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诽谤”短信

头部严重受伤的菊园社区居民蔡伯祥经过医生的全力抢救,终于脱离危险,昏迷近一周后,恢复了意识。经得医生的同意,刘全指示办案干警抓紧了解案发经过。

通过老人时断时续的讲述,办案干警基本掌握了案情。

那日,蔡伯祥和往常一样推着三轮车在离家不远的街上叫卖烤白薯,发现一个中年男人老跟着自己。那男人身材壮实,衣衫破旧,神色悲愁。看样子又不像乞丐。晚饭时间快到了,蔡伯祥推着车回到家门口,发现那男人还跟着。便问:“大兄弟,你是不是饿了?”那人点点头,又摇摇头,吞吞吐吐地说:“老伯,我想学你的手艺。”原来如此,热情好客的蔡伯祥就把他带到了家里,还吩咐老伴多煮些饭,留他吃饭。那人对烤白薯很感兴趣,问了很多问题,但一听说购置全套设备需要一千多元钱时,那人神色便黯然了。蔡伯祥招呼他吃饭,转身为他盛饭的时候,突然后脑受到重重一击,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根据蔡伯祥的描述,犯罪嫌疑人的形象在办案人员脑中逐渐清晰起来:大脑袋,短头发,胡须拉碴,壮实有力,四十来岁,操榆江口音。技术人员画了像,在全市车站、宾馆、工地、收费站等四处张贴,请知情者提供线索。

刘全紧锁多日的眉头终于稍稍松开。

但是,接踵而来的一条短信息又搅得他坐卧不宁。

这是一条什么样的短信息呢?

就像桃色新闻,或者说像当年的抽屉文学,一夜之间,这条短信息在多数人的手机间互相转发。观者有的心领神会,暗暗发笑;有的感觉无聊,一删了之;有的却如坐针毡,暴跳如雷。孙德灿就是最愤怒、最上火的那一位,因为,短信首先就影射了他:

“《沁园春·叹川南》孙猴胡闹,伟哥脓包,牛魔开道。看今日川南,满眼瘴气,官民冲突,不可开交。四包两停,天下滑稽,敢问如来有无招。更哪堪,百姓愁拆迁,几多苦恼。

“月黑风高,江湖宵小大行其道。叹菊园社区,将夷平地,粉饰虚华,官僚叫好。平头布衣,哭诉无门,落得囹圄十日熬。可悲矣,当以人为本,不要乱搞。”

“孙猴”自然暗指孙德灿,“伟哥”说的是赵伟国,“牛魔”则是最近表现活跃的牛清谷。整条短信含讥带讽,笔锋辛辣,直指菊园社区拆迁、四包两停政策及孙金贵被抓等事件。

“刘全,这是一条赤裸裸攻击、诽谤、侮辱区委领导的反动短信,面目极其可憎,用心极其险恶,影响极其恶劣!必须彻底调查,揪出始作俑者及传播者,严惩不贷!这是政治任务,你必须全力以赴!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孙德灿对着电话咆哮。

强压之下,刘全只好布置警力开展调查。

不断有人被叫到公安局讯问:短信是谁发给你的,你又发给了什么人,你发送短信的目的是什么?

第一天,就有四五十人接受了讯问。

第二天,又有二十来人接受了讯问。

最终,始作俑者指向一个人:杨一鸣。

第三天下午,公安干警敲开杨一鸣单身宿舍的门时。杨一鸣头发蓬松、衣衫不整,趿拉着一双拖鞋,睡眼惺忪,一身酒气,迷迷糊糊地打开门。冰冷的手铐铐上他的手腕,他一下子清醒了,拼命挣扎:“为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罪?”但不由分说,就被塞进警车,押到公安局。

从下午审讯到晚上八点,办案人员始终没能从杨一鸣嘴里挖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杨一鸣承认短信是他写的,但死死咬定只是针砭时弊、有感而发,并非攻击某个人。

刘全将调查情况向孙德灿作了汇报。孙德灿一听又是杨一鸣,火冒三丈,当即命令刘全以涉嫌诽谤罪将杨一鸣刑拘。

刘全有点为难,想了想,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孙书记,这个诽谤罪呢,法律上是这样规定的,一般由被害人提起自诉,也可以公诉,但公诉必须是危害特别严重的。”

“杨一鸣的危害还不够严重吗?他散布谣言,全盘否定区委、区政府工作,什么‘月黑风高,江湖宵小大行其道’,这是对整个川南领导干部队伍的恶毒污蔑,已经严重影响到了社会稳定和政治稳定,放在以前,这是反革命罪,明白吧。你就按我说的办,马上刑拘。这也是伟国同志的意见。”

次日,公安局以涉嫌诽谤罪将杨一鸣刑事拘留,押至川南区看守所。

高墙内的杨一鸣悲愤难抑,他实在想不通,酒后草拟的一条短信,竟然将自己送进了牢房。宋江酒后题反诗遭牢狱之灾。清朝书生一句“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招致血雨腥风文字狱。张志新说出真话惨遭割喉。这些想想都可笑可叹的历史悲剧难道要在自己身上重演?

