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醉卧床榻与亡妻共眠 百口莫辩已嫌疑在身

我大醉。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大醉过。

我对醉的感觉千篇一律,先是发飘、发晕,接下来就是兴奋难耐,想找人说话,想抒发亲情或发泄仇恨,而后就是自己找酒喝,等到喝得舌头发短时,再接下来就是呕吐了。前些年,我喝醉酒醒来时,还能清晰地忆起自己醉时的所作所为,近些年来,不知是岁数大了身体差了还是其他别的什么原因,如果没人提醒,我已很难忆起醉酒后的所言所行。

然而,今晚,我却一直怀疑自己在推开酒桌倏然站起的一瞬间脑供血突然不足,导致了短暂的休克。因为,那一刻我的脑海曾经一片空白,情形有如一台工作着的电脑突然断了电,我确实是休克了,但在刘晓他们看来,我的休克与大醉便成了同一概念。

我莫名其妙地睁开眼,感到自己好像坐在一辆摇摇晃晃的车内,那辆车飘得像一艘行走在太空的飞船,让我有一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我的身体腾驾在一团仙雾之中,飘忽如梦,脑海中留下了一个个记忆的片断……

我看到刘晓的脸在一闪一闪的街灯光里忽明忽暗,有如鬼魅……

我感到脑袋被冷风吹醒,发现自己在向车窗外呕吐……

我听到刘晓正在用手机同什么人说话,刘晓说,马子,大张子喝醉了,我把他送回家,他家在什么地方……

我想说,刘晓你他妈才喝醉了呢,可我说不出……

我恍惚站在了一座熟悉的楼前,脚下发软,刘晓在一旁架着我。

我忽然认出这是我的家。

刘晓好像对我说,我送你上楼吧!

我气不打一处来,站着不动,似乎要对刘晓说,我没醉,你要是送我上楼,我就不走了!

印象中,我好像看到身边有辆车,我习惯地掏出钥匙,想锁车门。刘晓笑了,告诉我,那是出租车。

我来到我熟悉的宿舍楼前,却怎么也打不开对讲门。

我好像踢了对讲门几脚,门就开了。我以为门是被我踢开的,却不想从里边钻出一个黑影!

我很感动,对那个一闪而过的黑影说了声:“谢谢!”

我在等待那黑影说不客气!可那黑影却什么都没说。

我奇怪,很不满意地对灰溜溜从我眼前掠过的黑影说,我说谢谢了,你怎么不说别客气?没礼貌!

我回头,发现黑影快步走着,好像有什么急事……黑影恍惚,在我的视野里乱晃。我定睛,忽然觉得那黑影有点儿像胡凤岐!

我想喊,喂!胡凤岐、胡局长、臭狗屎、下三滥……我还没想好到底喊什么,黑影已消失在楼角。

我遗憾地骂一句,他娘的……

我想我没准儿真的醉了,怎么会把黑影看成是胡凤岐?胡凤岐明明和我妻子白雪媚一起在添香阁欢娱,他怎么可能在这里……

我又想,我可能还没醉,胡凤岐完全有可能到我家,这么说,白雪媚肯定也在家,他们趁我不在……

我愤怒了。

我是怎样进的家门?

我好像打开了屋内所有的灯!白灿灿的屋子亮起无数个小太阳。

我眯起眼,发现白雪媚果然在家!不知是仰面还是侧着身躺在床上,身上好像还装模作样地盖着一条空调被。

我站在床前看着她,看着她……不知看了多长时间。

她不理我,却假装睡觉……

我怒从心头起,我说,你装什么蒜?你不是说去你娘家吗?你为什么又跟胡凤岐混在了一起?还把他带到家!带到了咱们的床上……

我又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事儿,我跟了你们两年!我什么都听说了,什么都看见了……

我还说,没你们这么欺负人的,我这活王八当够了……

我越说越愤怒,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小心哪天我急了把你们全杀了!

白雪媚半睁着眼,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不屑地对我说:“就你?”之后,继续眯着眼假寐。

被人嫖了、“泡”了,她居然还敢这样藐视我?

我鼓起勇气,要把她从床上提拎起来,我要结结实实地揍她一顿,把她那张俏脸毁了,把她那双秀腿打断,让她再也无法同胡凤岐幽会。

我说,你这个“下三滥”、“破鞋”,你给我滚起来!

白雪媚好像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仍然半眯着眼冲我冷笑:“就你?”

我气急了,冲了上去。

我忽然感到有点儿怕,我怕我不敢打白雪媚。

我不知怎么打的她!也不知她反抗了没有?

我看到了满屋是我摔碎的东西,还看到一个人站在狼藉的屋中央,模样怪异,头上好像流了血!

我吓了一跳,我问,你是谁?

那人嘴唇翻动,也瞪着眼问我,你是谁?

我走过去。

那人走过来。

我奇怪,伸出手,那人也伸出手。

我摸到了光滑和冰凉,猛然发现那竟是门庭墙上的一面装饰镜。

我开始刻意地照起了镜子,对自己的狼狈相很不满意,我“嘿嘿”笑:“去你娘的!”一拳砸下去。

我感觉这一拳砸在了白雪媚的俏脸上,但我看到的却是无数个我从墙上迸溅下来。

“啊呀呀!哗啦啦!”我不知道是玻璃破碎的声音还是白雪媚的惨叫声。

痛快!我开始大叫:“白雪媚,看我揍不死你!”

我从卧室的门缝里看到白雪媚已被我的重拳打翻在床,好像一只雌伏的小母鸡,蒙在空调被里一声不敢吭。

我提着拳,感觉自己是一个大侠,临风站立,笑傲江湖。我很开心,从未有过的开心,我哈哈大笑:“操你妈!谁说我是七等男人?”

我仍然提着拳,感觉像个无畏的战士,我打败了白雪媚,打败了胡凤岐,打败了我压抑已久的屈辱和愤怒,还打败了人们对我的蔑视。总之,我打败了所有的敌人,现在,我傲然四顾,觉得自己已经没了敌手。

我还在提着双拳,但我已经变得茫然,我开始泄气了,没有敌手是多么没意思的一件事呀!

