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公安局验尸锁定凶犯 胡凤岐逃命躲进深山

我站在房间里凭窗远望,窗外的一切笼罩在夜幕之中,只有路灯闪着恍惚的光。这里是地处市郊的一座封闭的军营,出于保密和办案方便的原因,市纪委对一些“双规”的领导干部常常是“审”无定所,不是安排在“铁打的营盘”,就是安排在周边某县的某个秘密地点。

熄灯号响了起来。

我转回身,看见“娃娃脸”小李和“眼镜”小安百无聊赖,一个在翻报,一个在玩手机。纪委封闭办案是有纪律的,现场办案的纪检干部即使带着手机,也是不能与外界联系的,现在,他们只能拿着手机玩游戏消磨时光。

他们还在耐心地等待,我知道,他们在等待魏平川,等待魏平川从外调组那里带来审讯我的新线索或新证据。可是,魏平川出去了大半天,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熄灯号的尾音,消失在市郊的茫茫夜空中。

我望着“娃娃脸”和“眼镜”,他们谁也没有抬头看我,于是,我拍了拍巴掌,笑着说:“喂!二位老弟,冒昧请示一下,熄灯号都吹过了,咱们大家也熬了一天了,你们看,我这老头子能不能休息?”

他们抬起头,奇怪地望着我,谁也没有说话,我装作窘迫的样子,赔着笑补充道:“岁数大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

“娃娃脸”望了一眼“眼镜”,用嘲笑的口吻说:“胡局长知道‘冒昧请示’了,这就是进步呀!你说呢?”

“眼镜”脸上没什么表情,望着我,沉吟片刻,不软不硬地说:“我问你,都一整天了,你的问题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说:“该说的,我不是都跟你们说了吗,书面材料也交给了你们。”

“眼镜”望了“娃娃脸”一眼,耸耸肩说:“看来,他还没考虑成熟,咱们还是让他接着考虑吧!”

“娃娃脸”说:“我看也是!”说着,用手指了指我身边的一张圈椅,“大家都熬了一天了,你累,我们就不累?坐下,接着考虑你的问题。”

很显然,他们是在有意地“熬”我。

在我的水乡老家,以打鱼为生的渔民们饲养一种捕鱼的鱼鹰,这种鱼鹰天生野性,渔民们为了驯化它们,夜晚时,将它们装进圆笸箩,鱼鹰一打盹,渔民就用手指甲挠笸箩,笸箩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单调而烦躁,如此循环往复,鱼鹰们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没有了精气神儿,日久天长,野性渐渐得到消磨,鱼鹰便会被驯化,任渔民们驱使。我们水乡把这种驯化鱼鹰的方法叫“挠鹰”。

现在,市纪委也把我当成了一只鱼鹰,他们正在用“挠”或者“熬”的方法驯化我,妄图使我就范。

虎落平阳被犬欺,我的心头充满了愤怒,可是,转念一想,既然我落到了这一步,也只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了。

我坐在了圈椅上。

“娃娃脸”继续低头看报,“眼镜”继续在玩他的手机游戏。

我们大家都在等待着一个人……

长夜漫漫。

不知过了多久……

“娃娃脸”和“眼镜”已打不起精神,我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困乏,开始眯起眼假寐。

我睡不着,脑海里不断地幻想着即将发生或已经发生的事儿,张瑞合、白雪媚、刘晓、白宇峰、范子辉、马长民、魏平川……他们都在干什么?公安局、市纪委对白雪媚致死案的侦破和对我的问题的侦查进行到了一种什么程度?白雪媚的尸体检验有了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我杀死白雪媚不会留下什么线索吧?两天两夜与世隔绝,外面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娃娃脸”哈欠连天地站起来,怪怪地咳嗽一声,不轻不重地推了我一把,我睁开眼,他却看都不看我一眼,头也不回地进了卫生间,出来时,他与同样哈欠连天的“眼镜”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眼镜”点点头,“娃娃脸”躺在沙发上睡了。“眼镜”直瞪瞪地望着我。警告说:“继续考虑你的问题,我陪着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向我报告,不许打瞌睡!”

我只得打起精神,半睁着一双眼与“眼镜”对峙,心想:“小兔羔子,看把你们神气的!”

“挠鹰”挠到后半夜,魏平川终于回来了。

所有的人都兴奋了起来,沉睡中的“娃娃脸”听到门响,一跃而起。

六束目光都在注视着魏平川,似乎都想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什么信息。

然而,魏平川目光淡然,面目冷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抬起胳膊,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对我说:“胡局长,你可以回屋休息了!”

我站起身,一颗心骤然间“扑通扑通”狂跳起来。走到里屋门口时,我忍不住回头再望魏平川一眼,这时,我发现“娃娃脸”、“眼镜”、魏平川用各自含义不同的目光齐刷刷地望着我。这目光如火焰、如寒流、如刺刀尖儿,如辣椒面儿,铺天盖地向我兜头而来,在如此强大的冲击波中,我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心想,决定我命运的时刻或许就要到来了。

我如同得了热症一般,打着摆子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感觉身后伸进一条胳膊,“咣”的一声,我回头,不知是谁为我带上了房门。

一种前所未有的灼热烘烤着我,这灼热不知是来自身体还是来自门外。屋内,似乎弥漫着浓浓的煤气,只要迸出一星火花,我就会在闪光中轰然爆响。

夜正深沉,我一屁股坐在了床上,愣了半晌,我才软软地躺下来,怔怔地望着屋顶。

灯光惨白,恰如我此时的心情。

也许过了一个小时,抑或过了两个小时,我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这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像挨了蜂蜇一样倏然坐起,眼花缭乱之中,一个人推门进屋,回手关上屋门后,冲我微微一笑。

是魏平川。

我一下子从床上出溜下来。

魏平川示意我坐下,用很正常的声音对我说:“今晚上,我陪你!”

自从“双规”来到这里,不管是白天还是夜里,只要我休息,不是“娃娃脸”陪我,就是“眼镜”陪我,说是“陪”,实际上是监视,今晚好了,魏平川亲自来“陪”我了。

我眼巴巴地望着魏平川,忐忑不安地坐在了床沿,我不敢说话,用目光问他:“怎么样?”

魏平川也望着我,笑了笑,这笑让我既宽慰又紧张,他凑近我,低声说:“好消息,西四方城中村改造工程马上就要进入施工准备阶段了,你被‘双规’,许多工作没法开展,市长着急,开始过问你的案子了。”

我急切地问:“他怎么说?”

“大概意思是:有问题快报结果,没问题快点结案,查无实据的留待以后查,工程等着上马,拖不得!”魏平川把手放在嘴边,圈成一个喇叭筒,笑眯眯地小声对我说。

“那么,我到底有没有问题?”

“你的问题群众反映很大,可是,匿名信直接反映的是你跟白雪媚的男女关系和经济问题,现在,白雪媚死了,死无对证,线索断了。匿名信是鹏远公司的人写的,他们听说白雪媚死了,没人敢站出来指证匿名信所反映的内容,线索又断了,至于你的其他问题,我已经暗中给你抹平了。现在,我正在借西四方城中村改造工程急需你出山这件事儿,争取尽快给你结案,今天我已经把你这桩断了线索的案子向市纪委做了汇报,市纪委领导指示我给你写个结案报告,尽快办理解除‘双规’的相关手续,争取早日让你出去工作。”

听了魏平川的话,我高兴得差点儿昏过去,市纪委对我的“双规”竟然如此短命和轻率,使人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压抑着自己兴奋的心情,以梦幻般的语气问:“老魏,你不会是在哄我吧?”

