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龙潭山阴森诡秘 马架子风云突起

天刚蒙蒙亮时,我和杨大龙与领受了诓骗刘晓回龙口村任务的杨二龙分手,乘出租车来到定陵市东出市口,等待长途汽车站发往千山县的第一班车。我们在一个僻静的油条摊儿吃了早点,之后,在一个小门市部买了一些生活用品,为了记录刘晓的“口供”,我们还专门买了笔和纸。离开时,我发现这个门市部还有个零售报刊的小摊位,于是,又买了一份刚刚送到的《定陵晚报》。

杨大龙还在路口左顾右盼地望着,看样子,长途车还没有到,时间还早,我收拾了一下东西回到油条摊儿,坐在一个油渍麻花的板凳上,打开报纸翻看起来。

报纸很厚,像一本大杂志,花花绿绿的,登了许多广告、通告、启事什么的。这两天,我一直担心公安局会在报纸上做我的手脚,心里很害怕。“公安局会不会在报纸上发一条抓捕我的通告呢?”我想。可是,我把报纸从头翻到了尾,并没有发现通缉令之类的东西,正要松下这口气;蓦地,一个醒目的标题使我周身一震:《两车匪持刀抢劫,一“逃犯”挺身而出》

脑袋轰然一响,我吓了一跳,立刻意识到这件事似乎与我有关。我稳稳心神,睁大眼读下去,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标题下边那几行加黑加粗的仿宋体导读:

省城至定陵路段发生一起劫匪持刀抢掠乘客钱财事件,一个自称逃犯的光头男子“行侠仗义”,“黑吃黑”后,将钱财全部归还被抢乘客。

光头男子与两歹徒在定陵市郊南口村附近下车,去向不明。

目击者对自称逃犯者的身份众说纷纭:说是真逃犯者有之,说是见义勇为者有之,说是便衣警察者亦有之。

我一下子明白了,这篇文章果然说的就是我。

冷汗不由自主地从额头流了下来。

我的心怦怦跳着,开始一字一句地默读正文。

正文里,记者客观地记述了事件发生的整个过程和我与杨氏兄弟的相貌特征,还引用了目击者猜测我身份的一些原话:说我是逃犯的,强调了我的土匪相貌和事件前后的种种破绽,尤其提到我中途下车与两歹徒钻入路边庄稼地的情节,并要求公安机关给予追捕,捉拿归案;说我是好人的,认为我自称逃犯只不过是一种保护自己和保护别人的手段,强调见义勇为就应该机智灵活,而不是去蛮干送死;说我是便衣警察的与第二种说法的人观点大致相同,认为人民警察虽然职业特殊,但毕竟也是普通人,面对歹徒,如果有“两全”选择的话,就不该轻易做出牺牲等等。

文章里,记者把这些观点一一总结出来,提醒大家继续关注这一事件的最新动态,同时,还就人们对这个事件所持的不同观点,拟定了三个选题供大家讨论。一是“逃犯的行为能否称作见义勇为”;二是“见义勇为者能否以毒攻毒自称逃犯”;三是“人民警察能否不顾身份选择‘两全’”。最后,记者还用一行醒目的黑体字通知提供本新闻线索的X先生、Y女士、W同志到报社领取稿费……

杨大龙、杨二龙兄弟俩持刀抢劫事件见诸了报端,我这个“黑吃黑”的逃犯、见义勇为的“壮士”、机智灵活的“便衣警察”也被公之于众,我没有想到报社会如此重视这件事,更没有想到他们会以报纸为媒介发动全社会都来关注、讨论这件事。问题复杂了,事件轰动了。我的“见义勇为”即将成为人们讨论的焦点,如果我不是逃犯,也许会被众多媒体追捧为“星”,身边记者成群,照相机频频闪光,采访话筒枪口一般齐刷刷瞄准我的嘴……天哪!我与杨氏兄弟很快就要成为万人瞩目的新闻人物了。

我了解媒体的威力。《两车匪持刀抢劫,一“逃犯”挺身而出》并不亚于公安局的一纸通缉令,我害怕了,面对这一突发事件,我不知该怎样做……

正在这时,我忽然看到杨大龙站在路口踮着脚冲我招手,我知道,去千山县的长途车终于来了。

我暗暗为自己庆幸,幸亏今天动身早,出市早,幸亏《定陵晚报》刚刚发售,否则,以我的土匪相和长在短粗脖子上的这颗光头,只要在定陵街头出现,肯定会使人联想起报纸上的那个“逃犯”。

我把报纸悄悄藏在了手包里,匆匆奔向路口,我感到我的行踪可能已经暴露,明眼人看到这张报纸,一定能够推断出我就在定陵附近。我所说的“明眼人”,比如我岳父,比如胡凤岐、马长民、刘晓,比如范子辉……想到范子辉,我自然想到了公安局。公安局是否看到了报纸、接到了报案,他们是否已经在全市布控?

我疑心重重地与杨大龙登上去千山县的长途汽车,然而,车上并没有警察,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情况。落座后,我想了许久,最后还是从手包里取出《定陵晚报》,递给了杨大龙。

杨大龙读完那篇文章,脸色大变,嗫嚅道:“报上都张了榜……大哥,这事儿弄大了!”

我小声问:“你们那里能不能看到这张报?”

杨大龙说:“咋不能?”想了想,又说,“不过,俺庄户人没有报纸看!”

我松下一口气,喃喃道:“这就好!这就好!”

杨大龙沉思,不语……

一路忐忑,一路却顺利。

五个多小时后,龙口村眼看就要到了。

离村口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杨大龙忽然站起来招呼司机停车,之后,一声不吭地拉我下了车。

我莫名其妙,与杨大龙站在了公路边。

龙口村离龙潭山风景区管理处修建的水泥地停车场还有一两公里远,站在路边,可以清晰地看到停车场周边那一排排红白相间的宾馆饭店招待所,龙口村沿公路边缘散成一线,绵延大约一公里,我们下车的地方选在了离村口不远处的一个山坳豁口。

我茫然四顾,不知道杨大龙为什么要在这里下车,颇感蹊跷地问他:“你家在哪儿?”

杨大龙举头张望,没有吭声,好像在寻找什么。

按照事先与杨二龙的约定,刘晓将被诓骗到杨大龙家进行“审问”;可是,杨大龙现在好像变卦了,他拉着我跳过路边的沟溪,找到了一条上山的小路,钻进一片丛林后,把大包小包放在一块突起的青石上,喘息着对我说:“大哥,你快坐这儿,咱们好好合计合计……”

我坐了下来,迷惑不解地望着杨大龙,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儿?

