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陈年命案促使鬼魅结盟 “双规”突审又让天敌合亲

“喂!起床起床!”魏平川冲我喊道。

我早就醒了,只是眯着眼不愿动弹,昨夜我只迷糊了一会儿便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我想,白雪媚死了,市纪委调查我收受白雪媚三百多万元贿赂的事儿已是死无对证,更何况,调查我这个案子的负责人是魏平川……现在,对于市纪委的所谓“双规”,我的心里已经有了底,只是不知道公安局那边对白雪媚的死作出了怎样的结论。

新的一天来了,这一天会发生怎样的事儿,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

我睁开眼,看到了从窗户照在西墙上的一抹旭日红光,魏平川站在我的面前,脸上映着霞光,他眯着眼对我说:“早饭送来了,洗漱洗漱,到外间屋去吃!”

我坐在床上,揉了揉双眼,看到魏平川从嘴角扯出一丝笑,不阴不阳地对我说:“睡得好吧?”

我盯着魏平川的眼睛,想从他眼里捕捉一点儿什么信息,但是,我知道,外屋里还有“娃娃脸”小李和“眼镜”小安,于是,响亮地应道:“好,好着呢,心里没病不怕冷年糕,我是吃得饱睡得着哇!”

“是吗?”魏平川朗声说,“我看未必,瞧你胖眉肿眼的,思想斗争了一夜吧?”他说这话时,眼神很平和,这说明昨夜里并没有发生什么于我不利的事儿,我的心也平和下来,但我还是顺着他的话说:“斗争是斗争了,不过,只斗争了一会儿,我的所谓问题我自己清楚,用不着斗争一夜。”

魏平川轻蔑地笑着:“那好哇!等会儿把你斗争的结果跟我们说说!”他这样说着,悄悄凑近我,低声道,“张瑞合昨晚畏罪潜逃了!”

我一愣,心里豁然一亮。我的天!张瑞合醉酒杀害妻子的事儿弄假成真了!我激动起来,忍不住低声问:“是吗?你怎么知道的?”

魏平川皱着眉,大声冲我喊:“嘟嘟囔囔的,有意见呀!快穿鞋穿鞋!”

我应一声,连忙回击道:“着什么急!”

这时,“娃娃脸”手里拿着筷子,嘴里咀嚼着从外屋走过来,斜我一眼,不耐烦地说:“这是什么地方?‘双规’了,怎么还摆你的局长架子,磨磨蹭蹭的,你以为这是你的部下在等你开会吗!快点儿!”

我把脚伸进拖鞋,站起身对“娃娃脸”说:“年轻人,‘双规’怎么啦?不是还没有定我的罪吗?在没定罪之前,我还是一个公民,请你说话客气点儿!”

“娃娃脸”吃惊地望着我:“咦!我说胡局长,你可够狂的……”

魏平川伸手示意“娃娃脸”不要再说下去,厉声对我说:“是公鸡是母鸡还不一定呢,胡凤岐你神气什么?”

我假装梗了梗脖子,白了魏平川一眼,气哼哼地进了卫生间。

背后传来“娃娃脸”的不平:“魏头儿,你看他那牛逼哄哄的样儿……”

“刚开始还不都是这个样子,过几天就都老实了,别急!”魏平川说。

我走进卫生间,一边撒尿,一边想:“真是种花赏花,种刺儿挨扎,我先前对魏平川做的一切,值!”