一声霹雳,雷声震得屋里微微颤动,雨下的很大,哗哗的!我跑向阳台,推开窗户,窗外的夜静极了,远处一组灯光勾勒出电视塔的轮廓,外边没有下雨,我奇怪,返身回屋。

一个女人在雨中奔跑。

雨中奔跑的女人就在客厅内,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盯着那个女人看,怎么看怎么像白雪媚。我想,白雪媚不是躺在卧室的床上吗,怎么她又跑到了客厅里?我想不通,想求证这件事,便来到了卧室,果然发现白雪媚躺在床上,她蜷缩着,身上盖着空调被,身子似乎在微微颤抖。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眼光有点晃,心想,我刚才确实把她打惨了,她怕了,不敢哭出声,所以抖着身子偷偷哭。

我忽然心生爱怜,默默走上前,躺在床上。

我摸了她一把,她的身子硬硬的,给我一个后背,我打了她,她生气了,赌气不与我合作,我大怒,揪住了她的头发,我不知自己想说还是真的对白雪媚说了那话:“操你妈的,你是我的,不是胡凤岐的,你给我过来,否则,老子今天把你打死……”

白雪媚吓坏了,忽然变得温驯如羊羔,一头扎在我怀里,静静地,一声也不敢吭。

“这还差不多!”我有了几分惬意。

我搂着白雪媚,浮想联翩……

仙雾弥漫,人影绰绰,我看到了许多人,有胡凤岐、有白雪媚、有刘晓,还有,还有胡凤岐的司机马长民,他们有的哭有的笑,对我说着一些不明不白的话,我才不管他们说什么,脚下踩着一朵祥云,像孙猴子一样升起来,我在半空中看到雾霭笼罩的人间熙熙攘攘,车如虫,人如蚁,一团乱七八糟,我心烦得够呛,命令脚下的祥云:“往远处开,开快点儿!”

祥云变成了一辆能飞的汽车,渐渐地,乱七八糟的人间在我的视野里消失。

汽车在云中穿行。

“开快点儿!”胡凤岐沉沉地对我说。

“着什么急?安全第一!”胡夫人在我身边尖声阻拦。

“大张子开车你尽管放心!”胡凤岐的声音从后排座飘散开来。这话我已经听了多少遍,接下来,胡凤岐还会说,“我坐谁的车心里都没底,唯独坐大张子的车,我一上车就想睡觉!”我等着胡凤岐说这句话,可他却没说,我瞄了一眼车镜,果然看到他眯着眼,似乎睡着了。

我踩了一下油门,车速快了许多。

“慢点!出了事儿,哭都让你找不着调儿。”胡夫人再次提醒。

踩油门的脚渐渐松了下来,我再瞄一眼胡凤岐,发现眯着眼的胡凤岐样子很古怪,我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蓦地看到胡凤岐熊掌般的大手正在抚弄一只纤纤细手,我立即意识到那是我妻子白雪媚的手,我愣住了,血一下子涌上了头……

那是刻骨铭心的一幕。

那天,我家与胡凤岐一家到双凤湖钓鱼,路上,胡夫人晕车,非要坐在前排不可,我妻子白雪媚只好同胡凤岐坐在了车后排。我无意间发现他们在摸手,紧接着,我还发现胡凤岐的手伸到白雪媚的双腿间……

我气恼地摁下了车喇叭,那是一串长长的、愤怒的喇叭声。

丁零零……丁零零……丁零零……

汽车从云端扑喇喇掉了下来,“咔吧”一声脆响,撞在了一座收费站的横杆上,横杆的碎木弹片一样飞过车顶……

我惊叫一声,翻身坐起。

推开车门,白雪媚从我怀里滚到一边。

丁零零……

愣愣的我呆了半晌才明白原来那是电话铃声。

我头脑欲裂,抄起床头柜上的电话:“喂!”

对方不说话。

我用手指掐着头,接着问:“哪位?说话呀!”

电话突然挂断了。

我莫名其妙,看了一眼电话显示,号码很生,不知是谁打来的。

我懊丧地重新躺下,头一剜一剜地痛,我眯上眼,想再睡一会儿,可是,猛然间,我想起了昨夜那些影影绰绰的事儿,便忍着头疼一骨碌爬起来。

屋里一片狼藉。

这是怎么搞的?我有些发蒙。

我坐在床边,开始静心回忆昨晚的事情,一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只清楚自己昨晚喝得大醉,但醉后干了些什么,大脑里却是一片空白。

我努力回忆,从昨天白天自己在西四方工地做搬迁户的工作忆起,轰然想到自己开车回局机关时,路上遇到了胡凤岐的车,跟踪到添香阁大酒店,正欲“捉奸”,恰遇刘晓。我甚至还回忆起与刘晓一起到乡巴佬饭馆喝酒时的一些情节,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醉酒后的情景了,我是怎样回的家?家里为什么乱成了这个样子?

我感觉自己的手有点疼,抬起手看,发现手背上结了几片已干的血痂,我一愣。这时,我想起昨晚自己好像一拳打在白雪媚的脸上,又好像一拳打碎了门庭墙上的装饰镜,想了一会儿,感觉有点似是而非,便伸脖望了一眼侧身躺在我面前的白雪媚。她还在睡,且睡得很香,半睁着眼,半张着嘴,表情惊愕,但脸上却没有伤。我再次看看自己结了痂的血拳,恍惚记得,我好像真的打了白雪媚,可我怎样打的她?打在了她的什么部位?

我一把掀开白雪媚身上的空调被,发现她身上并没有穿睡衣,而穿的却是一套红旗袍,我知道,这旗袍质地考究,做工精良,一向是白雪媚出席重要场合的晚礼服,她怎么会身穿礼服和衣躺在床上睡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努力回忆昨晚与白雪媚发生争执的每一幕,恍惚记得夜里好像下了一场大雨,白雪媚哭嚎着在雨中奔跑,我一拳把她打倒在床,可是,那个女人在我的印象中好像是个村妇,穿了一件蓝底碎花的上衣,根本不是红旗袍,村妇怎么会到我的屋里?难道这是我酒醉后出现的幻觉?

我的头一下子大了起来,醉酒后残存在脑海里的记忆片断如此支离破碎,我不知道这些片断哪儿连哪儿,哪儿接哪儿,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幻的,哪些是臆想的,哪些是已经发生的……我实在无法将这些片断连缀在一起,于是,我推了一把身边的白雪媚:“喂!醒醒!”

白雪媚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很显然,她还在跟我怄气。

我用手掐了几下阵阵作痛的额头,我想起了白雪媚昨晚与胡凤岐在添香阁幽会的事儿,没好气地使劲推了白雪媚一把:“嗨!起来!”

白雪媚仍然一动不动。

我想,你跟胡凤岐鬼混,你倒混出理来啦……

我伸腿蹬了她一脚,愤愤地说:“昨晚你不是说回娘家住吗,怎么又回来了?”

白雪媚的身子被我蹬得左右晃了晃,还是不理我。就在我正要开口质问白雪媚时,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我侧身拿起电话,没好气儿地“喂”了一声。

电话里声音很嘈杂,好像还有汽车经过的声音。打电话的人还是没有说话。

我看了一眼电话显示,仍然是刚才打来的那个号码,我仔细看,竟发现这个号码的前边是省城的区号。

我耐着性子说:“哪位?说话!”