杨大龙从包里掏出一瓶水,一边喝,一边忧郁地对我说:“大哥,俺想了一路,觉得咱们现在还不能回俺家!”

我问:“为什么呢?”

杨大龙叹口气:“这是俺刚冒出来的一个主意……大哥,你想过没有哇,俺和二龙在车上持刀抢劫的事儿在报纸上登了,有根有梢儿,有鼻子有眼儿,啥模样啥德行说得清清楚楚,这就等于是老年间的画影图形呀,报纸一送出去,满世界的人都知道了。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公安局就会到俺家里来抓人,现在,俺和二龙也跟你一样,成了逃犯。俺不想连累家里的人,另外,俺知道你是个好人,可你这长相也忒怪了点儿,俺怕家里人误会了,把你当成城里的黑社会……”

我哭笑不得:“你的意思是……”

“俺的意思是咱们不进村了。俺村的人虽然不看报,可龙潭山是旅游区,俺家邻居就开着一个招待所,人多眼杂不保险,再说风景区那班人还养着看家护院的保安呢,他们是公家人,没事儿就喝茶看报纸,你的长相活活就是个坏人的招牌,忒扎眼,忒招人,说不准哪一天被人见了,跟报纸上一比照,一时三刻叫来保安把你抓了,这都是背不住的事儿……你犯的事是人命案,要是说不清,被官家当作了杀人犯,最后还得连累了俺们家,所以……”杨大龙吞吞吐吐地说。

我沉思着,人若是落得个逃犯的份儿,想在这世界找一块相对安全的避难地还真是困难,杨大龙的话虽然显得浅薄,但从理论上讲还是有道理的,再说,我既然已经跟随他到了这两眼一抹黑的龙口村,人生地生的,也只能听由他安排了。这样一想,我便很洒脱地对杨大龙说:“龙潭山、龙口村是你的老家,到了这里,一切都由你做主,我听你的!你说到哪儿我跟你到哪儿就是了!”

杨大龙似乎放下心来,他指着脚下这条似有若无的小路,对我说:“沿着这条放牲口的小道儿翻过这架山梁,到沟底,翻上去,再爬上一道坡……”他将手臂伸向前方,手指头随着他的解说翻转起伏。前方是一眼望不透的丛林,密匝匝,黑压压,除了树,我什么也看不见。

“半山腰有一个马架子,是俺叔俺婶的,刚才俺在村边远远地看见了,还在,咱们就到那里去,就跟俺叔说,你是城里的艺术家,想在深山里住几天,那个啥……对!叫体验生活!这些年,龙潭山常有艺术家来体验生活,都长得跟那啥似的……不是头发胡子长得像个疯子半仙,就是跟你一样把脑袋剃成一个秃蛋,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兜子,像逃难一样……”

我想了想,觉得我这长相没准儿还真像个歪瓜裂枣的艺术家,暗暗赞叹杨大龙没白在城里打工,是个有心人,有想象力。于是,我会心一笑,爽快地说:“行!就照你说的办。”

杨大龙说:“那咱就这样说定了!”

计划变了,我不知道身负重任的杨二龙能否将刘晓诓进山里,便问杨大龙:“假如二龙把刘晓诓回来,我们跟二龙怎么联系呢?”

“这些都由我来办,把你安顿好后,我下山接他就是了!”杨大龙说着,把大包小包挂在肩上,对我说,“这路不好走,咱还得走快一些,慢了,我怕回来后接不到二龙,别再惹出什么麻烦!”

我和杨大龙开始在密林中艰难行进,天上有火辣辣的太阳,但阳光却被遮天的树木阻隔了,山间溪水潺潺,风阴阴的,很是凉爽。

爬坡,爬坡……

下坡,下坡……

再爬坡,再爬坡……

景区风光果然美好,可留在我脑海的只是满眼的树木、满眼的石头、满眼杨大龙瘦削劲道的屁股和脚下时而泥泞时而干爽时而隐约时而清晰的弯弯山路。

我喘着粗气,跟在杨大龙的屁股后,我看到他的两条长腿猿猴一样跳跃,我跟不上他的脚步,双腿开始发抖,冰凉的汗湿透了冰凉的衣衫,我实在走不动了,就在我几乎绝望地再次提议歇一歇时,杨大龙回头对我说:“到了!”

马架子,马架子,马架子终于到了。

我抬起头,踉跄几步,一屁股坐在一块大青石上。

然而,我马上惊诧地站了起来,眼前的景象令我大感意外。

几十米外,是一片杂草丛生的坡地,足有四五亩方圆,没膝的草木中,是由树枝、木杈搭起的大片牛棚和围栏,树枝和木杈已现朽木斑驳颓败之色,在牛棚与围栏的入口处,矗立着三间黄色的土坯房,土坯房下为青砖立基,上为青瓦盖顶,门窗俱全,屋门却上了锁。显然,这里已经很久没人居住了,屋前屋后的蒿草和新生的灌木已将房屋半掩……

“大龙,这是怎么回事儿?你叔你婶呢?”我急切地问。

杨大龙也很纳闷儿,自言自语道:“是呀!我离家进城打工的时候,俺叔俺婶还在这儿呢!怎么……”他这样说着,已经拨开草木,拧开门锁进入屋内。

我有些心灰,重新坐在了大青石上。心想,既然这个地方不能住,我还进屋看个什么劲儿呢!更何况,我实在太累了,一步也不想多走。

“接下来,杨大龙会安排我到什么地方呢?到他家,还是……”我想不出,也不愿意想,唉!人在深山,也只有听由杨大龙他们摆布了。

我掏出一盒烟,取出一支,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举目望着远方。

林海高天,莽莽苍苍,我的目光首先望到了远处龙潭山的最高峰——龙脊峰上蚂蚁一样的游人,沿龙脊峰向下看,游人三三两两绵延至山脚,众游人上山的路经过马架子所在坡梁的底部延向另一架山梁,那条路与马架子只有一沟之隔。

我把目光转向另一面,发现了一幢红白相间的小别墅,那小别墅在满山翠绿中显得异常醒目,与马架子也是一沟之隔,处在同一高度,透过密密的丛林,我依稀看到了小别墅院内伏在地上的一只雄壮的狼狗……

“这是什么人的别墅?”我想。

“大哥,进屋看看吧!还不错,挺干净的!”杨大龙立在屋门前,龇着两颗大板牙,冲我招了招手。

我一愣。

难道杨大龙真要安排我在这里住下?