魏平川“扑哧”一声,迸出一个灿烂的笑,意味深长地望着我:“我的胡局长……”那眼光里分明在说,“难道你还不相信我的能力?”

我紧紧地握住魏平川的手,默默地注视着他,提着的一颗心渐渐地放了下来。

我说:“兄弟……”

他说:“哥哥……”

热乎乎的一行泪蚂蚁一般从眼角爬到了嘴角……

第二天中午,短命的“双规”宣布完结。

“娃娃脸”略带几分窘迫地将手包、手机、腰带还给我,抱歉地对我说:“胡局长,我们纪检人员查案子跟你们干工作是一样的,公事公办,话语不周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纪检人员嘛!干什么吆喝什么,你们并没有错!”我说这话时,极力装出一副大度的样子,但嘴角却忍不住挂了一丝冷笑,在“娃娃脸”面前,我不知怎样才能找回我做局长的尊严。

我打开了自己的手机,仰着头、叉着腰给马长民拨了一个电话……

半个小时后,马长民开车来接我。

我想向魏平川辞行,可是魏平川吃完早饭就出去了,或许是为了避嫌吧,他没有亲自出面送我,“娃娃脸”和“眼镜”也只是站在房间门口冲我挥了挥手,并不肯多送一步,更没有说“再见”。我知道,这些年纪检干部也有了点儿公安干警或监狱狱警的味道,当“双规”人员结案时,他们也开始忌讳说“再见”了。

我走出梦一般的招待所,又看到了蓝的天,绿的野,白的云。

坐在车内,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纪委这一关总算平安地闯过来了,我与白雪媚的经济瓜葛已不必再挂心,现在,让我揪心的只剩下白雪媚的死了,毕竟,这是一起人命案啊!这样一想,我的心不由得又悬了起来。

奥迪车平稳地驶出了营区。

“三舅,你被‘双规’的事儿,咱们局都轰动了,真是人心隔肚皮呀,说啥话的都有……嘿嘿!他们谁也不会想到,还没过两天,你就出来了!”马长民回了一下头对我说,很轻松的样子。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人们怎样议论我,不用说我也清楚,现在,我急于了解的不是这些,而是白雪媚的人命案进行到了什么程度。

我问:“民子,对于白雪媚的死,你听到什么没有?”

“满世界都在议论这件事儿,说法挺多,不过……哎!三舅,你知道吗?张瑞合逃了,是当天晚上逃的,看来,你猜对了,白雪媚真是张瑞合喝醉酒后弄死的……”马长民说。

我又惊又喜,连忙问:“公安局定案了吗?”

马长民摇了摇头:“公安局怎么定的案没听说,不过,如果张瑞合没弄死自己的老婆,那么,他跑什么呢?你说呢三舅?”

我有些失望,只好附和一句:“那倒也是!”又问,“民子,这两天,公安局没有传唤你?”

“没有!”

“也没有传唤刘晓?”

“好像也没有!噢!对了!你让我给刘晓送钱,这事儿我还一直没办,张瑞合既然已经逃跑了,这就说明白雪媚的死跟咱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那么,这笔钱咱们也就没必要给刘晓了。你说是吧?三舅!”马长民回过头,自以为聪明地望了我一眼。

我想了想,没有吭声。

正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已经好几天没有听到过这悦耳的铃声了,我打开手机,“喂”了一声。

“老胡,你现在在哪儿?”是魏平川非常压抑的声音。

我的心一提,瞧了一眼车窗外:“还没进市区呢!老魏,有事儿?”

“说话方便吗?”魏平川小声问。

“我在我自己的车上,有事儿你就讲吧,没关系!”我也低声说。

电话里,魏平川似乎咽了一下唾味,之后,急急地说:“有一个情况跟你说一下,刚才,市纪委办公室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市公安局派人接洽要把你提走,纪委办公室还不知道我已经把你放了,就对公安局的人说,你现在还在‘双规’期间,公安局的人说你有可能涉嫌一桩杀人案,人命案比经济案大,坚决要提人……你听明白了吗,老胡?”

我大吃一惊,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胡哇,现在我问你,你要跟我说句实话,白雪媚的死,跟你到底有没有关系?”魏平川问。

我来不及思考什么,下意识地否认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沉吟片刻,魏平川沮丧地说:“老胡哇!白雪媚的死无论跟你有没有关系,你必须做好各种准备,我听电话里的口气,公安局好像已经掌握了你的确凿证据……老胡哇!假如白雪媚的死真的跟你有关系,你可就把我坑了呀!”

我的头皮“轰”地一炸,脸上、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似乎在紧缩中蓦地膨胀开来,我慌乱地用手抹了一把痒痒的额头,急急地问:“魏老弟,听你的意思,市公安局是不是正在抓捕我?”

魏平川说:“我跟市纪委办公室的人说你刚刚被解除‘双规’!办公室的人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公安局!我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老胡哇!你的事儿,我能做的都帮你做了,怎样对付公安局,那就是你的事了,你就好自为之吧!不过,我劝你一句,假如白雪媚真是你弄死的,你最好是避一避,公安局不是市纪委,那帮警察有的是法子对付你……好了,我不能再跟你多说了!大主意你自己拿!”

魏平川挂了电话,我的冷汗痒痒地从额头爬了下来……

我想,公安局没准儿真的掌握了我杀死白雪媚的证据。

我想,也许我真的在现场遗留下了什么作案线索。

我想,公安局这两天不见有任何作为,好像是为了不打草惊蛇,现在他们终于找到了确凿的证据,他们有了百分之百的把握,他们开始正式抓捕我了……

我这样想着,一片空白的脑海里渐渐出现了一幅幅清晰的图画:

各路口,一队队身穿防弹背心的武警荷枪实弹,检查着过往车辆。

建设局,办公室的沙发上坐着两名警官,楼道、房间、厕所里潜伏着大量警察。

我的家,门口有便衣,巷口有便衣,街口也有便衣,他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警惕地注视着从身边过往的每一个人。

心灵深处响起了凄厉的警笛……

我吓了一跳。

“三舅,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马长民从车镜里观察到我的变化,担心地问,“是谁给你打来的电话?出了什么事儿?”

我惊醒了,认真地清了清嗓子,极力压抑着内心的张慌:“民子,马上停车!”

车徐徐停在了路边。

我望了一眼车窗外。

路上,客车、货车、农用车川流不息。我发现,这是由定陵市通往千山县的一条公路,我的车正处在离进市口不远的地方。

我要想一想,我到底进不进市区。魏平川也许说得对,不管公安局掌握不掌握我杀死白雪媚的证据,避一避风头,听一听风声,总还能为自己留一点缓冲的余地。可是,我又想,假如我真的就这么逃了,我会不会像张瑞合一样,被人认为是畏罪潜逃犯?