黄浊的尿流在马桶里“咝咝”地响。我想起了八年前……

八年前,魏平川还是市信访局的一名科员,工作的年头长了,与历任局领导总有调和不了的矛盾,陪了几任局长,最终也没提拔起来,于是产生了挪挪“窝”的想法。当时,我是定陵市规划局的一名副局长,与时任定陵市纪委书记的同乡私交甚厚,魏平川托我的一个熟人找到我,向我表示了去市纪委的意向,请求我从中帮忙。那时,我的熟人正在给我办一件很棘手的事儿,作为一个筹码,我答应帮魏平川的忙。也是该当事成,正巧,我那个当市纪委书记的老乡手下缺一个主管信访的纪检干部,这事儿没费劲就办成了。事成后,我并没当回事儿,可魏平川却对我感恩戴德,一直想法设法地报答我。魏平川进入市纪委后,从科员一步步混到了副处,有了职务,说话硬气了,办事也痛快了。这几年,每逢有人举报我,大多都是他给我通风报信,事情解决的都很圆满。这年头,但凡头脑活泛的当权者,谁还没有一点儿不干不净的事儿,因此,我越来越重视魏平川。我知道,我与魏平川并没有深交,他能帮我,无非是一种报恩性质的礼尚往来,当这种往来达到一种平衡时,我反而会欠下他的人情。为了使我们的往来更长久,我曾经以礼的形式给他送钱送物。起初,魏平川不收,但时间长了,为我摆平的事儿多了,也便渐渐变得心安理得了。

如果不是六年前在龙潭山发生的那起车祸,我也许永远不会将魏平川把玩于股掌之中……

那一年,我听《定陵晚报》副刊部主任王士君说,离定陵市仅一百多公里的龙潭山风景不错。为了与魏平川加深感情,我约他一同去游玩。那时,龙潭山刚刚开发,有三分之一以上的路还是土石简易公路,很难走。我从局车队调了一辆越野213车,车开到半路时,魏平川对我说起将来人的三大生存技能:一要懂电脑;二要会开车;三要说英语。他说他对电脑没兴趣,岁数大了,英语又学不会,所以只剩下学开车了。他说学开车这玩艺儿也上瘾,就像小时候学骑自行车一样,做梦都觉得自己驾着车在天上飞,他现在学开车正处在瘾头大的阶段。我听他这么一说,就问,你开车上过路吗?他一边说没问题,一边对司机说,来,换换手!

魏平川开始驾车了,我心里有几分担心,但看他开了一段,觉得技术还不错,便礼节性地夸奖了几句。听了我的夸奖,他兴奋起来,车便开得飞一样快……魏平川体验着开车的快感,不停地谈论驾驶213车的感受:“这车方向盘灵,也很轻,打方向用不了多大劲儿……”

简易公路坑坑洼洼,我们在车内颠来倒去。车渐渐驶入龙潭山景区,魏平川并没有把车速减下来,我原本想提醒他慢点开,但见他开车时的忘我和快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时,汽车经过一个路边村庄,我恍惚看到前边有一个背着筐的老头儿在简易公路上蹒跚行走,那老头儿回头看了一眼从身后飞奔而来的汽车,似乎不知该往哪里躲,怔怔地愣在路中央。我忍不住提醒魏平川:“注意注意,乡下老头儿没见过汽车,不懂怎么让路……”魏平川笑道:“他不让咱,咱让他……”这样说着,车速依然不减,只是向路边打了一把方向,想绕过愣在公路上的老头儿,可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在魏平川朝路边打方向的同时,那老头儿好像突然醒悟了似的,撒腿也往路边跑,说时迟,那时快,只听213汽车一声闷响,我的身子好像被一个巨人使劲往前推了一把,迅即又被另一个巨人向后猛踹了一脚,心,差点儿从嗓子眼儿蹿出来,头轰轰响,我晕了。

那是被巨大的惯性剧烈甩动后的短暂晕眩,我并没有受伤,潜意识里,我感到汽车撞人后被紧急刹车,迅猛地停了一下。一刹那,我的脑海闪过一个可怕的信号:坏了,车撞人了!撞得怎么样?是死了还是活着?我晕头转向,刚想探身向前看个究竟,却听到213发动机骤然轰响,我的身体被一股向后的强力猛然掀翻,汽车像一匹疯狂的怪兽向前扑去,也许只有一两秒钟,汽车尖叫一声,再次紧急刹车,我的身子一下撞在了前排座椅的靠背上……

我极度晕眩,挣扎了半晌,才从两排座位的空当处直起身子。我昏天黑地、懵懵懂懂地从座位上伸脖往前看,不知道这辆发疯的汽车将会把人撞成什么样。可是,我吃惊地发现,前边什么也没有……

人呢?被车撞着的人呢?

