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逃犯遭劫匪持刀相见黑吃黑 无辜遇冤枉苦诉衷肠面对面

我登上了开往定陵的客运长途汽车。

我之所以决定回定陵,是因为我手中掌握着胡凤岐留在稿纸上的“借款协议”压痕。只要细心辨别,任何人都能认出在这模模糊糊的压痕中有胡凤岐的亲笔签名和日期落款,这就是他在我家与白雪媚幽会的铁证,也是他的“死穴”和“命门”。我想,有了这个证据,胡凤岐涉嫌杀人的可能就不能排除。如此看来,我与其背着杀人的罪名亡命天涯,倒不如想办法将这个证据交给公安局作鉴定,没准儿我还能以此求得一线生机。

回定陵为自己做点什么的念头,是在我与岳父通话过程中陡然之间冒出来的。然而,我还是跟我岳父耍了点儿小聪明,我跟他说我要开车到南方边境躲一躲,我把这些告诉他,实际上就等于把我的行踪告诉了警方,我把警方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我所开的车和我所去的南方边境,而事实上我却声东击西,一头扎到定陵,扎到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我敬仰、尊重、信任我的岳父,可是,人命大案,嫌疑在身,即使对他,我也不得不防上一招。

我开始思考自己到定陵市后该怎么办。我对自己的长相信心不足,我的光头虎眼阔口宽腮和满脸黑森森的胡子碴儿活脱脱就是一面招摇在人们眼中的坏人旗帜,我想,以我的这副长相,即使在逃,也定然不会长久,因此,想办法将证据交到公安局手中,不失为一种积极的选择。可是,我对警方的情况并不明了,这次回定陵,我既不能亲自把证据交给公安局,以免自投罗网被人捕获,又要把证据安全地交到公安局手里,难度的确很大。为此,我反复权衡,比较来比较去,还是觉得将证据送给我岳父,而后由我岳父转交公安局更合适,于是,脑海里不由冒出了两种办法:一种是天黑后潜入干休所,先观察一下公安局是否在岳父家布了控,然后再把印有胡凤岐笔迹的稿纸亲手送到我岳父的家里;另一种是先给岳父打个电话,让岳父到干休所门前小树林的某个地方取稿纸,我在暗中观察;当然,还有一种办法我也想过,就是以挂号信的方式将证据寄给公安局,可又怕如此重大的证据在投递过程中会被弄丢……想来想去,总觉得哪一种方法都不是很保险。

“回到定陵后,还是见机行事吧!”我在心里说。

渐渐地,一阵困意向我袭来,我望了一眼挤满了车厢的乘客,将腿放在了最后一排四个人的座位上。大家也许看我长相凶恶,宁愿在前边挤着坐,也不愿到后边来与我为邻。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我估计这个电话仍然是我岳父打来的,我觉得自己此时已不便接任何人的电话,便从手包里取出手机,狠狠地摁下了关机键。我重新将手机放进包内,看到了卖车得来的两万五千元钱,还看到了印有胡凤岐笔迹压痕的那两页稿纸。我想,钱是我逃亡的资本,稿纸是胡凤岐的“死穴”和“命门”,这些东西无论如何不能丢。于是,我侧身将手包抱到了胸前,脸朝里躺下来,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累了,自白雪媚死后,我的神经一直紧绷着,我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可是,闭上眼睛后,我反而睡不着了,禁不住想起了当年的白雪媚……

十几年前,我以一种“恕罪”和“报恩”的心态在部队拼命工作,出生入死在风雪青藏线上。那时,我已将白宇峰视为部队的化身,我为自己生活工作在这样的部队而备感温暖。不久,我转了士官,立了二等功,我献身西北边陲国防建设的事迹在军内报刊隆重刊载。作为英模代表,我加入了南线作战英模报告团,应邀到内地各部队和大中院校做报告。那是一个在“亏了我一个,幸福十亿人”的口号下派生出“理解万岁”的年代,“新一代最可爱的人”的英雄事迹教育感染着社会上的每一个人。

那一天,我坐在内地一所大学的主席台上,慷慨激昂地念着政治部干事为我千锤百炼打造出的演讲稿,我的报告在一波波的掌声中进行。在即将结束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台下密密的人群中有一张美丽的脸庞,那脸庞美丽得超凡脱俗有如一盏明灯耀亮了半个会堂,那脸庞曾让我刻骨铭心永生难忘。一瞬间,我认出了白雪媚,白雪媚自然也认出了我,我不知她是不是被我的事迹感动了,我发现她的脸上挂着一串串的泪。她就那样直直地望着我,眼里射出的光火焰般喷在我的脸上,那一刻,我眼前烈焰升腾,整个身子都燃烧起来……

晚上,英模报告团与大学生联欢,白雪媚旁若无人地拉我跳舞,我被她疯狂的舞步带上了九霄,我好像在仙雾朦朦的晕厥中听到了她在我耳边的低吟:“张瑞合,张大帅,我早就看出你是一副英雄相,你果然就成了英雄!我喜欢你!”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的联欢会上,白雪媚突然当众宣布她要嫁给我!她激动地说,嫁给当代最可爱的人是我们女大学生的骄傲与自豪!她的语调有如诗朗诵,充满了激情与浪漫,朗诵完后,她火辣辣地亲了我一口,所有的照相机、录像机都对准了我们,白光闪闪中我听到了如潮的欢呼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恍惚只记住了报告团团长反复讲了不知多少遍的一句话:“我们的英模得到了如此美丽动人的女大学生的爱,谁能说我们八十年代的士兵不是新一代最可爱的人呢!”

我与白雪媚的爱情婚姻成了当地媒介和军内报刊的头条新闻,这新闻纷纷扬扬爆炒了将近一年。

我们出尽了风头,可我们的爱情却接受着岁月无情的考验。

结婚后,我们两地分居,天各一方。

结婚后,我们忍受着刻骨铭心的相思和绵绵无期的情愁。

我想,以白雪媚的美丽妩媚,她肯定难以忍受如此的孤寂与苦痛,我们的婚姻定然不会长久。

我不敢要孩子,深恐这个不期而至的小家伙一降生就会遭遇离母别父的悲情。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白雪媚一直恪守着这份苦痛与悲情,努力支持我在西北边陲保家卫国。于是,八年前的一次探亲假,白雪媚为了表示她对我爱的坚贞,为了让我对我们的小家庭产生一种稳定感,她有意怀上了冬冬。可是,令她自己都没想到的是,冬冬的坠地,却改变了她的初衷,她好像再也不能忍受煎熬,数次偷偷到部队,试图做通她父亲白宇峰的工作,调我回内地……我是集团军安心服役、献身边陲的标杆典型,我的“军中榜样”和“高干女婿”的身份使白宇峰进退维谷,迟迟不能答应女儿的要求。就这样,我在西北边陲又干了三年,直到我儿子冬冬过了三周岁生日时,白宇峰才在他离职前,成功地为我运作了跨大军区调动。我调入了定陵市军分区,报到两个月后就地转业,白宇峰也离职回到定陵一所军队干休所休养,从此我与岳父一家人定居定陵,老少三代终于过上了天天团圆的日子。