逃还是不逃?我决策不下,正在这时,车内响起了手机铃声,我下意识地打开手机,猜想肯定是魏平川的电话,连忙说:“喂,老魏吗……”

手机里没有声音,我正奇怪,却见马长民掏出自己的手机,长一句短一句地通起话来。

“嗯!是我……快进市了……”马长民说,停顿了一下,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胡局长?胡局长在我车上呢!”

我的心怦然一动,意识到情况不妙。这时,我又听马长民说,“再过半个小时就到家了……你糊涂啦!胡局长在我车上呢!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什么,大中午的开什么会……好,我放下局长马上就去!”

马长民关了手机,嘟囔着:“这个老崔,神神道道的……”

我急急地问:“谁的电话?”

马长民说:“崔增杰!”

我知道崔增杰是建设局机关车队队长,又问:“他说什么了?”

“问你在没在车上,还说让我马上回车队开一个紧急会议,大中午的开什么会!有病!”

我立即联想起我被“双规”前高副局长通知我开会的情景,也是一个紧急会。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种种迹象表明,公安局已经张开了网,他们不但要抓捕我,而且还要拘传马长民……风云突变,十万火急,我是把自己送到公安局的手中,还是暂且到外边避一避,我该决策了。

现在决策还来得及。

我的心底再一次想起魏平川的声音:“……公安局不是市纪委,那帮警察有的是办法对付你……”是啊!公安局不是市纪委,市纪委里我有魏平川,公安局里我可没有魏平川!

不能再犹豫了!

我对马长民说:“民子,三舅的事儿出了一点儿乱子,我要在这儿下车到省城托人走走关系把这乱子抹平。记住,无论谁问起我,你都要说我去了省城……”

马长民扭过身子望着我,吃惊地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我立即摆手制止了他:“民子,你回去后,也许公安局会传唤你。记住,要按咱们事先统一的口径说,能顶多久顶多久,刘晓也许会被传唤,你不要管他怎么说,也不要听公安局怎么说,记住了吗?”

马长民大概已经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紧张地看着我,不住地点着头。

我意味深长地用手拍了拍马长民的肩膀,接着说:“我在这儿下车后,你开着车走二环直奔去省城的高速公路,能跑多远跑多远,记住了吗?”

我这样说着,伸手打开了车门。

马长民愣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抓住我的手,小声问:“三舅,张瑞合早就跑了,现在,市纪委又把你放了出来,如果白雪媚的死跟你没关系的话,咱们会有什么乱子,你能跟我说说吗?”

我甩开马长民的手,沉下脸训斥道:“早跟你说过,不该问的别问,开车走你的!”

我推开车门,低头弯腰,一只脚踏向车外。这时,马长民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个报纸包递给我:“三舅,这是你给我的龙卡,你到省城或许用的着!”

我接过那个报纸包,下了车。马长民也跟着下了车,他又从兜里掏出几百块钱塞到我的手里:“三舅,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去省城……你到哪儿去我就不问了,可是,我知道你兜里从来不装钱,这是我的一点儿零钱,出门在外,打个车什么的,用得着!”

我的心底泛起一股酸楚。

马长民又说:“三舅,你一个人,自己照顾好自己!”

我的泪差一点儿流下来,我再次用手拍拍马长民的肩膀,嘱咐一句:“快走吧!”

马长民生离死别般望着我,蓦然低头钻进了汽车,他摇下车窗,噙着泪朝我挥了挥手,再没说什么。

黑色奥迪绝尘而去……

我很快控制住了从心底氤氲而起的那股悲情。现在,我已经站在了路边,紧张地注视着来往的车辆。我知道,马路的上行道通往定陵市区,下行道通往千山县,我别无选择,只能去千山县了。

在千山县,我有许多朋友,但此时我还没有决定去投奔谁。

我不敢怠慢,心急火燎地开始一次次伸手拦截下行的车辆。

我的精力很集中,渐渐地,我发现自己伸出的手里拿着一个报纸包,我在拦车的空当里偷闲打开报纸包,里边是马长民还给我的那张龙卡,我把龙卡装进衣兜,随手想把报纸丢掉,无意中,我发现那是被撕开的半张《定陵晚报》,我怀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心情着意扫了一眼报纸,居然在那个熟悉的角落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专栏,专栏里所刊文章的题目是:《读读〈名贤集〉》。

王士君的名字再一次跳入我的眼帘,我的心头骤然一亮。

我搭上了一辆去龙潭山风景区旅游的外地车……

我知道,像我这样负案在身的逃犯,姑姨娘舅、亲姐热妹是不能投靠的,走动紧密的挚朋好友也不能投靠,警眼所及,那里也许正洞开着一张张捕获的法网。而在我的社会关系、交际范围中,王士君与我不亲不近,不即不离,互有恩泽,彼此尊重,属于那种淡淡如水的君子之交,由于文人儒商与为政官员观念上的差异,我们很少坐在一起推杯换盏,称兄道弟。我自信,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的君子之交,是绝难纳入警方视线的。

回想起来,我与王士君的相识还是经魏平川介绍的。八年前,我还是规划局的副局长。当时,魏平川经我推荐已从信访局调到了市纪委,为了报答我的知遇之恩,他想尽了办法。有一天,他带着一名呆头呆脑的记者来到我的办公室,大夸那个呆人是“定陵第一笔”,大夸我为定陵城市规划立下的汗马功劳,死乞白赖非要让那个呆人给我写一篇报告文学。作为副职,我深知官场中的规矩,面对魏平川的好心很是为难,我并不想突出自己,就把那人介绍给了局长。没想到,局长非常重视,专门召开了一个座谈会,介绍局里的工作,那个被称为“定陵第一笔”的呆人也下了工夫,随我在局里采访了三天,推出一篇全面介绍定陵市城市规划的锦绣文章,整版登在了《定陵日报》上。此文不仅盛赞定陵城市规划的超前性、科学性,还盛赞了局领导班子的“火车头”作用;局长的“领头雁”作用;我的“参谋助手”作用。那时,定陵市还没有晚报,日报是唯一的市内党报,此文一登,规划局的工作在市里挂了号,市里高兴,局里也高兴,恰巧,那年局一级班子换届,我不能说我由规划局副局长升迁为建设局局长是因为那篇文章的缘故,但我敢肯定的是,那篇文章确实起了一定的作用。

从此,我领教了笔杆子的厉害,我记住了那呆子的名字——王士君。

就在我即将到建设局走马上任之际,王士君红头涨脸地找到我,求我为他办了第一件事。

那件事对我说来很小很小。

王士君与六个股东出资办了一所私立中学,在高新技术开发区买了三十亩地,地邻是鹏远房地产公司即将开发的五十亩住宅小区。鹏远的住宅用地买的早,规划局已经批准了建房规划,然而由于建房资金不到位,鹏远的住宅建设一直没有动工,王士君与六个股东的私立小学购得土地后,发现鹏远的住宅楼规划到了紧挨私立中学的边缘。按照城市楼房建设的有关规定,私立中学的教学楼要保证住宅楼的采光,就必须在自己的用地上前移十几米,这样前赶后错,原本可以建三栋教学楼的地皮就只能改做两栋,这样,私立中学就吃了大亏。可是由于鹏远购地在先,住宅规划已经批准,很难更改,私立中学又不愿吃这个哑巴亏,于是,王士君便找到了我。

