第二章 专员跳楼

大学四年,沈达从来没有暴露苏宗民的隐情,从不谈及苏宗民的父亲。沈达那种秉性的人能做到这种程度,说来确属不易,苏宗民不能不心存感激。

沈达这家伙是什么秉性?号称官家子弟,出自权力中心地带,背景显赫,优越感与生俱来,老子天下第一。除了门第显耀,沈达还得天独厚,长得高大,一身帅气,为人豪爽,随随便便在任何地方一站,总是气度非凡。青年学生之中,有一种领袖是天生的,不必老师指定,不必同学投票,不必有任何头衔,也不必自己卖力推销,人们自然而然就要注视着他,聚在他身边,以他为依靠,听他号令,跟随前进。沈达就是这种人,当年在大学里占尽风头,耀眼于教室宿舍花园草地,闪亮于周边无数男生女生之间,堪称一时之星。

这个人有领袖欲,以“老大”自居,控制欲很强,想要什么就会把什么紧紧攥在手里,有如豹子把它的猎物按倒在地上。他有大哥风,知道怎么拍拍肩膀,瞪瞪眼睛,让人跟着他走,唯其马首是瞻。他还极富表现欲,喜欢出头露面,揽事管事,招引人们为他喝彩。他在男女关系方面特别招摇,热衷于展示自己对女生的魅力,他身边的女孩换来换去,一个个如花似玉,让人眼花缭乱,有如T台上的模特频繁更换时装。那时他还只是个大学生,已经充分显示了他呼风唤雨的巨大能量,其能力几乎是天生的,直接出自遗传。

沈达的老爸是个地方官,时任地区行政公署专员,管着大块地盘。地方官员放到省城、京城可能不算很大,在地方可了不得,权力在握,说话算数,特别管用。大学期间,沈达的交往范围相当广泛,校内有人留意关心,校外更有人接踵前来看望沈大公子,车来车往,大包小包,非常醒目。沈达跟同学吹牛,称以后他应当比老爸更牛一些,让自己的儿子也来尝尝这种滋味。他似乎已经在准备子承父业,接掌权位,统辖一方。他这样的人不需要对谁特别当真,那么多同学有如他的部属,都得跟着他走,却不值得他太当回事。如果说偶有例外,那就是苏宗民。

苏宗民完全是另一种类型,小个子,模样平常,无论在哪里都可有可无,绝不显眼。沈达对这个苏宗民却有些另眼相看,不像对其他同学。他们俩有些特别交往,却始终若即若离。大学同学四年,苏宗民从来没有成为沈达身边人物,沈达也从来没有试图控制他,把他收编为小兄弟。

他说:“苏宗民那个怪,随他去。”

大学时的苏宗民沉默寡言,看上去很木讷、很内向,不爱搭理人。无论谁靠近他,再怎么对他关心示好,他都是静悄悄奉送一张毫无表情的脸,拒于于千里之外。在许多同学特别是女生眼中,这个苏宗民怪怪的。但是他从不招谁惹谁,除了读自己的书、做自己的事,其他诸事不管,基本与人无求、与世无争,因此并不令人反感。

大家刚聚在一起,读大一的时候,苏宗民碰上了一件事情,与舍友相关。

他们上的大学是省属院校,校区位于省城东郊,当年学校的设施很差,赶不上招生量的急增,学生宿舍非常拥挤。入学时,电机系的新生被安排住进一幢旧宿舍楼,十二个男生一个房间,睡的是双层床,一个房间六架双层床,加上几张桌子,房间里挤得几乎转不过身,舍友们六个上铺六个下铺,彼此戏称一楼和二楼。

苏宗民住一楼,他和楼上舍友共用的这架双层床靠门,位置不是太好。苏宗民的斜对面,宿舍最里边靠窗的那架双层床楼下,住的同学叫童志强,来自本省山区一座县城,童志强戴眼镜,眼镜片厚厚的。除了深度近视,该同学还心眼小,很会计较。

有一个晚间,苏宗民去图书馆看书,回到宿舍时已近十一点——学生宿舍统一的熄灯时间。舍友们各自收拾床铺,准备睡觉之际,童志强还在忙碌,把书桌抽屉拉出来,抽屉里的书本、笔记本摊了半床,整个身子俯在床上,眼镜滑落到鼻尖,鼻尖几乎顶着床上那些东西,两手不停翻动,呼隆呼隆弄出一阵阵声响。那模样,就像一条狗要从一堆垃圾里嗅出一块肉骨头。

苏宗民拿了脸盆毛巾去走廊另一头的盥洗室,洗漱完毕回到宿舍,童志强还在找东西,这时熄灯了。该同学不死心,打起手电筒,靠一圈电筒光照明,继续坚持工作,呼隆呼隆,搞出了许多响动。

舍友们有意见了,楼上楼下,一个接一个开腔说话。不早了,电灯都睡了,还不叫人睡?这时候找个啥?天亮再找不成吗?

童志强很倔,谁说都不听,执意寻找。还好他的手电筒电池老了,折腾半个多小时,电筒光成了一丁点鬼火,只好作罢。

第二天清晨,童志强早早起床,借着黎明的自然光继续寻找,范围从书桌拓展开来,包括桌底、床下都列入搜索范围,查找声响杂乱。那时还早,舍友们都还在睡觉,但是无一例外,全给该同学弄醒。

有人发牢骚,有完没完?到底找个啥?至于吗?

童志强终于不再钻桌底查床铺了,他改变方式,跑到舍友床铺前,爬上爬下,一楼二楼奔波,把还赖在床上的同学逐一推醒,压着嗓门询问。

原来他的财产不见了。财产装在一个信封里,原本锁在他书桌的抽屉里。

他也推了苏宗民。苏宗民早醒了,躺在床上,眼睛看着楼上的楼板,想自己的事情。他把嘴巴凑到苏宗民耳朵边,小声询问:“看到我的信封没有?”

苏宗民问:“信封怎么了?”

“里边有钱。”

“多少?”

“你看到没有?”

