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那个晚上,海风很大,陈之行睡不着,就起床去吹海风。海风强劲而干净,陈之行选了一块稍微平整的礁石坐了下来。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撞击过来,泛起朵朵浪花。陈之行收紧衣襟,极目远望,海面黝黑而深邃。

此时,陈之行的脑海里亦是巨浪翻滚,曹秋实交代的一个个触目惊心的问题让他无法平静。远处的海面上,仿佛浮起了一张张谄媚夸张的笑脸——男的,女的,胖的,瘦的,秃头的,烫发的……这些行贿者像什么?像嗜血的蚊子!蚊子在吸食人血前总要先用吸针刺入人体,注入一种稀释剂,然后才开始吸食人的血液,不吸饱是不会飞走的。行贿者不也是吗,在吸血之前总要向受贿者注入各种各样的“好处”,从而达到养肥自己的目的!

党纪国法是什么?党纪国法就是一张严谨致密的大网,如同蚊帐一样罩着你,保护着你。可总是有些人,偏偏要掀开这张大网与蚊虫共舞,直到被咬得浑身瘙痒,流脓淌水,才想起后悔。可是,晚了啊,天下没有卖后悔药的。

海浪又推过来两张女人的脸,时而笑,时而哭,那是满秀琴和柳依萍的脸。这两个为人妻、为人母的女人放着相夫教子的贤内助不当,整天忙着开门纳贿,来者不拒,贪得无厌,她们是爱人,还是害人?

现在回想起来,宏远大案之所以始终让陈之行动心动情,也许是因为那是他从事纪检监察工作以来,接手的第一桩大案要案。那些数字,那些事实,在他毫无防备之时,刺痛着他的心,震撼着他的心,那些感觉都是他生命中初次的感觉——锥心刺骨,终生难忘。

集“能力、魄力、魅力”于一身的曹秋实啊,到底是人,还是鬼?

坐在对面的曹秋实,就是那个在发表就职演说时,声如洪钟信誓旦旦地讲出那句“名言”的曹秋实吗——人民选我当市长,我当市长为人民!这句话,被宏远的百姓争相传颂,震撼鼓舞了多少人啊!

在结束了和曹秋实的谈话之后,陈之行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曹秋实也无言地看着他。

后来,陈之行不禁问了一句:“老曹啊,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曹秋实笑了,说:“我也说不清楚。”

陈之行说:“你收钱的时候,良心安宁吗?”

曹秋实说:“之行啊,跟你说实话啊,每次他们给我钱,我都懒得数!我那么忙,送礼的人又太多,我哪里有心思去想那么多!一开始,我还拒绝,后来,我嫌推推搡搡的太累了。再说,拒绝也没用,下次他们还送,而且送的更多……收了就收了,从礼尚往来的角度讲,我也帮了他们,没白收他们的礼。”

陈之行说:“可是,你看看,你都帮了他们什么呀?有几桩事情是为民谋利的事情,又有几桩事情是合法正当的事情呢?”

曹秋实说:“现在静下心来想,还真是这样的,都是违法乱纪的事情。”

陈之行说:“那当时呢?当时没考虑到这些吗?”

曹秋实想了一会儿,说:“也想过,但是……唉,之行啊,回头想想,我有今天,完全是咎由自取。在我被双规的前一年,中纪委就接到了关于我的举报信,石玉青书记到宏远视察的时候,特意找我谈了话。我永远忘不了玉青书记的眼神和话语。他亲切地看着我,字字句句都在提醒我……可是,我表面点头,心里根本就没接受……如果我理解了上级领导对我的一片苦心,何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陈之行又问:“想没想过,你为什么会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曹秋实说:“说不好……之行啊,问一句不该问的……不知你能不能回答我……”

陈之行说:“你问吧!”

曹秋实说:“难道你就没有过欲望吗?你会一直心甘情愿地守着纪检这个清水衙门,心无杂念吗?”

陈之行友善地看着曹秋实,专注地思考了一会儿,说:“老曹啊,不知你是不是听过这段话……”

曹秋实说:“请讲。”

陈之行认认真真地背诵起来:“人从欲中生,孰能无欲?但始则浓厚,次则淡薄,次则念头虽起,过而不留,次则虽有念,如嚼蜡无味,又次则无念,斯为功夫耳。老曹啊,不怕念起,只怕觉迟啊!”

曹秋实一边思考一边缓缓地说:“‘欲’……什么才算是正当需求,什么才算是‘欲’呢……”

陈之行也思考着,边思考边缓缓地说:“朱熹不是说过嘛,‘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老曹啊,我们都是在党旗下宣誓过的党员,我们的办公室里,都摆设着国旗和党旗,我们都是有坚定信仰的人,在‘美味’面前,应该有自觉抵御的能力,你说呢?”

曹秋实认认真真地听着陈之行的话,苦笑了一下,眼里浮起一层水雾。

陈之行接着说:“老曹啊,人活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和各种欲望做斗争的过程,如果一个人不能恪守原则,就会被各种贪欲吞噬,被贪欲吞噬的人,就好像掉入沼泽里的人,面对的必然是灭顶之灾,对吧?”

陈之行想起女儿明明的话——贪婪的人是逃不过天眼的。

曹秋实伸手抹了一把流淌下来的眼泪,真诚地看着陈之行说:“不瞒你说啊,我曾经非常崇拜朱熹,整天捧着《朱子文集》没完没了地看啊。那些关于‘天理’和‘人欲’的论断,我倒着都能背下来,而且还一度把那些论点当做激励自己的座右铭……”说到这里,曹秋实微微地仰起头,认认真真地背诵起来……

曹秋实背完了古训,还是仰着头,眼神空洞地盯着房间的顶棚,盯着盯着,便有泪水涌动了。

曹秋实抽了抽鼻子,说:“之行啊,别笑话我啊,我这人又臭又硬,从来不掉眼泪的。文革时,家里遭了那么大的难,我都没哭过……也不知怎么了,老了老了,倒脆弱起来了。”

陈之行一直笑呵呵地看着曹秋实,与其说是“看着”,不如说是“凝视”。

凝视着,并且审视着。

眼前这个满脸泪水、满头白发的老人就是那个叱咤风云一呼百应,被宏远坊间称作“曹老大”的曹秋实吗?

此刻的曹老大,衰老,哀伤,同时又深邃,博学……他像是一位老朋友,和陈之行侃侃而谈,口吐莲花,字字珠玑。这个时候,谁能不被他打动呢。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曹秋实突然拍了一下床板,神色凝重地说:“之行啊,再问你一个问题吧——不知你听没听说过‘蓝斑’?”

陈之行未作答,只是对曹秋实鼓励地一笑。

曹秋实深深地叹了口气,双眼看向窗外,慢悠悠地说:“据说啊,蓝斑是人类大脑内痛觉和快乐感觉的中枢。只有在有限的三种情况下,蓝斑才可以让人进入极乐境界,那就是吸毒、性高潮和权力欲被满足……陈书记,我从小就是‘孩子王’,我迷恋那种前呼后拥做‘老大’的感觉,我一直觉得,我除了市长之外,还是一个男人,一个王者……现在,我知道,比起你,我差得太远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