士君有恩于我,这个忙我自然要帮。于是,我略施小计,收回已经批准的鹏远住宅建设规划,重新做了修改,这一改虽然使我从此与鹏远结了怨,但却为王士君等人的私立中学增建了一栋教学楼,挽回了十几亩地、上百万元的损失。

这对王士君来说是天大的事儿。

王士君无以回报,在我就任建设局局长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他在《定陵日报》《定陵晚报》发表为我个人树碑立传的文章达十几篇之多。由此,我所带领的建设局声名远播,年年被评为市里的先进。

当然,那些年我也没少给王士君办事儿,因为互恩互泽是我的为人原则。说实话,我并不想与王士君这样的人交朋友,可是,后来的工作实践告诉我,官场政客离不开“枪杆子”和“笔杆子”,改革开放时期,所谓“枪杆子”就是“印把子”,就是要结交有权的、能掌握你命运的人,纪检干部就属这一类;而“笔杆子”就是王士君这样的文人朋友,没有他们的妙笔,你就永远成为不了一个有为的官员。这就是我的理解。

然而,王士君的身上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特质,多年来,我们交往但不交心,讲信用,却难以建立信任,尽管如此,我还是很看重他的。要不是后来他靠办学坐地暴富,绝笔不再写他所称的“马屁文学”,也许我还与他保持着这种心照不宣的合作关系。但是,现在不行了,自从他卸任《定陵晚报》记者部主任后,他就变得越来越像个僧侣,闲云野鹤,孤帆远影,清灯黄卷,邀月独酌,恰如天马行空。不仅如此,他还把自己搞上了龙潭山,依傍着后龙口村买了地,造了屋,夏天卷帘来,冬日抽身去,俨然遁入了空门。如果不是他在《定陵晚报》晚茶版开了一个“士君专栏”,每周两篇或愤世嫉俗,或劝人向善,或谈古论今,或离经叛道的随笔与读者见上两面,也许人们真的就忘了定陵市还有这么一个叫做王士君的文人。

我觉得这样很好,王士君不招人,不惹人,孤家寡人,离群索居,正有利于我的避难蛰伏……

旅游车平稳地行进,车轮与新修的路面磨擦出清爽的“刷刷”声。

随着龙潭山景区的不断开发,通往景区的配套建设也跟了上去,开发初期的那条土石简易公路早已被优良的柏油路所取代。这几年,有着“燕北黄山”之称,集飞泉叠瀑、森林草原、奇石怪峰、天开云锁于一体的龙潭山风景声名鹊起,成了千山县乃至定陵市的一张城市名片。王士君选择这样一个风景如画、灵光波动的人间仙境作为消夏的去处,体现了他永远也摆脱不了的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古文人情结。

绿野葱郁,寥廓长天,山廓地厥间氤氲着朦朦雾霭,我默默地望着车窗外,渐渐地,群山之巅,雾霭深处,我恍惚看到了王士君凝目沉思、伏案疾书的背影。

现在,有家难奔,有国难投的我就要避祸于他的门下,他在不在他的山间别墅?他在别墅里正在干什么?正在想什么?正在写什么?

我欠起身向车后望了望,崭新的公路似乎是一条抽不尽的灰丝带,旅游车在不停地扯着、扯着……天地安然,视野里看不见警车,耳根下听不见警笛。

我收回目光,扭过身,在这紧急逃亡之中,我的心恰如一张揉褶的纸团,皱巴巴的感觉中有了些许的舒展。

我展开手中的《定陵晚报》,无声地叹口气,准备认真看看王士君在他的专栏里又向人们说了些什么。

读读《名贤集》

王士君

生于二十纪四十年代末,长于二十纪五六十年代,世界观正形成时,整个人的思想一直处在反传统文化的漩涡中,工作若干年后,曾自诩饱读诗书的我居然还没有读过流传很广的古代启蒙读物《名贤集》。

第一次听说《名贤集》大概是在二十几年前,那时,中国正处在剧烈的变革之中,人的思想像雨天里的鲤鱼,不时打着挺儿跃出水面,泛几朵不大不小的浪花,西方价值观的输入,给人的印象是“老外”一切都比咱家好,有的人甚至开始嫉妒“大鼻子老外”们现已进入了艾滋病时代,而咱们国人还在恬不知耻地流行感冒,那时,咱也是思想解放的“急先锋”,恨不得把祖宗的裹脚布从祖坟里挖出来写成文章在报纸上晾一晾,也就是在那时,我老家一位人称“秀才”的乡镇企业家来我处小住,闲聊时,说起人情常理,感叹世态炎凉,这位半百之人竟从提包里扯出一本线装的黄蜡蜡的古书,用激昂的声音给我念了许多在我听来既有理又无理既新鲜又陈旧的名言警句,且边读边讲体会,言道:“这书把人和世界研究透了,我每次出差必带。”后来我得知,这本让他得“悟”不浅的书就是《名贤集》。

我那时骂祖宗骂得已经刹不住车了,狂妄得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先人,根本目无圣贤。暗中讥笑我那位老乡中了迂腐子的“毒”。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二十几年后乾坤倒转,当无意翻起一本偶得的《名贤集》仔细研读一番后,方知现今世面上流行的至理名言竟有许多出自于斯。不认真读一读,真枉做了“龙的传人”。

年轻时“革”文化的“命”,破四旧、立四新,批孔老夫子,大人批,报纸上批,课堂上也批,我自然也跟着批,批得糊里糊涂,懵懵懂懂,批得香臭不分,五味不全,以致见了“圣贤”书便非烧即撕,恨不得长出一万只脚来愤然踏上,即使烧和撕之前偶尔翻翻瞄上两眼,也要在思想上戴上批判的“眼镜”。现在看来,我们这一代人脑后的“反骨”都是反传统反出来的,时代造就,耳濡目染,想生出点好感来也不容易,如今,岁数大了,胡子生出了一大把,风风雨雨,磕磕绊绊,跟头趔趄地活了几十年,碰了数也数不清的南墙后,回过头来再聆听先贤、圣哲们的言语,便觉先前的所作所为着实混账的可以,倘若不补上这启蒙的一课,到死时,你也不会为自己一生的经验教训做一个“交代得过去”的总结。我想,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传统的回归肯定是一种必然,毕竟圣贤之语是几千年来人民智慧的结晶,也是传统文化道德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一个民族失去了传统,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就失去了根,更何况在世风日下的今天,有选择地回归传统,重建道德,对于精神文明建设也不无裨益。

《名贤集》记录了孔孟以来历代名人贤士的嘉言善行,其间集有不少成语、格言、警句,这些都是积极的,但也有消极或宿命的一面,这是古代启蒙读物的通病,然而倘若剔除糟粕,汲取精华,《名贤集》倒不失为一本劝廉、劝善,疗治“精神滑坡”的好教材,如劝廉:“国正天心顺、君清民自安;常怀克己心,法度要谨守;君子当权积福,小人仗势欺人……”如劝善:“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艺术界有句名言:“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对于传统文化道德,我们历来主张有选择地、批判地继承,这就是说继承传统不是生吞活剥,也不是一棍子打死。同样,更新观念,解放思想也并不是不要传统不要道德。重建道德,要建立在传统的基础上,这才是具有民族特色的道德。我想倘若大家吃透“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名言,就不会有那么多“偷税漏税”、“坑蒙拐骗”的事情发生;时时敲一敲“人见利而不见害,鱼见食而不见钩”的警钟,也就少一些见利忘义、行贿受贿身陷囹圄的罪犯。同样,倘若常提一下“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劝君莫做亏心事,古往今来放过谁”的忠告,某些心存侥幸、胆大妄为的贪官污吏能不心悸而颤抖吗?