我的随车司机踉踉跄跄地打开车门,一溜歪斜向车后跑去,我扭过身子,透过车后窗,惊骇地看到,那个被撞的老头儿横卧在公路上,脑袋已被轧碎,脑浆和被挤出肚外的五脏迸溅了一地,血红浆白……

完了,出了人命!

我好像没了腿,飘着、飞着来到了死者的跟前。死者的惨状令人不忍目睹,我扭过身,发现魏平川就站在我的身后,我们四目相望,良久无语。半晌,魏平川声音颤抖地对我说:“老胡,胡局长,你看,撞死人了……怎么办?”

我茫然四顾,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我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人呆呆地站立在路边,木头桩子一样,两眼直直地望着那具血尸……我正惊诧间,那人突然厉鬼般大叫一声,没命地向村里跑去……

这是一个坐落在公路边的山区自然村,看样子不过几十户人家,那个没命地跑进村的人肯定亲眼目睹了车祸的骇人场面,在吓呆之后,突然醒来……我想,过不了多大会儿,村里的乡亲就会全部涌到这里来,乡下人野蛮粗鲁,他们会对我们怎么样呢?

我有点慌……

这时,魏平川又对我说:“胡局长,怎么办?死人了……事儿怕是要闹大了……我不是司机,没有驾照……”

我终于听出了魏平川的意思,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随车司机。司机慌了:“局长,这事儿……太大,谁也担不了,你看……”他指着十几米外土石公路的车辙印迹,语无伦次地说,“你看,车将人撞出五六米,踩了刹车……可又启动了,轧过去……事大了……太明显了,谁也担不起……”

我顺着司机的手望去,发现公路上有紧急刹车留下的深深车辙印,可是,不知怎么,车第二次启动,又向前开了十几米……

半晌,我恍然大悟。原来,魏平川驾车撞人后本来刹车停住了,可是车停后,魏平川很快又驾车从被撞的人身上轧了过去。这样一来,车祸的性质就变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我蒙了,急急地将魏平川拉到一旁,小声问。

魏平川低下头,吞吞吐吐地说:“我……是我糊涂了!老胡哇!事到如今,我跟你说实话,我听人说,汽车撞人最忌讳撞个半死不活的,那样咱的赔偿就成了个无底洞,所以,所以……我既是为了死者好,也是为了咱们好。老胡,一念之差,出了人命,咱哥俩儿……这事儿,你得担着点儿……”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万没想到,魏平川为了甩包袱会狠下心来把被汽车撞得半死不活的人再重新轧上一遍……

天哪!魏平川是怎样的一个人呀?

“故意杀人”的信号电流一般迅疾输入我的脑海,“呼”地一下,我的头胀得斗一样大,我慌了。这时,我听到魏平川又对我说:“老胡,你是局长,车是你的,司机是你的,我没有驾照,老胡哇,你快拿个主意……”

我不知说什么,正在这时,从村里风风火火跑出一群人来……

走,走不脱;跑,跑不掉,怎么办?

此时,我已来不及多想,以攻为守地对着涌来的人群大声说:“乡亲们乡亲们,听我说,我们开车不小心轧死了人,你们放心,我们不会跑掉,现在你们看看死的这个人是不是你们村的,如果是,大家千万不要着急,咱们有事好商量。我问你们,这个村,谁是管事儿的?”

乡亲们已经乱哄哄地围了上来,大家先是辨认死者尸体,当有人尖叫着喊出“刘根四”这个名字时,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当场昏了过去,一群人围着女人大喊大叫着。

这时,一个村干部模样的男人逼近了我们,一刹那间,所有的人都围了上来。村干部一字一句地问:“你们,是谁开的车?”