苏宗民摇头,翻过身不再理会。

童志强找了半天,没找到他的信封。这人心眼小,气不过,跑到辅导员那里告了一状,称自己的钱不见了,怀疑是舍友拿走。辅导员让他回忆失窃过程,举报怀疑对象,他首选苏宗民。理由有几条,包括苏宗民经常独自一人待在宿舍里,别的男生去打球去找女生聊天,他哪儿都不去,或者在图书馆,或者就在宿舍。所有舍友中,苏宗民拥有的作案时间最多。发现东西不见的那天晚间,童志强翻箱倒柜,打着手电寻找,同宿舍十几个舍友,其他人见了都好奇,追问该同学找什么,只有苏宗民例外,从外头回来,看见童志强找东西,却是一句话都没有,什么都不问,只顾上床装睡,从头到尾,一言不发。隔天早晨问他见到东西没有?苏宗民也是不吭不声,显然做贼心虚。

辅导员是苏宗民他们的师兄,刚毕业留校的年轻老师,这人比较好事,有心要当福尔摩斯。他着手办案,悄悄让人把苏宗民找来,亲自盘问,借以判断苏宗民是否确实值得怀疑。苏宗民在辅导员那里表现一样,也不多说,只讲没拿,不知道。其他话没有,不像别的人碰上这种事发誓赌咒,极力争辩洗刷。辅导员一再追问,苏宗民总是那几句话,不慌不忙,沉稳,坚如磐石。弄得福尔摩斯第二很疑惑,不知道这个小师弟是会装呢,还是果然无辜。当时情况下,只好扩大侦察范围,辅导员把同舍学生都叫来盘问,除了让各自交代情况,还让他们提供怀疑线索,分析有谁比较可能作案。言谈之中,有意无意把话题引向了苏宗民。

沈达知道了,非常生气。

沈达住在对面宿舍,跟苏宗民不是一个寝室。苏宗民的舍友丢钱了,怀疑为苏宗民窃取,这件事跟沈达没有任何瓜葛,除了辅导员有资格过问,实不必劳驾沈达费心。偏偏人家沈达不这么认为,无论如何要插一杠子,表示一下自己的看法。沈达以老大自居,行事比较粗鲁,他把童志强叫到自己房间,房门一关,劈头盖脸,张嘴就骂。

“你眼睛两个珠子是木头?”他斥责,“怎么会赖人家苏宗民?”

童志强不服,称苏宗民不哼不哈,就是可疑。

“可疑个屁。你不知道他什么人?他平时说话超过三个字没有?”

童志强说苏宗民要不是做贼心虚,为什么死不表白?

沈达恼火,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童志强一下子蒙了。

“你怎么打人!”

沈达又是一巴掌。打得对方一张脸全红了。

“这啥?这叫表白。”沈达训斥,“你还不明白?”

童志强捂着脸说不出话来。

“这是小意思,没使劲。”沈达警告,“敢再胡乱糟蹋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当时宿舍里没有其他人,童志强挨了沈达两下,满眼全是怒气。沈达毫不在乎,让他尽管喊叫,就说沈达打人;尽管去找辅导员告状,让辅导员来吧,他不在乎;敢打抱不平,不怕鬼敲门。

“不知道我跟苏宗民怎么回事吗?”

对方一声不吭。

“现在你知道了。”沈达说,“东西自己去找,找不着我让人帮你翻。嘴巴给我闭紧点。你小子欠打,再敢他妈诬蔑好人,老子砸扁你。”

他开了舍门,把人家推了出去。

童志强在外头站了半天,最终气短,没有喊叫,也没再找辅导员告状。沈达把他吓住了,沈达个高、力气大,一向敢说敢当、说到做到,身边有一群铁杆,被人称为“老大”,不是好玩的。

两天后,那钱在童志强自己床下的小箱里找到了。这是个守财奴,东西藏得特别紧,并没有用信封,是把人民币卷成一团,塞在一件外裤的暗兜里,锁在箱中,却没记准,以为丢了。其实也没多少钱,不过五百元而已。童志强人还老实,找到东西后他向辅导员报告,也找苏宗民道了歉。

沈达说:“这就对了。”

他放血出钱,请两个同学一起到校外小饭馆吃了顿饭,算是对自己打人耳光的一个补偿。苏宗民这才知道原来沈达还曾出头为他打抱不平。

他向沈达拱手,感谢。沈达摆摆手,“什么呀,小意思。”

他向被打过两个耳光的童志强卖弄:“你不知道这个苏宗民,我们老交情了。”

童志强称自己知道,沈达和苏宗民是同乡,还是中学同学。

“说你不知道,你就是不知道。”沈达批驳,“我跟他不是同乡,中学也不是同班。可我们是一个大院的伙伴,老交情,从我家老爸和他家老爸那时就是。”

童志强惊讶,指着苏宗民问沈达,“他也是官家子弟?”

“你以为他是什么?”沈达说,“他当然是。”

苏宗民当场否定:“我不是。”

“怎么不是?”沈达一瞪眼睛,“我说是就是。”

他回头指指童志强:“你知道就好,不许说。”

童志强张着嘴,满眼狐疑。

沈达点到为止,没有把苏宗民的底子完全披露出来。

事情过后,他们俩并没有走得更近一些。苏宗民依旧自己做人,我行我素;沈达还是大大咧咧,没把谁当回事的样子。但是彼此之间似乎多了一点默契。

有一个周末下午,苏宗民在图书馆看书,沈达跑到那里找他,说有件事要跟苏宗民商量。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有外边的朋友来找沈达,人家住得远,交通不方便,晚间得安排一个地方睡觉。苏宗民有个舍友家在省城近郊,周末回家去了,床铺空着,沈达知道了,决定临时征用该同学的床铺,安置自己朋友。这是属于沈达与借床同学之间的事情,跟苏宗民有什么关系呢?人家沈达并没有打算请求苏宗民批准,具体情况事后他会与该同学直接说明,找苏宗民只是通个气,以示尊重。沈达这么做也不是毫无必要,被沈达临时征用的这个铺跟苏宗民的卧具是连体的,同属一架双层床,苏在下铺,那位同学的铺位则在“楼上”。