名贤之训所以流传,自有他的道理,因此“圣贤书”不可不读,好的传统道德亦不能丢。

一篇闲淡的随笔,把我读得心惊肉跳,那满目的铅字,犹如一颗颗霰弹向我迎面射来。我回味着这篇文章的寓意,失神地望着窗外。

身边,青山滴翠,溪水流苏,斜阳血红地挂在了峰峦之巅。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在我的眼里,龙潭山美不胜收的黄山风韵,一下子变成了马致远苍凉悲怆的诗。

旅游车停在了龙潭山山脚下一个足有十几亩方圆的水泥广场,这里是龙潭山分洪道经年累月形成的冲击扇。广场边缘是从山里绵延而过的分洪沟,乱石崩空、溪水奔流,足有五六米深。沟上除了水泥广场外,还环山脚建造了许多颇有档次的宾馆、饭店、招待所,那些建筑一律白墙红瓦,铝合金门窗,配以醒目的招牌,就像都市街道一样,弥漫着浓重的商业味道,这是龙潭山开发后迅速崛起的建筑。与这些建筑形成强烈对比的是相隔不足500米远的龙口村,那里是一片由青砖打底,土坯做墙,青瓦做顶的低矮房屋,简陋而破烂。令人惊讶的是,在这压抑的青、黄两色组成的民房中,异常醒目地掺了若干豪华的宅院,这些宅院大多分布在路边,也是白墙红瓦,铝合金门窗,并配以醒目的招牌。我早就听人说,龙口村的村民依靠龙潭山旅游区发展相关服务产业,开办农家旅馆饭店,打的是“农家屋”、“农家饭”、“农家风俗”招牌。这些年,城里人住腻了“钢筋水泥”,吃腻了大鱼大肉,总想在山野里寻一点别样的新鲜和刺激,于是“农家系列”大行其道,成了人们外出旅游的佐料。

游客们下了车,落霞中,我仰望着一片墨绿的龙潭山,弥漫在心头的那股苍凉悲怆的情绪渐渐裂开一条细细的缝隙。这时,我远远看到对面的山梁上闪着一抹白色,我知道,那是王士君的小别墅,三间正屋,白墙红瓦,在一望无际的高远墨绿中显得很醒目。

停车场乱哄哄的,大包小包堆在车前。大家三五成群,有的奔跑在上厕所的路上;有的围在一起,或抽烟,或喝水,一边兴致勃勃地交谈,一边等待导游安排住宿。我不必等什么,夹着手包沿着分洪沟边的公路向对面山梁走去。我恍惚记得,沿着这条缓坡柏油路走到山根,再向深处走上一段,斜刺里有一条通往王士君别墅的羊肠小道。

这两三年间,省里的一些领导到定陵市检查工作、召开会议,都将龙潭山作为学习、参观、考察的一项议程,我曾经几次陪同前往。我早就听魏平川说王士君在这里建了一栋用来休闲写作的小别墅,并详细介绍了小别墅所处的方位、规模以及王士君进山的规律。有一次陪省领导进山考察,游完黑龙潭主景区后,我站在山脚下仰望半山腰那栋小别墅,忽然灵机一动,想从那条若隐若现的羊肠小道爬上去拜访一下闭门写作的王士君。可惜,我只爬了一段路,疲惫的身体便不肯做主,加上有省领导在山下等候,不得不半途而归。事后,我将这件事告诉了王士君,王士君一脸憾意,盛情邀请我夏日有闲时一定到他的山间别墅小住,体验一下别具一格的乡风野趣。

很久没有同王士君联系了,作为不速之客,这一次,我不请自到。

太阳落山了。

我沿着蜿蜒的小柏油路,默默地向山里走去。一边走,一边思考着见到王士君时要说的话。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正待回头,一只手轻轻拍在了我的肩上,我的心一提,一切不测的设想倏然一闪。

“同志!别往前走了,天就要黑了!”一口浓重的山里话,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屏住呼吸,慢慢回过头,一个老女人的脸突现在我的眼前,五十多岁的样子,面如鸡皮,瘦若枯树。她殷勤地对我说:“你还没(MU)地儿住吧?要是没(MU),就住俺家!农家旅馆,比官家办的招待所不次,利索索的,没(MU)蝇子小咬,被窝里儿面儿全新,吃得也便宜,不多,连吃带住二十块钱!”

是拉客住店的。

我松了一口气,望着老女人笑了笑:“谢谢老嫂子!导游已经给我安排了住处,就不麻烦你了。”

老女人望着我,脸上有几分失望,沉吟片刻后,她不解地指着前面的大山问:“你住的地儿在哪儿?前边可是没(MU)人家呀!”

我忽然感觉眼前这个老女人有点眼熟,正诧异间,我所乘旅游车上的导游小姐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喂!这位领导,你住哪儿?是随团,还是自己找地方?”

我出逃拦车时,导游小姐看我像个大领导,破例让我搭了这辆团体旅游车,一路上,她总是称我为“这位领导”。

老女人听了导游小姐的话,眼里再次放出希望的光,她牵住了我的袖口,真诚地说:“车一来,俺就瞄上你了,你离群儿,孤雁儿一样的,俺揽客不是一天了,有地儿住没地儿住一眼就能看出……你哪儿也别去,就住俺家的旅馆吧,土坯炕席,冬暖夏凉,闹日本那些年,聂司令就住俺村!”

山里人了不得,连这个老女人也知道打名人招牌招揽生意了。

我没法再解释,天就要黑了,这个时候一个人往大深山里走,注定不会被人理解。为了摆脱眼前的窘况,我只好搪塞说:“这个地方有我一个朋友,事先说好的,我住他家!你们不要管了!”

导游小姐没明白我的意思,追问一句:“这位领导,就算有朋友,你也该往回走,往村里走才对呀!”

老女人高兴起来:“是啊是啊!快进村吧进村吧!你亲戚是谁?说出名儿来,俺给你忙着去找!”

我一狠心,索性指着对面山梁王士君的小别墅说:“看到吧!我朋友在那儿!”

导游小姐顺着我的手望去,惊讶而羡慕地对我说:“山间别墅呀!看来,是个很有钱的朋友呀!既然这样,那我就不管了。”

我连忙道谢,导游小姐客气几句,急急地走了。

然而,老女人仍然不肯离去,她紧追我几步问:“梁上的是你的啥人?”见我不理她,又自语道,“那可是俺龙潭山的山神呀!”

我有点惊讶,回过头:“是什么?”

老女人虔诚地说:“山神!”

我不懂,王士君怎么成了“山神”?想问,可又怕被老女人纠缠住,况且,我发现,眼前这个老女人确实有点儿眼熟。我不敢再说话,同老女人匆匆一笑,踏上了进山的路。

走了大约两分钟,我回过头看,发现老女人已走远,心想,这个山里女人我到底在哪儿见过……猛然间,我的心窍一开,在龙潭山龙口村,能让我感到眼熟的乡下老女人,只有刘晓的母亲。

我的心“咯噔”一下,暗想,我出逃的第一站怎么会选了这么一个不祥之地!