也就是在这一年,白雪媚为了我的转业安置问题傍上了建设局局长胡凤岐,此后,我们的家庭生活开始出现不和谐音符……

长途车“嗡嗡”地行驶着,我的耳中像钻进了一群绿头苍蝇,颠簸中,我发现这辆车并没有走高速公路,它走一段,站一站,不停地吐纳着上车或下车的乘客……

我怀抱着手包,躺在最后一排座位上,我要好好归拢一下自己的思绪,我为什么由一个部队优秀士兵沦为了亡命天涯的逃犯。

我再一次想起了白雪媚……

白雪媚不是个安分的人,当“春天的故事”唱遍大江南北时,她热血沸腾,主动辞去了设计院那份安逸的工作,在定陵市闻名全国的大型服装批发市场租得一个门脸儿,做起了服装批发生意。那些年,她下上海跑广东去深圳组织服装货源,她对服装款式的独具慧眼,她的天生丽质和魔鬼般的身材,使她的生意红透了整个市场,无论多么难以推销的服装,只要穿在她美妙绝伦的身上在店门前招摇一番,很快便有成群的客户涌入。她不愧是设计专业毕业的大学生,她将服装店办成了“T”型台,办成了颇具文化品位的品牌展销,同样的服装,只要一进她的店面,身价就会几倍几十倍地往上翻。那些年生意好做,白雪媚在收获金钱的同时,也收获了一身的“风流韵事”。我恍惚听人说有一个财大气粗的服装老板认定白雪媚在生意上的红火打的是“肉弹”品牌,在一次酒醉后与人打赌,开天价要与白雪媚一夜欢情……这些传说在市面上传得沸沸扬扬,我这个做丈夫的身在西北边陲,哪里能够尽知。这些皮毛,还是在我转业后与人闲聊时不经意间听到的,他们说这些时,都千篇一律地加上这样一句:“大张子,你小子修了几辈子德,娶了这么一个漂亮能干的媳妇!”这些话听多了,我便觉出了其中蕴意的复杂,我不知道我在部队服役期间白雪媚除了做生意之外,还干了些别的什么;也不知道白雪媚在与胡凤岐相好之前是否就已经背叛了我。

妻子红杏出墙,最后一个知道的往往是自己的丈夫……

然而,白雪媚是我的妻子,我了解她,她的性格中的确有着两种水火不容的特质:热情似火与冷傲孤僻,单纯浅薄与难以捉摸。

对于白雪媚的这桩风流韵事,我风闻她确实应了那个财大气粗的服装老板之邀,那老板也确实在某饭店提出了与她一夜欢娱的要求;可是,白雪媚却把“天价”一把摔在那老板的脸上……我不知道这传言是否真切,曾经半真半假地问起过白雪媚,白雪媚听后对我说,这不是真的!她说她与那个老板是生意上的伙伴,彼此合作的很好,那天,他们在饭店共进晚餐,进行中,谈了一些共同开发的项目。她没想到那老板谈着谈着就动了情,握着她的手说:“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老婆该多好,雪媚你跟我吧!甩了那个当兵的!”白雪媚说她当时甩手就给了那人一个嘴巴,恶狠狠地说:“你也配!”我问她,那是不是一个大老板,是不是给你开了“天价”?她鄙夷地呸了一声:“‘天价’是真,可那个老板是南方人,长得不比武大郎高,却比武大郎瘪,小鼻子大撅嘴窝骷髅眼五官挤在了一块儿,根本就不像个男人!他一提出那个要求,我差点儿呕吐在他脸上!”她又说,“我对那个老板说,你爱我就爱好了,给钱算怎么回事儿,这除了表明你不自信以外,还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你在有意污辱我!可我告诉你,我不是‘鸡’!”

这个段子,我不知听来了多少个版本,也不知道哪个真哪个假,曾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十分相信白雪媚,无论她在外边遇到了什么事儿,无论男人们在私下里对她说了什么想入非非的话,她都会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这种夫妻间的信赖直到她遇到了胡凤岐……

那时,我刚调到定陵军分区,并不想转业。我想象不出军人一旦离开部队将会是一种什么样子。然而,白雪媚硬逼着我转业,她开始在地方为我联系工作,她见到了胡凤岐。

第一次从胡凤岐那里回来,她很兴奋,对我说:“胡局长很给面子,他答应帮忙。”

第二次从胡凤岐那里回来,她很坦然,对我说:“胡局长这个人很实际,他说现在办事儿。上下左右都得打点,哪道关口想不到都不成,他让我回来准备钱。”

第三次从胡凤岐那里回来,她似乎塌实了许多:“送了两万块钱,他收了,收总比不收好,这证明人家是诚心给咱办事儿。胡局长不虚伪,不像别的官员……”

第四次从胡凤岐那里回来,她趴到床上蒙头大睡,任我问破天,她只是闭口不言,她的反常使我意识到我的转业泡汤了,送出去的那两万块钱很可能收不回来了!我没有伤心,甚至还在暗暗高兴,我以一种阿Q心态劝慰她:不就是两万块钱吗,就当咱喂了狗了!

她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并没有听从我的反复劝阻,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地去找胡凤岐……此后,她再也不跟我说什么,直到有一天,她把一切都给我办妥,才一字一句地告诉我:“该管的我都管了,该做的我都做了,你现在可以到建设局上班了!”

就这样,我当上了胡凤岐的专车司机!