“我寝室不凑巧,个个在校,没有空铺。”沈达解释。

苏宗民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没问题。

当晚,苏宗民回宿舍时已经很晚,沈达的朋友还没过来。寝室熄灯时仍然不见人影,苏宗民上床前特意把门留着,没锁。接近十二点时,门给推开了,有两个人不吭不声,轻手轻脚摸黑进了房间,正是沈达和他朋友。时为春季,蚊子多,学生睡觉都放蚊帐,沈达进门后把苏宗民的蚊帐拉开一条小缝,伸手推了推苏宗民。

“嗨。”他低声招呼。

苏宗民刚入睡,醒过来一见是沈达,知道是他把朋友送过来了。苏宗民摆摆手,没吭声,表示自己知道了,让人家尽管自便。而后沈达带来的那人踩着双层床的踏板,悄悄爬到上铺。这人手脚很轻,没弄出什么动静。苏宗民以为这就是了,不想还有情况:沈达安排好朋友,却没有离开,居然跟着也爬到上铺去了。沈达块头大,身量重,上楼时弄得双层床吱呀吱呀响个不止,动静格外大。

苏宗民不禁吃惊,不知道沈达是干什么。这么晚了,那么窄的铺位,还是上铺,两个家伙黑糊糊一起挤在半空中,很好玩吗?

他感觉他们在楼上动作。先是放蚊帐,把蚊帐下摆塞进铺位四周,谢绝蚊虫拜访,也隔绝其他目光。而后的动静是脱衣服,摊被子,躺下。两个人竭力控制肢体幅度,不弄出太大声响,却由于任务太多,空间太小,很难彻底掩盖。位于下铺的苏宗民首当其冲,无偿享用来自上方的各种响动,点点滴滴,尽数领受。

他这才感觉不对。两个家伙如此挤进一个铺位挺不正常,躺进去后就更反常了,该睡不睡,床铺怎么也安静不下,窸窸窣窣,细细的响动此起彼伏,持续不绝,是一种摩擦声。然后床铺吱呀发响,那两人翻过来翻过去,有压迫声和喘息声低低传出,苏宗民明白了。

沈达是在忙活办事呢,被他压在上铺的肯定是个女孩,他们居然找了这么个时候,找这么个地方如此办事。

苏宗民一声不吭,不予理会,任凭楼上颠三倒四。他居然还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沈达他们俩悄悄离开,那时天刚蒙蒙亮,大家都还在睡觉。苏宗民醒了,借着窗外透过来的光,看到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从他楼上爬了下来。高的先下,是沈达。矮的跟在沈达后边下来,果然是个女孩,从轮廓看,留的是短发。沈达在床边接她下地,两人搂着,悄悄开门离去。

当天中午,苏宗民跟沈达在食堂见了面。

“昨晚吵你了吗?”沈达看着他,脸上带笑。

苏宗民摇头。

“包涵点啊。”

沈达解释。他的铺位在他们屋里边靠窗,比较不方便,容易影响别人,不像苏宗民的双层床在门边,进门就到。

苏宗民没吭气。

“你真行。”沈达笑道,“还能小打呼噜。”

苏宗民承认:“对,睡得挺好。”

“没听见什么吧?”

苏宗民说:“有。”

沈达笑笑,闭嘴不问了。

他们再没提起这事。

半个月后,有天下午上大课,几个班一起在教学大楼阶梯教室上课。下课时已是下午五点,学生们离开教室,挤成一团奔往寝室、食堂。苏宗民提前占了位子,当天听课坐在前排,下课离开时走在前边。出教室时他注意到大门边站着两个年轻女孩,一高一矮,打扮有些特别,穿短裙,挺时尚,像是校外的女孩。那时学生们正从大教室里往外拥,俩女孩站在门边不动,眼睛东张西望,可能是要找谁。苏宗民感觉其中一个女孩身形似乎有些眼熟,再看一眼,却不认识。她们找的无论如何不会是苏宗民,所以苏宗民没再多看,只顾自己走开。却不料刚走出几步,后边忽然乱了。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害怕了?怕了?”

两个尖嗓子对喊,都是女声。下课学生流中音响嘈杂,脚步声、交谈声和说笑声乱哄哄混在一块,女孩的尖声喊叫从一片杂乱中突然响起,非常刺耳。苏宗民不管闲事,他继续往前走,只是稍微侧头看了一眼,发觉正是刚才站在门边的那两个女孩,她们把下课走出教室的一个女生拦在教室门外。

被拦住的女生很气愤:“你们!你们!”

两个女孩不好惹,一个伸开手臂,拦着女生不让走,另一个干脆冲上前抓住女生的胳膊,把她扭住。估计是使了劲,女生当场痛叫起来。

“快来啊。”她哭喊,“沈达!”

苏宗民转头走开了。

被拦的女生不是本班同学,但是苏宗民认得,是同级另一个班的,刘佳,著名女生、班花。刘佳挺漂亮,长得小巧玲珑,一张脸非常生动,性情温和,打扮雅致,很淑女。几天前苏宗民跟该女生打过一回交道,很意外:黄昏时,这女孩跑到男生宿舍,轻轻推开苏宗民寝室的房门,走进来四处看了看。当时苏宗民躺在床上看书,拿眼睛盯着她,她忽然一红脸,小声问了句:“沈达呢?”

原来是找错门了。苏宗民没吭声,把手往对门一指。女生明白了,掉头走出去,轻轻地把房门带上。

刘佳跟沈达有瓜葛。跟沈达有瓜葛的女生很多,各式各样、形形色色,一概为沈达笑纳,女生们也前仆后继,从不间断地围绕在沈达周围,沈老大真是有魅力。类似事项很刺激很快活,有如半夜三更挤在学生宿舍双层床上压迫喘息,但是一旦失控则可能爆发事端,例如眼下,在阶梯教室门外。