电话挂断,响起了忙音。

我气愤,放下电话,骂了一声:“妈的!有病!都他妈有病!”

我扭过身,又蹬了白雪媚一脚:“喂!快起来!”

铃声再响。

我拿起电话大骂:“我操你妈,成心哪……”

铃声还在响。

我觉得不对劲,仔细听,发现是客厅里的对讲门铃在响。

我跳下床,眼前一阵发黑,双腿软绵绵的有点儿发飘,移动的脚步却震得脑袋轰轰然撕裂般地痛。

我拿起对讲门话筒,问了一声:“谁?”

一个苍老和一个稚嫩的声音非常熟悉地同时飘进我的耳鼓:“开门儿!”

是我岳父和我儿子的声音。

我连忙摁下开门按键。之后,急急地跑回卧室,边穿衣服边对白雪媚大叫:“喂!冬冬和他姥爷来了,马上就要进屋了!快起床!”

白雪媚还在假寐着,赌气不理我,我气急了,禁不住使劲踹了她一脚:“起不起你?”

白雪媚从床沿缓缓滚下床,仰面躺到了地板上,滚落的过程完全是一种自由落体状态,好像没有什么知觉似的。我吃了一惊,慌忙下床,抱起白雪媚。

白雪媚依然半睁着眼,半张着嘴,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这使我猛然想起了她昨晚的样子,难道她从昨晚到现在都是这个样子,我惶恐地摸了一下她的脸,有点儿凉,再试一下她的鼻翼,感觉不到一丝气息。我感到事情不妙,大声呼唤:“雪媚雪媚,你醒醒!醒醒,你怎么啦……”

白雪媚苍白的脸泛着铁青,没有一丝血色,我骇然,连忙将她抱起放在床上。

正在这时,我岳父和我儿子说着话走进客厅。

我首先听到岳父惊讶的声音:“屋里怎么这么乱,像国民党逃跑似的!”接着便是我儿子的声音:“墙上的镜子碎了!我爸我妈刚打完架吧?姥爷往这边走,小心点儿,别让玻璃碴儿扎着你!”

我已乱了方寸,把白雪媚抱在怀里,变腔变调地大喊:“爸,冬冬,你们快来呀!雪媚她这是……她这是……”

脚步声伴着玻璃碴儿的碎响传进屋,耳边“咣当”一声,房门被撞开,响亮地碰到了墙上,两条黑影裹着风一下子扑到我的面前。

“媚子!媚子……”岳父气喘吁吁地叫。

“妈妈!妈妈……”冬冬哭哭咧咧地喊。

“媚子怎么啦?瑞合,你说话呀!”岳父逼问我。

“我妈怎么啦?爸,你说我妈她怎么啦!”冬冬也逼问我

我彻底昏了头,不知道白雪媚这是怎么了,我语无伦次地一遍遍对岳父和冬冬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刚睡醒,刚发现……

“妈妈妈妈……我妈她是不是死啦?怎么办呀姥爷?怎么办呀爸爸?”冬冬忽然尖笛一般地大哭起来。

“快拨120急救中心!”我弄不清这句话是我岳父说的还是我儿子说的,抑或是从我脑海里冒出来的,我像推开一个炸弹般地将白雪媚推给了岳父和儿子,起身冲向床头柜,颤抖着双手抄起了电话。

“有重病号……”我对着电话喊。

“不知道什么病……刚发现……也许没气儿了,不!是快没气儿了……槐岭街军学胡同四单元401,弄不清是死了还是活着,你们快来救人……”我记不得对方是怎样问我的,只觉得对方的问话很啰嗦,我支支吾吾地说完这些话时,一头冷汗已从额头浸洇出来。

木木地放下电话,冰凉的汗水像无数条盘缩的毒蛇,吐着毒信逶迤地爬在我的脸上和身上,那劲飕的冰凉和无边的恐惧像锋利的刀子直刺我的心头,我的腿软了,一屁股瘫坐在床上。

岳父搂着白雪媚,像一个母亲怀抱着婴儿,他默默地将脸贴近女儿的脸,喃喃道:“救不活了,神仙也救不活了,媚子她……身子都凉了,僵了,恐怕夜里就已经死了……”

早已哭得一塌糊涂的儿子听了姥爷的话,一头扑到他妈怀里,更加嘹亮地号啕起来。

岳父抬起头,两行老泪流了下来。我看到他从敞开的房门向客厅望去,门庭墙上的镜子已化作一堆大小不一的玻璃碎片,银光闪闪地散落在墙根下。客厅一侧,电视不知是何时打开的,一个姿容妙曼的女主持人正在采访一个男人……看到打开的电视,我忽然想到昨晚那个身穿蓝底碎花上衣,在暴风雨中狂奔呼号的女人,那女人好像从客厅跑进卧室,倒在了床上,印象中,我一直认为是我把白雪媚打倒在床的,现在看来,那女人肯定不是白雪媚,而极有可能是一部电视剧中的人物……

那么,我到底打没打过白雪媚?

惶恐中的我,思维早已大乱,当我把茫然的目光从电视机上收回时,不期却与岳父锥子般的目光相遇。我想迎住那目光,但我没有勇气,连忙低下了头。

“说说吧!你把媚子……”

岳父抽了一下鼻子,口气出奇的平静,目光里透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那一瞬,我的心强烈地一震,脑海里电一般突现了十四年前的一个场景。也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下,也是面对同一个人……

我第一次面临副军长白宇峰不怒自威的目光时,也是这样静静的,慈祥中潜伏着令人恐惧的杀机……

十四年前,我和白雪媚风雪之夜“野合”,彼此用体温温暖着对方,但最终还是未抗过零下四十多度的寒冷,天亮时,我俩几乎被冻僵。幸亏接应车辆及时赶到,我俩才幸免于难。

获救后的那些天,神情恍惚的我耳边总是响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旋律,“不许调戏妇女”的词曲虽然似有若无,却犹如洪钟大吕般震耳欲聋。当时我想,我与白雪媚什么都做了,我的罪恶已不是“调戏妇女”,而是“奸污妇女”,而且,风雪之夜,生死攸关,我的“奸污”简直就是乘人之危。我不知道此事一旦暴露,将会被军事法庭定个什么罪?我想,军籍肯定是保不住了,判几年徒刑的可能也是有的。如果那样,我这一生算是彻底完了。

未经世事的我很快陷入到巨大的惶恐之中。

惶恐使我多疑,在这以后的日子里,连长曾“笑里藏刀”地问过我:“听说那天你小子搂着女大学生过了一夜?”战友们也“心怀叵测”地调侃我的“一夜风流”,其虚构的情节竟与那夜的事实如出一辙。我知道,他们并没有看到我和白雪媚做那件事,但他们的每一句话都惊得我冷汗直流。