我连忙说:“我是领导,人已经死了,我们也不是故意的,你们有话就冲我说吧,咱们好商量,好商量!”

村干部很执拗,问我:“俺只问你们,是谁开车轧死了人?”

我说:“我是领导,责任全在我这儿!”

村干部怒吼道:“你是领导,你开车吗?俺问这车是谁开的?”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魏平川。魏平川的目光有些哀怜,那一刻,我想,是我叫人家到龙潭山看风景的,是我允许人家过车瘾的,现在出了事儿自然由我来承担。可是,我是领导,村民们并不认为是我开的车,没办法,我眼睛一闭,痛苦地用手指了指随车司机,对村干部说:“这是我的司机!人,是他开车轧死的!”

司机立刻淹没在了黑鸦鸦的村民之中,我看到许多村民猫下腰举起了愤怒的拳头。这时,我听到我的司机在倒地的一瞬间失声叫道:“局长……救我……”

我的泪差点儿掉了下来,忍不住大喊一声:“尚波,你担着点儿,受点儿苦挨点儿揍你也担着点儿,我亏不了你……”

吃完早饭,审讯又开始了。

依旧是“娃娃脸”小李主审,“眼镜”小安记录,魏平川在一旁听了不大一会儿就被人叫走了。

“娃娃脸”采取了迂回战术,这一次,他并没有讯问我收受贿赂的事儿,而是让我交代清楚与白雪媚的个人关系。我知道,只要我承认与白雪媚有那种不正当的男女关系,那么,我通过白雪媚之手给鹏远公司发包工程从中敛财的事儿就有了理论上的根据。

我当然不会承认,“娃娃脸”当然也不会相信我的话。然而,我知道白雪媚死了,我和她的事儿已然是死无对证。于是,我颇有几分得意地说:“你若不信,可以把白雪媚叫来,我当场同她对质。”

我将了“娃娃脸”一军。

“娃娃脸”吃惊地张着嘴,愤愤地望着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我有恃无恐,从各个方面纵论我与白雪媚之间的清白,这样对峙了足有一个多小时。在这期间,我看到“娃娃脸”好像在焦急地等待什么,不时地看表,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娃娃脸”不耐烦地站起来,与“眼镜”小安咬了一阵耳朵,之后,严肃地对我说:“胡凤岐,你不是说你与白雪媚没有任何感情和经济上的关系吗?那好!现在,你写一份你本人同白雪媚从认识到交往的交代材料。记住,这可是白纸黑字,你写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你对抗调查的证据,所以,我们希望你认真地、实事求是地来对待这件事儿,你要对你写的每一句话负责……”

我知道,“娃娃脸”们在我面前再也亮不出任何有力的证据,他们似乎都在等待着新的证据的到来。

我意识到,对于我的案子,市纪委除了安排魏平川、“娃娃脸”、“眼镜”三人进行面对面的审讯外,在外面肯定还有一个外围调查组,我的受贿证据也许就是他们给审讯人员提供。

我的心提了一下,外围调查组也许不受魏平川控制,那么,在我的案子上,魏平川到底能不能帮忙帮到底?关键时刻,他还肯不肯帮我的忙?