我满腹狐疑,拨开半人深的草木,抬脚走进了屋内。

屋内光线幽暗,我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只恍惚看到杨大龙正充满歉意地冲我微笑。

杨大龙解释说:“龙潭山开发成了旅游区,俺早听说上边不让在山里放牲口了,俺叔俺婶一直抗着,现在,可能是死活抗不住了……俺早就跟他们说过,民心似铁,官法如炉,好汉打不出村,胳膊拧不过大腿!”

我说:“你叔你婶不在这里,现在咱们怎么办?”

杨大龙说:“这屋挺好的,没漏雨,咱这山里树多,屋里也没啥灰土,不信,你看看……”

我渐渐看清了屋内的景况,这是三间相通的屋子,中间一间为灶房,盘着锅台,铁锅已被起走,锅腔一团灰黑;东屋是正房,有一条土炕,炕上铺着半边破苇席;西屋是放东西的柴棚。这三间屋都是空的,干净倒是挺干净,却没有一点儿生活用的物件。

“委屈大哥了,将就将就吧!”杨大龙说。

看来,杨大龙真要把我安置在这里了,至此,我不由疑惑地问:“这……能住人吗?”

杨大龙说:“又不是常住,顶多一两宿,等刘晓招了供,认了罪,你该咋就咋,俺和二龙也该咋就咋,各想各的法儿,现在,报上登了咱们的事儿,灯下就是火,下一步还不知咋样呢,走一步说一步吧!”

我有些心灰,但听杨大龙说起刘晓,又不由使我产生了另外一种担心,我问杨大龙:“刘晓这小子鬼尖溜滑,二龙能不能把他诓到这里来?”

杨大龙似乎很有把握:“二龙和刘晓岁数一般大,从小就是枣木棒槌——一对儿!割草放牛、下河摸鱼,上树掏鸟,好的一个人似的,只是后来刘晓上了大学,两人变得不是一路人了,关系才淡了下来,不过,二龙的话,刘晓还是听的……大哥,你就放心吧!俺们答应你的事儿,就由着俺们办,俺们不能白拿你的钱!”

我沉吟了半晌,未语。

杨大龙见我没说话,将屋外的生活用品提到屋内,“嘿嘿”笑着对我说:“今儿个咱就在这儿住了,大哥你先自己收拾一下屋子吧,我这就下山去接二龙他们!记住,天还没有黑,旅游的人正下山呢,你不要出这个屋门儿!”

望着杨大龙冲我“嘿嘿”发笑时龇出的两颗大板牙,我的头皮忽然一炸。

一丝恐怖悄悄袭上了我的心头……

晚霞敛尽,薄雾冥冥,天地幽暗,夜幕四合。

我从来没有在深山老林中过过夜,更别说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马架子里。

我走出屋,置身门口的蒿草间,仰望远山。

林海黑黝黝、死寂。

大山黑黝黝、死寂。

马架子黑黝黝,死寂。

那是一种地老天荒、混沌未开的寂静和黑暗,美丽的龙潭山起伏的峰峦和茂密的林海似乎蕴含着莫测的神秘与恐怖,它们像一匹匹充满了杀机的怪兽,潜伏着爪牙,正在伺机而动。

我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被人生、社会孤独地遗弃在这阴森恐怖、杀机四伏的马架子里。我并不怕大山的死寂,可是,杨大龙临走时的“嘿嘿”发笑和那两颗龇出唇外、令人不寒而栗的大板牙使我越来越胆战心惊。此时,我渐渐感到了杨氏兄弟的可疑,他们为什么这样不遗余力地把我弄进这大深山,而且还把我安排在这空空的马架子里?

望着黑漆的夜,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悔恨,我怎么会到这个鬼地方来了呢?不错!我是“逃犯”,可我并不认为自己杀了人,我要躲避灾祸洗清自己的罪名,于是,我成了逃犯。然而,人生险恶,我怎么能如此相信两个抢劫犯呢?他们既然为了弄钱可以持刀伤人,那么,他们为什么就不可以图财害命,把我杀死在这马架子里!

我想起了与杨氏兄弟接触中,他们暴露出来的种种疑点,抢劫事件被我摆平后,我下了车,他们想报复我,一直尾随我进了庄稼地……我甩手给了他们五千块钱,出手过于大方了,他们肯定猜想我的手包里装着巨款,所以,以帮我办事为名傍上了我这个“大款”……我提出“绑架”刘晓,偏巧刘晓跟他们是一个村的,于是,他们建议诓骗刘晓到龙口村,刘晓一个大活人,怎么会诓骗得了?他们分明是想把我诓骗进山欲图不轨呀!再有,到了龙口村,杨大龙怕把我带到家中不好行事,就花言巧语把我骗到这个空马架子里,这里风高月黑,别说偷偷杀死一个人,就是杀死十个八个,一年半载甚至三年五年也不会被人发现。

我被自己的分析惊出一身汗来。

我心惊肉跳地坐在了屋门口的门槛上,掏出一支烟,揿动打火机,火苗照亮了面前半人深的蒿草,我被这突现的亮光吓了一跳,连忙关掉火机。我想,如果杨氏兄弟真的图财害命,杨大龙此次下山必定引杨二龙到马架子,带着凶器,潜伏在房屋周围,然后,趁我不备……

夜,一下子血腥起来。活了近四十岁,我第一次感到,青面獠牙、黑暗寂静、妖魔鬼怪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心怀鬼胎的人。

我倏然站了起来。

我要赶紧离开这个地方,一刻也不能停留了。

我腋下夹着手包,轻轻拨开蒿草,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马架子。天太黑,也许杨氏兄弟已经在房屋周围潜伏了下来。我不敢打开火机,不敢弄出声响,仅凭感觉和记忆摸索着在密匝匝的丛林里走了一段。渐渐地,我发现自己脚下走的并不是路,下山的路在哪里?我根本找不到。

夜幕四合,伸手不见五指,我已意识到,倘若这样继续走下去,稍不小心一脚踏空,我完全有可能掉到山涧里摔死……

我不敢走了,就地坐了下来。

我开始骂自己是个傻X,杨氏兄弟图财害命的疑点这么多,我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居然被他们骗到了这大深山里,世界上还有我这么傻X的人吗?