然而,最让我感到恐怖的还是白雪媚。

想来荒唐,“野合”后,我并不知道白雪媚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有什么来历。只知道她姓白。然而,白雪媚却记住了我的名字,我与她最后分别是在各自登上两辆向不同方向行驶的救援车时,那时,白雪媚依在窗口向我招手,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我记住你了,你叫张瑞合,大家都管你叫张大帅!”实际上,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害怕了,我想,这个女孩子事后肯定会后悔的,如果她后悔,没准儿就会告发我。

那些日子我备受煎熬,夜里常梦见自己戴着镣铐,在全副武装的士兵押解下走上法庭,白雪媚声泪俱下地控诉我的罪行。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感到噩梦里的情景犹如一只饿狼在我的身后瞪着一双冒着绿光的眼一步步逼近,一俟时机成熟,它便会凶狠地扑上来咬断我的喉咙。

终于,这一天来了。

那是“野合”后一个月左右的一天。那天,我的给养车刚刚随车队离开营地,连里那个平时“牛皮哄哄”人见人烦的通信员便乘着一辆高级越野轿车追了上来,通信员将脑袋探出车外,一边大喊“停车停车!”一边风驰电掣般驶到车队前端。我们不知出了什么事儿,整个车队紧急刹车。这时,我看到通信员跟带队的一排长小声嘀咕了几句什么,一排长便紧紧张张地向我跑来,小声说:“小张,你坐越野车赶紧回连队,白副军长等着你谈话呢!”

我一听,脑袋一下子就大了,茫然地问:“白副军长?找我……他怎么会找我?”

一排长说:“是啊,怎么会找你?我也不知道!你不会是犯了什么错误吧?”

一排长这么一说,我立即想起了与白雪媚的“野合”,除了这件事儿,我会有什么错误可犯,我呆住了。这时,我听到越野车上的司机没好气地对我吼:“还愣着干什么?赶紧上车吧你!”

我猛然惊醒,结结巴巴地问:“那,我这辆车怎么办?”

一排长说:“这车有我呢!”

我还想说什么,这时,越野车上的司机不耐烦了,愤怒地从车上走下来,一把将我揪下车:“你他娘的还磨蹭什么,快跟我们走!”

我惊出一身冷汗,心想,完了,彻底完了,我和那个女大学生的事败露了,她肯定告发了我……

越野轿车风驰电掣地向营地驶去。车内,通信员和司机的脸紧绷着,谁也不说话,这紧张沉闷的空气愈发证实了我的猜测,我的心“突突”跳着,不知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来到连部,指导员不在,首长也不在,通信员没好气儿地让我坐在连部的长条凳上等,之后便飞快地跑出连部。

我就等,一分一秒地等,如坐针毡,那滋味就像一个临刑犯等待着屠刀的降落,在这等待中我的神经犹如一条扯到了极限的橡皮筋,紧紧的,绷得我心力交瘁。就在我的神经接近绷断的时候,首长在指导员的陪同下笑容可掬地走了进来。

我像挨了电击般从长凳上弹起,僵直地敬礼,我看到指导员冷笑着说:“这就是那个张瑞合!”

首长笑容可掬地走近我,那笑让我看不出有“笑里藏刀”的意味,他抬起手,很随意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这一拍虽然很轻,却好似拍在了我即将绷断的神经上,我的身子不由趔趄了一下。我猜想接下来他会突然沉下脸愤愤地对我说:“你干的好事儿!”可是,他依然笑着,嘴里却流出了这样的话,“小伙子蛮结实的嘛!”

指导员笑笑,指着我说:“这个兵还算老实!”

我感到意外,气氛居然很宽松,不似审判,也不是抓捕,这使我很茫然。首长大概看出了我的困惑和惊慌,安慰道:“小伙子不必紧张,我想找你随便聊聊。”指导员也说:“对对对!首长向你了解情况,有什么就说什么,实事求是,不要隐瞒,也不要有顾虑!”

指导员说完这话之后,好像有意回避什么似的,与首长道了别,径直走出了屋。

屋里只剩下了我和首长,我忽然感到那股神秘的压力和恐惧又向我袭来。然而,首长的问话却很和蔼:“小张呀,当兵几年啦?”

“四年!”我僵直着身子,怯怯地回答,禁不住偷眼观察首长的脸色。心想,首长们了解情况,事情越重大,他们越是显得和蔼可亲。

“四年?好哇!也算是老兵了嘛!想不想家?”首长又问。

“不想!我是孤儿,父母不在了……”我这样支吾着,心里又想,首长们做工作往往是先拉家常,从思想上缴你的械,缴完械就该摊牌了。

果然,“家常”拉了几个回合后,首长又问了些诸如连队伙食怎么样,干群关系怎么样,工作上有什么困难等等。之后,突然问我:“前一段时间我听说你单车坏在了路上,有这回事儿吗?”

尽管我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我的脑袋还是“轰”地一炸。没等我作出反应,首长又问:“听说那天还下着大雪,还有一个搭车的女大学生?”

我呆了,心智大乱,不知如何回答。

首长接着问:“那天,你是不是把大衣让给了那个女大学生,自己却在车厢苫布下睡了一夜?”

我看见首长静静地望着我,好像在笑,在我眼里,那笑很阴冷,流露出了十分凶险的信息。我想,看来首长已经掌握了我犯罪的全部经过和证据,他什么都知道了,那个姓白的女大学生果然告发了我,事到如今,抵赖是没有用的。

我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嗫嚅道:“是的!”

首长装作兴致很高的样子,依然阴冷地笑着与我兜圈子:“呵呵!你这小伙子蛮实在的嘛!你真的就在车厢里冻了一夜?”

尽管首长的语气十分平静,但我还是听出了这问话里的审讯味道,体味出了话中蕴含的威严与嘲讽,他的弦外之音无疑是在说:“你小子就那么傻,你会在车厢里冻一夜,老实招来吧,你到底干了些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装什么蒜……”

此时,我忽然想起那个姓白的女大学生与我分别时说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我记住你了,你叫张瑞合,大家都管你叫张大帅!”

我脆弱的精神防线就这样被轻易地击垮了,我感到自己的身子正在无可救药地松软下去,脑海里嗡嗡嘤嘤乱作一团。我再次偷觑了一眼首长,他的目光和蔼里便透出了杀机,慈祥里便隐含了威严,面对这张威严与慈祥的脸,我无法抵赖与抗拒。我想,还是别硬撑了吧!早晚要交代,不如争取个主动。那时,我认准了一个理儿,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沉沉地低下头,目光凄迷地望着自己的脚尖儿,低声而流畅地说:“首长,我知道我错了,我触犯了纪律,请首长处置……”

首长愣了半晌,好像不太明白我的话:“小张同志,你错在哪里呀?说说吧!”