就这样,白雪媚变卖了生意红火的服装店,注册了一家拥有几百万资产的房地产开发公司。

就这样,白雪媚与胡凤岐的关系变得神秘起来。她再也不愿跟我说什么、交流什么。她的生意、她的生活、她的社交、她的痛苦、她的忧伤、她的欢乐、她的愉悦、她一切的一切都被一张无形的幕布遮得严严实实。

热情似火的白雪媚变得冷傲孤僻了,单纯肤浅、清澈见底的白雪媚变得难以捉摸、神秘莫测了。

种种迹象表明,白雪媚变了心。

白雪媚——一个给我的一生带来荣耀幸福与痛苦灾难的人。现在她死了,死去的她还在无休无止地折磨我。

长途车紧急刹车,我绵延的思绪突然绷断,行进的惯性使我平躺着的身子向后剧烈地一冲,紧接着又是一个向前的强烈反弹。反弹中,一双无形的手猛地从座位上把我扯下来,我四脚八叉滚落在地,手包从怀中蹿了出去。

我吃了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感觉中好像一群警察从天而降,我摔懵了,连滚带爬地从车厢过道里站起来,惊恐地探头四下张望。

汽车停在了空旷的公路正中央,没有警察,没有经过检查站,也没有出车祸,车的两侧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前方好像也没有人。

“该死的,无缘无故地急刹的什么车!”我恼怒地看着司机,摸着撞疼的脑袋,一股无名火忽地一下冲上头顶,我忍不住伸出胳膊指着司机的后背影大骂:“操你姥姥的,前边是你家祖坟呀!”可是,就在这骂几乎从嘴里溜出去的时候,我又强按着把这脏话硬硬地塞进了喉咙,我好像咽下了什么东西,伸了伸脖子,什么也没说。

我不敢惹事儿,拣起地上的手包抱在胸前,一声不吭地重新坐在了座位上。

汽车门“哗啦”一声打开了,两名青年男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几步蹿上车,站在前边面对众乘客,目光炯炯地环顾着车内。

司机扭过头,怒不可遏,嘴里飞溅着唾沫星儿:“找死哪你们!有这么拦车的吗?漫洼野地的,猛不丁蹿到公路当间……亏我刹车及时,不然,看轧死你们找谁说理去?”

两名男子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一个长着一张马脸,门牙既大又长,且糊了一层焦黄的烟渍;另一个眯着一双小眼睛,目光游离,捉摸不定,嘴角上挂着一丝轻蔑的笑。两人身板干瘦,脸上黑黝黝的,看上去很结实。此时,他们面对司机的斥责,并不答话,满不在乎地东瞅瞅,西望望,像是在找座位,但仔细看,又不完全像,看那一副自以为见过世面的样子,我估计,他们十有八九是在城里务工的乡下人。

两名男子左顾左盼地在前边插空落座。

长途车在众人的抱怨声中徐徐起动。

“新上来的,你们俩去哪儿?”司机回了一下头,没好气地问。

“定陵!”两男子冷冷地回答。

车厢内平静了下来,汽车发动机的“嗡嗡”声极其夸张地响着,我叹口气,摸了一下自己被撞疼的大光头,心绪烦躁地重新躺在了座位上。

车在摇晃中前进,这种车速,不知何时才能到达定陵。

我闭上眼,再一次想起了白雪媚,由此及彼,我又想起了胡凤岐,想起了岳父白宇峰……我的思绪混乱起来,渐渐地,混乱变成了模糊,一天一夜没吃一口饭,没合一下眼,实在是太疲惫了,我要睡着了,等下了车,我一定要在站前小摊儿饱吃一顿定陵小吃——驴肉火烧,还有,还有……

在汽车的颠簸中,我朦朦胧胧地睡去,潜意识里还能听到汽车的“嗡嗡”声……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耳朵忽然捕捉到了几声响亮的吆喝,那吆喝声响得很突兀,一惊一乍的,好像有人突然发现自己坐过了站,急急地喊司机快快停车,又好像是有人上车后突然找到了座位,正兴奋地招呼同伴快来坐……我并没有在意,翻了一下身,顺便摸了一把手包,还好,手包还在怀里,便放下心来。

车内一下子寂静下来,寂静得有点儿不对劲儿。“怎么回事儿?”我忽然被这异乎寻常的寂静惊醒了,心不由得一提。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悲凄凄地飘了过来:“大兄弟行行好,这钱你们不能拿呀!孩子他爹正在定陵医院手术,这是救命的钱哪!”

我像挨了锥刺,忽地一下坐起来,一副惊人的景象立即出现在我的眼前:车厢前排过道里,两名青年男子挥舞着尖刀正在逐一搜查着乘客的东西,一中年妇女已经跪到了他们的面前。

“坏了,遇到打劫的了!”一个可怕的信号迅疾输入我的脑海,那一刻,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搂紧了自己怀中的手包,那里边有印着胡凤岐笔迹的“借款协议”,还有我卖车得来的两万五千元钱,这要是让歹徒发现……

车内的抢劫还在继续,我有点儿慌,脑子全乱了,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与歹徒搏斗?显然不行,歹徒手里有刀,我一个人绝对斗不过他们两个;要不,就把手包藏起来?也不行!经验告诉我,有些珍贵的东西,你越是藏匿,危险系数就越大,更何况,眼下的情况是,满车的人都已被歹徒所监视,根本就无法隐藏。至此,我不由暗想,如果现在车内出现一个见义勇为的英雄该多好,英雄振臂一呼,大家齐心协力制服歹徒……这样一想,我不由得扫了一眼满车的乘客,然而,我看到的却是一片惊恐的目光,那目光有如一天怯怯的星星无奈地闪烁在漆漆的夜幕。我失望了,看来,指望“英雄”出现已不可能。

难道我的钱就这么被歹徒轻而易举地抢走?

汽车还在行驶。两歹徒如入无人之境,一个在前边搜查,一个持刀跟在身后,面对尖刀,没有人敢反抗,抢劫进行得异常顺利。我瞪大眼睛注视着这一切,眼睁睁看着两歹徒由车厢前一步步逼向车厢后,不由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

两歹徒离我越来越近,面目也越来越清晰,走在前边搜查的长了一张马脸,大板牙上布满了黄渍;持刀走在后边的长着一双小眼睛,目光游移,捉摸不定……我忽然想起来了,这就是刚才站在马路中间截车,上车后被司机喝斥了一顿的那两名青年男子呀!

青天白日,持刀抢劫,全车厢几十号乘客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于站出来!竟然被两个黑黝黝、瘦巴巴的乡下人吓得不敢吭声!这世界还成什么样子?慌乱中的我,心中禁不住泛起一股愤愤之情。

然而,就在这时,“英雄”出现了。

一个老板模样的乘客拒绝“大板牙”的搜查,紧紧搂着怀里的皮包不放,“大板牙”伸手去夺,老板一挥胳膊拨开,跟在后边的“小眼睛”一步上前,凌空一刀,恰好刺中老板的手掌。老板痛得尖叫一声,抖着手在地上转圈儿,鲜血“滴答滴答”淋漓在座位上,红艳艳的耀人眼目。

满车惊骇,有小孩子大声哭起来。

老板不敢再反抗,“大板牙”冷笑着,打开皮包,从里边翻出一叠钞票,恶狠狠地对老板说:“知道吗?俺抢的就是你们这种人!”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我望了一眼自己的手包,黑牛皮的,样式精美,这种手包绝对吸引歹徒的眼球,我料想自己一定是在劫难逃了。

事到如今,我反倒平静了下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我也豁出去了,管他呢!