我懊丧到了极点……

夜,死一样寂静,身边,传来草虫的浅吟,偷偷的,悄悄话一般,似乎怕被人听到,这些许的动静愈发衬托了夜的死寂。

黑暗像无边无际的深渊,莫名的恐惧似乎已把我抛到这深渊中,我在急速地坠落、坠落……

正在这时,我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寻常的动静。山里起风了?我想。可是,动静越来越响,渐渐地,我听出是草木被刮动的“刷啦”声和夹杂其间的脚步声、说话声。这混杂的合音一路向马架子方向响来,那一刻,我惊悚地断定,来人肯定是杨氏兄弟,他们也许带着刀子、绳子等凶器……

我紧张起来,屏住呼吸,竖起了耳朵。

可是,我发现来人走路的声音并不显得鬼鬼祟祟,说话声也不是窃窃私语,而是语气平和,像是在聊天。他们离我越来越近,聊天的内容也渐渐清晰起来。

“董保来脑瓜活泛,当初谁愿当村干部?收粮催款,得罪一屁股人不说,村里还穷得丁当响,捞不到啥好处。可他当!还别说,自他当了村长,咱这龙潭山就开发了……一开发,他就琢磨上了张傻歹他们家那处宅子……”这是杨大龙的声音。

“张傻歹那处宅子,临公路,当时谁也没想到咱村的人也能办饭店招待所,董保来精着呢,想买张傻歹那处宅子,可手头没钱,这不,就开始打你娘的主意了……这事儿村里人谁不知道,只有你,在外边上学,没人跟你说……”杨二龙的声音。

我听出来了,与杨氏兄弟同来的,还有一个人。

莫非,杨二龙真的把刘晓诓来了?

我的心怦然一动。

“唉!我娘糊涂!董保来当村长,小人得势,欺负我爹,几宗事儿我都记着呢,那时我还小,不能把他怎么着,心里说,等我成了事儿,看怎么收拾你。可是,我娘就偏偏嫁了他……唉!六年了,我为什么不愿回咱们村……说实在的,为我娘的事儿,我连村里的人都不想见,我发过誓,死不还家……”

说话的,果然是刘晓。

我不由热血沸腾起来,刘晓的到来说明什么?说明杨氏兄弟是真心为我办事,他们把我带进山,并不是为了图财害命,我的无端猜疑是没有道理的……

我的心一喜。

然而,我还是告诫自己,且慢!风高月黑之夜,还是多长个心眼为好,先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娘就是娘,走到天边也是娘,娘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当儿的不能记恨,更别说,你娘也是一时糊涂。唉!当老人的不容易,吃糠咽菜,从牙缝里省出钱来把你供给成了大学生,还进城安排了工作,咱村开天辟地,你是拔了头筹的,就凭这儿,当娘的就立了大功。现在,老人岁数大了,当儿的该是尽孝的时候了,你总这样不见娘的面,知道的不说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狼心狗肺,不是个东西,总之是让人笑话,你说是不是……”杨大龙说。

“唉!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当时觉得娘岁数不大,能料理自己,又嫁给了董保来这么一个后老头儿,我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弃儿,是个多余的人。没想到董保来这老小子这么可恶,竟然把我娘逼到这马架子里,姓董的真不是人,我早晚要收拾了他!明天下山你们看着,老小子董保来必须好好向我娘道歉赔不是;否则,我一把火把他的旅馆烧成平地……哎!怎么屋里没点灯?”刘晓的声音。

脚步声停住。

借着暗淡的星光,我恍惚看到不远处有三个人影在蒿草丛中伫立。

“天晚了,老人们大概已经睡下了,快走吧!”杨大龙催促着。

“等一下!”刘晓说,“咱们还是商量商量,见了我娘,我该怎么说……我娘脾气拧,当初,我跟她吵翻了,什么恶狠狠的话都说过……”刘晓似乎有点底气不足。

“你想得太多了,当娘的还能记自己儿子的仇,再者说,你是救你娘出苦海,你娘高兴还来不及呢!还能跟你治气?”杨二龙说。

刘晓沉默了一会儿说:“还是不行!我得好好想一想到底该怎样跟我娘说……就说接我娘进城?她肯定不去……给她留钱……”刘晓含糊不清地自语着,似乎仍然拿不定主意

“进屋再说,进屋再说,见了你娘,有什么话说不开?”杨大龙有点急。

“别看我娘年纪大了,可那脾气火爆着呢……我怎么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呀……”刘晓好像发现了什么。

一道手电光贼亮贼亮地射向马架子。

“草怎么长了这么高?马架子里怎么一头牲口都没有?”刘晓狐疑地问。

手电光中,我恍惚看到杨氏兄弟一左一右站在刘晓两侧,离我不过十余米。

“‘上边’不让在山上放牧……”

杨大龙显然是想解释,但还没有把话说完,刘晓又接着问:“我娘真的和你叔你婶住在这马架子里?”

“进屋嘛,进屋看看你不就知道了!”杨氏兄弟一迭连声地说。

“我怎么总觉得你们在诓我?”刘晓发现了破绽,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你这人,俺哥儿俩诓你干什么,从小一起长大,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

“就是!都到了马架子了,诓不诓你,进屋一看不就知道了。”

杨氏兄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

刘晓迟疑地往前走了几步,重新停了下来,手电光直直地射向了屋门。

忽然,手电光熄了,在一片黑暗中,我听到了草木剧烈的“刷刷”声,三条人影似乎在半人高的蒿草中追逐厮扭起来。厮扭中,刘晓惊恐的叫声震撼了山谷:“放开我!放开我!大龙二龙你们想干什么?呜……”

刘晓的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这时,我听到杨大龙低低地唤我:“张大哥,张大哥,还不快出来帮忙?”