很显然,首长还在故意装糊涂,我知道,他在跟我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我不需要再掩饰什么,心一横,牙一咬,竹筒倒豆子般将“野合”的事儿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说完后,我浑身通泰,心中的块垒顷刻间土崩瓦解。我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爱咋着咋着吧……

那时,我并不知道眼前的副军长白宇峰就是那个女大学生的父亲,也不知道白雪媚在写给她父亲的信中提到了我。结婚后,我在岳父的家里看到过这封信,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爸爸您好:

近日军务繁忙吧,要保重身体呀!

爸爸,你不是总嫌我娇气吗?你不是总管我叫千金小姐吗?告诉你,我在寒假里只身去了一趟西藏,由于是一次“生存体验”,准备的盘缠不多,所以,我想了许多办法……来到你的地盘后,我心生一计,给范子辉叔叔打了个电话,范叔叔一路吩咐下去,让我在青藏线上“蹭”你们的军车坐,你的那些大官小官大兵小兵对我还算照顾,安排的很好……

托你老人家洪福,我去拉萨还比较顺利,可也经历了一番生死考验。在巴拉山汽车连,我搭乘了你们的车,当时车队已出发,汽车连指导员专门给我留了一台车。开车的司机叫张瑞合,人很憨厚、善良。没想到,我们的车上路不久就出事儿了,离合器片碎了,没法修。这时,天已黑了,又下起了雪,气温足有零下四十多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可把我吓坏了。

张瑞合真好,他怕我冷,一直开着发动机,还把自己的皮大衣脱下来给我穿上,又怕两个人在驾驶室里不方便,主动到车厢的苫布下去休息,身上只盖一床薄棉被,您知道那天夜里有多冷吗?小雪粒大冷风能把人冻死,可他为了让我休息好,自己一直在露天车厢里。我不忍心,叫他到驾驶室,他很腼腆,说啥也不肯来。就这样,他在车厢里冻了一夜,直到汽车连派人找到我们……

爸爸,上了一趟西藏,我真正感到了军人的艰苦,他们筑路,凿山洞,有的人负了伤得不到及时治疗落下了终身残疾,有的还冻死、病死……爸爸,你当的是大官,该多关心关心他们,多到连队走走,帮助他们做一些事儿,他们是最需要领导关怀的呀……

或许是受了女儿的启发,副军长白宇峰在那段时间里经常挤时间下基层连队。那天,他来到巴拉山汽车连,忽然想到了女儿信中提到的那个叫张瑞合的战士。

于是,他想见我。

指导员命通信员去找我。通信员为了追上刚刚驾车出发的我,临时抓了白宇峰的专车,那个专车司机不愿出这趟“私差”,又不好推辞,于是,就一脸的不高兴,专车司机那一脑门子“官司”,在我眼里便成了我“野合”案发的征兆……那时,我还不知道白宇峰只不过是随便看一看我,随便聊一聊天儿。没想到,在他慈祥而威严的目光下,我这一聊,便聊出了一桩让他目瞪口呆的“案件”……

白宇峰听了我的“老实交代”后,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一双虎目默默地注视着我,此后,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说说吧!这件事儿你说怎么处理?”

“说说吧!”我岳父白宇峰再一次威严地说。

我低着头,不敢看岳父,也不敢看儿子。我的思维已经紊乱,脑海急速飞旋着,我在努力地思想着什么,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快说呀!你为什么把媚子弄死?”岳父直截了当地逼问我。

我一惊,情急之中,不知怎么就说出了这样一句要命的话:“我,我并没想把媚子弄死,我只是……”

“你说吧,只是什么……”岳父虎目圆睁,紧追一句。

我再吃一惊,蓦然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矢口否认道:“爸,媚子不是我弄死的!”

岳父沉吟片刻,以一种泰山崩于前我自岿然的口气,平静地问:“不是你是谁?”

是啊!不是我是谁?白雪媚与我同床共枕睡了一夜,死在了我的怀里。

“难道真的是我亲手杀了白雪媚?”我惊恐万状地想。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就算白雪媚与胡凤岐不清不白,我怎么又敢于把她杀了呢?

然而,我又想,昨晚我是喝醉了的呀!醉人有没有可能做出平时不敢想不敢做的事情?

我开始不信任自己了。

“瑞合,我知道,你是个老实孩子,媚子做人张扬、任性,可她做得再不对,你也不能把她弄死呀!你说,你们究竟为什么?”岳父的口气忽然缓和了下来。

为什么?是呀!我为什么要弄死白雪媚?就为她与胡凤岐昨晚的幽会?我急急地思想着,寻找着自己杀死白雪媚的根据。这时,我看到客厅里的装饰镜碎出满地银光,还有饮水机前震裂的凉水杯,东倒西歪的椅子、凳子,满地的衣物,这都是怎么弄的,难道我真的同白雪媚进行过一场搏斗?

“你也许不是故意的,两口子打架,误伤致死的可能也是有的……可你最好现在跟我说清楚!”岳父压抑着悲痛,耐心地对我说。

我想,难道我与白雪媚打架真的失了手?可是,我想了半晌,依然没有想出结果。

“张瑞合!我问你话呢!”岳父似乎失去了耐心,大吼一声。

我惊得张大了嘴,梦醒一般地应了一声。我不能不说话了,我开始回答岳父的提问,我的回答语无伦次,连我自己听了都不满意。我说:“媚子怎么死的,我不知道!我昨晚回家,夜里……我不知道,我喝酒喝多了……早晨被电话铃吵醒,以为媚子还睡着,我叫她,她就在我身边躺着,我以为她还在睡,我不知道……后来,你和冬冬摁门铃……我真的不知道……我叫她起床,用手推她,还踹她一脚,她就掉到了床下,我感到不好,这才发现……我真的不知道!”

我的回答被儿子的哀嚎斩落得支离破碎,岳父虎着一双眼看我,半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耐着心把冬冬哄到屋外,之后,关上门,严肃地对我说:“当着孩子的面,有些话你可能不太好说,现在好了,你跟我明说吧,你是怎么把媚子弄死的?”

我很恐怖,可我还是本能地否认着:“我怎么会把媚子弄死呢?爸,我真的不知道……”

岳父痛苦地闭上眼,沉吟片刻,叹口气,慢慢睁开眼,平静地望着我:“既然你不知道,那么,我问你,昨晚你和媚子是不是动手打架了?打没打架你总该知道吧?”