我拿着“娃娃脸”为我提供的笔和纸,一个字也写不下去,我已将“宝”全部押在了魏平川的身上,我不由得不重新审视我与他的私人关系……

龙潭山汽车肇事案应该说是我与魏平川彻底交心的一个契机,我为他付出了我所能付出的一切……

那天,我使尽浑身解数,终于制止了村民们对司机尚波的一顿暴打,就在村干部将我们拉到村委会准备“报官”的当儿,为了真正保护魏平川,我跟村干部提出了私了的请求。

在村委会,司机尚波被捆在一个破迎门桌的桌腿上,很可怜地蜷缩在屋子的一角。我和魏平川被当作领导给予了一定的宽大,免去了捆绑之苦。

“你们想得美,杀人偿命,人命关天的事儿能私了吗?”村干部们对我的私了不甚了了,异口同声地不答应。

我怕“见官”,魏平川更怕,简易公路上那深深的车辙印痕就是无以辩驳的铁证,只要公安局到现场来勘察,“故意杀人”的动机绝对是瞒不过的,更何况车祸发生时,还有人证在场,因此,我还是极力主张私了。魏平川也看出了我的意思,我们两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一唱一和地向几名村干部说明一般交通肇事致人死命不同于刑事杀人,如果让“官家”判,即使责任都在我们这一方,死一个人按规定也不过赔偿一两万块钱,就算对当事人判了刑,坐了牢,国家对肇事者执行的也是“打了不罚,罚了不打”的政策,受害一方死了人还捞不到任何好处;而私了就不同了,我们可以同受害人家属共同协商,根据家属提出的要求,最大限度地给予满足。

村干部渐渐被我们说得心动,其中,一个叫董保来的村干部问:“死者的家属是妇道人家,死了男人,早就懵了,她委托村委会替她办这件事儿。现在,俺替她问一句,俺们提出什么条件你们都能答应吗?”

我想:“乡下人没见过世面,还能提出什么过高的要求来!只要他们答应私了,这就是一个胜利!”

于是,我说:“只要不框外!只要我们能做到!你们尽管提!”

村干部们听我们说得入情入理,态度又极为诚恳,便在董保来的带领下躲到屋外商议。大概半个小时以后,他们进屋代表死者家属开始同我们谈判,谈判条件是:

一次性赔偿死者刘根四家属丧葬费、赔偿费,老人养老、子女抚养费四十万元。

要价太高,有点狮子大开口……但是,我知道这个条件是可以讨价还价的,便为难地对村干部们说,我们这些人是挣国家工资的,一个月一千多块钱,上有老下有小,虽然是领导,可个个都是清官,车是公家配的,不能卖了抵账,房是自己贷款买的,到现在还有一屁股外债没有还清,四十万元就是借也找不到地方。你们不觉得要价太高吗?

村干部们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人,他们开出四十万元的天价大概也是为了探探我们的口风,然而,乡下人有乡下人的狡猾,他们要挟说,你们是当官的,吃的是官饭,你们不是怕“报官”吗?如果不答应这个条件,俺们就真的“报官”公了。

我笑了,很真诚地说,我们是领导,但也是坐车的,我们本人并不怕你们“报官”,之所以提出私了,都是替肇事司机着想。司机家在农村,两口子两地分居,媳妇没工作,父母常年有病,一家人全靠他每月几百块钱的工资养活,如果你们报了官,不管将来官家怎么判,反正司机是再也不能开车了,工作丢了,饭碗砸了,你可让他怎么过活?

我接着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黄泉路上没老少,司机开车轧死人的事儿每天不知要发生多少起,天下的司机哪个是与被轧死的人有仇的?哪个愿意开车开出人命来?出了人命,大家都跟着倒霉,这种时候,都退一步说话,那才有助于问题的解决。协商谈判实际上就是双方妥协,你们不能一口价封死呀……

我说这些话时,心里绷着一根弦,我要实现私了,就必须掌握谈话的分寸,村干部硬我就软,村干部软我就硬。这样反反复复谈了几个回合,以董保来为首的村干部终于有了松动,他们说:“当官的有当官的难处,当兵的有当兵的苦处,当农民的虽然命贱,但毕竟也是条性命,这样吧,你们给三十万,我们保证不告官,怎么样?”

我心里已经接受了这个价码,但还是要装出十二分的不情愿,我说:“这样吧!我们凑一凑,凑不齐就拿我家的房子做抵押到银行贷款,我咬牙跺脚说个顶天的数,二十万包干,一打两开,什么葬丧费抚养费,全在里边了!”