事后,阶梯教室门外三个女孩吵闹的情节已经沸沸扬扬,传遍全校。当天在教室门外堵门认人的两个女孩来自校外,其中个子矮的是主角,另一个是她的女伴,陪同前来。矮个女孩父母是开小店的,在校外小商品市场经营一个小服装店,女孩也在自家店里上班,卖内衣胸罩之类。这女孩来校闹事与沈达有关,两人不知怎么认识了、好上了,女孩让沈达迷得神魂颠倒。前些时候她发觉沈达开始敷衍她,感到不对,四处打听,得知沈达身边多了个刘佳,是班花,与沈达形影不离。服装店女孩醋劲上来了,天天跟沈达纠缠,还找刘佳论过理,让人家不要当“小三”。沈达知道后很不高兴,臭骂女孩一顿,两人处得更糟,女孩认定是刘佳搞鬼,一怒之下,带着人到教室门口找人。据说她本来只打算把刘佳叫到一旁交涉,刘却不愿意跟她纠缠,扭着身子想躲开,女孩性起,扯住不放。沈达从后边赶过来,两个女孩已经滚在地上了。刘佳温文尔雅,不是人家的对手;人家还带来一个帮手,加上一大有利条件:留短发,不像刘佳长发披肩,两人扭扯时,攻击者抓住刘佳的长头发不放,刘佳却拽不住人家的短毛,当下痛得大叫,泣不成声,身子一仰倒在地上,当众吃了大亏。这时沈达分开众围观者,赶到了战场。

“你们干什么!”他大喝。

说也怪,他的吆喝就是管用,当时两个女孩都松了手,从地上爬起来。外来的这个女孩裙子被扯到屁股下边,爬起来赶紧整理衣着;刘佳被揪得头皮发麻,爬起来只是抹眼泪,不停地哭,委屈不尽。

“丢脸!”沈达呵斥,“到里边去。”

两个女孩乖乖的,一前一后进了阶梯教室,第三个也陪着走了进去。教室里已经没有人了,学生们不是已经走远,就是散乱围聚在门边欣赏免费演出。沈达对大家招了下手,笑道:“同学们走吧,别耽误吃饭,这个事我来处理。”

还有人往教室里看,舍不得就这么离开。沈达不高兴了:“好玩吗?跟我进去吧。”

没有谁觉得跟进去好玩,一会儿工夫,教室门外走得一干二净。

这件事非常轰动,沈达大长其名,走到哪里都有女生指指点点。出了如此绯闻,让两个女孩为他醋得这么轰动,沈达居然该干吗干吗,没事人一样。这件事究竟如何摆平,那天黄昏他在阶梯教室是怎么“处理”他的那对女冤家,用的是什么办法什么方式,没有人知道。事情似乎到此为止,事后校外服装店卖胸罩的女孩再没有出现在学校里,沈达与长头发刘佳的交往持续了一段时间,身边又换了别的女孩。到了学期末,事情渐渐不再为大家共同回顾,沈达自己大大咧咧,绝口不提,好像那件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苏宗民却很清楚,没那么简单。

有一个周末晚间,苏宗民在自习教室看书,袁佩琦找了一个又一个教室,把他从黑压压一片人头里找了出来。

“你怎么躲在这里?”袁佩琦不高兴,“我脖子都看酸了。”

苏宗民挺惊讶:“你找我?”

“你不是苏宗民吗?”

也难怪苏宗民惊讶。袁佩琦是班干部,团支部书记,在系里、班上经常出头露面的出名女生,她跟比较内向很不活跃的苏宗民没有什么交往,两人几乎没有交谈过。她有什么事要如此不辞辛劳使劲找苏宗民呢?原来是校领导交代的,学校一位副书记在找苏宗民。该领导知道苏宗民是袁佩琦班上的同学,让她赶紧找一下。苏宗民他们上大学那会儿,学校的老师同学们都还不知道手机是个啥,这种时候想在自习教室找到个谁还很不容易。

苏宗民跟着袁佩琦去了校领导办公室,一路上不免心里诧异。袁佩琦把他领进办公楼,亲手把他交给校领导后,走了。找苏宗民来的副书记是女性,她和颜悦色,让苏宗民坐,随即去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苏宗民由校办一位年轻干事带着,坐上停在楼下的一辆小轿车,前往市区。

在省城一个大酒店里有一位中年女士等候苏宗民,这是谁呢?王阿姨,沈达的母亲。苏宗民称其阿姨是尊敬,他们并无亲缘关系。

见到苏宗民时女士感叹了一句:“哎呀,都长这么高了。”

苏宗民说:“没多高。”

王阿姨摇头:“好多年过去了。”

她问苏宗民的母亲身体好吗?妹妹情况怎么样?苏宗民回答,很简略:母亲有病,身体不太好。妹妹还在上初中。

“都在一个大院,总没碰上。”沈达母亲感叹。

专员夫人跑到省城,通过学校领导把苏宗民找来,当然不是专程来跟年轻人叙旧,隔这么多年、到这么远的地方来问候苏宗民家人的。她找苏宗民有事,为的是沈达,涉及的是前些时候的那件事情。

“他们在你上铺?”她问。

苏宗民回答:“是。”

“真的吗?”

苏宗民再次肯定。

“两人挤在一个铺里?”

“对。”

“那个人,你见到了吗?”

苏宗民摇头。沈达他们进来时是深夜,早已熄灯,他们出去时是凌晨,天还没亮。苏宗民一直躺在床上,隔着蚊帐,没见着来人。

专员夫人小心翼翼,跟苏宗民绕圈子,打听那天的情况。苏宗民注意到她非常谨慎,不涉及当晚沈达领到宿舍者的性别,是男是女?跟沈达挤在一个铺位,一夜干些什么?她不问起,苏宗民也不主动谈及。

除了当晚情况,她还了解沈达在学校里的其他情况,学习认真不?跟同学相处如何?是不是有不少女生对他有意?老师同学对他有什么反应?苏宗民告诉她,沈达学习成绩一般,他的兴趣不在读书。他在学校和班级里很活跃,在学生中很有影响,在女生中很有号召力,不少女生以成为他的女友为荣。学生们都知道沈达的父亲是大领导,一些同学管他叫“官家子弟”,说他有家传,天生是当头儿的。

“不能出这种事啊,”专员夫人漏了句嘴,“影响前途。”

她问起阶梯教室门外两个女孩扭打的事情。苏宗民说,当时他已经离开教室,只是事后传闻。

他没有多说,心里已经把几件事联系在一起了。那天他走出阶梯教室时,看到站在教室门外的两个女孩,其中一个的身形让他觉得有点眼熟,当时没有细想,现在明白了,他确实见过,不会是别人,就是前些时候跟沈达在他的上铺折腾了一夜的短发女孩。凌晨时分她从上铺爬下来,沈达在地板上接着她,两人搂在一块悄悄出门,苏宗民躺在床上,借着晨光,隔着蚊帐看了一眼,留有印象。这个女孩果然泼辣,敢跟沈达挤在男生宿舍苟且,也敢到学校找情敌扭打。看起来她还把事情捅到沈达长辈那里去了,因为只有沈达、苏宗民和她本人知道当晚的情况。她把它告诉沈达母亲,可能想以此证实沈达跟她确有瓜葛,这也就把苏宗民牵扯进来,他是当晚男生宿舍风流韵事的一个当事者,也是间接证人。

沈达的母亲:“那晚上的事情跟谁提起过吗?”