我索性把怀里的手包随随便便地扔在了自己的座位上,重新躺下来,闭上了眼睛,这时,我忽然想起我的一位朋友也曾遭遇过与我今天情景相似的抢劫。朋友曾对我讲,有一次他外出替单位催债,讨回了几十万元的现款,返回时,为了安全起见,他把自己装扮成农民模样,将钱从精致的密码箱取出装在了一个脏兮兮的蛇皮垃圾袋子里,上车后,他将垃圾袋子随手扔在车座下,看都不看一眼,倒头便睡。走到半路时,他遇到了车匪,车匪让他把东西交出来,他用脚从车座下勾出垃圾袋子说,全在里边呢,你想要什么自己拿吧!车匪一见那脏兮兮的蛇皮袋子,料想里边不会盛什么好东西,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抢劫别人去了,一场劫难就这样蒙混了过去……朋友说,出门在外,身上带了巨款,千万不要过于在意;如果太专注,反而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朋友的做法,无疑对我是一种启发,可是,眼下我的钱就装在我精美的手包里,而且我也不是一身农民打扮,他的经验对我有什么用呢?

正这样想着,两歹徒已来到了我的面前。

“起来!”他们喝道。

我睁开眼,懒洋洋地坐起来,装作睡眼惺忪的样子望着他们。这时,我意外地发现他们在与我的对视中,目光里居然流露出了几分掩饰不住的怯意。

我知道自己长得很匪类,索性匪类得彻底。

“干吗?”我不满地斜他们一眼,装出很不耐烦的样子。

“干吗你还看不出来吗?快点儿老老实实地把钱掏出来!省得俺们动手!”两歹徒的嘴很硬。

“妈的!”我尽可能大地瞪了一下眼,眼睛里肯定射出了一道凶恶阴鸷的光,我逼视着他们,嘴里恨恨地嘟囔着,“这倒好,老子还没动手,你们却抢了先!哼哼!”我冷笑一声,把座位上的手包拿在手里舞动着,阴森森地说,“我刚从大狱里逃出来,在胡同里抢了这个包儿,整个家当全在里边,你们想要?好哇!拿走!”

我把手包摔在座位上,以挑衅的口吻附加了一句:“拿呀!你敢拿,我就敢给!都是抢的,你抢我,我再抢你嘛!”

两歹徒吃了一惊,望着被我摔在座位上的手包,伸了伸手,却没敢去拿。他们犹豫了片刻,试探着问:“这位大哥,你……你也干这个?”

我“嘿嘿”笑:“团伙抢劫,这都是撂下的活儿了,好几年没干了,知道我为什么不干了吗……”

两歹徒望着我,摇了摇头。

我瞪他们一眼,恶狠狠地说:“因为,后来我又杀了人!蹲了大狱,今天,我是刚刚逃出来,否则,我不会跟你们争这口饭吃!”

两歹徒显然是慌了,恭恭敬敬道:“大哥别生气,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对不住,真对不住!你坐着你坐着,俺哥俩儿这就走这就走!”两人赔着笑,嘴里这样说着,身子就要往后退。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看样子,我真的把他们唬住了。我想,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我的手包和手包里的钱都保住了!可是,我发现自己刚才的话茬儿垫的过硬,已经让我有点收不住了,如果见好就收,弄不好反而会当场露馅。于是,我对正欲转身离去的两歹徒吆喝一声:“慢着!”

两歹徒停住脚,回头望着我,目光里有些发怵。

我站起来,用手指点着他们的脑门儿:“怎么,你们就这么走啦?”

两歹徒愣住,怔怔地问:“大哥,你还有话?”

我瞪眼道:“你们俩真是白籽儿白瓤,简直就是两个生瓜蛋子呀!”

两歹徒互相望了望,不懂我的意思:“大哥,有话你就明说!别绕腾俺们!”

我“嘿嘿”冷笑:“我把话说到这份儿了,你们还不明白?道上的规矩,你们懂不懂?”

两人睃睃左右,凑近我,小声说:“大哥,你是行家,俺们这两下子瞒不过你的眼,说实话,俺们这是头一遭……”

我装作无奈的样子,叹息一声说:“既然是头一遭,不懂规矩,我也不怪乎你们了,我也跟你们说句实话,看到吧……”我用手指划了一下车厢,“这满车的生意,原本都是我的呀,我从省城跟到这里,一直都没找到下手的机会,可你们倒好,上来以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动手了,坏了我的事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是,你们看看,看看这里是不是动手的地方,马上就要到定陵了,你们把我连累了知道吗?”

两歹徒被我的话弄得云里雾里:“俺们从起根就不知道你在车上,更别说成心连累你……”他们无奈地眨巴着眼,问我,“事到如今,你说咋办?”

我笑了:“如果你们懂规矩,给我留个面子,也给我留口饭吃,这样吧!你们把钱全交给我,就算给哥哥凑个盘缠,我是死罪,还要接着逃,手头紧了不成……”

“大板牙”听了,脱口而出:“那怎么能行……”

我打断他的话,恶狠狠地说:“如果你们不给面子想独吞,可就别怪我这当大哥的手下无情,我是杀人犯,不在乎再杀个儿把人!”

两歹徒听了,面面相觑,为难起来,他们互相看着对方,伸过头耳语了一阵,之后,“大板牙”凑近我低声说:“大哥你开个金面,俺们哥俩儿提着脑袋干这事儿真的是头一遭,你高抬手,按老年间的规矩,见一面分一半……俺们分给你一半总行了吧?”

我捏着一把汗,听了“大板牙”的话,心想:“见好就收吧!”可是,此时,我已渐渐意识到,我于无奈之中灵机一动冒充杀人犯,实在是一步险棋,这招棋使我避免了遭抢,同时也暴露了我的逃犯身份。由此我又想,两歹徒抢了乘客的钱,假如因此出现什么变故招来了警察,岂不真的连累了我。看来,这个车上的乘客是绝对不能得罪的。这样一想,我便下定了决心,咬紧牙关说:“从岁数上论,我比你们年长,长者为大;在‘道儿’上论,我是杀人犯,有今日没明日,杀人者为尊,无论从什么地方讲,你们都必须听我的,这些你们懂不懂?”

两歹徒正苦着一张脸准备分一半钱给我,听了我的话,连连点头:“懂懂懂……”

我摸透了他们对我这个“杀人犯”的恐惧心理,索性一把将“大板牙”手中的钱抢过来:“懂了就好!全拿来吧!就算大哥借你们的!”