村干部们用眼神交流了一下,一齐望着董保来。看得出,他们对这个结果也已经比较满意了,只等董保来表态。

董保来拿捏了一阵,对我说:“受人之托,终人之事,这样吧!你们也容俺们跟刘根四家里的商量商量,一手托两家的事儿,俺们同意了,刘根四家里的不同意也是白搭!”

村干部们再次出屋,过了不一会儿,他们回来说:“刘根四家里的说了,二十万就二十万,不过,刘根四有个儿子,大学快毕业了,听说现在大学生找不到工作,如果赔偿二十万的话,前提是你们必须给孩子在定陵市安排一个好一点儿的工作。”

我听后,寻思半晌,咬着牙说:“好,我们答应!”

村干部们立即高兴起来:“咱们这就写文书!”

看得出,二十万元的补偿费对久居深山的农民来说已是天价,而将一个从山窝窝里走出的大学生安排在城市无疑也是全村人的荣耀。

就这样,我和村民委员会分别代表肇事方、受害方签订了一份由村会计主笔的私了协议书。直到协议书签字时,我才知道,这个离龙潭山景区仅一公里的村子叫龙口村。龙口村分前龙口和后龙口两个自然村,受害人刘根四属前龙口,他的儿子就是前龙口村有史以来走出的第一位大学生刘晓……

按照协议约定,我们三人暂时被村里扣压,受害人家属何时收到我们二十万元的补偿,受害者尸体何时才能从公路上殓入棺材。我深知,这不是一起一般的交通事故,我担心夜长梦多,惹出事端,连忙给局财务科科长打电话,让他想尽一切办法凑齐二十万元现金火速送到龙口村……

傍晚,财务科科长飞车赶到,将钱款交给了刘根四家属。然而,正当我们准备离开这个噩梦一般的小山村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辆警车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我们被带到了千山县公安局。

事后,我才知道,那天,千山县公安局干警陪上级领导到龙潭山景区旅游,返回的路上经过肇事现场,很快便发现了疑点……

就这样,随车司机尚波在我的授意下代魏平川受过,在千山县公安局关了两个多月。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尚波曾一度精神失常……

一场劫难躲过,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魏平川对我感激涕零,那时,二十万元的赔偿对我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为了应对千山县公安局对汽车肇事事件的侦查,我挖空心思伪造证据,挖门子,找关系,几乎拿出了全部积蓄,又东摘西借了一些才堵上了局财务科的窟窿。这些,我从来没有同魏平川讲过,魏平川大概认为我很有钱,也从来不问,我多多少少背上了一些债务,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开始与白雪媚一卖一买,心照不宣地吃起了工程提成和回扣。可以这样说,我走到这一步,是被那二十万元赔偿逼出来的,换句话说,是被魏平川逼出来的。现在,我落到了“双规”的地步,魏平川如果不帮我,天理难容!

“魏平川没有理由不管我!”我想,“他欠我一笔天大的人情债!”

午饭过后,我将写好的交代材料交给“娃娃脸”,在材料里边,我罗列了自己同白雪媚从认识到交往这一过程中无关紧要的几件事,末了,我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态附上了一句这样的话:“我的交代材料句句是实,如果组织不相信,可传讯白雪媚进行背对背调查。”

我好像是在有意无意地与市纪委叫板!

“娃娃脸”坐在我的对面,正在看报纸,他放下报纸读完我的材料后,差儿点把鼻子气歪了,他瞪着我,发着狠,连连说了三声“好”。

我环顾左右,“眼镜”小安斜靠在沙发上看着我,魏平川还没有回来,我想,他肯定在为我的事奔忙,这样一想,便若无其事地伸手去扯“娃娃脸”面前的《定陵晚报》。

“娃娃脸”一掌拍住那张报,冷笑着问:“你还想看报?”