苏宗民摇头。没有谁找他问过,他也没有跟谁说过。

女士忽然伸出手,在苏宗民的脑袋上摸了一下。

“好孩子。”她很动感情,“你要帮他。”

她告诉苏宗民,她和沈达的父亲这些天很着急。他们对沈达寄托很大希望,盼望他能够成才、不辱门风,没想到出了这种事。他们并不反对沈达交女朋友、谈恋爱,只是要他慎重,找合适的,不要一时冲动,造成麻烦,影响前途。阶梯教室这件事很不好,卖胸罩的女孩还找上他们家,要死要活,非赖着沈达不可,他们非常担心,正在想办法摆平事情。苏宗民跟沈达是老同学,一定要帮助他,那件事情千万不要到外边去说。

苏宗民还是那句话:没有谁找他问过,他也不会去跟谁说。

谈了一个多小时,轿车把苏宗民送回了学校。在苏宗民与沈达母亲会谈期间,校办那位年轻干事一直坚守在车上,直到陪同苏宗民回校才算交差完事。

王阿姨给苏宗民送了一盒礼品,包装很精致,是苏宗民家乡的一种土特产,用花生米和糖制作,称为“连山贡糖”。苏宗民回校后立刻把礼品盒拆了,里边的贡糖一人一把,同宿舍舍友人人有份。

事后波澜不起,阶梯教室风波的影响渐渐平息,沈达一如既往地在同学里当老大,同时不断地更换女友,卖胸罩的女孩却再也没有进校吃醋。苏宗民不知道沈达及其父母是怎么摆平那事的,自始至终,没有人找苏宗民询问过当晚情况,苏宗民也如其承诺,从不提起。说到底这事情与他无关,苏宗民从不多管闲事。

很久以后,沈达才问苏宗民:“我妈真去找过你?”

苏宗民点头。

“她也真是的,没水平。”沈达批评,“怎么没听你说一声?”

“为什么要跟你说?”

沈达一时语塞,末了发笑,说苏宗民这家伙平时话不多,好不容易出口一句,每个字都像炮弹一样。

“有人说你就像根木头,他们哪里知道你本来是另一个样子。”沈达感叹,“当年就是个小炮弹,溜旱冰像条泥鳅,又活又滑,三个人都抓不住。”

沈达是在旱冰场上认识苏宗民的。

那年他们读初中二年级,同级,不是一个班。有个星期天沈达到市青少年宫玩,屁股后边跟着一群男孩女孩。他们赶了个早,青少年宫才开门,但是还有人比他们更早,就是苏宗民,他已经在旱冰场里转圈了。有个男孩指着苏宗民对沈达说,看,就是那个新来的连山仔。

连山仔是蔑称,在他们地区泛指南边靠山几县的人。那边有座大山叫连山,山里山外,几个县的人讲话口音比较特别,舌根漏风,笑柄很多。例如他们“早少”不分,管“早操”叫“嫂嫂”,地区首府的小孩都喜欢拿他们取笑。苏宗民是学期初从县里转学到地区的,一口连山腔,连山仔气味特重,最好取笑。

沈达是头,老大。他站在旱冰场边,眯着眼睛看。场里的苏宗民自顾自溜旱冰,全然不把沈达这些人当回事,头都不抬一下。苏宗民看上去个头不大,身子却灵活,旱冰滑得挺溜,在旱冰场上转着圈,似乎像在展示技巧,让沈达看了十分不爽。

“你们,喂,过去逮他。”

沈达发布命令,让身边几个跟屁虫下场,去把苏宗民逮过来说话,看这个连山仔怎么“嫂嫂”。当时立刻有三个男孩应声而上,踩着旱冰鞋下场兜捕苏宗民。沈达也换了旱冰鞋,但是他不过去捉人,只在一旁滑来溜去,哈哈大笑,发号施令。

“大毛往右边,小六,从旁边上。”

苏宗民是小个儿,很灵活,看来也很硬,不是个好欺负的。碰到强手了,对方人多势众,聪明点的都服服帖帖,乖乖就范。反正是小孩闹着玩,“嫂嫂嫂嫂”,让人家取笑几句算了。这小子不干,他躲闪,穿梭于三个“捕快”的空隙中。苏宗民旱冰滑得好,身轻如燕,判断还特别准,有几回眼看被逮住了,他脚尖一点就一闪溜开。几个小孩追来赶去,场面挺刺激挺好玩,大家看得饶有兴致,女孩尖叫不止,有如欣赏花样滑冰表演。沈达一看总没得手,有些生气了。

“大毛你笨啊。”他呵斥,“狗熊!”