内心愁苦煎熬,身体也遭受摧残。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与一批穷凶极恶的抢劫犯、强奸犯、盗窃犯关押在一起,一拨又一拨的“规矩”折磨得他痛不欲生。

更大的痛苦来自于对亲人的思念。他被抓进来时,姐夫孙金贵还在拘留所,姐姐整日以泪洗面,现在自己也身陷囹圄,不知可怜的姐姐究竟怎样了,更不知乡下体弱多病的老父亲会不会经受得了儿子、女婿双双进监牢的打击。这些天,他没有丝毫来自外界的消息,污浊的空气、一张张扭曲的脸、牢房里经宵不灭的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对自由的渴望就像一条剧毒的蛇,没有白天没有黑夜地吞噬着他的心。

继杨一鸣被暂停工作、停发工资之后,又一大批没有按期完成“四包”责任的干部职工被停职停薪。高压之下,菊园社区的居民一个接一个无奈地在拆迁协议书上签字。

市委副书记、纪委书记余震的案头上,关于控诉“四包两停”和菊园社区拆迁的信件几天之内迅速增多。余震认真阅读了每一封来信,脸色越来越凝重。他觉得,这事情应该引起高度重视,得向郝旭成好好汇报汇报。但是,从心底来讲,对郝旭成,他的判断是模糊的,或者说是矛盾的。这些年来,他见多了郝旭成在李之年面前的软弱,至于郝旭成最近的变化,到底是政治作秀,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拿不准。他多希望,一眼就能看透一个真实的人;他多希望,站在对面的人,嘴里说的就是心里想的,不要那么复杂,不要那么肮脏。他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人心不可测,一如海水不可量。但无论如何,也要向郝旭成汇报,只有说出自己的想法,才能最大限度地争取他的支持。

来到郝旭成的办公室,只见郝旭成埋头在一堆文件夹里,黑白相杂的头发在蓝色文件夹的衬托下十分醒目。

“是老余啊,请坐请坐。小魏,小魏呢?——快给余书记泡杯茶。”郝旭成拿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朝眼镜哈口气,拿棉布擦擦,又戴上了。

“郝书记,你这么忙,我还是等会儿再来吧。”

“老余,坐嘛,”郝旭成站起来,走到沙发前,把秘书小魏泡好的茶往余震面前推了推,说,“老伙计,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好好聊聊。”

余震不是爱兜圈子的人,也不喜欢说虚话客套话,于是开门见山地问:“郝书记,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到有关川南区菊园社区拆迁的一些反映?”

郝旭成指着办公桌,说:“好几封信呢。老余,你有什么看法呢?”

“我当初反对拆迁,就是怕这么多群众的思想工作不好做,安置工作做不好,会出大问题。”

“是啊。我的看法和你一样。但是之年同志执意要搞,而且常委会最终也表决通过了。既然搞,就要依法依规。如果这些信上反映的问题属实,一定要及时给予纠正。纪检监察机关要为经济建设保驾护航,加强监督检查,确保政令畅通,同时也要对有关部门依法履职情况进行监督。”郝旭成拍拍余震的肩膀,真诚地说,“老伙计,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啊。新的形势下,工作压力都很大,有政策方面的,有人为的,还有想不到的。只要是为了海川的明天,我们累一点、难一点,又算得了什么。”

余震不由自主的握住了郝旭成的手,他也听出了郝旭成话里的真诚。郝旭成手心里传导来的,却是一阵冰凉。

“郝书记,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是不是有些不舒服啊?”余震关切地问。余震从政前,是海川市医院著名的医生,今日一见郝旭成,便觉他的脸色有些不对劲,一握手,那么冰凉,心下便知他病了。

“唉,老喽,机器零部件不听使唤啦。”郝旭成摇了摇头,略显无奈地说,“最近血压有点高,人哪,不服老不行,自然规律。”

“千万不能大意啊,郝书记,注意休息,定期去检查。”

告别郝旭成,余震叫来市纪委分管执法监察的副书记,要求马上组织人员对“四包两停”有关情况进行调查。

几天后,余震把孙德灿叫到了办公室。

“德灿同志,我知道你很忙,就不说客套话了。把你叫过来,就想请你谈谈菊园社区拆迁和‘四包两停’政策。”

“余书记,拆迁工作前段时间阻力比较大,近来进展比较顺利,多亏‘四包两停’啊。”孙德灿抹了抹额角微微沁出的汗。推土机已经开进菊园社区,他正在现场指挥,接到余震的电话后,赶紧赶过来。孙德灿喝了一口茶后接着说:“现在的群众工作不好做啊,老想着从国家身上多割点肉、多抠点钱。旧城改造,一平方赔偿多少,那是明文规定的,可个个都在漫天要价,拧着劲儿和政府对着干,怎么会做得来呢?不讲道理啊。”

