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王士君深山坐而论道 胡凤岐小路遭遇谋杀

回到屋内,凤莲笑盈盈地招呼我吃早饭。我说,还是等士君起床后一起吃吧!凤莲摆摆手说,甭等他,他起床还早着呢!

我问:“他每天都这样?”

凤莲说:“可不是!晚上写文章,白天上网聊天!生活挺有规律的。”她一边忙碌着,一边继续说,“士君跟我说呢,有了电脑,上了互联网,才真是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呢,还说这叫做身在龙潭,放眼世界,立足本职。”

我坐在饭桌前,笑着说:“作家就是作家,说出话来大气磅礴!”

凤莲并没有接我的话茬儿,而是饶有兴趣地问我:“胡局长玩过电脑吗?”

对于电脑,我是有过简单接触的。这两年,局里搞办公自动化,专门给局领导和各科室配备了计算机,还开通了互联网,我很忙,没时间坐下来上网聊天,只是闲暇时,在马长民的指导下玩过几次扑克牌游戏,上过几次搜狐、新浪和定陵市政府的网站,仅此,我便领教了互联网的厉害。我一直认为上网只是城里机关人员的奢侈,没想到,退休文人王士君却把这种“奢侈”带到了深山沟。

我对凤莲说:“我办公室就有一台电脑,上过几次网,但不会聊天!”

凤莲说:“聊天挺好玩的!有一次我假扮一个小姑娘,惹得一群大老爷们儿跟我聊,其中还有一个人自称是作家,非要约我见面,笑死我了……”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草草地吃完了早饭。

收拾完饭桌,凤莲对我说:“士君还没醒,也没人陪你说话,你若无聊,就去他的书房上上网,聊聊天儿吧!”

我说我不会!

凤莲说:“我教你!”

我百无聊赖,笑了笑,随凤莲来到了王士君的书房。

书房布置的很雅致。

凤莲打开老板台上的计算机,让我坐在皮转椅上,开始教我上网聊天。她给我演示一番,随便点击了一个有女人头像标志,网名叫“火焰儿”的聊客,开始打字“发言”,她一边灵巧地操作着,一边给我讲解演示,最后,她把键盘交给我说:“就这么简单,你自己试试吧!”

我接过键盘,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打过字,连忙告饶说:“凤莲哪!看来聊天我是不成了,我不会打字!”

凤莲说:“拼音也不会吗?”

我想了想说,拼音倒是会一点儿,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打出字来!

凤莲“格格”笑了,开始教我用拼音打字,教到最后,连她自己都没信心了,无奈地对我说:“就是今天教会你打字,慢腾腾的也没人跟你聊,算了,你还是在网上干点别的吧!”她问,“想干点什么呢?”

我想了想说:“还是读报纸吧!”

凤莲说:“你们这些当领导的,没有报纸看,一天都活不下去!报纸里边有政治呀!”

凤莲这样说着,便又给我演示了网调报刊的方法:“看什么报?是大报小报?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这里都有!”

我说:“定陵人么,还是看《定陵晚报》吧!”

凤莲附下身,伸出灵巧的手在键盘上拨拉了几下,《定陵晚报》便出现在了屏幕上。之后,她又教我如何选项、翻屏、前进、后退……很耐心的样子。

我心里过意不去,仰头对凤莲说:“凤莲老师呀,你这学生笨了点儿,该忙就忙你的去吧,我在这儿先自己摸索摸索!”

凤莲或许也觉出了某种不方便,冲我灿然一笑,直起身说:“就怕冷落了你……也好!我去收拾一下,好好准备中午的饭菜!”

我问:“还要下山去买菜吗?”

凤莲说:“不!山下有人送!打个电话就成!”说着,走出了屋。

热情好客的凤莲出去了,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计算机的电流声“咝咝”地响着,就好像哪个阴暗的角落里潜伏着一条吐着黑信子的毒蛇。

想起自己的处境,我的心情渐渐灰暗了下来。

我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已经成了逃犯,虽然暂时逃进了龙潭山这个世外桃源,但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还处在一种紧绷状态,烦闷的心头仍然笼罩着一团厚厚而沉沉的阴云。然而,尽管如此,我还要必须装作很悠闲的样子;因为,寄于王士君篱下,我是躲避世间俗务,来寻清闲的!

唉!既来之,则安之,先躲几日再说,走一步说一步吧!

我努力平静了一下自己,眼睛盯着《定陵晚报》网页,《定陵晚报》已扩版至每日二十多个版面,容量虽然很大,却只在网站选择发表了一些有代表性的文章。我按照凤莲教给的方法胡乱地点击翻页,无意之中发现了王士君的一篇文章,那文章也不知发表在哪一天的《士君专栏》里,题目是《官威权威 权外之威》。

我极想驱散心头的阴云,便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我是逃犯”等一些令人沮丧的烦心事。王士君谈的是官的威仪,这是我感兴趣的一个话题,于是,我静下心,认真地读了起来。

做工的想偷懒,躺在地上晒太阳,有眼尖的喊一声:“当官的来了!”做工的倏然而起,操起工具,卖力地干起活来;办事员工作时间扎堆聊天儿,有人报信儿说:“领导正向这边走来!”办事员们电击了一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煞有介事地拿笔在纸上认真地勾抹……

生活中,这种现象很常见,我称之为“官威”效应。

乌纱加顶,官威自生。中国是个官本位的国度,做官是人们的最高追求,几千年封建吏制,使百姓对官既崇拜又敬畏,因此,一个人一旦加冕,他的头上便会笼罩上一层“威”的光环,这“威”是无形的,但它对百姓却有一种近似天然的震慑力。官之于民的震慑类似猫之于老鼠,总蕴含着自然界相生相克的味道。

做官的不能没有官威,没有官威就要营造官威。古时候做官的出行要有仪仗,绫罗伞盖,遮天蔽日,兵丁武士,鸣锣开道,营造的是威仪气氛;官大人升堂审案也有讲究,惊堂木一拍,两厢衙役齐喊堂号,声若沉雷,令人肃然,表现的也是做官的一种威严。然而,官也是人,为什么一个普通人做了官,一夜之间就会“威”力四射了呢?究其根本,还是权的作用,因为官是权的行使者,民心似铁,官法如炉,你小小百姓即使铁一般坚硬,在“官法”(权)这个“炉子”里也要把你化成脓水,因此,官之威说到底还是权之威,没有权,你出行的仪仗便与发丧的殡葬队伍没什么两样,你审案拍桌子喊堂号就是虚张声势,没人理你那一套。

官威来源于权威,民惧官,很大程度上惧的是你手中的权力。古往今来,为官者深谙此道,以权树威便成了做官者树威的捷径,这条捷径走起来特别简便易行:“你不听我的,我有权让你如何如何……”权是悬在百姓头上的一把剑,“悬剑”之下,官威顿生,这点儿树威本事,弱智都能做到,可见,以权树威在为官之术中是多么的“小儿科”。

然而,说句不蒙人的话,做官的还真要讲究点如何树威,官威不树,百呼不应,政令不畅,何以治国平天下?因此,树威是必要的,也是必须的,问题是官威如何去树,以权树威尽管通用,但从某种程度上讲却有以势压人之嫌,那是愚官的选择,不足取。如此看来,官威只有远离了权力,才是为官者真正的官威,这种真正的官威就是“权外之威”。

权外之威指的是什么?权外之威就是为官者的非权力影响力。言简之,就是人格的力量。比如:个人高尚道德品质的感召力;立党为公,办事公正,清正廉洁产生的向心力;遵守诺言,实践成约,言行一致,表里如一给人的信用力;体恤百姓,关爱民生,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与群众患难与共的凝聚力;严于律己,率先垂范的表率作用力;高水准谋划、决策、指挥、协调、分析解决问题的才能魅力;真诚待人,与人为善,宽宏大量,荣辱不惊的个人修养给人的折服力;谦逊有礼,平易近人,虚心好学,永不自满对人产生的吸引力……如此等等。上述所有远离权力的“力”的结合形成的强大动力,就是人格的力量,这种力量会使百姓从心底里拥护你、爱戴你、敬重你、信服你、喜欢你,会使你“不怒自威”,切身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官威。人格力量形成的权外之威具有久远而深刻的影响力,是弄权者决难达到的一种理想官威境界。因此,贤达语云:“欲学做官,先学做人。”人格,才是做官的首要,人格力量才是官威之根本。

行文于此,我总结一下本文的论点:首先,肯定的是为官者一定要有官威;其次,官威不是靠手中的权力树起来的;最后,真正的官威是“权外之威”,即人格力量。人格是为官者的一面永远不倒、感召四方、威风八面的旗帜。

我静静地品味着这篇文章,心中一次次悸动。我奇怪,在平时政治理论学习以及各种廉政教育中,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悸动,我不知道王士君的这篇文章什么地方震动了我!翻开报刊,这种“卫道士”文章比比皆是,我为什么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震动?