却没想苏宗民突然脱出三个“捕快”的包围圈,一个冲刺朝沈达扑了过来。显然他看准沈达是头,只管当头一击。沈达看着他朝自己冲来,丝毫没有防备,因为从来没有人敢跟他玩这个,特别是他带着一群跟班,有壮如狗熊的大毛,有细如竹竿的小六,还有其他男女,对方瘦瘦小小只一个说话漏风的连山仔,哪里可以匹敌。所以沈达没把苏宗民当回事,叉着手站在旱冰场一角,看他想怎么玩。没料到今天这个小个子连山仔特别不服输,居然是个敢拼命的家伙,一点没有顾及实力悬殊,硬碰硬直冲上来。猝不及防间,沈达被苏宗民全力撞击,他的膝盖跟对方膝盖猛烈碰撞,咔嚓一下,两男孩同时发出痛叫,一起摔倒在旱冰场。

场上大人小孩全都呆了,一时瞠目结舌。没等大家有所反应,沈达从地上爬起来,二话不说,用力一拳打在苏宗民脸上。苏宗民迅速报以一腿,把沈达再次踢倒。沈达摔下地前一把拽住对方的手臂,把苏宗民也拉倒在地,两个人扭在一起,拳打脚踢,滚成了一团。

这时管理人员跑出来了,他们大声吆喝控制局面,赶下场把两个打斗不休的中学生拉开。两男孩骂骂咧咧,尖声叫唤,头上身上都有伤,彼此血流满面。

管理人员报了案。几分钟后警察赶到了,是附近派出所的民警,他们用一辆警车把肇事小孩直接拉到医院,在医院做完检查处理后,他们又把沈达直接送回家去。

他们已经知道这男孩是沈老大,他的父亲就是沈青川。

那时沈达的父亲还没当专员,是地委的副书记,本地区一大重要领导,老百姓不一定认识,警察们却都知道,因为该副书记分管政法,公安部门在他领导之下。沈副书记的大儿子沈达还是个初中生、大男孩、未成年,于公共场所跟另一男孩斗殴,当场负伤,幸好旱冰场管理人员及时制止,双方均未遭重创,只是伤及皮肉。鉴于当天事件和两个当事男孩的具体情况,警察不准备以治安处罚条例严办,决定送回家去,交双方家长自行处理。

沈达的母亲看到儿子头上缠着绷带,脸上抹着红药水给送了回来,顿时火冒三丈,一张脸气歪了。

“这是谁干的!”

警察告诉她,具体情况他们还在了解,初步断定是小孩打架,不是什么严重问题。他们担心沈副书记夫妇不放心,所以先送医院检查处理,然后送回家。事情的来龙去脉,沈夫人可以直接向儿子问清楚。

沈达的母亲正在气头上,不依不饶:“你们告诉我哪一个,是谁把孩子打成这样,我找他算账!”

沈达那时不过十三四岁,居然已经很有主意。他当场劝告母亲,说自己没什么,破点皮流点血而已,小事一桩,不要紧的。妈妈让警察叔叔走吧,回头他会跟爸爸说,感谢警察叔叔照顾。

沈母还是不松口,让警察不要走,她要先打个电话。

她进卧室打电话,找的是公安局长,警察的上司。电话接上了,对方还没回应之际,沈达赶进房间,按住了电话键,再次请求母亲。

“妈,你要是非打电话,先找爸爸吧。”沈达说。

沈母这才冷静下来,听儿子的,给丈夫先去了电话。

当天是休息日,沈青川有事去了办公室。接到妻子电话,听罢情况,他只说了一句:“等我回去。”

十几分钟后沈青川赶回家中,警察还没离开,沈青川跟他们握手、感谢,让妻子给他们上茶,要沈达给他们点烟,然后送客,什么都没问。

“沈书记有什么指示?”临走时警察请示。

沈青川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扩大。”

警察走后,沈青川即拉下脸,追问儿子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搞成这样?

沈达满不在乎:“没事,我自己能处理。”

“还没事!警察都惊动了!”沈母在一旁叫。

沈达说是旱冰场管理员大惊小怪,这种事情算什么呀。

沈母即向丈夫告状,问他知道是谁把儿子打成这样吗?沈青川说不都是些小孩吗?沈母告诉他,小孩是个小孩,那个小孩跟其他小孩不一样。

“是苏世强的儿子。”她说。

沈青川回家前,沈达的母亲已经审过了该案。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她重点追查肇事者是哪个小孩。沈达称自己只知道对方是个连山仔,其他的不清楚。沈母看出儿子是故意不说,这小子死活不想让父母管他的事,因为有失孩子头尊严。沈母可不管什么孩子头孩子脑,只要那个肇事者。自己儿子不说,她找别人儿子。她知道儿子的几个铁杆跟班,今天一定有人跟沈达一块出动,他们一定知道究竟。她打了几个电话,末了从大毛那里搞清楚了,原来肇事者是沈达他们学校初二年级隔壁班的学生,年初才从连山那边转学过来,他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这个难不倒沈夫人,她请警察帮助。警察把两个打架男孩带到派出所,肯定留有相应记录,这些记录不便对外提供,至少可以讲一讲名字。警察果然提供了情况,肇事小孩叫苏宗民,也不是一般家庭孩子,父亲好像是哪个部门的领导。沈达的母亲当即打电话到学校,找了一位副校长,请对方帮助了解初二年级学生苏宗民家里的情况。对方很当回事,迅速落实,不一会儿后就回了电话:苏宗民的父亲苏世强,原连山县县长,现任地区工商行政管理局局长。

沈青川回到家中,沈夫人对案件的审理已经告一段落,情况基本明朗,有如沈达头上的绷带,以及满脸的红药水。沈达母亲还扳起儿子的下巴,让沈青川检查儿子的鼻子眼,那鼻子眼里塞着一团棉花球,是打架打出了一腔鼻血。

做妈妈的气得浑身发抖,对丈夫说:“是故意的!可恶!”

沈达不解:“故意什么呀?”

父亲摆手,让沈达母亲不必多说。

“你自己说,怎么回事?”沈青川逼问儿子。

沈达不讲,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不需要家长介入。

“你怎么处理?再打?打到监狱去?”父亲问。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们管。”

“你小子反了!”

沈达母亲不像沈青川,她护儿子,一味火力向外。当时她去拿电话,说要找苏世强,请苏局长来看一下沈达的伤情,看看他们家姓苏的小子都干了些什么。沈青川当下恼了,当着儿子的面呵斥老婆:“打什么电话,给我放下!”