我挨了电击一般,一跃而起,扑了上去……

“咣当”一声,门被撞开。我连推带搡、跟头趔趄地把扭做一团的三人死命推进了屋。

手电光流星一样满屋乱晃,胳膊飞舞,人影蹿动,长号短喝……

“啪!”手电筒不知从谁的手里掉到了地上。一柱电光中,几条战马一样的腿在地上盘旋交错,分不清腿的主人是谁。

我返身插上了屋门,急急地从地上捡起了手电筒。

我看到,刘晓被干瘦有力的杨氏兄弟用手捂住嘴,恶狠狠地摁在了土炕的炕沿。

雪亮的手电光在我手里直直地射向刘晓惨白的脸。

刘晓还在“呜呜”叫着、挣扎着。

“老实点!”我在一片气喘吁吁中断喝了一声。

意外变故给了刘晓当头一棒,他的目光里流露出了小鹿遭猎时的绝望与凄楚。渐渐地,他停止了挣扎,使劲地晃着头,摆脱了那只封口的手,伸脖咽了一口唾沫,喘息着对杨氏兄弟说:“大龙二龙……你们放开我,有什么事儿咱们慢慢说,我不跑,也不喊……咱们从小光着屁股一起长大,日子紧巴了,过不去了,缺钱了,有为难事儿了,尽管找我,只要言语一声,我,我……”

杨二龙眯着小眼睛冷笑:“哼!言语一声?言语一百声都没用!在你眼里,亲娘都不算什么,更别说俺们哥儿俩!你这种人没有良心,上了大学也是个畜类。”

刘晓咽口唾沫,继续喘息着说:“大龙二龙呀……就算我做了对不住你们的事儿,伤了你们的心,你们指着鼻子剜着眼地骂上一顿也就够了呀……如果不解气,打一顿也行!总不至于绑票儿……把我弄到这儿……你们图什么?想把我怎么样?总不至于……把我弄死……”

杨大龙“吧唧”了一下嘴,龇着大板牙说:“刘晓,你给俺听好!俺和二龙合计着把你从定陵弄到这马架子,一不要你的钱,二不要你的命,只要你回张大哥几句话。”

刘晓在杨氏兄弟的把持中挣扎了一下,不满地说:“不管是回张大哥的话还是李大哥的话,你们……你们先放开手……半夜三更的,出门就是山,我跑也跑不脱!”

我给杨氏兄弟使个眼色,小声说:“放开他!”

杨氏兄弟试探着松开了手,一左一右逼住刘晓。

刘晓用手遮住我射在他脸上的那束刺目的手电光,吁吁带喘、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你把手电挪开,挪开……我睁不开眼。这位大哥,咱们好像……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吧……你有什么话要问……尽管问!不过,话说在前头,你千万不要以为在城里混事儿的个个都是大款,我在定陵市只是个小小的职员,不管钱不管物,也不知道金库的门到底朝哪儿开……”

我有些好笑,我知道,刘晓到目前还没有认出我。

我把手电光从刘晓脸上移开。

光柱的辉映中,刘晓瞪大眼睛盯住我,一副惊讶的表情:“大哥你是……”

我说:“我是逃犯!”

刘晓张大的嘴半天没有合拢,他直直地望着我,“噗”的一声从嘴里吐出一声叹息,惊诧而颓丧地哀叹道:“大张子!是你吗?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打死我也不会相信……怎么……怎么会是你!”

我背着手在屋里悠悠地踱步,低着头“嘿嘿”冷笑:“刘晓,想不到的事多着呢!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弄到这儿来吗?”

刘晓不语。

“还用我告诉你吗?”我这样说着,走到刘晓跟前,一字一顿地对他说,“你是龙口村人,这马架子处在龙潭山的什么地方,你不是不知道!”

刘晓说:“大张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你还不清楚吗?”我从刘晓面前踱开,一步步地踱开,忽然停住脚,回转身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再跟你说一遍——我是逃犯!如果我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白雪媚不是我杀的,那么,我早晚会被公安局抓去毙掉,横竖是死,我也豁出去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花这么大力气把你弄到这马架子来,总不会不咸不淡地把你再放回去吧!你说呢刘晓?”

刘晓沉吟着,半晌,惴惴地对我说:“大张子,有话好商量,咱哥俩儿平时关系可是不错……你可不能一时冲动犯糊涂……”

我再次踱到刘晓跟前,若无其事地说:“糊涂的也就糊涂了!胡凤岐和白雪媚那天晚上去添香阁,我们两人都是亲眼见了的,可是,你糊涂了,跟公安局说没看见;胡凤岐深更半夜从我家出来,你和我都撞见了,你糊涂了,也跟公安局的人说没看见!你一糊涂,公安局和所有的人都跟着糊涂了,一夜之间,我就沦为了逃犯,既然你一犯糊涂就能把我的小命搭上,那么,为什么我就不能糊涂一回呢?刘晓,实话告诉你,对于白雪媚的死,如果说你为胡凤岐作伪证可以要我命的话,那么,现在你的小命已经掌握在了我的手里。我被你们逼成了逃犯,我没有路可走,临死拉个垫背的也很不错!”

刘晓低下了头,半晌,他抬起头对我说:“大张子,话说到这个份儿,咱谁也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我知道,作伪证那件事儿我挺对不住你的,今儿个落到了这马架子里,你肯定也不会与我善罢甘休;大龙二龙都是跟我光屁股长大的,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哥俩儿为什么会帮你办事儿,但说到归齐,他俩儿也不是外人。大张子,你别拿话绕我,你想让我给你做什么你就直说。”

我单刀直入:“既然这样,那我就问你,你为什么给胡凤岐作伪证?”

刘晓低下了头,好像在思考如何回答我的问话。

杨大龙见刘晓不语,插话道:“刘晓,你们那些事儿,张大哥都跟俺和二龙说了。没错,胡凤岐是你的局长,可你爹的死跟他有没有关系?你爹死得蹊跷,谁都知道是被人故意轧死的,当时那场面,村东头杨老三的媳妇亲眼活见,吓得都走不动路了,当初,县公安局来调查,老三的媳妇打了三次证,就是定不了案,为什么?还不是你们那个局长花钱抹平的?这些,村里人心里都明镜似的,你知道大家怎么评论这件事吗?说你娘爱财,拿你爹的命换钱!不管怎么说,你跟你们局长是有杀父之仇的呀,怎么现在反过来倒给他作起了伪证,人命关天,你这样做,别说对不起张大哥,就连你死去的爹也对不起,你说你的良心就这么让狗吃了?”

杨大龙说完,杨二龙也不甘寂寞,接着说:“你知道俺哥俩儿为什么帮张大哥吗?就因为俺们相信他,为啥相信他不相信你呢?就因为这些年你上大学进了城,忘了家乡忘了爹娘忘了根本,能耐大了,良心没了。可是,坑人可以,不能害人,你作伪证,把人家张大哥弄成一个逃犯,就为了巴结你们局长,巴结你们家的仇人,这不是人干的事儿呀!”