我的脑子仍处在一片混沌之中,但潜意识里,我却在暗暗提醒自己,假如我承认昨晚与白雪媚打架,就无疑于承认了白雪媚是我弄死的。或许是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我低头想了半晌,最终没敢做出肯定的回答,我说:“爸,我昨晚喝了酒,喝多了,喝醉了,所以,跟雪媚打没打架,我实在是记不得了……”

“哼!你记不得?你看看这屋子都砸成了什么样儿?”岳父说着,倏然站起身,在地上狠狠跺了一脚,指着我的鼻子怒道,“你是不敢承认!我早就猜到了,你喝醉了酒,喝醉了酒你就撒酒疯打老婆对吧?”

我的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面对满屋狼藉,面对门庭墙上那面破碎的玻璃装饰镜,我的身上掠过一丝阴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难道白雪媚真的是我醉酒后失手打死的?

就在这时,我几近失聪的耳朵忽然捕捉到一阵熟悉的音乐声,那音乐来自客厅,我知道那是我手机的来电呼叫,我急于避开岳父的追问,逃也似的奔向客厅,从手包里取出手机。

电话是西四方城中村改造拆迁工地的一位同事打来的,他问我在哪里,什么时候回工地。我悲痛万分地告诉他,我妻子白雪媚刚刚去世……同事惊诧之后,安慰一番,对我说,他马上通知局工会和局办公室……

我已经昏了头,记不清怎样结束的通话,当我将手机装进手包回到卧室时,屋外传来120急救车揪心的鸣叫……

我跑向阳台,看到救护车“呜哇”叫着停在了我家楼前。

举楼震惊。

这一天,正巧是星期六,整栋楼里的住户几乎都有脑袋从阳台前伸出去。

我感到头顶上一片黑云凝聚,暴风雨轰然来临。

咚咚咚咚……楼道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唧唧喳喳,嗡嗡嘤嘤,一团乱糟糟的声音迎面扑来,随着声音扑过来的还有白色的或黑色的影子。

我已感觉不到屋里白花花黑鸦鸦如森林般林立的人群,只看到一只手伸向白雪媚如熟睡般恬静的脸,那只手径直翻开那双半睁的原本美丽的眼睛,一束细细的光照射在她的眼球上。

一声叹息,那双手很快缩回。我看到了一张无奈的刀削脸,两片薄薄的嘴唇缓缓嚅动,吐出了几个有气无力的字:“晚了!人,早就死了!”

耳边掠过一股股由气流组成的惊叹,我回过头,看到满屋眼睛犹如布满夜空的星星,那星光里一律闪着惊讶、疑问和怜惜。

我明知白雪媚已死,但此时好像才断定她真的死了。我蓦然流下了泪,忍不住饮泣起来。我一边饮泣一边想:人死了,我该怎么办?

内心的悲伤渐渐被恐惧挤占,面对满屋如繁星般惊异的眼睛,我渐渐意识到,现在,我必须尽快对白雪媚进行处理,她即使已经死了,也不应放在家里。

我抹了一把鼻涕倏然站起,瞪眼望着那群“白大褂”,歇斯底里地大叫:“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人就是死了也要抢救!快送医院!”

那个长着一张“刀削脸”的医生诧异地望着我,阴冷地劝慰道:“我不知道你是死者的什么亲人,但是我还是劝你理智些,人死了,就是送医院也无济于事。如果你们坚持要送,我们只能将死者送到太平间。”

我语塞。这时,我感到身边总有一双锥人肌肤的眼睛在盯着我,我知道那是岳父的目光,他也许一直在暗中观察着我。我慌了手脚,一时不知自己该如何表现。正在这时,岳父的目光好像从我脸上移开了,他环顾了一下左右,沉着脸对几位围观的邻居说:“请大家回避一下!”

岳父张开双臂将几位热心的邻居礼送出屋,关上门,对“刀削脸”说:“我想问一问我女儿的死因。”

“刀削脸”犹豫了一下,含糊地说:“死因吗?目前我们还不敢完全断定,好像,好像是……”“刀削脸”望一眼岳父,又望一眼我,吞吞吐吐,显然是有思想顾虑。

岳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对“刀削脸”说:“我女儿身体一直很好,平时没得过啥病,我请求你们给她做一个鉴定,哪怕初步的也好,看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刀削脸”为难地嘬一下牙花,没有说话。

岳父冲我努努嘴,冷冷地说:“瑞合,你出去!”

我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悲哀地转过身……

看来,岳父已经确凿地把我当成杀害白雪媚的凶手了。

我走进客厅,茫然地坐在沙发上,客厅里空无一人。半晌,我忽然想起了儿子,冬冬到哪儿去了?我站起身,满屋不见儿子的影子。这孩子会到哪儿去呢?我想他或许在门外,便走向单元防盗铁门,刚要开门,却听到楼道里有许多人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我的头皮一阵发紧,忽然感到自己很怕见人,尤其害怕见到人们那惊异、疑惑的眼神。

我默默地退了回来,重新坐到沙发上,心烦意乱地猜想着卧室内的情景,此时“刀削脸”对白雪媚的死因作出了怎样的判断?我岳父是不是在向他诉说我喝醉酒打老婆的事儿?我正这样想着,防盗门被敲响,我猜想可能又是那些刚得到白雪媚死讯的邻居来看热闹,我当然不会给这些人开门。可是,敲门声不屈不挠,我只好问了一声:“谁?”

门外有人应道:“大张子,是我,刘晓!还有工会的杜主席!”

我打开门,局工会杜主席,办公室副主任刘晓走进屋来,他们沉痛地安慰了我一番,之后,又问了一些相关情况,当他们得知白雪媚的尸体仍然在卧室接受医生检查时,疑惑地问:“医生在屋里,你怎么跑到客厅来啦?”

我无法回答。

沉默了半晌,杜主席问我:“你媳妇的后事打算怎么处理?”

白雪媚死因尚且不明,后事的处理我根本没想过,于是,随口答道:“你们工会这类事儿见得多,怎么处理,我心里也没个谱儿,还是听你们的吧!”

杜主席打量一眼客厅:“看来,灵堂只有设在你家里了!”忽然,他急切地问,“你爱人娘家都有什么人?现在就得马上通知他们!晚了,人家会挑咱的理儿!”

我小声对杜主席说:“我岳父就在屋里!”