两歹徒愣了,吃惊地望着我。

所有的人都愣了,惊恐地偷觑着我。

我望了望车外,从汽车行驶的时间上判定,估计离定陵市已经不远了。

我古怪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连我自己听着都毛骨悚然。笑毕,我拿着那沓厚厚的钱向车前排走去。

我找到那位去定陵给住院的丈夫送“救命钱”的中年妇女,回过头对跟在身后的两歹徒说:“盗亦有道,做强盗也要讲究职业道德,像这位大嫂的钱,你们就不能抢!懂吗?”

我没有听清两歹徒嘟囔了一句什么,也没注意到他们是一种什么表情,我把那沓钱塞进中年妇女的怀里,高声对她说:“这里边有你多少钱,你尽管拿!”

惊恐万状的中年妇女怔怔地望着我,忽然间泪流满面,“扑通”一声给我跪了下来:“天神,你是天神哪!”

我说:“我不是!”

中年妇女沾着泪点清了自己的钱,千恩万谢地坐了下来……

乘客们目睹着这一切,吃惊地望着我。

我举起手中剩下的钱,高喊:“这里边还有谁的钱?快自己来取!”

没有人吭声,没有人敢往我跟前凑。

我无奈,把钱交给卖票的小姑娘,大声吆喝司机:“停车!”

车停了。

路边仍是一望无际的青纱帐。

我拉住两歹徒,低声说:“还不快下车,你们不想活啦!”

我知道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定陵市郊,假如不是车上发生了劫匪事件,我会一口气坐到定陵市,然而,现在不行了,为了避免遭抢,我在众人面前暴露了在逃犯身份,这就逼迫我必须就地下车。否则,到了定陵,幡然醒悟的人们也许会将我扭送公安局。

我甩开身后那两名歹徒,飞快地蹿入了路边的青纱帐。

七月溽暑,晴空下的庄稼地像蒸笼一样闷热,我急急地穿梭在绿汪汪密不透风的大田农作物之间。玉米地、高粱地、芝麻地一一在我眼前掠过,哗啦啦哗啦啦,庄稼抽打着我的脸,叶片边缘那一层细细的毛刺儿有如无形的锯齿,我裸露的胳膊被“锯”出了无数道血口。此时,我忽然想到小时候在乡下干活时,常在这个季节的玉米地、高粱地里劈叶子,叶子是用来喂牲口的。也是这样的晴空,无风,汗如雨下,“锯”破的胳膊被身上的汗水一浸,钻心的疼……

然而,今天我却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疼痛,我知道,尽管我已经把歹徒抢到的钱全部归还了被抢者,但在众人眼里我依然是个逃犯,当我与那两名歹徒逃下车后,车上的人没准会立刻向110报警,这是我最担心的,也正是因为这种担心,我才选择这一望无际的青纱帐。

跑呀跑!我跑进了青纱帐的深处,淹没在海一般的绿色之中,我跑累了,想喘口气,便停住脚,气喘吁吁地来到一条浇地垄沟旁,一屁股坐在沟沿上,身体撞动庄稼叶片发出的“刷啦”声消失了,耳边一下子寂静下来,天气闷热,庄稼地里没有一丝流动的风,汗水顿时淋漓而下。我下意识地用手包扇着风,忽然听到静静的庄稼地里有“哗啦哗啦”的声音。我一惊,马上警觉起来,正在观察,两个人影突然闪到了我的面前,我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那两名歹徒。

在这密匝匝的庄稼地里,面对突现在眼前的两条壮汉,我的脑袋有点发懵,然而,我还是很快镇定了下来,虎着脸,以老大哥的口气对他们说:“不赶紧逃,跟着我干什么?”

两人擦着头上的汗,互相对望了一眼,之后,仔细端详着我,我被他们看得心里直发毛,刚要说话,这时,“大板牙”忽然小心翼翼地问:“大哥,你不是公安局的吧?”

我一愣,一时不明白这话中的意思,反问道:“你看我像吗?”

“大板牙”“嘿嘿”讪笑:“下车时,俺们还真以为你是公安局的……把俺们抢到手的钱又还回去,这种事儿,杀人犯做不出来,也只有公安……”

听了这话,我忍不住笑了,揶揄道:“我是公安?有我这模样的公安吗?”

“大板牙”摇了摇头,继续说,“是啊是啊!你下了车,疯了一样,只顾自己没命地跑,也没把俺哥儿俩咋样!俺们一琢磨,又觉得你不是公安!”

一旁的“小眼睛”一直默默地望着我,此时,他也说话了,质问我道:“大哥,俺哥儿俩提着脑袋抢别人钱,这是第一遭,你猴嘴里掏枣,把钱全要走了,一分也不给俺们留,俺们也认了,可你拿走就拿走呀,为什么又全还了回去?你既然不是公安,这样做,俺哥儿俩就想不明白了。”

站在歹徒的角度去想,我也觉得这事儿做得有点绝,但此时我却不能嘴软:“不明白是吧?那我就告诉你们,你们下手的地方,再往前走就到定陵了,进了市区,假如车上有人反抗,警察一来,想跑都来不及!”

“小眼睛”不服,梗着脖子说:“你怕警察,我们才不怕呢!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俺们既然敢抢,就什么都不怕。现如今,好人怕的是坏人,俺们已经被逼成了坏人,俺们还怕谁?”

“小眼睛”的话带有明显的威胁和恫吓,我暗想,我断了人家的财路,人家撒撒怨气是正常的,但是,如果一言不和,他们拔刀报复我,那么,在这荒郊野外,吃亏的肯定是我。这样一想,我便缓和了口气,对他们说:“两位兄弟,实话跟你们说,你们在车上抢钱,我原本并不想管你们这闲事儿,可是,为了几个小钱,如果把警察招来,真正倒霉的不是你们,而是我,我是杀人犯,警察正在抓我。这个地方离定陵市这么近,现在有手机的人又很多,如果车上有人打电话报警,警察一时三刻就到,到时候,咱们谁也跑不掉,我这样做也是为咱们大家好。”我这样一边说,一边和颜悦色地拉两人坐在垄沟上,“兄弟,听我一句劝,有一线生路也不要靠抢劫弄钱,太危险了!”

两人也许没有想到我这个杀人犯会说出这样入情入理的话,他们默默无言,神情有些黯然。半晌,“大板牙”叹口气,幽幽地对我说:“大哥,听你刚才这番话,想必你先前也是一个好人,你为什么就成了杀人犯?是不是也像俺们一样,也是被坏人逼的……”

我望着他们,不解地问:“怎么?你们抢钱,难道是被人逼的?”