听了杨氏兄弟这篇宏论,刘晓几乎把脑袋扎进了裤裆,手电光里,他用手反复地搓着脸,半晌,抬起头对我说:“话说到这儿,我也没什么退路了,可是,大张子,我还是要问你一个问题,你敢保证白雪媚的死跟胡凤岐有关?”

我想了想,肯定地说:“敢保证!”

刘晓说:“可是,在当时,无论让谁断这个案,也会说是你杀了你爱人,因为,你那天晚上喝醉了酒,你对你爱人和胡凤岐的那种关系心怀不满,你亲口对我说,你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后来,你又出逃了!你一逃,就等于是黄泥掉到了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现在,大家议论起你爱人的死,没有一个不认为是你杀的!”

刘晓的话说的很客观,这是我的“死穴”和“命门”,也是我一直不敢“投案”的根本原因。我知道,刘晓说这些话,是与我交心的前奏,接下来,他肯定会主动与我谈一些实质性问题,于是,我很诚恳地对他说:“刘晓,我跟你说句实话,我确实没有杀死白雪媚!”

刘晓不以为然地问我:“你没杀人,那为什么要逃跑?”

我说:“原因很多,但最直接的还是因为你给胡凤岐作了伪证,你的伪证才是掉到我裤裆里的那块黄泥。”

刘晓冷笑一声,并没有羞愧:“大张子,其实你比我更了解胡凤岐是个什么样的人,以他的势力,即使我刘晓不给他作证,他也会让张晓王晓李晓们把那块黄泥塞进你的裤裆,到时候,你仍然说不清,我这样说你信不信?”

刘晓的观点也是我的观点,我自然深信不疑,从某种意义上讲,正因为我深信,所以我才下意识地选择了出逃;可是,现在不同了,我很自信地对刘晓说:“刘晓,我告诉你,胡凤岐就是拉出一万个你这样的‘晓’字辈也没用了,我已经掌握了他那天晚上到过我家的证据。”

刘晓依然冷笑:“嘁!大张子,你没听明白我的话,胡凤岐那晚到没到过你家并不是要害……退一步说,胡凤岐就算到过你家,可这并不能说明他就是害死你爱人的凶手,他为什么要害死你爱人?他的动机是什么?你有证据吗?”

刘晓的问话震撼了我,是啊!胡凤岐为什么要害死白雪媚……事件发生以来,我只关注胡凤岐那晚到没到过我家,就是没有好好想一想胡凤岐为什么要杀死白雪媚。我无法回答刘晓的提问,只好搪塞道:“有!我有证据!胡凤岐那天晚上给白雪媚打了一个借款的条子,那个条子透过稿纸压印在了第二第三页稿纸上……”

杨大龙接过话茬儿:“这两页稿纸,是我和二龙亲手交给张大哥的岳父的!”

我强调说:“我相信我岳父已经把稿纸转给了公安局!只要公安局一鉴定,胡凤岐就没法抵赖……”

刘晓瞪大眼望着我:“那么,你看清楚借款欠条的内容了吗?”

我说:“很模糊!好像是借了白雪媚多少多少钱!”

“多少钱?”刘晓紧追一句。

我认真回忆了一下,含糊地说:“多少钱看不太清,反正不是个小数字!至于具体多少,我想公安局一鉴定就会出来结果的,这种鉴定对他们来说易如反掌!”

刘晓愣了一下,抽出双手默默地托着腮,沉吟了半晌,自言自语道:“这么说,胡凤岐跟你爱人真的像外界传说的那样,在工程上,一个发包,一个转手,经济上不清不白……”他这样说着,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大张子,也许你还不知道吧……胡凤岐已经被市纪委‘双规’了!”

我一惊:“你听谁说的?”

“这种事儿长着翅膀呢!”

“为什么‘双规’?”我追问一句,担心刘晓是在骗我。

刘晓“嘿嘿”一笑:“这我就不好说了!你应该比我清楚,装什么糊涂……”

三言两语的对话,爆发出巨大的信息量,那一刻,我的脑海就像一个计算机网站因过多网客的进入而造成了内存爆满,突然之间便处于了一种瘫痪的“死机”状态。这样大约过了几秒钟,我渐渐感到一条思维的路径正在悄然打开,我顺着这条路径走了下去……于是,我问自己:市纪委是管什么的?我自己回答说,是管领导干部违法乱纪的!我又问,领导干部常犯的错误是什么?我自己答:一是作风问题;二是经济问题……

我猛然间意识到了刘晓话中的意思,的确,在别人看来,胡凤岐的作风问题、经济问题无不与白雪媚有关,而白雪媚又是我的妻子,胡凤岐被“双规”的原因,我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然而,谁都不会相信,作为白雪媚的丈夫,我关注的只是胡、白二人的“作风问题”,他们的男女关系使我敢怒不敢言;于是,我把心底的愤怒化作无处不在的醋意,我的醋意淹没了我对胡、白二人“经济问题”的敏感和判断,多年来,我甚至从不过问白雪媚生意如何,挣钱多少!

如果说恋爱中的女人最没有理智的话,那么,正在吃醋的男人对周围事物的认知和判断简直就是弱智和白痴。

我说不出话……

刘晓默默地望着我,长叹一声,“大张子,别看你长得很男人,其实,你挺怯懦的,也挺可怜!现在,我已经感觉到了什么,我差不多已经相信你的话了,白雪媚也许真的不是你杀的,那么,你说,我能给你做点什么?”

我说:“证明胡凤岐那天晚上确实到过我家,这是你应该做的!”

“我答应!”

“还有,说清楚你为什么给胡凤岐作伪证,胡凤岐是不是威胁过你!”

“这其实是一个问题。不过,现在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胡凤岐从来就没有威胁过我……”

“我不信!”

“那你就听我说……”

窗外的暗夜渐渐淡去,龙潭山的拂晓在薄雾中呈一片青灰色,天就要亮了。

刘晓的眼里放着扑朔迷离的幽光,他望着我,长久地沉吟着,忽然之间打开了话匣子:

大张子,我怎么跟你说呢……

我就这样说吧!人都是自私的,这话你信不信?