沈达母亲只得放下电话。

“不打也行。”她还是不依不饶,“我带沈达去,让他看看,要他一个说法。”

儿子当即求情:“妈,你饶了我吧。”

饶什么呢?别这么管他的事,别让他丢脸,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

母亲这才作罢,气呼呼进了厨房。沈达怕父亲接着追问,赶紧跟着起身,走进自己房间,把门关了起来。

事情就这么完了吗?当然不是。

当天晚上,苏宗民由其父母带着,上门来到沈达家。不是前来抗议示威追究元凶或者讨个说法,他们带了大袋水果,还有雀巢咖啡什么的,是来慰问伤员沈达,同时表示一家人的歉意。

那时苏宗民的模样绝不逊色于沈达,前额下巴到处贴着橡皮膏涂着红药水,膝盖上还有一条伤口,缝了五针。当天旱冰场的战斗情况,沈达的父母不甚清楚,沈达绝口不对父母提及,自己心里却非常有数,要是正儿八经追究肇事者,首推沈达自己。事情是沈达这方挑起的,人家苏宗民一个人在旱冰场兜圈,自己玩自己的,没招谁惹谁,是沈达藐视连山仔,要人家“嫂嫂”以示羞辱,这才挑起打斗。所以要论道歉,该是沈达上门向人家道歉才对,但是对方却主动、首先上门来了。苏宗民在理,他没必要向父母隐瞒事情起因,所以他父母是知道情况的,清楚他们的连山仔没有错,属被动自卫一方,但是他们却要前来表示歉意,为什么呢?

沈达明白,这是因为父亲沈青川。苏宗民被警察送回家后,他父母一定也跟沈达父母一样使劲追查过打架对方是谁,然后就发现肇事小孩原来是谁谁的儿子,于是两个小孩的打斗就不再是两个小孩之间的事情了。两家人都不是什么市井小户,沈达的父亲是地委副书记,官大,苏宗民的父亲当过县长,刚调到地区工商局当局长,官小一点。苏局长这一方不知道对方是谁也就算了,一旦知道了情况,实不好要求沈副书记这一方上门道歉,也不好不吭不声装聋作哑,等着沈家有何表示,所以他们当晚全家出动,上门示意来了。

这时沈达还明白了另一件事:连山仔苏宗民为什么那么硬,敢跟沈老大对打?与其家庭情况有关。他父亲本是县长,他在县里上学时,一定没谁敢欺负他。他们那地方从行将就木的老汉到刚学话的小儿一张嘴全都“嫂嫂嫂嫂”,不分彼此,用不着互相取笑,县长的儿子当然更没有谁敢去招惹。苏宗民转学到地区才几个月,对这边的权力格局还缺乏了解,大家均未成年,大人的那些事似懂非懂。如果苏宗民在学校待了足够时间,知道沈达是个什么人,沈青川又是怎么回事,也许会自觉离得远点,或者靠近过来,那就不必如今天这样老拳相向,牛犊子般头撞脚踢。

苏家三人上门道歉之时,恰好沈达父母和沈达本人都在,两个肇事男孩在父母监护下如此相见,表情不免尴尬,双方家长之间的气氛却显得亲切无比。

沈青川说:“老苏你这是干什么?这么客气。”

他说的是苏宗民母亲手里拎的慰问品。

苏世强说明:“给孩子补点营养吧。我们家宗民不懂事,看把小沈伤成这样了。”

沈青川则呵斥沈达:“你好凶啊,把人家小苏打成这样!”

苏宗民的母亲说:“我们没教育好孩子,王大姐不要见怪。”

沈达的母亲指着沈达说:“他爸爸没少骂他。”

沈达发觉苏宗民跟他父亲苏世强长得特别像,都是小个子、方脸,五官比较紧凑,就是嘴形有点区别。苏宗民嘴角有点倔,这是随其母亲;苏世强则嘴角上弯,笑模笑样,透着一股精明。苏局长进了沈副书记家,一张脸就跟向日葵似的,跟着沈达的父亲打转,说出话来非常得体,又道歉又感谢还加上拉扯,似乎两家人无比近乎。

他打听沈达的出生年份,一听跟苏宗民是同一年,接着就问月份,一听沈达出生在五月,他就说苏宗民该管沈达叫哥哥,苏宗民比沈达小三个月。于是沈青川就这个话题告诫儿子,让他记住大的要爱护小的,不能欺负人家。苏世强跟着立刻吩咐,让苏宗民小的要听大的,今后必须服从领导,就像干部们服从沈副书记领导一样。

沈青川说:“老苏开玩笑。”

苏世强说:“是心里话。还要沈副书记多关心。”

沈达苦着一张脸听家长训话,心里却在发笑,觉得大人们真是好玩。让他直想笑出来的还有苏宗民父母的口音,确实百分之百标准的“嫂嫂”,难怪养了苏宗民这个小连山仔,一张嘴四面漏风。那时苏宗民头上脸上花花绿绿像个伤兵,模样非常滑稽,站在父母身旁一声不吭,显得无精打采,不是旱冰场上穷追猛打那副小炮弹状态,但是偷偷的,他会把眼皮抬起来瞪沈达一眼,眼神里明摆的还有不服。

三位客人在沈家坐了一个来小时,自始至终气氛融洽。大家喝茶、说话,除了儿子间的这场战斗,两个老爸还谈了些工作事项,由苏局长请求汇报,沈副书记指示交代。两个老妈则交流家常,苏母问沈家老二、老三另两个儿子的情况,沈母则打听苏宗民妹妹怎样。她们还交流各自剪头发的地方,比较服装价格的高低。两家两个大男孩各自呆立于家长身后,没有说话,偶尔互相瞪上一眼。

客人终于告辞,苏世强很能掌握时间,不显得太匆忙草率,也没有耽搁太久。离开前两位老爸亲切握手,两位老妈也很亲热,彼此你拉我扯。他们也吩咐两个肇事男孩握一握手,表示冰释前嫌。两人有些难为情,在双方父母监督下抓住对方手掌晃了晃,动作比较粗鲁。当晚的道歉外交活动遂告结束。

后来沈达对母亲说:“你们那天都怪怪的。”

母亲问:“哪里怪?”