“大板牙”再叹一声:“唉!大哥呀,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俺哥儿俩从乡下到省城一个建筑队当小工儿,说是管吃管住,一天二十块钱,可是,半年多了,却见不到一分钱。工程完工了,包工头还是不给钱,去要,包工头卷钱跑了。家里人眼巴巴指望着这点儿工钱,俺们回家怎么跟老人媳妇孩子交代,逼得实在没办法了,抢!抢一个儿是一个儿……”

我问:“你们是哪儿的人?”

“大板牙”说:“千山县!”

“千山县什么地方?”

“龙潭山知道不?”

“知道,那是个风景区。”

“是!俺们就是那儿的!”

“家里都有什么人?”

“大板牙”指着“小眼睛”说:“俺们是亲哥俩儿,成家各过了,有媳妇有孩子,还有爹娘,都七老八十了。”

“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办呢?”我问。

“身上连坐车回家的钱都没了,还能怎么办?只有再想法弄点儿了!”“大板牙”沮丧地说。

我劝阻道:“你们不能再犯浑,靠拦路抢劫,早晚会折进去!”

“有什么办法?弄不到钱,没法跟家里人交代,年轻力壮的,只有抢了……”

听了这话,我感到某种潜在的危险向我袭来,很显然,“大板牙”的这番话是说给我听的,在他看来,是我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要回家,就必须接着抢钱,可是他们抢谁呢?

我暗中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暗想,他们一直尾随我进了这片庄稼地,还不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一点儿什么,以目前的情况看,为了弄到钱,这两个家伙什么事儿都能干出来,这样一想,便觉得还是破财免灾为好。于是,我神态从容地拉开手包,从中取出五千元钱甩给“大板牙”:“不就是钱吗?大哥这里还有点儿,拿着!有钱大家花!”

“大板牙”和“小眼睛”决不会想到我出手如此大方,他们吃惊地看着我,半晌,“大板牙”对我说:“大哥呀,用不了这么多……俺们只是想从你这儿借点儿路费,能回家就成……”

我挥了挥手,豁达地说:“大家有缘,遇到个山高水低互相周济一下也是应该的!更何况,我今天还坏了你们一单买卖,就算是一点补偿吧!”

“大板牙”手里掂着钱,激动地望着我:“大哥,你真是个好人!”

我一愣:“什么?你说我是个好人?”

“对!俺能看出来,你长相硬,心肠软……”“大板牙”说。

被眼前的歹徒称为好人,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我想修复自己的坏人形象,便冷笑了一声:“嘁!我是好人?杀人犯会是好人?”

“大板牙”也笑了,口气愈发坚定:“大哥呀,你越这样说,越证明你是个好人。其实,俺们也是好人,只是慢慢认准了一个理儿,当好人总是挨坏人的欺负,要想不挨欺负,有时就得学会犯浑……”

我的心强烈地一震,没想到胡凤岐的“要想当好人又不被坏人所欺负,必要时就得披上坏人的外衣”的“坏人理论”已经在两位乡下人的生活实践中得到了应用。

“大板牙”继续说:“大哥呀,俺看出来了,你是好人落难呀……”

“大板牙”认准我是好人,这使我很是窘迫,面对歹徒,此时的我就好像一个伪气功师遇到了科学家,然而,我嘴上还在硬,昂昂地说:“我真的是杀人犯!”

“大板牙”问:“你杀了谁?”

我想说杀了我的妻子,又觉得跟他们说不着这些。“大板牙”见我语噎,笑了:“呵呵!我就知道你在说谎!”

我无言以对,为了掩饰我内心的慌乱,我仰起头,太阳火辣辣,耀得我眼睛发酸,我把目光收回,看到了绿绿的莽野。

天苍苍,野茫茫,我的眼睛花了。

我是杀人犯吗?我怎么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一天一夜的逃亡使我体验了一辈子都未经历过的感受,白雪媚的背叛,胡凤岐的诬陷,白宇峰的误解,范子辉的狐疑,刘晓的翻证……世事难料,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胡凤岐手眼通天,即使我掌握了“借款协议”这样的证据,但我能斗得过他吗?

想到这儿,我的胸口开始憋闷,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倾诉欲望。

“大哥,你想什么哪?”“大板牙”见我不语,惶惶地问。

我说,我难受。

“大哥,好人往往是被逼成坏人的,这是常有的事儿,有什么难,就跟俺哥俩儿说说,都是落难的人,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

我感到了一股款款温情,这温情尽管来自歹徒,但我还是被感动了。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瓶起开瓶盖的啤酒,倾诉的泡沫蠢蠢地从心底泛起涌向喉头,我对“大板牙”说:“你猜对了,别人说我是个杀人犯,可我知道,我不是!”

“怎么回事儿?”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沉吟了半晌,我开始了倾诉。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我说我的妻子与我的局长有染;我说我的局长与我的妻子在我的家里幽会;我还说我喝醉酒回到家时撞上了我的局长……我的叙述凌乱而无章法,两人不停地问这儿问那儿,不知说了多长时间,我口干舌燥,趴在垄沟里喝了几口浑浊的雨水。

我接着倾诉,我的倾诉,使我心中的块垒渐渐冰消瓦解,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畅快……

两人终于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们给我的叙说做了言简意赅的总结,他们说:“原来是你的局长把你的老婆害了偏说是你害的,公安局要抓你,逼得你跑到省城,你回定陵是想把局长杀你老婆的证据送给公安局……”

我摇头,纠正道:“公安局我是不去的,我不能自投罗网,要送只能送给我的岳父,我岳父是个好人,他要是得到这份证据,肯定会在公安局面前为我洗白的。”

“大板牙”说:“那就送给你岳父吧!”

我再次摇头:“我怕岳父家有警察埋伏。”

“大板牙”笑了:“这好办!把证据交给俺们哥俩儿吧,俺们帮你送!”

这是亲哥儿俩,“大板牙”叫杨大龙,是哥哥,“小眼睛”叫杨二龙,是弟弟。

两人后来知道我给他们的那五千元钱不是偷来的抢来的,而是卖自己的车得来的,更加铁了心要为我做事。他们说:“这钱你非要给,俺们不收不合适,俺们不敢说将来能不能还你,但有一点儿俺们清楚,收了人家钱,就得给人家做事儿,这证据,俺们保证送到,就是掉了脑袋也不能给你出半点儿差错!”