你还记得吗?你爱人死的那天,胡凤岐给你打电话表示慰问,在电话里,你问他头天夜里回没回定陵市,你说你看到他了,还把我拉出来作证,当时我在场,胡凤岐在电话里否认他夜里回了定陵市,于是,你当着你岳父的面再一次让我证实胡凤岐的确回过定陵市,我无奈,证实了,之后,我马上就后悔了。因为,你媳妇的死,人命关天,非同小可,我证实胡凤岐夜里和你爱人在一起,就等于证实你爱人的死与胡凤岐有关,而当时的情况是,连你的岳父都认为是你杀了你爱人……

咱们夜里喝酒,你喝得酩酊大醉,我确实听你说过“杀了他们杀了他们”的话,你醉了,醉得有了几分昏迷。作为同事,我有责任把你送回家,我原本知道你家的大概方位,却不知你家所住的楼号单元,全局的人都知道你与胡凤岐关系紧密,而马长民又是顶替你给胡凤岐开的专车,因此,我断定马长民肯定去过你家,于是,就给他打了电话。现在想起来,我这样做,其实有好奇的成分,我想知道胡凤岐在什么地方,可是,马长民不说实话,说他们都在省城……

然而,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还是在你家门口碰上了胡凤岐。

当时,我正在楼角目送着你进楼,看见里边出来的那个人突然打开单元门把你撞了个趔趄。天黑,灯又暗,等那人急匆匆与我擦肩而过时,我认出那人是胡凤岐。

我不知道你认没认出胡凤岐,但我知道他是从你家出来的,你爱人肯定在家,这下好了,以你当时的情绪和状态,我想,一场夫妻大战难以避免了。

我不怕你说我这人阴暗,我当时确实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心理。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我对胡凤岐怀有一种说不出的、成分极为复杂的感情,其中,有恨,有怨、有感激、有无奈……

我在局里这些年,从来不跟人提及我的家庭,对于我的父亲母亲,我一直有一个解不开的心结,这个心结成了我的枷锁,它也许要捆绑我一辈子。

我爹的死不知道你以前知不知道,但现在你肯定是知道了……我爹是被胡凤岐的车生生轧死的,有目击证人,有公安局的现场勘察报告,可是,由于胡凤岐从中捣鬼,至今我也不知道凶手是谁,更别说惩办,父冤子不能伸,我恨胡凤岐……

可是,对于我爹的死,胡凤岐给予了数额巨大的赔偿,还想方设法在定陵市给我安排了工作,并且在我上班不到三年时,由他一手包办,打着我是市政府某领导的亲戚的旗号,力排众议,破格将我提拔成了科级干部,我真的不知怎么感激胡凤岐……

然而,我又想,刚刚大学毕业的我,遭遇了家破人亡、爹死娘嫁人的悲惨境况。我爹的血命钱被村干部董保来看中,为了这笔钱,他花言巧语娶了我娘,我娘比他大6岁呀,自然信不过他,手里攥着那笔钱不撒手,却对村里的人说所有的钱都给了我,我何曾见过我爹这笔血命钱?很长一段时间,我视我娘携爹的血命钱半路嫁人为不忠、不仁、不义,为此,我们母子闹翻,几年之间不来往,这一切,都是那笔血命钱引发的,胡凤岐的钱害了我一家,我怨恨他……

无论是恨是怨还是感激,我对胡凤岐总是无可奈何,胡凤岐是咱们的局长,我个人的前途命运都在他手里攥着,对于他,我既爱不起来,也恨不起来,所以,我就巴不得他出点什么事儿!

因为我对胡凤岐的感情很复杂,所以,我对你一直也很复杂,你是胡凤岐的红人,顶了我的征迁科长位置,我没有理由恨你,却也没法对你有好感,我与你主动套近乎,完全是一种处世的需要,其实,我早就知道你爱人叫白雪媚,与胡凤岐的关系不清不白。那天晚上在添香阁碰上胡凤岐,我已经猜出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是谁了。当时,我处于一种好心,极力拉你到乡巴佬喝酒,是怕你碰到胡、白二人幽会的场面,受不了那份儿刺激。可是,到乡巴佬喝上酒后,我一下子就又后悔了,我干吗这么好心眼儿,我给你们操得着这份儿心吗?于是,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开始用话语刺激你,我不否认,我的心理是阴暗的、矛盾的、复杂的,有时甚至还有几分幸灾乐祸,说白了,我是既怕你和胡凤岐出什么事儿,又希望你们出点什么事儿。

果然就出了事儿,不过,事儿出得大了,我没想到会死人……

大张子,你想想,当时的情况,是不是连你自己都说不清了?对!直到刚才,我仍然和大家一样,百分之百认为白雪媚是你杀的,而胡凤岐只不过是与她偷欢而已……作为你的证人,那时,我就已经对我的草率作证感到了后悔,然而,我真正昧起良心,不顾事实,决定给胡凤岐作伪证,还是在马长民找我谈话之后……

那天,我从你家里出来后,突然接到了马长民打给我的电话,他说有要紧的事儿要跟我讲。马长民是胡凤岐的亲外甥,从一定意义上讲,他代表的是局长胡凤岐,我哪里敢怠慢,打了个出租车就赶去了。

我们是在南出市口附近的运河公园见面的。那天虽然是星期六,可由于是午后,公园里并没什么游人。马长民的表情有点猴儿急,他拉我到人工湖南侧假山旁的树林里,倚着一棵大树对我说,刘晓,咱们长话短说!

我那时已经猜到了什么,一迭连声地说:“你说你说!”

马长民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小声说:“胡局长让我找你,他亲口跟我说,刘晓是咱们自己的人,让我务必把话跟你挑明。”

我问是什么话?

马长民并不急于解释,他说:“刘晓,我先问你一个问题,昨晚你看到咱们胡局长跟白雪媚在一起了?”

我不知怎么回答。

马长民见我犹豫,开导说:“都是自己人,看到了就说看到了,没看到就说没看到,无论看没看到,跟我私下里说说没事儿的!”

我望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我说:“我确实看到了!”

马长民叹息一声,默默地说:“胡局长问的就是这个事儿!”

谈话由此拉开序幕。

我认识到了自己的重要,我之所以在“看见”与“没看见”之间做出“看见”的选择,无非是想加重自己今后与胡凤岐讨价还价的砝码,于是,我问马长民:“看见了怎么样?没看见又怎么样?”

马长民单刀直入地对我说:“搁在平时,看见了就看见了,可是,白雪媚死了,看见了就不能说看见了,你明白吗?”

我说:“既然胡局长让你把话跟我挑明,那么,我问你,白雪媚的死跟胡局长有什么关系吗?”

马长民说:“白雪媚的死如果真的跟胡局长有关系,你看见了就看见了!正因为没关系,所以,你看见了才不能说看见!”