想了一下,我明白了。现在我已经由执掌实权的官人沦落为了一名逃犯,我的官没了、权没了,在这个官本位的国度,我的威风将不复存在。人们已无须惧我、怕我、巴结我、逢迎我,他们尽可以指我、骂我、啐我、羞辱我、审判我,这噩梦一样的日子让我怎么过?

我无法将领导干部、一局之长与逃犯、罪犯联系在一起,我总觉得在两者之间划等号的是别人,而不是我自己。

可是,现实无情。

我长叹一声,心想:“我是逃犯,却还在这里研究什么官威、权威、权外之威,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心,再次阴沉下来,我开始漫无目的地接着在《定陵晚报》网站翻页,浮皮潦草地读了一些以前发生在定陵的社会新闻,翻着翻着,竟又打开了《士君专栏》。

我莫名其妙地点击了王士君的又一篇言论文章:《棋术与权术》。

说的是某局某长,颇好对弈,棋艺虽不甚佳,却常把几个部下杀得丢盔弃甲。一盘棋,从张三杀到李四,从李四杀到王二麻子……所到之处,望风披靡,无不俯首称臣。部下叹服,呼某长为“常胜将军”。

时光荏苒,几年后,某长离休,无聊时仍找老部下对弈,只可惜乾坤倒转,不复旧日,从开局到结束连连败北,不久便被冠以“臭棋篓子”的雅号。某长大窘,冥想苦思,不得其解,因叹道:“这世道,一旦没了权,常胜将军也会变成臭棋篓子,世态炎凉呀!”

按说,棋场对弈、飞相跳马,棋艺之高下,尽在满盘输赢中,可这位仁兄却把棋与权扯在一起,这便实在值得研究了。

官弄权,民拜权,这似乎是古老中华的一大流弊。说到这些,不可不提大清国的慈禧太后。据说这位老祖宗曾与一位太监对弈,下棋意为取乐,可这位不知深浅的太监似乎很较真,看到一步妙棋早已喜形于色,说道:“奴才杀老佛爷的马!”慈禧听后,拍案大怒:“你杀我的马,我杀你的头!”吓得太监磕头如捣蒜,连连哀求:“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依凡夫俗子看来,杀一只马,输一盘棋,似乎并不足以动杀人的念头,但在慈禧认为就是丢了面子,就是犯上,就要以权压人。你棋高,我权大,“我杀你的头”,便是弄权于棋场的结果。砍掉的脑袋断然不会重新长在脖子上,有鉴于此,草民小吏谁敢不好自为之。古往今来,代代相传,拜权思想,也不知造就了多少阿谀奉承之徒。

做官的,一旦失权而落魄,立即从至尊跌入尘埃,为民的一旦加封官爵,又自觉不自觉地再被臣民奉为至尊,同一个人因有官民之分而遭遇迥异,人以权显,权为人尊,其结果是贪官掌权了而不显其聚敛,昏官执政了而不显其无为。不是吗?在杀人与杀马之间谁敢说慈禧的棋术“臭”呢?

拜权思想古已有之,源源之流滚滚至今日,在表现形式上已是五花八门,形形色色,截此长流似乎不易,但清代有位江湖棋人却颇可奉为楷模。据说这位无名棋人巧逢清将左宗棠率兵征西,左颇不以棋人的“天下第一棋”之招牌为然,于是两厢对垒,结果棋人大败,招牌被砸。后左宗棠征西凯旋时,又见棋人挂了“天下第一棋”的招牌,不胜愤怒。于是两人又是一阵棋场厮杀,结果左连连败北,不可收拾。左不解,问其故,棋人说:“你来时是带兵征剿,不易挫了你的锐气,现在你打了胜仗,朝廷肯定给你加官晋爵,我赢你,正杀杀你的骄气,以此警你为官不可飞扬跋扈,误国误民。”此言妙极,不由使人拍案叫绝。毋庸置疑,江湖棋人是拜权的,但他的拜权建立在为国为民的基础上,棋艺虽高,却知进知退,不亢不卑。

愚常想,倘若国人皆如此拜权,国必兴矣!

又是一篇抨击时弊、教人向善的文章,说实话,我一向是将这类文章当成反面教材来读的。我记得一位同僚在读了一本现代官场小说后,谈到了书中的一个观点,那观点是:“上边”或者主流媒体越不让你做什么,你就越去做什么,因为,但凡上边明令禁止的,下边已然约定俗成了,你不跟着去做,就是另类,就不符合潮流。比如,上边不让请客送礼,你当真了,提着“两袖清风”求人办事,别人肯定骂你“傻X”,你的事儿就办不成。再比如,上边不让弄虚作假,你当真了,你的仕途也堪忧了,因为“官出数字,数字出官”,你不做假,数字就上不去,你就升不了官;还比如,上边不让打击报复,你依旧认真,有人当面顶撞你,你居然毫无反应,长此以往,再也不会有人怕你,你这官也就没有了官威……这个道理就如同“反腐败”一样,反来反去,前“腐”后继,你能说“人精”一般的官员们个个都是傻子?因此,我总是认为,迂腐如王士君者流,只能做做官样文章,实际上,官场上的内情他们并不懂得。

多少年来,我已经形成了这样一个思维定势,天下事、人间事没有好与坏之分,只要于己有利,看准了就做,世事茫茫,人生如梦,所谓深港触礁,阴沟翻船者,只不过是沧海一粟,哪里就会轻易撞到我的头上!然而,沦落为逃犯的我,今天不知为何却忽然对王士君的文章有了一点认同,人生无常,此消彼长,足可见,一个人身处逆境与身处顺境时的思维是有天壤之别的……

我不禁长叹一声,拖动鼠标,开始了新的点击。

蓦然,我在《定陵晚报》网站《士君专栏》中发现了王士君当日发表的一篇文章,题目是《清静自然凉》。

“这是不是王士君昨夜撰写的那篇文章?他大概是以电子邮件的形式发给报社的吧!”我这样猜测着,忍不住打开了这篇文章。

心静自然凉

王士君

都市热闹,因为“闹”,所以才“热”起来。这几年,夏天的定陵越来越像个“火炉子”,有人说定陵已成为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城市,为此,有人分析原因说这是四面环山,季风难渡的缘故,建议将西面的龙潭山炸一个豁口,这是一个设想,不无道理,但愚以为却绝难实施。且不说龙潭山现已开发成全省乃至全国著名的旅游景区,单说这炸山,炸多大一个豁口为好,炸小了,无济于事,炸大了,破坏了生态平衡,惹怒了老天爷,发起威来可不是单单一个“热”的问题。这就引来一个话题,这城市咱还住不住?到了夏天,咱往哪里逃?

不瞒你说,今年的这个夏天我又逃了出来,逃到了某些同志建议要炸平的这座山,缘由无他,也是因为定陵的夏天太“火炉”。可是,我在深山里住了几个夏天了,从来没有想到过写文章谈论这个话题,今天把它提出来,是因为昨日有一朋友突然造访,该友官居某局某长,日理万机,缘何客投深山,与我为伍?问其故,友言世事纷杂,公务缠身,百样应酬,千般周旋,整日满头热汗,一心烦恼,即使如厕,也难尽淋漓之欢,他进深山,实在不是为了躲“火炉”,而是躲清静来了,朋友一席话,使我不由生发一些感慨,清静与清凉是一种什么关系?