这天傍晚,我和杨氏兄弟徒步潜入定陵市郊公路边的一个小饭馆,在那里,我把印有胡凤岐借款协议的两页稿纸小心翼翼地装进了信封,然后,提起笔给我的岳父写了一封信。

信是这样写的:

岳父大人:

我在逃亡途中,我不知道自己会逃到哪里去。可有一点儿我知道,雪媚不是我杀的,真正的凶手很有可能是胡凤岐。

我已经找到了证据。

我让人捎给您的证据上边印有胡凤岐给雪媚打的一个借条儿,原件不知哪里去了,但稿纸上的印迹却很清晰,上边有胡凤岐的签名,还有借款日期,日期是七月九日,正是雪媚死的那天晚上。这就说明那天晚上胡凤岐的确到过我家,并且与雪媚在一起,他让人作伪证,一再证明他没有跟雪媚幽会显然是心中有鬼,这就证明雪媚的死确实与他有关。

雪媚与胡凤岐有染我是知道的,我不愿说,是因为我惹不起胡凤岐,也不愿失去雪媚。这个“借条儿”,是我临出逃前在书房书桌上撕下来的,随手装在了手包里,当时没有发现上边有字的印痕,后来无意中发现了。现托人捎给您,请您务必尽快交给公安局鉴定。

给您送信的人是我在逃亡途中遇到的,彼此互不相识,是我花钱雇的。

岳父大人,我现在还暂时不能告诉您我在什么地方,胡凤岐在定陵有很大的势力,他想置我于死地,我跟了他这么多年,我知道他为人有多狠,也知道我斗不过他,现在,他也许买通了很多人,如果这时我回家,没准儿会被人不明不白地定罪。我想,时间是最好的法官,什么时候证明我没罪了,什么时候我打听到胡凤岐垮台了,我再回家,希望您能够理解我。

岳父大人,家中是不是已经布满了抓我的警察?屋里是不是有人在等着我给您打电话?对不起,我的手机从此关机,请您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冬冬就托付给您老人家了。

婿 瑞合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写上写信的日期。

我把信装进信封,写上了岳父家的家庭地址、单元楼号、电话号码,我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杨氏兄弟描述我岳父的长相、个头儿、口音,嘱咐他们千万把信交给我岳父本人,一切安排妥当后,我要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吃完饭,同杨氏兄弟一起坐出租车进入定陵市区。路过西四方城中村改造工地时,我一个人下了车,闪进工地一座腾空的房屋。

这是一座两层小楼,楼顶已被掀开,门窗被拆走,围墙也被捣毁了,楼座里大小房间黑洞洞的,犹如一张张魔鬼的巨口。

我小心翼翼地蹬上二楼,坐在楼板上举目望去,这里没有灯光,黑乎乎的一片废墟,有如抗战影片中被日本鬼子实行了“三光”的村庄,在远处城市霓虹的映衬下,显出了死一般的破败和孤寂。

西四方村的拆迁都是我带领全科人员没日没夜、一家一户做工作完成的,我一手制造了眼前这幅凄凉景象。我知道,“凄凉”过后,这里马上就要沸腾了。因为,西四方城中村改造工程造价两个多亿,按照预期,很快就要招投标了,招投标后,不知要有多少家房地产公司进入这块工地,那将是一幅“万马战犹酣”的施工场面。

望着这块工地,我忽然想起了刘晓,想起了那天在乡巴佬饭馆喝酒时,刘晓和那几位做房地产生意的朋友求我帮忙从胡凤岐手里承揽工程的事儿。或许他们谁也想不到,时过境迁,仅一夜之隔,我已由胡凤岐的亲信变成了敌人,变成了他千方百计欲置死地而后快的“逃犯”。由此,我又想,刘晓现在怎么样了?他昧着良心给胡凤岐作伪证,他晚上能睡得着觉吗?

四周的夜很静。但远处的马路灯光闪闪,仍很喧嚣,夜还不算深。

我想,假如在这样的夜,刘晓一个人单独面对我的话,他还会心安理得地为胡凤岐作伪证吗?如果刘晓推翻自己的伪证,再加上我提供的印有胡凤岐字迹印痕的“借款协议”,公安局会不会确认胡凤岐有杀人嫌疑?

那一瞬间,我忽然产生了绑架刘晓的念头。

我再一次想到了杨氏兄弟……

很快,视野里出现了两个黑影,是杨氏兄弟送信回来了,我走下二楼,轻轻地呼唤他们。

两兄弟走近我。

我问:“怎么样?信送到了?”

杨大龙的声音:“送到了!”

“说啥没有?”

“没说啥。问我是哪儿的,我没告诉他。”

“没见警察?”

“没有!”

我放下心来,拉两兄弟坐下,详详细细询问了他们送信的每一个细节。送信的过程很平淡,并没发生任何不测的事情,兄弟俩分工很细,一个望风,一个送信。毕竟是在城里做过工的,主管送信的杨大龙长驱直入进了干休所,按照我交代给的路径和楼号单元门号直奔我岳父家,敲开门,只问了一句:“你是白宇峰老先生吗?”我岳父说:“是!”杨大龙将信递上去说:“有人捎给你一封信,让你把里边的东西尽快交给公安局!”我岳父好像愣了一下,急急地招呼杨大龙屋里坐,急急地打开信眯起眼看,大概是眼花看不清信上的字迹,我岳父返身到书房去取他的老花镜。趁此机会,杨大龙飞快地跑下楼,出干休所大门时,杨大龙恍惚听到我岳父在阳台上喊:“喂!别走!你等等!”可是已经晚了,门口的杨二龙已将杨大龙接应上了出租车,两兄弟一溜烟儿走了。

事情顺利得异乎寻常,让我多少感到了几分寡淡,我一再问杨氏兄弟:“确实没遇到警察?”

他们摇头,表示没有。

一阵沉默,我不知道该怎样判断现在的形势。

杨大龙递给我一瓶水,轻声问:“大哥,信送到了,我们还能为你做点什么?”

我理不出头绪,听杨大龙这一问,马上想起刘晓,我想绑架刘晓,但不知道怎么同兄弟俩说起这件事。

正思忖着,杨大龙又说:“俺哥俩儿准备天明后回老家,可是,你给了俺们五千块钱,俺哥儿俩干半年活儿也挣不了这么多,这情份太重了,只为你送了一趟信,觉得太亏欠你,大哥,你是好人,现在落难了,俺哥儿俩本该多帮帮你,可俺们是粗人,也不知能帮你做些什么……”

听杨大龙这么一说,我的心动了一下,试探道:“我这里还真有件事儿,不知道你们肯不肯帮忙,如果这事儿做成了,我会加钱给你们!”

杨大龙说:“有事儿你尽管讲,别提钱!你已经给的不少了!”

我沉吟片刻,低声说:“是这样,我想绑一个人,这个人的口供对我很重要!你们放心,我不会对他有任何伤害,只问他几句话,录了口供,就把他放了!”