“据干部反映,他们对这个所谓的‘四包两停’很有看法,意见很大。动不动停人家的工作,停人家的工资,这是土政策,没有法律依据嘛。”余震一脸严肃。

“余书记,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市委、市政府给区里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按时完成拆迁任务。怎么办?区委连续开了好几场会,都想不出个办法来。伟国同志愁得嘴巴起泡,焦头烂额呀。大家想来想去,就想了这个招。政策虽土,却行之有效。比如‘四包’,一个来说国家干部能知晓上面的政策,起码来讲他不会骗自己的亲戚,他的宣传有说服力;另外一个来说他是拆迁人的亲属,从某个方面来说,他可以代表被拆迁人的意愿,容易把被拆迁人的意见收集起来,成为党和人民联系群众特别是联系被拆迁人的桥梁和纽带。至于‘两停’,有职必有责,有奖必有罚,责任不落实,肯定要给予处罚,这样工作才有动力。”孙德灿振振有词。

“处罚要建立在依法的基础上,停职停薪没有法律依据,必须废止。同志,可不能执法犯法啊。”

孙德灿又进行了一番辩解,余震一一予以批驳,责令他立即废止“四包两停”,恢复有关人员的工作和工资。

“那,我先回去向区委汇报汇报?”孙德灿眨巴眨巴眼睛,狡黠地说。

余震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说:“你马上回去汇报,不能拖,我听你的回音。”看孙德灿起身离去,又叫住他,严肃地说,“德灿同志,关于拆迁工作,一定要做到程序合法、补偿合理、工作到位、安置到家,绝不能损害群众的利益。”

孙德灿毕恭毕敬地说:“是,一定按照余书记的指示办。”心里却想,这些场面话留到市委常委会上和李之年说吧,和我说个屁!

孙德灿回到拆迁现场,见推土机已经将几座房子推倒,非常满意,指示工作人员一鼓作气,加大力度,继续拆。眼前一片废墟,让孙德灿很有成就感。他双手插腰,腆着肚子,踌躇满志地绕着废墟走了一圈,频频点头,犹如一只斗胜了的公鸡。

思想工作、宣传工作顶个!靠口水能将房子拆了吗?没有“四包两停”,那些干部群众能配合工作?你余震来试试,别站着说话腰不疼。孙德灿愤愤不平,在废墟边走走,想出一招,朝牛清谷招招手,牛清谷屁颠屁颠跑过来,点头哈腰:“老板,有何吩咐?”

“你把名单对一遍,看还有哪些干部没有完成‘四包’责任,全部实施‘两停’政策,动作要快,今天之内全部宣布到位。”

交待完毕,孙德灿并没有回到区委,也不急着向赵伟国汇报余震的指示,而是驱车来到顺达集团。

“达子,叫个姑娘帮我捏一下,累死了。”一进门,孙德灿便大咧咧地嚷开了。

李顺达笑嘻嘻地将孙德灿引到密室,叫女秘书进去帮领导按摩按摩。

约莫一个小时后,孙德灿懒洋洋地从密室出来,李顺达已泡好仙洋洋野生绿茶相候。

“舒服——”孙德灿伸展一下手脚,一屁股坐到沙发上,“达子,你可真会享受,我看,改明儿我也不去区委上班了,和你换换岗。”

“灿哥不要取笑小弟了,我的一切不都是灿哥给的?”

“呵呵,你小子。”孙德灿很满意李顺达的回答,将头靠到沙发上,闭上双眼,似乎还在回味刚才的温香一幕。突然,想到一事,睁开双眼,精光四射。

“达子,上次李市长亲自到你公司调研,让你长了不少脸吧?”

“那是。公司的身价立马提高,事情好做了很多。袁行舟会办事,多亏他运作。”

“你要借这个机会,把事业做大。至于袁行舟,还要进一步密切和他的关系。别看这小子瘦瘦弱弱,能量大得很。抓紧他,就抓紧了李之年。”

“灿哥目光高远,小弟深感佩服。”

“我们之间就不要说这些穷酸话了,记住,发展才是硬道理!”

“灿哥,我说的话都是由衷的。灿哥的教诲,小弟铭记在心。”

孙德灿抿了一口茶,点头称赞:“这茶不错,仙洋洋野生绿茶,合我口味。上次‘天上人间’的老板送了一盒给我,差不多这个味。哦,说起这个‘天上人间’,倒让我想起来,最近这天上人间好像惹了不少麻烦,接连被砸场子。知道吗?谁干的?”

李顺达没说话,只是邪邪地笑笑。

“我一猜,准是你。在海川,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

“大哥,这些年‘天上人间’抢了我们不少风头,该赚的钱也赚得差不多了。那老板不识相,见好就收呗。他倒好,赚了几个钱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我也没拿他怎么的,叫上一些弟兄,吃饭时间坐他七八个包厢,点盘花生米,来两瓶啤酒,消费呗。”

“你呀你,别看你一表人才、人模狗样,肚子里尽是些花花肠子!”孙德灿摇晃着肥硕的手指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