灰蒙蒙的心情变得阴沉起来。我想起了魏平川在龙口村开车撞死人的情景,想起了处理这件事的种种波折和磨难,想起了为抹平这件事自己所做出的巨大牺牲……

夜色在不知不觉间浸洇下来,山间雾气阴湿,氤氲在谷壑之中,淡淡的,似有若无,风很凉,有如人在高温的夏日从户外进入开着空调的房间一样。山里的夜,异常凉爽,凉爽得有了几分冰冷。

我磕磕绊绊地爬上了那条若隐若现的羊肠小道,在树木和草丛间急急登进,汗水渐渐浸湿了衣衫,我抹一把额头发梢上的汗珠,感觉那汗像冰水一样凉,我抬头,在茂密的树丛枝叶间,我一次次地搜寻着近在咫尺的小别墅。

真是望山跑死马,总觉得小别墅就在眼前了,可我却走了足足一个多小时。

现在,小别墅真的就在眼前了,没有围墙,也没有围栏、铁丝网之类,我看到了矗立在院中的电视天线杆,看到了屋内明亮的灯光,看到了铝合金玻璃窗口挂着一条淡蓝底色的花窗帘,看到了映在窗帘上的两个人影,那人影的轮廓很分明,一个是男的,无疑是王士君,另一个是女的……

那一刻,我想,那女的会不会是王士君的情妇……

金屋藏娇,也是文人的一大癖好。

我迟疑地站住了脚,气喘吁吁地坐在了路边一块冰冷的石头上。

天黑透了,我喘匀了气,一咬牙站起来,拖着沉重酸疼的双腿向小别墅走去。

映在窗口的女人身影没有阻拦住我,我才不管那是王士君的什么人,踏进院内,我想还是给王士君一点惊动为好。

我张口喊道:“王士……”

话还没出口,一个黑影闪电一般地向我扑来,与此同时,一声粗壮的断喝砸进我的耳鼓……

“哐!”

“哐!哐!哐……”

断喝声接连响起,我被那条黑影扑翻在地,我的衬衣被揪起、被撕扯,不知是什么东西肉嘟嘟毛茸茸暗含着尖利,恐怖地踩在我的肚子上,一张大嘴热烘烘腥烘烘臭烘烘啃着我的脸,一刹那,我看到一双绿汪汪的眼睛冒着鬼火在我眼前一闪。我下意识地翻转身用手护住脑袋,肝胆俱碎、魂不附体、撕心裂肺地锐叫一声:“王士君,救命啊!”

此起彼伏的断喝声犹如一声紧似一声的霹雳,将寂静的夜撕得粉碎。

夜莺飞了、百兽蹿了,树林也在发抖。

“哐哐哐哐……”

开门声,惊呼声、驱赶声、脚步声……

“哈特!哈特!狗东西!滚!滚……”

人声狗声乱七八糟声搅成一团。

狗声渐稀,人声响到了耳底。

我被扶了起来,眼前站着一男一女。

“快起来快起来……”王士君急切的声音。

不知有多少只手在拍打着我的身子,我闻到了一股弥漫着颗粒的土腥味儿。

“你是谁呀?吓着了没有?”王士君充满歉意地问我。

“不问人家伤着了没有?”女人惶惶的,语调有点儿嗔怪。

“你不是不知道,哈特不咬人的!”

王士君这样说着,凑近我,借着窗口透出的光仔细地看。

我的魂都被那条凶恶的狗吓飞了,胸口好像窝了一口气,半晌,这口气终于缓了过来,我说:“士君,别看了,是我!胡凤岐!”

王士君惊悚地叫了一声:“天——!”紧接着,一串语无伦次的话半截半截地流出了口,“天哪天哪!黑天半夜……我一万辈子也没想到,怎么会是你,我的天!你怎么来了……胡局长,这话怎么说的……”

我的胳膊被架住,感觉中,后背有一双柔软的手一直在不停地掸动,王士君还在磕磕绊绊地说着什么:“凤莲哪!你还不知道吧,这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胡凤岐局长,快扶胡局长进屋……”

女人应声着,很快将一双手从我的后背转向了我的另一只胳膊。

王士君和那个女人一左一右搀扶着我。

“狗东西瞎眼啦!看把胡局长吓着,我不杀了你!”王士君说。

凶恶的“狗东西”此时已经停止了狂吠,这只半人高的德国黑贝看到了主人对我的热情,冒着绿光的眼睛在幽暗之中灯盏一样地闪烁,它静静地望了我们几眼,歉意地在地上转着圈,一边不停地摇着尾巴,一边如孩子一样地“哼哼”着,好像在说:“对不起了!我这是公事公办,履行职责!我吃的就是这碗饭,伙计,在这大深山,不这样不行啊!”

“没想到没想到,胡局长,我万万没想到你老兄会到我这里来……”王士君一遍遍地说着。

我知道我的样子一定很落魂,很狼狈。当初,我还怕见到王士君时会自觉不自觉地显露出一个出逃者的落魄与狼狈,现在不怕了,“狗东西”哈特惊吓了我,我的落魄与狼狈也就有了理所当然的缘由。

我打量着王士君的屋子,用暧昧的目光望一眼一会儿沏茶,一会儿倒水,一会儿又递烟的女人,试探着问:“这是……”

王士君连忙说:“噢噢!忘了介绍了,这是我爱人,凤莲。”

凤莲看上去要比王士君小几岁,气质上像个职业女性,白白的,身材保持的很好,依稀可以辨出当年的风韵。她冲我笑笑,很客气地说:“早听我们家士君提起过你,当年他们几个人办学,多亏你帮忙!”

我摆摆手说:“过去的事儿了,不提也罢!话说回来,士君也没少帮我的忙,定陵第一笔嘛!把我吹乎得呜嚷呜嚷的!”

王士君“嘿嘿”笑,对凤莲挥挥手说:“别光顾说话,快去,放好水,让胡局长洗一洗!你看胡局长让‘哈特’弄得这一身土!喝茶都能喝出狗毛来!”

凤莲回身剜王士君一眼:“用你说,我正烧着水呢!”

王士君不满地说:“啰嗦了不是?你以为胡局长是你们女人,大夏天,洗洗身子还得用热水?”

凤莲的脸一下子绯红起来:“胡局长你瞧士君像个文人吗?说话不管不顾的!”

我笑,没有说话。

凤莲转而对王士君说:“你恐怕真的成了书呆子,山里的水夏天也像冰水一样凉,你不知道吗?”

王士君奇怪地问:“有那么凉吗?我洗澡的时候怎么没觉得?”

凤莲说:“你的洗澡水每天都是我给你热好的,你当然不觉得凉!”

王士君窘窘地笑了,小声对我说:“胡局长,让你笑话了,我住在这里,吃喝拉撒睡都是凤莲侍候,时间长了,倒不知道这山里的水到底有多凉,真成书呆子了。”

我说:“呆有呆的可爱,没准弟妹就是看上了你这个呆劲儿!”