杨大龙长舒了一口气,黑暗中,我看不到他是笑了还是没笑,他说:“还以为你是绑票呢,吓了俺一跳。绑票俺们不敢说,要说问几句话,那有啥?你说,那是个啥人?”

听了这话,我觉得没准儿这件事还真有点儿门儿,连忙说:“这个人是我的一个同事,名字叫刘晓,三十岁左右吧,就像你们这么大……”

“刘晓?哪个刘晓?”没等我说完,沉默寡言的杨二龙忽然问。

“就我们局里的刘晓,怎么啦?”杨二龙的问话,让我颇感蹊跷。

“你们是什么局?是不是管着建筑队的那个局,就是管盖房子的?”杨二龙又问。

我奇怪了,我记得我并没有对杨氏兄弟说起过我在建设局工作呀!听杨二龙的口气,好像对建设局的职能了解一点儿,但了解得又不准确,于是,我狐疑地问:“你说的管盖房子的那个局不会是建设局吧?”

杨二龙立即道:“怎么不会!现在我想起来了,就是你们建设局!俺们村的刘晓就在建设局,你说的不会是他吧?”

我愣住了,认真想了想,印象中,刘晓好像真的是千山县人,但他具体是千山县哪个村的我并不清楚,便问:“你们说的那个刘晓,长得什么样儿?”

杨二龙不耐烦了:“你们局有几个叫刘晓的?”

“就一个呀!”

“要是一个,那就不会错,肯定是他……平时戴个眼镜,小白脸,瘦高个儿,三十四岁!属狗的!俺说得对吧?”杨二龙得意地说。

我大吃一惊,懵懂地问:“你们怎么认识他?”

“俺刚才不是说了,一个村的嘛!从小在一起长大,后来人家出息了,上了大学。你要是不信,俺再跟你说件事,看说的对不对:前几年,刘晓他爹被你们局的小卧车轧死了,一条人命挣了二十万,有没有这事儿……”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天下竟会有这么巧的事儿,杨氏兄弟居然跟刘晓是一个村的,他们是一种什么关系?亲密到一种什么程度?这些我都不知道,但有一点儿我清楚,那就是在这个注重乡情的国度,老乡见老乡,尚且两眼泪汪汪,杨氏兄弟怎么会肯替我绑架“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刘晓呢?

“哎!大哥,你和刘晓是同事,为什么要绑他呢?”杨二龙问。

“大哥,你跟刘晓是不是不对眼,你要让他招什么?”杨大龙也在问。

事情逼到了这个地步,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原原本本地向杨氏兄弟叙说了刘晓为胡凤岐作伪证的经过,我对他们说:“就因为刘晓的这个伪证,很有可能就会害我一命!”。

兄弟俩听了,竟意想不到地替我抱起了不平。

杨二龙说:“刘晓这个人从小就是个势利眼,谁势力大他就巴结谁,到现在也没变。前两年,村里人都说刘晓在定陵混得不错,管建筑队,都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俺哥儿俩就想到定陵找点儿活干,没想到,他见了俺们,带搭不理的;他那个媳妇更不是个东西,出门进门给俺们脸子看,到末了,活儿没给找,白让俺们糟蹋了一笔路费!临走时,他只在门口招招手,像个大官儿似的,送都不肯送俺们一步,真没人味儿!”

杨大龙说:“刘晓这个人的品性不好,是个白眼狼,狠心贼……他爹被车轧死,挣了一笔血命钱,他娘有了钱,又嫁了一个后老头儿,他嫌他娘守不住,硬是跟他娘争他爹那笔钱,人脑袋打出了狗脑袋,让人笑掉了大牙……他进了城,就再没回村看过他娘一眼。你说,当娘的就是再不好也是自己的亲娘呀!他真做得出来……”

我听出了杨氏兄弟话中的意思,刘晓在村里好像很没人缘,可是,毕竟他们是一个村的,是灰就比土热,我意识到了这一点儿,便对兄弟二人说:“我原本是想让你们帮我这个忙,可是,你们既然跟刘晓从小一起长大,干这个事儿,有点儿难为你们!”

杨大龙说:“大哥,这没什么,你又不是绑他的票,不过是问个口供,让他把事儿说清了,签个字,画个押,又不伤害他。这事儿俺想过了,俺们哥儿俩绝对能帮你,你就说怎么办吧?”

兄弟俩的态度很诚恳,我很高兴,经过一番认真思考,我对他们说:“既然刘晓跟你们是一个村的,我觉得你们就不能采用绑票的形式了,最好是想办法把他诓到这儿来。只要你们把他诓到我的面前,剩下的事儿我来办!”

杨大龙想了想说:“黑天半夜的,把刘晓诓到这儿来不太容易。如果把他诓回龙口村俺倒有几分把握。大哥,不如这样,你跟俺哥儿俩回俺村吧,到了村里,天高皇帝远的,你想怎么审刘晓都成。”

我沉吟片刻,觉得胡凤岐的“借条儿”既然已经交给了我岳父,那么,我留在定陵市也不会有什么作为,假如杨氏兄弟真能把刘晓诓进山里,我顺势也到山里躲一躲,等拿到刘晓的口供后再做打算,这也是个不错的办法。于是,我“嗯”了一声,说:“行!”

我们开始探讨诓骗刘晓回龙口村的办法……兄弟俩对我说,刘晓娘嫁的后老伴岁数比刘晓娘小六岁,当初娶下刘晓娘,只是看中了刘晓爹那笔血命钱,没想到,刘晓娘视钱如命,既不给刘晓,也不给后老伴,后老伴落了空,气不打一处来,对刘晓娘越来越刻薄。这事儿,全村人都知道,只有刘晓还蒙在鼓里。如果把亲娘受虐待的事儿添油加醋地说给刘晓,刘晓便很有可能回家。

我曾经耳闻刘晓爹被车轧死的事儿,也听说过胡凤岐为了抹平此事儿从中做了许多手脚,我甚至还听人说肇事司机尚波在出事儿后被公安局传唤,以致后来神经兮兮,局里不得不让其提前退养;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刘晓还有这么一个嫁了后老伴并受到百般虐待的亲娘。

我怀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心情,同意了杨氏兄弟诓骗刘晓的方案。按照方案,我与杨大龙天明后将乘车去龙潭山龙口村,而杨二龙则以在定陵找活儿干为名,一个人到刘晓家,无意中说起村里的事儿,无意中说到刘晓的母亲,无意中说一些“不该说的实话”,最后,再忍不住义愤填膺添油加醋鼓动刘晓回村看一看可怜的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