“学习学习,提高提高觉悟嘛!”我笑着,满不在乎地说。

“娃娃脸”愤然道:“想得美,有工夫你还是考虑考虑你的问题吧!”

“我有什么问题?”我忽然想逗一逗“娃娃脸”。

“笑话!你是局长,没有问题组织能把你‘双规’了!你不要耍小聪明。”“娃娃脸”两根指头夹着报纸指点着我说。我刚要同他调笑几句,忽然见他眉头一皱,翻开报纸看了看,对我说,“说起小聪明,我就破个例,让你看一篇文章,或许对你是一种启发!”

“娃娃脸”把报纸递给我,指着其中一篇文章的标题对我说:“喏!《机巧致疏》,看看吧!”

我望一眼“娃娃脸”,轻轻笑了一声,展开报纸,发现那篇文章在《士君专栏》里,是我的朋友王士君写的,想必又是在讲一个什么稀奇古怪的道理。

我什么也没说,认真地读了起来。

机巧致疏

王士君

某甲成天做发财的梦,低着头走路,幻想捡到美元,见地上黄澄澄的一条,捡起来却是一根草绳。某乙安贫乐道,哼着小曲散步,看见草绳顺脚一踢,竟是一根金条。

金庸对某乙这类人很欣赏,他的每部作品几乎都有这种心无城府、纯朴憨厚、木讷愚钝、傻乎乎却福将天佑、好事连连的人物,《侠客行》中的狗杂种、《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连城诀》中的狄云,都是懵懵懂懂,不晓世事,在他们眼里,普天之下从皇帝到乞儿都是好人,于是,他们的善良、轻信和“弱智”就往往成了被人利用、陷害的理由,情景凶险之极,看得读者都替他们捏一把汗,但他们大都误打误撞、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而那些做套者却掉进了自己的套中。对于宝藏或武功秘籍,别人挖空心思掘地三尺而一无所获,他们对这些“劳什子”毫无兴趣,却偏偏天上掉馅饼,他们正张着嘴打哈欠,不偏不倚掉进嘴里,颇有点“傻小子睡凉炕”的味道。

然而,这并不算高人,真正的高人不是不懂机巧,而是精于机巧而不用。古人云,势力机巧,不知者为高,知之者而不用者犹为高。洞晓世事而却一言不发,精通剑术却从不拔剑,藏巧用晦者如水底岩石,浮在水面的都是杂草和泡沫。“鹰立睡,虎形似病”,丝毫引不起人们的注意。据说孔子年轻时去找老子讨教处世之道,老子眯着眼说:“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鲁迅在《山关》中描写老子:“毫无动静地坐着,好像一段呆木头。”这大概是有道理的。“大隐隐于市”,真正的高人看上去都是傻呆呆的。

机巧毕竟是小聪明,如果有人得到了这种评语:“此人城府很深,工于心计。”那么,听到此话的人就提高警惕了,与此人打交道时就格外小心,实际上就是处处提防着你了,人都喜欢直厚而厌恶机巧,于是你的朋友越来越少,这就是机巧致疏。

机巧还可招祸,所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以为聪明者往往干这种傻事。欧洲某些公共交通系统的售票处大多是自助的,没有检票员。一位中国留学生发现了这个管理上的漏洞,于是不买票到处溜,他为发现这个省钱的窍门而暗暗得意,在他留学的几年期间,他一共因逃票被抓住三次。几年后,他以优异的成绩大学毕业,试图在当地寻找工作,可他向许多跨国大公司投了自己的资料,都被拒绝了。他得到的回答是,因为我们查了你的信用记录,我们发现你有三次乘公车逃票被处罚的记录,由此我们怀疑你工作中的诚信度。“这就是耍小聪明的下场。”