很自然地,想到了一句古俗之语:“心静自然凉。”

当今社会,人们的生活节奏快了,快的有如京剧花旦脚踩的“镗镗锣”,一出场就得一溜小跑,即使如此,还犹恐踩不到点儿上而被社会所淘汰,就业压力、工作压力、竞争压力把人们逼到了一条永无尽头的马拉松跑道,你不能松劲,不能停歇,尽管你热不可当,汗如雨下,但你必须前腿弓、后腿绷地拼着命拉套。这些生存压力人人都有,姑且不必说了,更让人不能轻松的还有人际关系、社会关系之复杂,那是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尽管你很怕、很怵,但你必须一次次地走进这张网,我们在生存与死亡、优胜与劣汰中走着钢丝,心浮气躁,急功近利,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我们在争着看谁活得更好,于是,炒股热、健身热、兼职热、装修热、麻将热、地产热、买车热在高度密集的城市人口中一轮轮升温,人的头脑发热了,最终导致了“城市气候变暖”,于是,我们美丽的家园变成了一座灼人的“火炉”。

六神无主,六根不净是佛家弟子之大忌,人的欲望是一个无底的黑洞,你即使开着最大马力的推土机,毕其一生的体力和精力去填,也是填不满的,正所谓欲壑难填。因此,定陵之“火炉”与气候有关,也与人的欲火有关。

说到这儿,窗外鸟啼,山廓雾绕。天就要亮了,我心也渐渐亮了。

天明后,我要告诉我友,虽有六根不净事,纵有七窍攻心火,但既来之则安之,抛开杂念,静心休假,事情不是一天能干完的。

“心静自然凉”,记住这话!

这个王士君,居然拿我说起了事儿,我的心不由一阵发紧。

我摇了摇头,继续点击文章,并没有很在意这件事。

无意之中,《定陵晚报》网站的《社会新闻》版出现在我的眼前,一个醒目的标题蓦然使我周身一震:《两车匪持刀抢劫,一“逃犯”挺身而出》

我刚要往下看,王士君揉着眼、打着哈欠走进书房。

“对不起胡局长,夜里连写了两篇文章,睡晚了,所以起晚了,失礼失礼……”王士君一迭连声地向我赔着不是。

“士君干吗这么客气!”我敷衍着,眼睛却盯着电脑屏幕。

“呵呵!看不出,胡局长对电脑这玩艺儿还挺感兴趣?玩游戏呢还是聊天呢?”王士君凑上前来看了一眼电脑屏幕,“噢!《定陵晚报》的《社会新闻》,我说,胡局长你可真是人在深山里,心在闹市区,休假躲清静,六根仍不静……你们这些官人哪!什么时候学会对人民放心……喂!昨晚我可给你专门写了篇文章,心静自然凉……”

王士君嘴里念念有词,但说着说着忽然沉静了下来,好像连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了。这时,我已经读完了那条新闻,奇怪地回过头,发现王士君正直着眼盯着电脑屏幕。我知道,他也被车匪与逃犯的新闻吸引了,便没有言声。

我默默猜想着新闻中的那个“逃犯”,总觉得文中描述的“逃犯”形象有点像张瑞合,这么说,张瑞合的出逃并没有走远,他是否就隐藏在定陵附近……正沉思间,王士君突然在我耳边大喝一声:“好!”

我吓得浑身一抖,心差一点儿跳出胸膛。

“好什么呢你!”我嗔怪地望一眼王士君,故作轻松地说,“我以为谁在我耳根下放了一个炮呢!”

王士君忙不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说这是好新闻!好新闻哪!你看,《两车匪持刀抢劫,一“逃犯”挺身而出》,好题目,好内容!提炼的观点也好!是黑吃黑,还是见义勇为者的机智?这条新闻的主题太好了!面对歹徒,满车乘客无一反抗,正不压邪,‘逃犯’却以邪治邪,这是多么尖锐的社会问题呀!有意思,很有意思!”王士君一边说着,一边兴奋地在屋里转圈儿。忽然,他停住脚,又对我说,“胡局长呀!这些天,我感到自己已经把天下的文章写绝了,正犯愁呢,你看,你来了,‘逃犯’来了,给我带来了灵感……”

“你来了,逃犯来了!”我没有明白王士君话中的意思,脑袋不由轰然一响,暗想:“王士君这么快就知道我是逃犯了!他是怎么知道的?”

也许我的脸色变了,也许我的冷汗流了下来,我惊呆了,诧异地望着王士君。

王士君发现了我的异样,奇怪地看着我问:“胡局长,你怎么啦?”

我稳稳心神,挤出一丝笑,忍不住问道:“士君呀,你刚才说什么?‘逃犯来了’?什么逃犯来了?谁是逃犯?”

王士君好像被我问蒙了,愣了半晌,忽然“哈哈”笑了起来:“胡局长呀!我的老兄,你把我的话听得跑了调儿,我刚才那话的意思是,你来了,给我带来了一篇《心静自然凉》的文章;‘逃犯’来了,也会给我带来一篇文章。你是你,逃犯是逃犯,你和逃犯不是一码事儿……”

我还是糊涂,还在心惊肉跳,还是没有跳出“你来了……逃犯来了”的怪圈,但我已经明白王士君并没有说我是逃犯!

王士君见我还在发愣,索性走到我跟前:“胡局长今天这是怎么啦?夜里是不是没睡好?”他用手指了指电脑屏幕说,“喏!我说的是这个逃犯!《两车匪持刀抢劫,一“逃犯”挺身而出》里的逃犯!也许是我的表达能力不强,刚才你好像没明白我的意思!”

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我惨淡地一笑,自嘲道:“老了!脑袋瓜儿生锈,该上油了,我还以为你把我当成了那个‘挺身而出’的逃犯!”

“怪我!怪我!怪我光图省事儿,一高兴,把你和逃犯连在一块儿说了。”王士君连连道歉。

我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慌乱,刚要说点儿什么,这时,“狗东西”哈特在院子里“哐哐”地叫了两声。

我和王士君一齐将目光投向窗外。

我有些担心,问王士君:“怎么?你这小别墅还经常有人来串门?”

王士君说:“一般没有!听‘哈特’只叫了两声,可能是熟人,我去看看……”

王士君刚要走出屋,凤莲迈着小碎步走进来,望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一惊。这时,王士君问:“谁来了?”

凤莲迟疑半刻,有几分神秘地凑上前,小声说:“是董大嫂!送菜来了!”

“送菜就送菜,干吗这么神神秘秘的?收下就是了!”王士君不满地说。

“菜是收下了!可董大嫂磨磨叽叽不肯走,一个劲儿问咱家是不是来了客人?来的客人是谁?”

“是不是挑理呢!家里来了客人,咱总是请保来陪酒……你没给保来打电话,让他上来喝酒?”

“你不发话,我敢!”

我已经听明白了王士君与凤莲的对话,连忙说:“士君呀!我是图清静才到你这里来的,要是喝酒吃饭都要人陪,那你就太不把我当朋友了!”

王士君想了想,好像要说什么,这时,我忽然觉得保来这个名字很熟,便问,“保来是个什么人?”

王士君说:“龙口村村长,在山下开着家庭旅馆,规模不算小,我的菜都是他包送!这次来送菜的董大妈就是保来的后老伴!”

话音未落,一个老妇人穿堂入室,幽灵一般地走到我的面前。

我再吃一惊,倏然站了起来。

老妇人望着我,龇出一口黄牙冲我歉意地笑,怯怯地问:“对不住……俺想问问,你是从定陵来的吗?”

我怔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老妇人凑近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眼光里忽然透出了惊喜:“你是,你是……昨儿个俺在山下就看着你面熟,天黑,不敢认,回家后想了半夜,这会儿,俺认准了,你眼角有个肉痣,粉的,还有,鼻子下边……你是定陵的胡局长!胡局长啊!俺是刘晓的娘……六年了,六年他没跟俺说过一句话,没看过俺一眼……我这不是养了个儿,是养了个冤爷……”

天哪!眼前这个老妇人真的是刘晓娘,她居然还认识我,这可怎么好?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乱了分寸,看来,我的身份已经无法隐瞒了,事到如今,我没有了别的办法,只好端起局长的官架,以深山问苦般的口吻对刘晓娘说:“大嫂子,你别急,快坐下,慢慢说……听你的话,刘晓好像让你受了委屈……”

刘晓娘上前攥住我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

此次进山之前的那些年,我与刘晓娘只见过短暂的两次面。一次是局财务科科长携二十万元巨额赔偿金火速赶到龙口村后,我与魏平川在村干部董保来的陪同下,将赔偿金悉数交到刘晓娘手里。当时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刘晓娘哆哆嗦嗦,伸出芦柴棒一样的双手,接过成捆成捆的赔偿金,一下子傻了眼,脸上的肌肉痉挛般抽搐着,不知如何是好。董保来催促道:“四嫂你过过数,只要你点头认了这笔钱,四哥的事儿就算了了,到时候,任别人怎么说,你都不能反悔!”呆痴痴的刘晓娘听了这话,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边哭边数叨。我听不懂她的数叨,但能够猜出大意,好像是说丈夫苦做了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花,死了还在为家里挣钱,这钱是人命换的,上边滴着血,她决不敢花一分,她还让丈夫睁开天眼看看这笔钱等等。刘晓娘哭着哭着,就昏死了过去,最后还是那个叫董保来的村干部为她清点了那笔钱……这次见面,刘晓娘看到的只是那笔钱,肯定对我不留意。