我被马长民的逻辑关系弄得有点儿糊涂。

我问:“为什么?”

马长民推心置腹地说:“刘晓,你大学毕业,从农村安排到城市,在建设局,是胡局长一手把你提拔起来的,胡局长待你不薄,把你视为心腹。有些话瞒谁也不能瞒你,实话跟你说,胡局长早就跟白雪媚‘有一腿’了……”

我假装吃惊:“真的?”

马长民说:“当领导的,按理说不应该,胡局长也是磨不开面子跟自己的部下说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事儿,所以才派我来,话说回来,现如今这社会,男的泡小蜜,女的傍大款,这是潮流,对于一个当官儿的来说,这算不了什么……”

我知道这是马长民在绕我,便将了他一军:“就是,这并没有什么呀!”

马长民听了,连忙摇头:“本来这是没有什么的!可是,张瑞合对胡局长和白雪媚的男女关系早有察觉,吃醋吃大发了,昨晚喝醉酒,借酒撒疯,把屋里的东西砸了个乱七八糟,还失手打死了白雪媚。现在张瑞合酒醒了,装傻充愣,说白雪媚是胡局长昨晚在他家幽会时害死的,我们听说,你还为他作了证,这样一来,胡局长整个说不清了……”

我故作糊涂,问马长民:“白雪媚的死如果与胡局长没关系,有什么说不清的呢?”

马长民叹口气,感慨地说:“你说得对着呢!弄死白雪媚的凶手早早晚晚会查清,这一点儿咱们并不怕,可是,如果你证实胡局长昨晚跟白雪媚见了面,胡局长肯定会被牵扯到这个凶杀案子中成为被调查的对象,到那时,他与白雪媚有男女关系的事儿就会传出去,这样一来,他这个局长就很没面子,影响仕途不说,如果有人借机整他,到时候,没准你和我都会受到牵连!别忘了,你和我的工作问题,还有你的提职,都是胡局长通过非正常手段给安排的!在这种时候,咱们哥儿俩应该帮他!”

马长民的这番话,击中了我的要害,我虽然怨恨胡凤岐,但我的工作、成长、前途、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与他密不可分,尽管随着我父亲案件的了结,近两年胡凤岐对我已经多了些冷淡,但细细想起来,胡凤岐的在职在位对我来说总是利大于弊。于是,我对马长民说:“这件事即使我不作证,张瑞合也会咬住不放的!”

马长民说:“这很自然,张瑞合把自己的媳妇打死了,又知道胡局长跟他媳妇有那个事儿,肯定会把胡局长拉到这起杀人案中来,这是明摆着的,所以,张瑞合咬住不放是正常的,就让他咬好了,胡局长说,只要你刘晓不作证,接下来无论什么事都好办!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我听得出,这是一个双关语,意思是说,只要我帮助胡凤岐度过这一关,案子的事儿好办,我个人的事儿也好办!

马长民见我没有表态,接着说:“刘晓,想想吧!张瑞合杀人,人命大事,公安局能不查?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杀了人就得偿命,你说你为一个即将被捕的死刑犯作的什么证?你觉得值吗?相反,胡局长有恩于咱,他又是局长,就是玩了一个半个的女人,犯个作风问题什么的,又能怎么样?到头来,该当官还当官,该管咱还管咱,你再想想,搭把手帮他一个小忙,又有咱们什么亏吃?

这无疑又是一记重拳。

马长民的话使我陷入了矛盾之中。

大张子,你别怪我这个人坏了心肠,当时那种情况,我已经认定了你是杀人犯,既然我做什么证都改变不了你杀人犯的命运,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得罪一个当权派,为自己以后的仕途垒上一堵墙呢?

就这样,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儿。可是,我坦率地讲,指使我作伪证的是胡凤岐,但出面做工作的却是马长民,在整个过程中,他们要挟过我,但并没有威胁我,我作伪证,从一定程度上讲是带有私心的,这与我的个人品质有关。为此,我内疚过,也谴责过自己,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但是,从个人的角度去理解,我觉得自己做得对,这是小付出大回报的投资,我想,只要胡凤岐度过了这一关,我仕途的账本上就会多储备上一笔政治资金,可是,我的如意算盘拨拉到第二天晚上时,我忽然听到了胡凤岐被“双规”的消息,“双规”是某些领导干部的“命门”,他能过这道关吗?这时,我隐隐感到了一丝失望,那失望就好像是一个股民刚买了一支股票,而那股票马上就跌了下来一样。

尽管如此,我还是有理由相信胡凤岐会迈过“双规”这道命门,因为,胡凤岐的能量太大了,你知道的,在他当局长这些年里,他一次次迈过了多少道命门,到最后,谁也没能把他怎么样!

大张子,如果不是大龙二龙略施小计把我诓骗到这马架子,如果不是你掌握了胡凤岐与白雪媚有经济来往的证据,并且通过你岳父报告了公安局,如果不是此时此刻我的良心忽然发现,也许,我还在打着我的如意算盘……

大张子,通过这件事,我开始反思自己了……

大龙二龙是我光屁股长大的伙伴,有很深的感情,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卖力地帮你,现在我明白了,他们这样做,是因为我变了,变得自私自利,无情无意,虚伪奸诈,认贼作父,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淳朴透明的“小伙伴”了。

大张子,我对不住你,如果你相信我,咱们一起把我娘接上,一块回定陵去投案……

毕竟,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更何况,胡凤岐已经被“双规”……

毕竟,假如你真是逃犯,你能逃到哪儿去?

大张子,是死是活鸟朝上,投案了,心里落个塌实!

……

刘晓叙说的许多情节是我没有想到的,我原本以为胡凤岐会对刘晓不择手段地实施威逼、利诱,可是他没有,就连做刘晓的工作他都没有亲自出面,马长民的话说的是那样合情合理,以致使整个事件的见证人刘晓都认为我是理所当然的杀人犯。那么,我若投案,公安局会怎样认为?

原以为刘晓的“口供”会撕开胡凤岐杀害白雪媚的一些内幕,现在看来,我对刘晓寄予了太大的希望……

我忽然感到了尿急,我对刘晓说:“刘晓,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现在我撒泡尿!等我回来咱们再说下面的事儿!”

我蹿出屋。

太阳已脱颖于群山之巅,阳光犹如出炉钢水,不知何时已“扑啦啦”泼向了墨一般葱郁的林海。

天空瓦蓝,绿野铺金。

我掏出家什,对着屋角滋出一道不息的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