正在这时,我听到楼道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哭声一个苍老一个稚嫩,由远而近奏出一曲惊神泣鬼的悲怆交响。我愣怔了片刻,忽然间意识到这是冬冬把他姥姥接来了。我恐慌起来,连忙打开防盗门。

我抢步上前,搀扶起蹒跚进屋的岳母,岳母闭着眼哭,一屁股瘫坐在地,在凄婉的哭声里,我清晰地听到岳母吼出了摇滚一般的节奏:“张瑞合,你个鬼!你要给媚子偿命……”

我如遭了雷击,手脚僵在了半空中。

所有的人都愣了,吃惊地望着我。

很显然,对于女儿的死,岳母已经听到了什么。

不知何时,岳父已从卧室走出来,他望着哭得一塌糊涂的岳母,双眉紧锁,苦着一张脸对我说:“瑞合,你过来,我最后再问你几句话!”

我惊醒,心里明镜似的,岳父肯定还要追查女儿的死因,他是否依然怀疑我是杀人凶手?我望一眼随岳母一起涌进屋的人群,又望一眼身边的杜主席和刘晓。杜主席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开始轰赶人群,大声说:“主家有事,请大伙儿出去!出去!”

众人退出了屋。我以为杜主席和刘晓也会随人群出屋回避,却没想到他们关上防盗铁门后,一齐奔向我的岳母。

岳母哭得气绝,刚刚缓过一口气,满脸口水鼻涕,呜咽着向卧室爬,非要见女儿一面。杜主席、刘晓一左一右架起岳母,嘴里不停地劝慰着,与冬冬一起将岳母搀扶进卧室,之后,很快从卧室退了出来。一旁的岳父搞不清杜主席和刘晓是个什么角色,疑惑地望我一眼。我连忙向他做了介绍,介绍到刘晓时,我特别跟岳父说,昨晚上,我就是跟他一起喝的酒。

岳父听了,长寿眉微微上挑,拦住正要回避出屋的刘晓:“你等一下等一下,我有话要问你!”

刘晓站住,不解地望着岳父:“问我?”

岳父点点头:“对!昨晚的事儿,瑞合什么也记不得了,我想请你帮他回忆一下?”

刘晓惶惶答道:“好的!”

卧室里传来响亮的哭声,岳母大概挣脱了杜主席和冬冬的搀扶,一头扑在了女儿的尸体上。

岳父花白的长寿眉拧成了一个倒八字,一身毛料军服威严凝重。他笔挺地站立着,招呼刘晓一声:“你坐!”

刘晓鸡啄米般点头,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沙发上。

岳父问:“刘主任,你和瑞合昨晚为什么聚在一起喝酒?”

“没有什么原因,我们是碰上的,本来是我的几个同学请我吃饭,在添香阁正巧碰上了大张子。”刘晓简明扼要地说。

“你们是在添香阁喝的酒?”

“不是!在乡巴佬。”

“在添香阁碰面,却在乡巴佬喝酒,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局长带着个女人进了添香阁,我怕碰面后双方都不好意思,就躲到乡巴佬了!”

“你们局长是胡凤岐吧?”

“是!”

“昨晚是你把瑞合送回家的?”

“是!我从饭馆把大张子送到楼门口,大张子说啥也不让我上楼,我不放心,在后边暗暗跟着他,我看见他开单元门,总也开不开……”

我的思绪在刘晓的提示下渐渐启动:我踉踉跄跄来到单元门前,怎么也打不开那扇对讲门,我恼怒地踢了几脚,发现自己手里拿的竟是车门钥匙,就在这时,门开了,一个人从楼里急急地奔出来……

想起那个熟悉的背影,我的心禁不住怦然一动,迫不及待地问刘晓:“我开对讲门时,楼里是不是出来了一个人?如果你一直在后边跟着我,你一定看到了这个人,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刘晓犹豫了片刻说:“很巧!还是咱们局长!如果不是遇到他,我会暗暗送你上楼的,你喝了那么多酒,我怕你从楼梯上滚下来!”

天哪!这么说,我在对讲门前看到胡凤岐并不是幻觉,昨夜胡凤岐真的到我家与白雪媚鬼混了!我一下子兴奋起来,正要开口继续问下去,岳父插话了,他问刘晓:“这么说,你没跟瑞合进屋?”

刘晓说:“没有!我只是站在楼下往上看,看见屋里的灯亮了,我才坐上出租车离开。至于大张子回家后怎么样,我就不清楚了。”

我恍惚记起昨晚刘晓送我回家,下车时,我曾掏出钥匙想锁车,刘晓告诉我那是辆出租车。

这时,岳父问我:“瑞合!看来,你回家后干了些什么,只有你自己清楚了,你说吧,你是不是跟媚子怄气了!”

我想了想,实事求是地说:“是!”

岳父问:“你为什么跟媚子怄气?”

我本来想跟岳父说白雪媚与胡凤岐昨晚在一起鬼混了,但见刘晓在身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刘晓似乎看出了什么,他站起身,试探着问:“如果没什么事儿……”

岳父点了点头,含糊地说:“好吧……不过,你先到别的屋等一下,等会儿我还有话问你。”

刘晓到另外一间屋“回避”去了。面对岳父,我左思右想,竟不知道以怎样的方式讲清这件事儿。岳父见状,诚恳地鼓励我:“瑞合,我是你岳父,有什么话你应该直说!你到底为什么跟媚子怄气?”

我望一眼岳父,知道这是个无法回避的问题,鼓了鼓勇气,吞吞吐吐地说:“爸,你刚才也听刘晓说了,昨晚,他在我家楼门口看到了胡凤岐,其实,我也亲眼看到了……这就说明……”

岳父见我欲言又止,追问道:“说明什么?你说!”

我低下了头,叹口气,不语。

岳父思忖半晌,默默地点点头:“你不说我也明白了,你和媚子怄气,是因为胡凤岐打翻了你的醋坛子?瑞合呀!就算胡凤岐昨晚与媚子在一起,就算媚子有一千个错一万个错,可你也不该下这样的毒手呀……”

我意识到岳父的话里有一种可怕的蕴意,连忙否认道:“爸,我没有……”

岳父回身指着客厅里的镜子碎片,气愤地说:“把墙上的镜子都砸成了碎片儿,还说没有?”

我呆呆地看着满地玻璃碎片,渐渐地,一幅画面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看到了一个狰狞丑陋的我,一拳砸下去,无数个狰狞丑恶的我四散开去,溅落下来,一堵白墙突现……

我举起手,看了看结了血痂的手背,对岳父说:“这面镜子是我自己用拳头杵的!”

岳父看了看我的手,两道寿眉微微上挑,意味深长地说:“你跟媚子怄气,你的殴打对象应该是媚子。瑞合,我再一次问你,媚子是不是你弄死的?你要说实话。”

我凝眉思索时,脑子有点乱,另一幅画面出现在眼前:一个女人奔跑着,那奔跑的女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好像是白雪媚。白雪媚跑过客厅躺在床上,她蜷缩着,身上盖着空调被,身子微微颤抖。我站在门口看着她,心里想,她怕了,不敢哭出声,所以抖着身子偷偷哭。

难道我真的打过白雪媚?