第二次见面是在一个多月后,当时,“肇事”司机尚波已被拘审,千山县公安局正对汽车故意伤人并致人死命的事实进行进一步调查取证,我心急如焚,上上下下疏通各种关节,妄图中止警方介入,未果。后经“高人”指点,我驱车赶到刘晓家,希望刘晓娘以受害人家属的身份阻止调查取证。我对她说,赔偿金已经如数付给你了,如果警方治我们的罪,那二十万元你必须一分不少地退给我们,刘晓娘连连叫屈:“官家要查是官家的事,俺没反悔,也没告你们!”我说:“你得了钱,就有责任出力!”刘晓娘问怎么出力?我说,你想办法不要再让龙口村那几个证人打证了!刘晓娘舍不得那笔钱,很痛快地答应了。后来我了解到,刘晓娘在村干部董保来的帮助下,曾经多次到证人家、到公安局,以哭闹、撒泼等形式进行“交涉”,我积极配合,继续打通关节,有道是“民不告,官不究”,这起令人头痛的汽车故意撞人致死事件最终得到了平息。

我与刘晓娘的第二次会见是面对面的谈判,期间,村干部董保来一直在场。此后,为刘晓大学毕业分配到定陵市建设局的事儿,我还有与刘晓娘接触的机会,但为了避嫌,我都是让下属出面办理,再没与刘晓娘见过面。事情已经过去了六年光景,岁月沧桑,物是人非,刘晓娘居然还能认出我,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现在,刘晓娘第三次见到了我,居然像见了亲人、救星一样,激动地拉着我的手,歌唱般凄婉地哭了起来。她操着一口地道的山里话开始了长篇大论的哭诉,其诉词之冗长,可谓洋洋大观,她就这样一边哭,一边数叨,我努力地听,仍然听不懂这夹杂了许多花腔的哭词,无奈之下,只得一个段落一个段落地向王士君求教,末了,我与王士君去粗取精,给刘晓娘总结并复述了一下全部哭诉的“中心思想”……

刘晓娘说,刘晓不认她做娘,全是刘晓爹的血命钱招惹的……

刘晓爹死后,她原本一门心思指望着儿子养老送终,儿子进了城,她也想跟进城,可她听说城里的房子铁门铁窗像坐监牢狱,城里人特别看不起乡下人,吐口痰都要收十块钱,人情寡淡得就连邻居见了面都互相不认识,串门都没地方去……她暗想,乡下人进了城,不憋屈死才怪。还好,那时刘晓刚参加工作,没有分到自己的房子,进不进城还提不到议事日程。后来,董保来的媳妇得了癌症,跟她借钱治病,她原本发誓不动死鬼丈夫这笔血命钱,可她感念村干部董保来的好处,一狠心,就借出去了。董保来山高水低,为给媳妇看病债台高筑,媳妇死后,便对她出奇的好,碰面时总是歉意地说:“俺借你的钱一时还不成!”她说不急!后来,董保来又张口借钱,对她说:“我这次借的是本钱,我要用本钱赚钱还你的钱!”她想了想,就又借了。再后来,董保来干脆对她说,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

于是,她便和董保来结了婚。

刘晓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不认她做娘的。刘晓认为董保来阴险狡诈,给娘拴了个圈套,两人合谋昧了爹的血命钱……

刘晓第一次管她要爹的血命钱时,董保来刚刚用这钱盘下临街的一所房子,刘晓愤怒,堵着门骂董保来,说董保来是个大骗子,骗了爹的钱,骗了娘的人,弄得他家破人亡。他这一骂,像是平地里筛了一通锣,惹得全村人看大戏一样来看热闹,让人笑掉了大牙。

刘晓第二次进村要钱,董保来翻盖家庭旅馆饭店,没钱给,刘晓上前打了董保来,董保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刘晓娘心疼后老伴,抛头露面出来劝刘晓别再打了,刘晓就是不听,气头儿上,母子俩言来语往,不知怎么就在当街对骂起来,并且当众断绝了母子关系。刘晓的行为,引起了民愤,乡亲们看不过去,齐声呐喊将他轰出了村。

此后,刘晓就再也没回过村。

刘晓娘说,其实,刘晓进村要钱时,她的手里是有钱的,但是,她看到刘晓那个样子对待她和她的后老伴,心寒了,决定自己把钱留下来,以防不测。

刘晓娘说,董保来这个人其实很重情义,对她也非常好,常对她说,咱发家是用晓儿他爹的血命钱做的本儿,咱要是挣下钱,攒下钱,决不能忘了晓儿,等咱到了“蹬腿儿咽气”的时候,一定要写下文书,不仅血命钱归晓儿,就是这份儿家业,也有晓儿一份儿……董保来能说出这样的话,刘晓娘很感激,为了这句话,她自己苦着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拼着命地挣钱攒钱,她的节俭,让乡亲们感到可怜,以致产生了某种误解,都说董保来榨干了她的钱后就开始虐待她,坏了良心……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刘晓娘还说,这些年,她渐渐老了,说不清咋地,她是越来越想儿子了,一年比一年想,想得夜里睡不着觉。不但想儿子,还想小孙子,自从孙子出生到如今,她还一次也没见过,孙子长得啥样,她想不出,越是想不出,就越是想得心肝儿疼。多少次了,她做梦梦到了儿子,梦到了孙子,梦到自己坐车去了定陵市……

刘晓娘最后对我说,这些年,她感到自己的身子骨儿已大不如从前了,她怕自己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儿子孙子了,她请求我这个局长做做儿子的工作,让刘晓带着小孙子回村探一次家,如果刘晓工作忙,她和董保来去定陵也行……

我满口答应,拍着胸脯向刘晓娘保证说,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哭哭啼啼、婆婆妈妈地数叨到了中午,刘晓娘认定我诚心要帮她,于是,千恩万谢地与我告别,蹒跚着走下山。

我和王士君、凤莲以及“狗东西”哈特站在院内的水泥地上,望着刘晓娘如一叶小帆,渐渐消失在绿叶如海的树林中,一种不祥的感觉笼罩了我的心头。

“我进山这几年,董保来还从来没跟我提起过这些!我也没想到董大嫂的亲儿子会在你们局!”王士君默默地对我说。

我沉吟片刻,喟然长叹:“唉!当初,龙潭山的景致我还是听你说的呢,我和魏平川……唉!那场车祸呀!不提也罢!”

我把目光从刘晓娘逝去的那条小路上收回,忽然想起了《定陵晚报》刊登的那条《两车匪持刀抢劫,一“逃犯”挺身而出》的社会新闻,莫名其妙地朝对面坡梁望了一眼。

马架子静静的,不见一个人影。

“饭做得了吗?”王士君问身边的凤莲。

“就剩炒热菜了!”凤莲说。

“胡局长,走吧!咱们回屋先喝着!”

我没有应声,目光仍然在对面坡梁搜寻着,我的专注引起了王士君的注意,他顺着我的目光望去,奇怪地问:“看什么呢?”

我用手指了指对面:“那里边有人住?”

“你是说那个马架子?原先有人住,是老俩口儿,老头姓杨,养了几十头牛。自打龙潭山开发那年起,我就给千山县旅游局写信,还在《定陵晚报》上发表文章,呼吁禁止在龙潭山旅游区放牧……直到今年,对面的马架子才废了,杨老头他们老俩口也搬下了山,现在已经没人住了……”王士君说。

我奇怪:“昨天,我好像看到马架子里有人?”

“什么样的人?不会是那老俩口儿吧?”

我摇头:“好像不是!”

王士君想了想,释然道:“现在,到龙潭山旅游的人很多,说不定走迷了路,也说不定是到马架子里看新鲜,或者采蘑菇什么的!总之,管他呢,咱们还是回屋喝酒去!”