所以,在为人处世上,不妨做一个不动心机,不去算计的人,老实做事,诚信待人,有心栽花总也侍候不好那些娇嫩的花,吃了苹果,将核随手一扔,说不定能种活一棵苹果树。

读了这篇文章,我慨叹良久。我想我的朋友士君兄真是个“得道”之人,他把世事研究得如此透彻,非一般人而能为。联想起这些年自己的所作所为,醉心机巧,深藏城府的事做过,精于算计,耍小聪明的事也做过,有时,为了说圆一个谎,实现一种机巧,往往会编出一连串的谎言,实施一系列的机巧,难免“机巧致疏”,聪明反被聪明误。更何况,我做事张扬,锋芒毕露,不计后果,总是以有魄力有胆识天不怕地不怕的面目出现,企图对人形成一种威慑,这种简单的机巧实在是不高明,只是因为我是领导,是当官的,人家才不敢惹我,才没有说破罢了。现在,我被“双规”,负案在身,为了摆脱灾祸,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使用机巧,这种机巧是很容易被人看破、说破的,比如我明知道白雪媚死了,还一再要求与白雪媚对质;再比如,我知道魏平川在暗中帮我,而在“娃娃脸”面前就显出有恃无恐,目中无人。按理说,这也算是一种机巧,一种显示我“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和“光明磊落”的机巧,但这种机巧用多了,也会使人从中发现点儿什么。这样看来,我真不如扮一个傻郭靖“以不变应万变”来的更从容。

“怎么样,有什么感想?”“娃娃脸”问我。

我装傻道:“没什么感想!”

“真的没有?”

“没有!”

“你不觉得你太聪明了吗?”

“我要是聪明,也不会坐在这里!”

“错了,正因为你聪明过头了,所以才坐在了这里!”

“你们不是说,纪检的工作就是‘给群众一个明白,还干部一个清白’吗?如果是这样,我坐在这里有什么不好?”

“坐在这里的有一个清白的吗?你别急,你的问题会还群众一个明白的。”

“我希望这样,也希望你们尽快做出结论!我还要工作呢!”

“工作?你还想工作?你不配合组织说清自己的问题你还想工作?”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不明白吗?告诉你,你的问题是市纪委立的专案,你就是再聪明,也躲不过这一关!老实交代吧……”

“娃娃脸”太年轻了,他说话的神情已经显现出了气急败坏,语气中透着某种狂躁不安,急于求成的心情溢于言表。我想,他总是拿大话压我,这就证明了他的底气不足,这或许也是一种“机巧致疏”,他的表现使我从中可以看到,他们已经因为证据的不足而变得色厉内荏。到此时,我已经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由于白雪媚的死,市纪委对我的调查从刚刚开始便已经陷入了僵局。

很显然,目前形势对我是有利的,可是接下来的情况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我将以怎样的机巧去应对,这一切,我不得而知。

刚刚学了“机巧”这个词,很自然地,我想起了《机巧致疏》的作者——我的好朋友王士君。这个寄托着父母希望,本欲称“王”、称“士”、称“君”的人最终却成为一代文人与儒商,他在龙潭山景区盖了一幢别墅,每年夏天都要到那里去避暑作文,他心静如水,与世无争,自绝于官场,为人悟道释惑,不用机巧却深谙机巧,活得分外潇洒。我想,假如这样一位得道之人遇到了我这样的劫难,他会是一种怎样的态度?他会用机巧吗?

我还想到了张瑞合。他的畏罪潜逃是我没想到的,面对人命,面对我实施的一系列“机巧”,说不清、道不明的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逃跑,这一跑,顷刻间化解了因白雪媚的死而对我形成的重重压力,他跑得太好了,太及时了。我觉得自己真有一点儿傻郭靖的福气,倘若张瑞合不跑,情况又是一种什么样子,无疑,我将腹背受敌,不得不面对市纪委和市公安局的双重调查……

对于张瑞合的逃跑,我的心里很矛盾,我既想让公安局把他抓回来尽快定罪毙掉,又想让他跑得越远越好,从此再也不跟公安机关发生任何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