凤莲也笑:“跟他过日子,能把人气死!亏得现在写字用电脑了,否则的话,士君能蘸着墨汁吃饭!”

这样说着,凤莲扭扭地走向屋外,临出屋时,回头对我说,“胡局长,你再稍等片刻,水马上就好了。”

我点头道谢。之后,打量着客厅,感叹一句:“好哇!世外桃源哪!”

王士君的目光流露着满意:“胡局长,要不要转一转?”

我说,可以!

于是,王士君陪着我屋前屋后转,一边看,一边得意地向我介绍。

这是一套小巧的别墅。建筑风格有点土洋结合,从外观看,像是一所具有欧式韵味的现代乡村民居,白瓷砖一贴到顶,屋顶是红瓦,门前探出宽阔的廊道,廊道外沿半人高的花墙上摆满了花草,院中央是一块平展的水泥地,水泥地外围种了一圈高高低低的蔬菜。

王士君说:“当初我到这山野里买地置屋,凤莲死活不同意,我意已决,她是拦不住的。起初她不肯到这山里来,后来怕我一个人受罪,没人照管,夏天的时候就陪我来避避暑,一来,就爱上了这地方。我和凤莲是有分工的,家务活儿她干,这菜地归我侍弄,我爹是菜农,侍弄菜是我家祖传!”

我点头,笑道:“在深山里买地造屋,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能想得出!”

王士君说:“活了几十岁,折腾了几十年,忽然之间就有了归隐之心,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

“狗东西”哈特眼睛冒着绿光,跟在我们身后,我心有余悸,下意识地躲避着。王士君发现后,笑道:“最初的时候,凤莲到山里,白天觉得还可以,青山绿水的,可是,一到晚上她就害怕,大山里黑呀,黑得深不见底,静呀,静就让人发毛……我就从武警部队买了这条淘汰的警犬,是经过初步训练的那种,不怎么爱叫,扑人、咬人都很有分寸,总之是不伤人。听说,就为这一点儿,人家才淘汰了它,你放心,狗是有灵性的,你是贵客,它能分辨的出来!”

我们这样说着,走进了屋,凤莲已在卫生间浴池里放好了水,她招呼我洗澡,王士君说:“别急,让胡局长再熟悉一下地形!”

他又领着我到各个房间走了走。

这座小别墅的房间布局与城里的新式单元房无异,厨房、卧室、客厅、书房、卫生间样样俱全,正房正屋差不多大小足有六间,书房面积最大,摆了一拉溜五个大书柜,另有一台双人床一般大小的老板台,上边横七竖八地摆着一些长短不齐的书籍,还有一台计算机,21英寸的纯屏上闪着荧光,显然是开着的。我知道,这就是王士君思想闪光、心灵搏杀的阵地。

走进另一间房屋时,我发现,这是一间卧室,与另一间卧室不同的是,一个是席梦思双人床,一个是具有当地民居风格的土火炕。王士君兴致勃勃地介绍说,这种土火炕冬暖夏凉,可是,他爱人是纯种城里人,睡不惯,所以到现在还一直闲着,没有使用。

我明白王士君话中的意思,看来,今晚他要把我安置在这条盘了土火炕的屋子里了。

再次走进客厅,凤莲为我准备好了洗澡用的一切用具,她嘱咐我几句,便急急地进了厨房。

我一个人进入卫生间脱衣洗澡,洗着洗着,忽然想起自己没有干净的衣服可以替换,正在尴尬,王士君将一套衣服递了进来,客气道:“咱俩的个儿差不多吧?这是我的衣服,没怎么穿过,要是不嫌弃,您就凑合凑合吧!”

我的心头有一股酸酸的东西涌了上来,堂堂局长,居然落到了穿别人衣服的地步,惨了点儿!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我接过王士君的话茬儿,故作豁达地说:“这太好了,没想到,咱哥俩儿从此要穿一条裤子了!”

洗完了澡,饭菜已经摆上了客厅,自然是山野风味。我饿了,也不谦让,风卷残云一般吃了起来,王士君夫妇见我这般吃相,眼都直了。我只好说,山里的东西新鲜、好吃,夫妇俩听了我的夸奖,眉开眼笑起来,等我吃得差不多了,王士君便开始张罗着喝酒。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说着话儿。

“你的文章我都看了,像个老夫子。看意思,你快修炼成得道真人了!”我说。

王士君笑:“什么真人!报社那帮老部下逼命似的管我要稿,专栏一开,想停都停不下来,写着写着就掏空了,所以读些老夫子的圣贤书,充充电!无非是翻故纸堆,倒旧书袋儿,不值得读。你是官人,价值观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的!”

我摇摇头说:“官人要是都能读读你的文章就好了!”

王士君望着我,试探着问:“胡局长,你老兄不会是到这深山老林找我探讨写文章的吧?”

也许是文人为人的隐讳,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对于我的突然造访,王士君夫妇一直没有问起过,我也没有找到一个好机会进行说明,现在,听王士君这么一问,便笑着反问道:“怎么?士君,难道我不能跟你探讨文章吗?”

王士君想了想,默默地摇了摇头:“胡局长拿我们打岔了,你是局长,身负要职,正事还忙不过来呢,不会对文章感兴趣的……”

我依旧笑:“你话里的意思我听出来了。就算我们这些人不学无术吧,就不许我想你了,就不许我来这儿看看你?”

王士君不好意思了,连连点头说:“当然当然!”然而,他还是怀疑地看着我,“可是,我知道你忙……”

我沉吟着从座位上站起,拍了一下王士君的肩膀,推心置腹地说:“士君呀!我这次来,别说你没想到,就是连我自己都没想到……”

王士君夫妇不解地望着我。

我接着说:“说实话,我不是向你学习写文章来的,也不是专程来看你,我是专门到你这里来躲清静的。”

我端着酒杯在屋里踱着步:“士君呀!你猜对了,我忙,这么多年了,没休过星期天、节假日,也没休过一天年假,我们这些人,负一点小责任,球毛烂蛋的事儿一大堆,大事小情处理起来没完没了,在办公室有人找你办事,到了家钻进被窝儿了,还有人找,现在,西四方城中村改造工程就要招投标了,找我的人一拨儿接一拨儿,手机都快打爆了,吃饭睡觉也不让你安生,说句饭桌上不该说的话,就是上厕所也常常被人从马桶上提拎走……”

王士君夫妇明白了我的意思,一迭连声地说:“干啥有干啥的难,你们当官的也不易!”

我一仰脖儿,把酒喝下肚,坐了下来:“谁说不是!我老伴心疼我,死活让我休一次年假,一来呢,可以休息休息,调整一下身体,毕竟老了,身子骨儿不做主;二来呢,可以避开西四方城中村改造工程的招投标,省得让别人说闲话,我一想也是这个理儿,可是到哪儿休假呢?碰巧,那些天我因为很用心地读了你的一些文章,比如《机巧致疏》呀,《读读〈名贤集〉》什么的,很自然地就想到了你,我是真想彻底地在你这深山里躲个清静!跟你好好探讨探讨为官为人的道儿道儿,所以,连司机都没用,坐着旅游车就来你这儿了……”

我说这些话时,明显地观察到了王士君的表情已由疑惑转换成了喜悦,尤其是当我报出一大串他写的文章时,他的喜悦已经溢满了脸颊,他兴奋地扭过头对凤莲说:“你总说我的文章没人读,看到了吧!”他用嘴努努我,很自豪的样子,意思是说,连胡局长都研究我的文章……

凤莲“嘻嘻”地笑:“鲁迅还说呢,一首诗吓不走孙传芳,指望你的文章救国救民,没那么大的威力吧!人家胡局长也就说一说让你高兴高兴!”