我不好再问什么,满腹狐疑地随王士君向屋内走去。

王士君一边走,一边对我说:“说起对面的马架子,我倒觉得有点儿亏欠那个杨老头。”我有一搭无一搭地问为什么,王士君兴致勃勃地指着眼前的小别墅说,“我盖房子的这块地皮,早先是一座山神庙,解放后,山神庙年久失修,塌成了平地,八十年代后,山里搞承包,发展养殖业,老杨头就在山神庙这块空场搭了个马架子,养了几十头牛……”

来到饭厅,凤莲已经将下酒的凉菜摆在餐桌上,我们坐下来,斟好酒。

王士君接着说:“地市合并后,有一年夏天我到千山县采访,偶然进了龙潭山,发现了这座山的秀美,写了一篇文章,建议千山县发展旅游产业,这篇文章引起了千山县领导的重视,几次邀请我参加论证会,一来二去,我跟千山县委、县政府以及旅游局的领导都混熟了。我相中了龙潭山这块风水宝地,开发之初,跟当地领导谈了我本人要在龙潭山景区买一块地皮的想法,他们很爽快地答应了,把山神庙——也就是老杨头的马架子特批给了我,老杨头挺倔,不肯腾地方,为了补偿,县里让村里给老杨头在对面坡梁上辟了一个马架子,山里早就取消了放牧,可是老杨头直到今年才从山上搬下去,这也是村里的特批……”

我们对饮了一杯酒。

我忽然想起昨晚在山下碰到刘晓娘时,刘晓娘好像称王士君为“山神”,想必与这山神庙有关,于是,忍不住问起了这件事儿。

王士君笑着说:“龙口村的乡亲管我叫山神,这还是近两年的事儿。龙潭山开发成旅游区后,旅游部门根据当地一些有影儿没影儿的传说,在一些重要风景区修了一系列纪念性的亭台楼阁,我从内心里反对这样做,后来,上边派人来找我,说山神庙是山里文化的见证,县里准备依样重建,打算把我的小别墅挪个地方,这样一来,我不依了,不仅找到了千山县领导,还在《定陵晚报》发表文章谈了自己的观点,强调龙潭山是自然风光而不是文化名山,挖典故编传说修亭阁建楼宇完全是一种定位上的错误,这种大兴土木的做法破坏了龙潭山的自然景观……”

“后来呢?”我问。

王士君与我又干一杯酒,接着说:“那时,千山县旅游局领导班子已经换届,新领导不听我的意见,坚持让我退小别墅还给山神庙。我能把小别墅保存下来,还多亏了董保来……”

“这跟董保来有什么关系?”我问。

“正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董保来这个人很义气、有头脑。龙潭山风景区是我最早发现并宣传出去的,龙口村受旅游业的带动富了起来,可以说我是首功一件。千山县属定陵市管辖,龙潭山主风景区全部是龙口村的山地,这些年,县旅游局与龙口村在旅游经营上总有些扯不清道不明的事儿,关系很僵,董保来是村长,他要与县旅游局抗衡,就得借助我的力量,因为我是《定陵晚报》记者部主任,掌握着舆论,‘无冕之王’的言论有时比你们这些‘几品顶戴’还管用,因此,董保来特别看中我,上山给我打气说,这山神庙是龙口村的地皮,村里不嫌,谁说话也等于放屁。他还在村民中给我进行正面宣传:‘山神庙’在山上祖祖辈辈地竖着,给咱带来了什么?到头来,龙口村致富还不是因为出了个王士君,没有王士君,山外人、城里人知道咱龙潭山在哪儿?咱村里人能这么快富起来?敬天敬地不如敬能人,只有王士君才是咱龙口村真正的山神!’就这样,龙口村的乡亲们就开始管我叫山神了!”

我慨叹道:“山里人真淳朴!”

王士君说:“不光是山里人,中国的老百姓,整体上讲,是世界上最淳朴最善良的!只要你给他带来一点儿好处,他就会感念你一辈子,有时甚至会拿自己的生命去报答你!正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在这一点上,我觉得党中央很英明,号召你们为官者立党为公,执政为民,树立‘群众利益无小事’的主政理念,这种理念于‘公’来讲,抓住了执政党治国平天下的根本,也抓住了社会稳定的基础;于‘私’来说,能改善你们这些为官者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形象。作为为官当政的领导干部,我认为,只要你心里装着老百姓,老百姓心里就会装着你,在你为老百姓做事的同时,老百姓也在为你做事,所以说,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的主政理念于公于私、于官于民、于人于己都是有利的……”

我笑了,仰头打量着屋内,正正经经地说:“士君,你这幢小别墅好像少挂了一块招牌?”

王士君好奇:“什么招牌?”

“马列主义教研室!”

王士君也笑:“胡局长,你在笑话我!”

我连忙解释说:“不!士君,你说的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可是,社会是复杂的,官好当,人难做呀!比如说吧,当年你们办私立学校跟鹏远房地产开发公司争地皮的事儿,这涉及的是你们双方的利益,可以说都是群众利益,但是,你求到了我的头上,假如我不给你办,你肯定说我胡凤岐不够朋友,这样的话,我就不好做人;当时,我心里装着你这个群众,给你办了,你心里装着我、感念我、没有忘了我,可鹏远却在骂我,说我损害了群众利益,做了违反原则的事儿,这样的话,我又不好做官了……”

王士君打断我的话:“当年那件事儿,我知道你很为难。我在理解你、感谢你的同时,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了你、亏欠了鹏远,因此,总想为你和鹏远做点什么。你是官人,我没机会、也没能力为你做实际事,但鹏远这里我却做到了。我们私立学校开办以后,我代表校方与鹏远达成了一项协议:凡是在鹏远住宅小区购房的居民,孩子上学一律免费,一免就是三年,鹏远在媒体上将这个广告一打,小区的房子没出半年就销售一空。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私立学校虽然赔本赚吆喝吃了大亏,但我的心理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我终于对得起鹏远了……”

我惊讶,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迂腐的人,但嘴里却在感叹:“士君,你是个真君子……”

王士君不屑地摇摇头:“当今社会,小人流行,机巧成风,君子已经不是一个称赞人的名词了。你这样说,可能是在笑话我。”

我尴尬,笑着摇摇头,与王士君干了一杯酒!

王士君脸上挂了酒,话便愈发地多了起来:“胡局长,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君子,也不想做传统意义上的小人,这就注定我难成大器。有一件事很能说明这个问题。上初中时,我与同桌关系很好,彼此不分你我。有一次,我不小心将自己新买的钢笔踩碎了,怕挨揍,不敢告诉父母,就想了个嫁祸于人的主意。我把踩碎的钢笔装在铅笔盒,放在课桌上。那堂自习课中,同桌大概写错了字,想找块橡皮,他刚要动我的铅笔盒,我便厉声警告他,别动!一把将铅笔盒夺了过来。同桌好奇,不知铅笔盒里装了什么好玩的东西,我越不让他动,他越要来动,于是跟我抢了起来,抢夺中,铅笔盒掉在地上,钢笔碎片撒了一地,同桌傻了。我说,你看怎么办?新买的钢笔弄成这样,我爹非打死我不可,同桌只好说,我弄坏的,我赔!

“第二天,同桌偷了家里的钱,给我买了一支同样的钢笔。拿到新钢笔后,我怕极了,晚上做起了噩梦,噩梦的情节千篇一律:我的阴谋被老师和同学们识破,大家疏远我,指着脊梁骂我,说我小小年纪坑人害人,道德败坏,我没脸再上学,没脸再见人……当然,这只是个噩梦,我的阴谋其实并没被人发现。可是,直到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这件事儿还在噩梦般折磨着我,使我每每忆起都会生出很多愧疚。于是,那年回家过春节,我专门将同桌请到家,当面揭露自己当年的丑行,并向同桌道歉,同桌听后莫名其妙,居然问我,有这回事儿吗?同桌已全然忘却,但我却始终不能放下包袱,由此,我认定自己不是一个能搞政治的人,也成为不了一个好的生意人,搞政治要说谎,做生意要耍奸,这两种素质我都不具备,因此,私立学校成立后,我退出经营,只留了股份,我知道,我什么也干不成,只能写文章了!”

王士君侃侃而谈,话说的越来越直,越来越不加修饰,好像坐在他对面的人不是一局之长,而是他的一名小学生。他接着说:“当个好官能青史留名,当个好商人能扶危济困,而像我这样的人,即使做个文人也未必就合格,因为,我贡献给世人的思想总是与世俗格格不入!”

王士君果然有自知之明。

我笑了,招呼王士君喝酒,就这样,我们又共同饮了几杯。

我忽然心血来潮,想听听王士君这个书呆子对我是个什么评价,便问:“士君,你对我也算是比较了解了,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还算个好官吗?”

王士君看着我,没有正面回答:“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你认为呢?”