沈达感觉老爸和老妈特别亲切,对方也一样,特别客气。客气亲切得过头了,那就不像是真的。

“咱们家跟他们家没什么事吧?”沈达问。

母亲这才告诉他,两家人之间还真是有些情况。

原来沈达苏宗民相会于旱冰场,属第一次交手;他们俩的父母却早就相识。沈青川早先在基层工作,跟苏世强曾经同事过两年,两人在同一个乡下人民公社里任职,沈青川是党委书记,苏世强是他的副手,两人的妻子也因为丈夫是同事而彼此认识,有些走动。当年沈青川曾告诉妻子,对苏世强老婆可以客气一点,不要太密切。他对苏世强有看法,两人相处并不好。原因是他认为苏世强能力不差,人很精明,会办事;但是胆子也大,喜欢另搞一套,好自我表现,有时会乱来。沈青川曾经把自己的看法告诉县里主要领导,不知怎么让苏世强知道了,那以后苏世强就不让自己老婆再跟沈夫人来往,两家人各走各的。两家男主人共事时间不长,给调开了,后来各有升迁。沈青川上得快,到地区当了领导;苏世强则在老家当县长,彼此间除了工作关系,再没有其他联系。

前不久,连山县那边发洪水,一座建设中的水库垮坝,冲了一个小村,倒了房,死了人,上级要求严查严处。地区派了调查组去,认定县里决策有误,应急处置不当,几个责任人被撤职,县长苏世强也被调离。事件的调查由沈青川牵头负责,处理意见也是他跟调查组一起研究提出,由地委决定的。苏世强有意见,找了省里、地区许多领导,也找了沈青川,最终还是给免了县长,调到工商局,那位子其实不错,他却不能接受,嘴上不说,心里不服。所以沈达的母亲一见儿子受伤,一听对方是苏世强的儿子,当即认定是故意的寻衅报复。丈夫沈青川认为两件事不一定有关系,沈达的母亲哪里肯听。

“以后你少理这男孩。”她交代沈达。

沈达不禁发笑:“爸爸有交代啊,我大的要爱护他小的。”

“说当然得这么说。”母亲说,“你也别去欺负他。”

当时年纪还小,沈达对母亲谈的那些还弄不太明白,只知道他们两家人不是一伙的。后来年纪渐渐大了,留心听听,偶尔问问,逐渐就明白了。沈达心里有一点自始至终很清楚,就是他与苏宗民旱冰场上邂逅,当时彼此根本不认识,而且打斗属他挑起,所以不存在苏家人寻衅报复因素,母亲的怀疑是过虑了。

整个中学期间,沈达跟苏宗民彼此再没有生事,也没有什么来往。沈达在学校里有一帮子人,呼风唤雨,屁股后边总跟着些男孩女孩。苏宗民也有他自己的朋友,其中好几个都是连山仔,所谓乌龟王八,各自成家,连山仔挤在一块讲话不必对口型,比较自在。两帮子人互相不搭界,远远见了彼此绕开,都不想找麻烦。沈达和苏宗民不是一个班的,各有活动范围,没有太多事情需要牵扯,所以还能相安无事。同在一所中学,一些情况免不了也会知道。例如苏宗民知道沈达体育好,喜欢踢足球,特别得女生宠。沈达则知道苏宗民成绩好,别看小子讲话舌根漏风,人家倒会读书。

沈达家里,餐桌上,一家人在一块时,父母有时会谈论一些时事,包括父亲的工作,身边的一些人。大人们总以为孩子还小、不懂事,还不到有兴趣并能够理解大人间那些事情的时候,所以说起他们的事并不在乎家中还有几个耳朵。沈达对父母谈论的事情,例如某个地方减产了,某个人去世了之类确实毫无兴趣,但是偶尔也会有些东西让他听进耳朵里。

有一回父母谈起了苏世强。

“苏世强真的上了?”母亲问。

父亲点头:“文件已经下了。”

“这人可真有办法。”母亲显得不屑。

“大楼盖得很风光,撑了门面。”父亲说,“省里地区都有人对他挺欣赏。”

“这种事他会做。”

沈达的父亲评论,苏世强上来不一定是好事。有时候稳一点、沉一点可能还好,一下子这么冒上去,没准会把一些麻烦搅出来,那就不好了。这个人很敢,胆子太大,有些事办得不地道,不少人对他有看法。

沈达忍不住插了句嘴:“是说苏宗民的老爸?”

母亲点头,就是当年带着老婆孩子登门道歉的那个苏世强,地区工商局长,如今他升了,当了副专员,又成了沈达父亲沈青川的副手。

父亲沈青山则把眼睛一瞪,交代儿子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多问,听了也不要往心里去,特别是不许到外头去说。

沈达笑:“我要那么累吗?他连山仔关我啥事。”

当时他不知道,他跟该连山仔日后的纠葛,会是难以想象的漫长而丰富。

苏宗民上大学后已经不再那么“嫂嫂”,这是说,他的连山口音已经没那么重了。所谓“离乡不离腔”,口音对很多人而言属终生相随,几乎无法改变,苏宗民有些不同,他在家乡县城长大,天生一口“嫂嫂”,嘴角四边漏风。他十二三岁随父母离开家乡,转学去了地区中学,地区那一带与苏宗民家乡连山县操同一种方言,但是口音有别,人家嘴形比较完整,漏风较少。苏宗民当时年纪还不大,可塑性强,包括嘴型和口音,都在尚能改造阶段,特别是地区学校里沈达一类当地学生头目有语言霸权倾向,对“嫂嫂”们比较歧视,总是要来嘲笑,连山仔们免不了痛定思痛,潜移默化,自觉不自觉地收敛嘴角风声,学人家沈达们说话,渐渐的口音就起了变化。苏宗民在地区首府从初中读到高中,然后上大学,这么多年过去,口音自当有所进步,进入大学校园后,已经没有谁注意他的口音与沈达有什么区别。能有如此长进,除了苏宗民的嘴型自觉不自觉向沈达靠拢外,也还有一个直接原因,就是他们大学位于省会,省城与他们家乡属不同方言区,彼此土话不通,互相听不懂,得用普通话沟通交流。所以在省城这边同学的感觉里,沈达和苏宗民来自同一个地区,说的是同一种方言,他们听不出两人口音各自特点,有什么不一样。

却有一个人例外,就是袁佩琦。她对苏宗民说:“你不像沈达。”

苏宗民纠正:“他不像我。”

“还不是一回事?”

“是也不是。”

袁佩琦是女生,女生语言能力强,天生的。这个人还细心,她感觉到了苏宗民与沈达口音的不同。为什么现在感觉到了,以前却没感觉呢?因为以前她跟苏宗民几乎没有来往,现在则接触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