我连忙纠正说:“弟妹,我本人都来到了你们的面前,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我是真爱士君的文章!他的文章大智大雅,充满了哲理,对为官为人很有启迪!”

对于一个文人来讲,也许最高的奖赏和荣誉莫过于有人喜欢他的文章并能从中受益,我不是文人,所以无法体验文人的这种快乐,但是,从王士君的脸上,我感受到了这种快乐。他拉着我的手,很亲切的样子,掏心掏肺地对我说:“知音!知音哪!胡局长,现如今这社会风气,个性张扬,道德沦丧,精神滑坡、以耻为荣,赞同我观点的人已经不多了,在官员中更是凤毛麟角,你能喜欢我的文章,说明你与他们不同!”

王士君说到这儿,忽地站起来,抄起白酒瓶子,将酒倒入一个高脚玻璃杯中,足有二两多。他端起酒与我碰杯,兴奋地说:“高兴,今儿个真高兴呀!”

我想对王士君说,酒不能这么喝!可他一仰脖儿,干了。

我只好照他的样子一饮而尽。

王士君接着说:“京剧,知道不?国粹呀!小时候我不爱听,那时我家有个收音机,我们叫它戏匣子,我爹爱听京剧,一见我听别的,劈手就夺过去,我爹说戏匣子戏匣子,放着戏你不听你傻呀!我当时对爹很不理解,后来,岁数大了,我也爱上了京剧,发现祖宗留下的玩艺儿真是地道,再后来,我也读起了圣贤书,越读越觉得老祖宗说的话句句在理儿,假如现代人能达到古人的道德水准,那这世道,这社会治安,还有精神文明……民族的才是世界的,中国封建了几千年,不是样样东西都不好,比如孔夫子的仁、义、礼、智、信,不讲成不成,不成!‘文革’时狠劲儿批,批得大家荣辱、廉耻、香臭都分不清了,整个民族都失去了根,人的思想还能不乱套,你瞧现在社会上,坑、蒙、拐、骗、偷什么丑恶现象没有,人都不讲信用了,村骗乡,乡骗县,一骗骗到国务院,国务院忙着下文件,什么原因,‘信’字没了,现在国家重视了,抓诚信,不抓行不行?不行!外国人不跟咱做买卖,你说这还怎么改革开放……我有一个观点,试看将来的世界,必是诚信的天下,老实厚道的人不能总是吃亏……”

“好啦好啦!又是你这一大套!”凤莲试图拦住王士君的话头,可是,王士君一挥手将凤莲拨到一边,站起来为我斟酒,红着脸继续说:

“我从小就是个老实孩子,小时候不打架不骂街上课注意听讲,上了大学后不旷课不夜不归宿不偷偷谈恋爱,参加工作了,认真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坚决同党中央保持一致,可是,我这老实人也办过不老实的事儿……人无完人嘛!可是,我有做人的底线,过去没有,现在明确了,我不突破我的做人底线,我还是个好同志……”

凤莲一把夺过王士君手中的酒杯,厉声道:“说胡话呢!别喝了!”

“胡局长来了,高兴!让我喝!”王士君不依。

我看王士君酒上脸了,连忙站起来说:“我也高兴!可是我累了,明天再喝好吗?”

“不行!贵客到了,哪能不喝酒,酒是助兴的,也是解乏的!”王士君说。

我不知该说什么,正在这时,凤莲小声对王士君说:“明天晚报有你的专栏,你不是说好今晚给人家把稿子写好吗?”

王士君想起了什么,“噢”了一声,马上表态说:“今天是特殊情况,我给他们打个电话,看能不能推迟一天!”

凤莲说:“你这个人,喝点儿酒就失态,你啥时给人家耽误过事儿,你忘了你是固定专栏作者啦!”

我见王士君要给报社打电话,连忙叮嘱说:“士君老弟呀!我到你这儿来,除了我老伴知道,谁也没有告诉,我们局的人只知道我到外面休假,到哪儿休假他们谁也不清楚,我就是想过两天清静日子,所以,我在龙潭山度假的消息,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否则,找我的人太多,怕你的文章也写不安生了!”

王士君点点头说:“我明白!”

此后,王士君便不再劝酒,大家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各自分头休息去了。

我果然被安顿在了那间盘有土火炕的卧室,临睡前,凤莲关照了我一番,出屋时,对我说了一些“照顾不周请多包涵”之类的话,最后补充说,“士君的酒量,不喝正好,一喝就多,他今晚还要开夜车为晚报专栏写稿子!”

我开玩笑说:“李白斗酒诗百篇,士君喝点酒,一定能够写出锦绣文章。”

凤莲笑了笑,没说什么。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我发现凤莲正在厨房做饭,她笑着冲卧室努了努嘴,小声说:“天明时睡下的!写了一夜!”

我噤了声,默默走出屋。

朝阳早已从东山冉冉升起来。我眯起眼,看到山脚下的龙口村罩在一团淡淡的雾霭中,说不清那是炊烟还是雾气。水泥广场上,停泊车辆甲虫一般,旅游的人们一队队、一伙伙戴着红帽、白帽、蓝帽,如蚁一样地集聚着,在导游手中小三角旗的指引下蠢蠢地向山上爬来。

我将目光从山脚下收回,环望群山,群山披上了旭日的红光,对面的山崖峭壁水浸浸的,太阳一照,波光粼粼,碎金一般。

龙潭山,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泉若繁星,溪如蛛网,三叠泉、虎趵泉、马趵泉从山体内喷溅而出,流经千沟万壑汇聚龙潭,形成了一道道景色奇异的飞瀑大观。

我被对面山崖峭壁奇异的波光所吸引,入神地观望着,那山崖距我仅隔一道百米沟涧,涧内奔流着清清的溪水,真是好景色,怪不得王士君要把小别墅建在这里。我正这样想着,无意中发现对面山崖一侧的坡梁上搭着一片破败的马架子,马架用木棍树枝搭成,好像是一个牲畜圈,马架上方是几间青砖做底的土坯房,黄糊糊的,与周围秀丽的景色极不协调。

我正要把目光从对面山梁上收回,忽然看到从土坯房里闪出一个人,那人出了屋,朝我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转身对着墙角,样子好像是在撒尿,天很晴,阳光很足,虽然有树丛挡着,但那人在我的视野里还是显出了比较清晰的轮廓,我甚至可以臆想到那人裆下的尿线在阳光照射下闪出的金光。

我饶有兴趣地隔涧望着那人,密匝匝的树丛将那人的身影切割成了几个互不相连的碎片,我看清了,那人的确是在撒尿。

一泡长尿尿过后,那人的屁股撅了几撅,好像将裆内的物件塞了进去。

我想笑。

可是,我马上愣住了!觉得这个人很眼熟。

转念之间,我轻声笑了一下,暗暗骂自己,神经过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