酒力开始发作,我想说话,便拉开长篇大论的架势,对王士君说:“我认为,官的好坏是相对的,也是有局限性的,世上的人和事,没有绝对的好,也没有绝对的坏。李鸿章是个卖国贼,骂了多少年,可现在有人却说,李鸿章办洋务,是近代史上最早的改革开放,你能说李鸿章这个官是好还是坏……”

客厅里的电话响了起来,凤莲从厨房冒出来,一溜小跑奔向客厅。我刚要接着说下去,王士君打断了我的话,粗着脖子红着脸说:“胡局长,现在人们的思想乱就乱在这里,思想多元,观念也多元,就像你一样,没有了好坏香臭和是非准则,让我说,好官坏官还是有标准的,关键是要看他的出发点!官之所以为官,是对民而言的,一切为民着想的官,就是好官,这个标准永远不能变……”

客厅里传来凤莲的声音:“士君,找你的!”

王士君愣了一下,不情愿地站起来,一边向客厅走,一边激动地回头对我说:“一切从自己的利益出发,不顾人民死活,贪污腐化……”他梗梗脖子,咽下了后边的话,抄起电话柄,“喂!你好!哪位……”

不知是酒的作用还是受到了王士君话语的刺激,我的脸热辣辣的,似乎有火苗儿从毛孔里滋出来,我掏出一根烟,点燃,吐一口,透过袅袅飘动的青烟,默默地望着王士君。

王士君静静地听着电话,忽然高兴地叫了一声:“好家伙,怎么会是你呀……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怎么?”

王士君回过头,有点吃惊地看着我。

我的心忽地提了起来,暗想,这个电话莫非与我有关……

我的猜测不幸而言中。果然,王士君对着电话嚷:“老弟,你找胡局长,怎么找到了我这儿了……”

我的心如鼓一样擂动,瞪大眼睛望着王士君。

王士君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电话,忽然笑了:说“‘某局长’就是胡局长吗?中国的局长星星一样多,你怎么……你那是瞎猜……好了好了,这样,你先等一下!”

王士君手捂着电话听筒,伸长脖子,小声对我说:“找你!接不接?”

我倏然站起,紧张地问:“谁?”

王士君将另一只手在嘴边圈成一个喇叭筒:“老魏,魏平川!”

我的心放了下来,下意识地用手抹了一下额头,向电话机走去,边走边想,魏平川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

在我即将从王士君手里接过电话的那一刻,王士君笑着对电话里嚷:“老弟,‘某局长’来了,他先跟你讲话……我说,你也学学人家某局长,就当一回杨子荣,也到咱这深山里来问问苦……”他这样打着哈哈,把电话递给了我。

我接过电话,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问:“是老魏……”

魏平川也小心翼翼地问:“是老胡?”

我说:“是!”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魏平川轻描淡写地说:“王士君告诉我的!”

“怎么?”我不解。

“今天,王士君在《定陵晚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里边提到了某局长……我一分析,肯定是你!好悬哪!”

经魏平川一提醒,我马上想到了王士君那篇叫做《心静自然凉》的随笔。是啊!《定陵晚报》发行几十万份,受众面之广大,几乎覆盖了全地区。随笔的发表,无疑于一则广而告之。

如此看来,我的行踪已经暴露。

心,又一次高高地提了起来,

我小声问:“别人也知道我在这个地方吗?”

魏平川说:“别人看没看出来,目前我还不知道,可我看出来了,这已经很危险了,老胡,既然我能看出来,保不齐别人也会……你的事儿风声很紧,公安局、市纪委双管齐下……我们得想个办法!”

问题严重了,我的脑袋有点儿发蒙,额头面颊的皮肤开始发痒发胀,感觉中,汗水似乎就要涌出来了。

魏平川问:“你那里说话方便吗?”

我没有立即回答,望了一眼身边的王士君,犹豫了半晌:“这……”

王士君正笑呵呵地望着我,看架势,好像随时准备从我手里接过电话同魏平川聊上两句,一点回避的意思都没有。

没办法,我只好故作轻松地对魏平川说:“士君正冲着电话机笑呢,还算是方便吧……”

王士君狐疑地看着我,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似的,知趣地走开了。

望着王士君灰溜溜坐回到饭桌前,我急切而小声地问:“严重吗?”

电话里,魏平川沉吟了半晌:“老胡,事儿急,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你那里好像说话不方便,干脆这样,我马上开车去找你单独面谈,事态严重啊,请你务必等我。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我大概晚上八点钟前后赶到,你在山脚下那条小柏油路上等我……”

我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低声说:“也好!”想了想,又不放心地问,“老魏,你能不能先给我透个信儿,事儿有多急?严重到了一种什么程度?”

魏平川说:“总之,情况不好,我本人很有可能被扯进了你的案子,具体情况,见面再谈!记住,晚八点左右,在山脚下那条小柏油路上等我,不见不散!”

我只好说:“好吧,晚上见!”

话音未落,魏平川已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我的脑海一片空白,神态木然地走回饭桌,寻思着魏平川刚才的话……

事情到底严重到一种什么程度?我的案子竟然把魏平川也扯了进来……

“胡局长,你的脸色很不好!”

身边好像有一个声音。我知道这是王士君的声音,但我在想,魏平川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了,可是,他能够亲自驾车到龙潭山,说明事情还没有糟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能与我会面商量对策,也说明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胡局长,你怎么啦?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还是那个声音。

思绪微微跳跃了一下,我醒过神儿来,猛然发现王士君正怪异而关注地望着我。

我渐渐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失态,迅速调整思绪,振作精神,佯装平静地对王士君说:“士君呀!我们这些人,谁没有一屁股烂事儿,放心,大事儿没有!”

酒的力量已经在王士君的脸上充分显现了出来,他红涨着脸,翻了我一眼,嗫嚅道:“胡局长呀,你接电话的整个过程,兄弟我可都看在眼里了,虽然我目前还不知道你和魏平川通话的内容,但是,你相信不相信?现在我已经猜到了!魏平川是市纪委的呀……他跟你说的那些话,我估计,不会是什么好消息,因为,你的脸色很难看!”

“是吗?”我竭力挤出一丝笑,“魏平川是市纪委的,可他也是咱们俩共同的朋友呀!大家通个电话,很正常嘛!”

王士君一副掏心掏肺的样子,诚恳地对我说:“胡局长呀,既然大家都是朋友,那就恕我直言,官场险恶呀,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你跟我也不必隐瞒什么,你是局长,城市建设的摊子大,责任也大,出点事儿是难免的,也是正常的。谁能保证一辈子不出事儿?没人能保证!你说对不对?”

王士君虽然已有了几分醉意,但话说的还算实在,我的心头一热,安慰他道:“士君呀!魏平川确实跟我谈了点事儿,但事儿真的不大!”

“哼哼!据我观察,可不像是小事儿呀!”王士君冷笑着说。

我一愣,故作轻松地问:“据你观察?你是怎么观察的?”

王士君傲然道:“我是谁?我是作家,察言观色是我的基本功。”

酒后的王士君,渐渐露出了恃才自负、目空一切的文人本相。

我只得摆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笑着对王士君说:“士君啦,就算我马失前蹄,出了什么事儿,那么,你这个作家再给我观察观察,看看这事儿出在了哪里?出的都是些什么事儿?”

王士君“呵呵”笑:“这个问题,简直就是个小秃儿,虱子明摆在那儿,连猜都不用,你想呀,领导干部嘛,要么是作风问题;要么是经济问题;要么是作风、经济兼而有之!”

“具体到我呢?”

“你是局长,领导干部,也不外乎以上三种!”

“你真的以为我犯了这种事儿?”

“保不齐,甭说胡局长你是一个俗人,就是我这样满肚子不合时宜、自以为得道脱俗的人,也保不齐被世风腐化!”

“士君你这样看待我?”

“胡局长,士君这厢先给你赔个不是,然后,我跟你说句实话,不瞒你说,对于你们当官的,有一个算一个,我都这样看!”

太可气了!话儿赶话儿赶到这儿,我已经忘记了王士君这是在酒后狂言,一股无名火忽地一下窜上了我的脑门儿,我恶狠狠地问:“士君,照你这么说,我现在就已经是个罪犯了……”

王士君笑了,平静地对我说:“罪犯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那样说,我的意思是说魏平川给你打电话,不是什么好事儿!我估摸着,市纪委现在很有可能在调查你……胡局长,我说的对不对?要是对,你点点头!”