岳父见我不语,长叹一声:“瑞合,你昨晚喝醉了酒,打没打媚子,怎样打的媚子,只有你自己清楚。对于媚子的死因,刚才几个医生都跟我谈了看法,我心里已经猜到了八九分……说实话,瑞合,我不想冤枉任何人,为了把事情弄清楚,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报警让法医验尸了。”

岳父的话让我心惊胆战,但他要报警,我绝对不能阻拦,于是,我故作轻松地说:“爸,如何你觉得有必要,这样最好!”

我从手包里掏出手机,把手伸给岳父,岳父并没有接过手机,而是默默地望着我,眼睛一眨不眨。我心里发虚,硬着头皮承接住岳父锥子一样刺人的目光,空气凝固了一般,或许只有几秒钟,我的目光开始游移。就在我即将败下阵来时,我的手机忽然响了,铃声下载音乐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骤然而起的音乐将我和岳父都吓了一跳。

我缩回手,连忙打开手机,怎么也没想到来电显示字幕映出的竟是“胡凤岐”三个字。

我的心剧烈地一震。

我的手颤抖着,将手机贴近耳朵,战战兢兢地“喂”了一声。

“大张子……”胡凤岐的声音好像从遥远而阴森的地狱飘出来,他吞吞吐吐,一语三叹地说,“雪媚的死,我刚刚听说,杜主席给我打了电话,太突然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得了啥急症?你要节哀……照顾好老人……保重身体……”

我的脑袋轰轰响,像有一列列火车从身边疾驶而过,胡凤岐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完全听清,印象中无非是些安慰的话。我“哼哼哈哈”地应承着,条件反射般地也说了些感谢局长关怀的话,我的心情是复杂的,声音是悲痛的,可是,感觉中胡凤岐的心情和声音比我还要复杂、悲痛十倍,我听着电话,心里翻江倒海,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

胡凤岐还在电话里同我说着,口气渐渐演变为领导:“大张子,这两天,我一直在省城开会,媚子的后事儿先让杜主席他们帮你操办,人已经死了,你也不要太悲伤……今天会议一结束我就立即赶回去……”

听完胡凤岐这最后几句话,我的脑海忽然电光一闪,一句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的问话急如星火冲口而出:“局长,昨晚,你跟雪媚在一起吗?”

电话里一阵死寂,半晌,胡凤岐吃惊地回答说:“没有哇!我在省城开会,怎么会跟雪媚在一起?”

我一不做二不休,肯定地说:“局长,我亲眼看到了你们俩,在添香阁!”

胡凤岐好像愣了片刻,忽然冷笑了一声:“大张子,你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你大概是看花了眼吧!我跟你说过,我一直在省城开会。”

我料想胡凤岐不会承认,他怎么会在我面前承认昨晚与白雪媚私下幽会呢,更何况白雪媚又死在了昨晚,可是,白雪媚的死也许马上把我拖进一场人命官司,我隐约感到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官司中,胡凤岐与白雪媚的幽会将是我要说清的一个重要内容。

于是,我斩钉截铁对胡凤岐说:“局长,也许我真的看花了眼,可是跟我一起看花眼的还有刘晓!”

胡凤岐重重地叹息一声,无奈地说:“大张子,雪媚死了,我知道你很悲痛,可是,你不能有影儿没影儿地瞎说呀!难道我有必要跟你说谎吗?”

我已无退路,只有坚持到底,我说:“局长,昨晚我看见了你的车,也确实看见你和雪媚进了添香阁,我还在我家单元门口碰上了你,这一切,刘晓也看到了!”

半晌,我听到胡凤岐阴阴地说了一句:“大张子,你大概是疯了!神经有毛病了!”

电话挂断。

我愣住。

“是谁的电话?”一直站在我身边的岳父急切地问。

我默默地说:“是胡凤岐。他说他昨晚在省城,根本就没回定陵!也没跟雪媚在一起!这里边有鬼!”

我把刘晓从卧室喊出来,问:“胡局长给我打来电话,我问他昨晚到没到添香阁,他说没有!”

“你问这些干什么?”刘晓好像很不理解。

我低头想了一下,对刘晓说:“刘晓,有些事儿你也许还蒙在鼓里,现在我告诉你,昨晚陪胡凤岐到添香阁吃饭的那个女人就是我的妻子白雪媚!”

刘晓似乎要惊叫,他大张着嘴巴,诧异地望着我:“对不起大张子……昨晚我说的那些话……绝不是有意的!你千万不要介意。”

我没有接刘晓的话茬儿,默默地坐了下来。我思索着胡凤岐为什么不承认昨晚与白雪媚接触过,同时,也为自己刚才的贸然质问而后悔,我的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刚要把手机装进手包,忽然发现岳父的一双眼鹰隼一般地望着我,望着刘晓,脸上显现出一种说不清的复杂表情。

楼道里有人在打手机,长一声,短一声的,间或飘来几声浅笑,我心烦,拉门出屋,发现杜主席正拿着手机将白雪媚的死讯通知给局里的同事们,神采飞扬的样子。

一股无名火轰然冲上了我的头顶,我冲杜主席大声喝道:“你还嫌不够乱是不是!”

杜主席吓了一跳,吃惊地望着我。

我的手哆嗦着,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嘴快,你嘴快就请你给公安局报个警,就说我家死了人,请他们来验尸。”

杜主席脸上的肌肉怪异地跳动了几下,嘴唇抖动着对我说:“大张子,按惯例,主家死了人,组织治丧、联系火化都是我们工会的事儿,你是中层干部,是有头有脸的,媳妇死了,我能不通知局领导和咱们的同事吗?我好心好意给你帮忙,你这人怎么好歹不分!”

我被噎住,不知如何作答。僵持之中,岳父轻轻走出来,息事宁人地对杜主席说:“很感谢你呀小杜,不过,我闺女的后事儿处理还是缓一缓的好!你暂时不要通知任何人。已经通知的也不要让他们来了,再麻烦你给做一做工作。”

杜主席只好说:“那好吧!”

岳父默默地拿过我手中的手机,打开,迟缓地拨下一串号:“是市公安局范局长吗?我是老白,白宇峰,你好你好!不要叫老首长了,退了,就不要再那么称呼了……有这么一件事想麻烦你,我闺女雪媚昨晚殁了……才三十五岁,是啊是啊!很可惜,黄泉路上没老少,生死有命啊……死前没有任何病状,早晨起床时发现的,医生初步做了诊断,但他们的诊断只是初步的,不能算数……我的意思,想请你们法医介入,查明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