我吃了一惊,王士君酒醉心里明,他已经怀疑我了,他是怎么怀疑我的?就因为魏平川的一个电话?可是,电话内容他并不知道呀,难道他真的会察言观色?

面对执着的王士君,我渐渐意识到,如果我俩这样对峙下去,他也许会按照他自己的思路,像剥笋一样一直将我分析到底,其结果是越分析越生疑,与其这样,还不如我自己“推心置腹”地说出些问题来,这样也可以取得他的信任,毕竟,我是在人家的屋檐下。

于是,我故作豁达地“呵呵”笑了:“士君呀!你不愧是个作家,还真让你说对了,我确实出了一点儿小麻烦,其实,我的这点儿麻烦,昨天已经跟你讲过了的,有人告我在工程发包中受贿,刚才,魏平川说的就是这个事儿……现在,西四方城中村改造工程正准备招投标,为了避嫌,我休假躲到了你这里。”

王士君望着我,半晌,摇了摇头,指着我笑道:“胡局长,咱们都是朋友,可是,你没跟我说实话,最起码也是避重就轻。你想,有人告你受贿,告状而没有形成实事,你会躲到我这来?招投标避嫌你更不会避到这里来!至于休假的说法,从昨天我就已经感到可疑了,这三种情况一排除,加上魏平川把电话打到这里,我敢断定,你的麻烦比较大……”说到这儿,他用手搓着自己已变成猪肝色的脸,之后,眯起眼自言自语道,“让我再猜一猜,你到这里来,是因为作风问题?不对!这种事儿现在已经淡化了……是因为经济问题?也不对!除非数额特别巨大……那么,到底是什么问题呢?不会是……”

我的心“怦怦”跳,意识到自己已被王士君的分析逼上了绝路。那一刻,我突然愤怒起来,“嘿嘿”冷笑着,恶狠狠地对王士君说:“士君,我都替你说了吧!照你的分析,我不是作风问题,也不是经济问题,只能是杀人了!那好吧!我杀了人,我是个逃犯,我躲避公安局的追捕,畏罪潜逃到了你这儿!这样说你满意吗?”

王士君好像没有明白我话中的意思,歪着紫红的脖子,翻着一双红眼珠,诧异地望着我。

我从容而平静地站了起来,双手合并伸了出去:“你既然这样认为,那好吧!你就把我抓起来交给公安局吧!”

王士君大瞪着眼,一副吃惊的样子,半晌,犹如大梦初醒一般,忽地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连连道歉:“胡局长,你千万别生气,我这个人遇事就爱问几个为什么,刚才的话就当我说的是酒话吧……但我绝对是好意,想帮你出出主意,你可千万不要介意!”

我说:“士君呀!你什么也不要说了,我知道你怀疑我!可是,你也不想想,我是局长,领导干部,在单位有官职官衔,在家里有老婆孩子,养尊处优惯了,别说我没犯什么事儿,就算真的犯了什么事儿,我能逃吗?就是能逃,我能逃到哪儿去?这点道理我还不懂吗?”

王士君鸡啄碎米般不停地点着头,连连赔罪……

然而,我却被自己的话震惊了。

是啊!我是逃犯,我能逃到哪儿去?

午饭后,我被趔趔趄趄的王士君搀扶着,一溜歪斜晃进了那间盘有火炕的卧室。

王士君一副罪该万死的嘴脸连连向我赔罪,还拍着我的肩,抚着我的背,对着我的耳朵说了些热热乎乎的体己话。他确实醉了,舌头硬硬的,动作也已变形。他就这样没完没了地与我纠缠着,我几次劝他回屋休息他都不肯,最后,还是凤莲拎着耳朵把他提进了自己的卧室。

不一会儿,传来拖拉机爬坡一般的呼噜声。

小别墅在鼾睡声中静了下来。

我睡不着,两天来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从走进龙潭山那一刻起,我的灵魂深处就已经感到了某种不测与不安。后来发生的一切,印证了我第六感官的客观存在,我心理暗示般的先知先觉使我一次次感到了震惊。在水泥地停车场,好像是受到了车轮下冤魂的指引,我鬼使神差地撞上了刘晓的母亲,这个历经了家破人亡的老妇人居然面对面地证实了我的身份……在王士君的小别墅,“狗东西”哈特好像嗅到了我的凶犯气味,暗出奇兵将我摁翻在地……到了晚上,急于赶稿交差的王士君偏又把我这个“某局长”写进文章发表在《定陵晚报》,使我的行踪广而告之于天下,既然魏平川从中嗅出了我的去向,那么,警方会不会也能嗅出点儿什么来?现在,王士君又以超人的分析力和洞察力明明白白地将他的怀疑合盘托到了我的面前,尽管这些怀疑是以“好意”为出发点,以酒醉形式来表现的,但其中的险恶却已突现了出来……

危机逼近,有如一只吊睛白额大虫,蔽窥林间,眈眈虎视,只待一声吼叫,我的喉咙就会被咬断……

不行!王士君这里决不能再待了……

但是,我还要等魏平川。

我不知道魏平川今晚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消息?我的案子既然已经将他扯了进来,那么,我们二人就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一定会尽力帮助我的!因为,他帮我,就等于帮他自己。

但不知今晚我与魏平川会商议出一个怎样的结果?

耳边,王士君“呼呼”的鼾声源源不断地涌来。

我烦躁不安,不时眯着眼看着手腕上的劳力士手表。

从窗口射进屋内的阳光仍然是白白的、亮亮的。我知道时间还早,但我实在躺不下去了,一骨碌爬起来,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来到另一间卧室。

王士君还在大睡,嘴巴大张着,身体摆成了一个舒展的“大”字,席梦思床在滚雷一样的呼噜声中微微发颤,“雷声”中,我隐隐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噼噼啪啪”的声音,那声音是从书房里发出来的。

我没有惊动王士君,穿过卧室进了书房,凤莲果然在书房里玩电脑,她见了我,灿然一笑,连忙站了起来,似乎有几分慌张。

我问:“上网聊天呢?”

凤莲说:“正聊呢!有几个固定网友,约好的,每天都是这个时间……网上聊天上瘾呢!”她这样说着,又问我,“怎么,不睡了?”

我说:“士君这‘雷’打的水平忒高,不比石油工人那一声吼差多少,地球抖不抖的我不知道,但你们家的床却颤起来没完了,我就奇了怪了,他这呼噜怎么就震不醒他自己?”

凤莲“咯咯”笑:“胡局长挺幽默的!是不是士君的呼噜吵醒了你?”

我说:“不是吵醒,是吵得一直没睡!”

凤莲又笑,笑过后,沉下脸说:“士君就是这么个人,吃得饱睡得着,别看他写文章一套一套的,其实是少心没肺、有口无心的一个人,还自以为是,爱认死理儿,抬起杠来,死人也让他抬活了!尤其是喝了酒以后,简直就不是他了……胡局长你是管人的人,别跟他一般见识。”

凤莲这番话,仍然是在替王士君赔罪,我摇摇头说:“士君是我的朋友,脾气禀性我了解,其实,我喜欢的也正是他的率真和正直。”

凤莲听了,“嘁”了一声,感叹道:“人是个好人,只是不会转弯抹角,知道的不怪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缺心眼儿呢!”

我无心与凤莲聊,看了看表,估算了一下下山所用的时间,觉得差不多了,便对凤莲说:“等一会儿,我与一个朋友在山下会面,今晚,我有可能回来,也有可能不回来,士君正睡着,要是我回不来,你替我跟他打个招呼,就说我谢他了!”

凤莲听了,有些不解:“胡局长你是不是生士君的气了?”

我说:“说哪里话!感谢还来不及呢!”

凤莲很过意不去的样子,还想说什么,我摆手制止说:“我刚才已经说了,今晚没准儿还要回来的!即使不回来,也只是陪朋友在山下的招待所住一夜,明天我还是要回来的,我的假期长着呢,所以,送行话、客气话凤莲你不要说好吗?”

凤莲说:“要是这样,我就什么都不说了。”

我再次看一眼手表,对凤莲说:“时间到了,我该下山了!”

凤莲将我送到院内,嘱咐说:“既然朋友来龙潭山,就让人家到我们这里来坐一坐,现成的酒,现成的菜,也有住的地方,干吗非要住招待所?”

我说我们有事儿商量!

凤莲便无语,默默地将我送到下山的小路口。

我说:“凤莲你回吧!”

凤莲点点头,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好像是鼓起勇气对我说:“胡局长,士君还睡着,你如果就这么走了不再回来,就是还生士君的气,我没法向士君交代,将来回了定陵,街面上咱们就没法见面了,你可千万要回来呀!”

听了凤莲的话,我有几分感动,想起这两天凤莲为了照顾我,颠前跑后,忙上忙下,不由心头一动,忍不住朝凤莲挥挥手说:“放心吧!我肯定回来!”

我知道自己决不会再回到王士君的小别墅,也决不会再留在龙潭山,我不忍心欺骗凤莲,但是,我不得不这样对她说;因为,王士君的分析已经基本上确定了我的逃犯身份,酒醉心里明,我并没有把王士君的分析作为酒话来对待。

再见了!迂腐中透着睿智的王士君。

再见了!平和贤淑、风韵依然的凤莲。

我怀着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情感踽踽踏上了那条明快的下山小路,很快没入了绿树的伞盖之中。

我忍不住再次回过头,透过树叶的枝丫,看到凤莲的身影映在小别墅一角的白色墙壁上,此时此刻,我的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暖流。

世外桃源坐落在人间仙境,也许,此一去,一生之中再也无福消受了。

想起自己负案在身,仓皇在逃,真有点悔不当初的感觉。

小路蟒蛇一般逶迤爬向山脚。

树木、草丛、巨石、腐叶在我脚下徐徐映来,又慢慢隐去。林间,间或有一两只小松鼠童子拜佛般捧着松果细细地品味,一双大眼睛平静地望着气喘吁吁的我。

我贪婪地望着这山这水,一草一木,忽然间生出了几分眷恋之情……

一个多小时后,大汗淋漓的我走到了山脚下,踏上了通往水泥地停车场的小柏油路。走过路边的一个山坳时,小别墅所在的坡梁闪现出来,侧脸仰头望去,在深深的山峦林海中,小别墅已小的像一个沙盘上的模型。我又回过身,沿着脚下的路顺势望了一眼身后,站在我的位置上看,树深林密,看不见马架子所在的那道坡梁,但我知道,通往龙潭山主景区的这段柏油路在经过通往王士君小别墅的小路后,向前不足三百米,便要经过马架子所在坡梁的山脚,再向前走上一段路才步步登高,进入去龙潭山主景区的石板台阶。我还知道,在柏油路转为石板台阶路的入口处,有一块篮球场大小的平地,这是供游客上山或下山休息的地方,砌有石椅、石凳、石桌、凉亭等。不过,那里人来人往,不是我和魏平川说话的好去处。

时间还早,我沿着小柏油路不紧不慢地走着,身体虽然疲惫不堪,但样子却极其散淡。

太阳就要落山了,从山上下来的游客累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三五成群地从我身边经过,向水泥地停车场方向走去。

太阳终于在西山逝去最后一抹光晕。

天渐渐黑了,小柏油路终于冷清了下来。

愈来愈浓的山间夜色中,我独自一人在山脚下徘徊,不时驻足观望。

等人的滋味真难熬。

我忍不住再一次抬手看表,已经是晚上八点三十分。

我长叹一声,坐在了小柏油路路边的一块青石上。

星星在夜空中眨巴着眼,幽暗的天光下,大山黑黝黝,犹如一块凝重的铁幕。

死寂。

只有路边五六米深的沟壑里,溪水淙淙地流。

魏平川怎么还不来?

难道他临时有事儿绊住了脚?

难道他在路上出了什么事儿?

难道他也被市纪委“双规”了……

我想入非非。

屁股下的青石冰一样的凉,凉到了我的心,血液好像凝固了,我忍不住站了起来。

正在这时,从停车场方向缓缓驶来一辆车,那辆车寻寻觅觅终于驶入了进山的小柏油路,车速不快,很谨慎的样子,好像司机一边驾车,一边观察着路况。

我的心“咚咚”跳,紧张地注视着这辆车。

两束车灯光由幽幽渐渐变得有些明亮。

车子向我这个方向驶来了,车速慢得出奇,好像在寻找什么。

在龙潭山风景区,在王士君小别墅所在的坡梁下,在夜里八点多钟的这个特殊时间,这辆车缓缓行驶在小柏油路上,不用说,驾驶这辆车的人十有八九会是魏平川

车子越来越近,灯光雪亮,探照灯般将龙潭山铁一样的夜幕齐腰斩断。

林海白,宿鸟惊,流水欢,死一样沉寂的深山之夜顿时活了起来。

我心中一阵欢喜。到此时,我已基本确认,来人肯定是魏平川,不会错的。

当车子驶入离我不到五六十米的距离时,我兴奋难耐,一下子从路边蹿到路中央,猛烈地挥着手。

“喂!我在这儿呢!在这儿呢!”我大叫。

那辆车打了一个“寒战”,就好像一个酒足饭饱的人打了一个嗝,它抖瑟了一下,停了下来,发动机依然响着。

很显然,魏平川在等我上车。

我迈动双脚,在雪亮的灯光中向车子走去。

灯光强烈,我睁不开眼,便将胳膊抬到眼前遮住强光。我望着五六十米开外的那辆车,心想,魏平川怎么把车停那么远!

就在这时,灯光摇摆起来。我听到了发动机挂挡加油时的“哼哼”声,那辆车重新启动,迎面向我驶来,并开始加速。

很显然,魏平川发现并确认了我。他恨不得一时三刻与我见面,心情肯定是急迫的。

我停止了脚步,站在路中间,不紧不慢地挥着手,等待车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戛然而止。想像着停车之后,魏平川会急切地跳下来,紧紧握着我的手,激动地说“老胡哇!我可算找到你了,来!快到车上说话”时的感人情景,我的心里不由一阵发热。

然而,令我没有想到的是,那辆车却在我的遐想中陡然提速,下山猛兽一般向我迎头扑来。眨眼之间,一片贼亮的光掠过,飓风呼啸入耳,我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一种不祥的感觉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说时迟那时快,我下意识地向路边一躲,几乎就在同时,我的脑海轰然一声闷响,整个身子拔地而起……

我听到自己惨叫了一声。

我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也不知道自己被那辆车撞出了多远。

没有疼痛,没有意识,没有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强光闪过,一片黑暗。

我恍惚听到耳底有一阵尖厉刺耳的刹车声……

意识和疼痛几乎同时被刹车声唤醒,当无处不在的剧痛迅速导遍我的全身时,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我在蠕动与挣扎中抬起头,看到那辆车被惯性推动着向前冲出二十余米,“吱吱”狞笑着停了下来。

车灯光射向小柏油路的纵深处,车的影子在灯光辉映下魔鬼一样蹲视着我,我看到一个人的头影从车窗里急速地探出来,他向后看了几眼,似乎捕捉到了正在蠕动与挣扎的我……

发动机再次“轰隆隆”高叫起来,后尾灯闪闪烁烁,犹如魔鬼的两只红眼,“红眼”直瞪瞪恶狠狠地冒着凶光盯视着我,我听到了车轱辘与柏油路快速磨擦发出的“刷刷”声,刹那间,魔鬼的屁股扑了过来,我想喊:“魏平川!你疯啦!”但是,“红眼”已经逼到近前,生死关头,我那句未能出口的断喝顿时化做一股力量。我憋了一口气拼着命就地一滚……

晚了。

车轱辘从我的右腿轰然辗过……

当彻骨钻心的疼痛箭簇般集束冲进我的脑海时,我的身体痉挛了,我成了一条断了筋骨却连着皮肉的蛇,我在身子的痉挛扭曲中拖着断腿拼命向前蠕动。

又是一阵尖厉的刹车声。车在十几米处停住,车头瞄准了我。

眼前一片雪亮,我完全暴露在了那辆车的灯光下。

我猛然意识到,那辆车会很快地再次向我扑来……

在劫难逃了!我万念俱灰,双手扒住路沿的石头,恐怖地回过头。

那辆车果然“吱吱”狞笑着向我冲了过来。

躲没处躲,藏没处藏,完了!这条命就这样交代了。

我紧闭双目,喟然长叹:“明年今日,就是我的忌日……”

阴风习习,车轱辘与柏油路面磨擦的声音再次渗入耳底,伴着汽车的刹车声,我的脑袋再一次轰响,在身子悬起开始飞翔的一刹那,我睁开眼,看到世界一片雪亮,树是绿的,天是蓝的,石是青的,沟壑里,溪水淙淙、乱石成林……

眼睁睁,我跌向乱石丛中……

“好歹毒的魏平川!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早知这样,还不如投案自首……”

我的脑海倏然闪过这样两条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