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那是埋藏在哈文昆、于先鳌和柳金娜心底的相同噩梦,只是三个人回忆的底色决然不同,有的血红,有的灰暗,有的漆黑,血腥、恐怖、残酷,三个人的感受也不一样。

那一天,多年难得一见的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夜色如墨,而临海地区外贸公司“革委会”的一间办公室里,却灯火通明。哈文昆端着茶杯,用一种睥睨一切的神态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此刻他的身份是外贸公司“清查办”的负责人。当时刚刚粉碎祸国殃民的“四人帮”,全国范围内的拨乱反正工作已经接近尾声,看着兄弟单位都有不俗的战绩,只有外贸公司连一个“三种人”也没查出来,他心里暗自着急。坐在他对面椅子上接受“审查”的年轻人叫柳存金,是公司负责苏联东欧地区业务的负责人。屋子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于先鳌,公司保卫组干事,被抽调到清查办协助工作;另一个是临时被找来的姜大明,他所在的公安分局负责外贸公司这一片的治安,加之他与哈文昆是多年的朋友,遇到审理案子时就会过来帮忙。

从年龄上说,这几个人都在三十岁上下,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所以双方刚一交锋,便互不相让,很快进入僵持阶段。选择柳存金作为突破口,哈文昆提出的理由算得上充足。柳存金打从省俄语专科学校毕业后便来到临海外贸公司从事对苏联东欧地区贸易,俄语纯熟,业务精湛,是公司有名的台柱子,虽然当时中苏两国政治上外交上打得不可开交,但他主管的进出口业务却红红火火,每年都能带来可观的利润。也正是因为这样,有一次省城主政的那位“四人帮”的红人来临海视察,特意接见了他。不料这件事在清查“三种人”运动中却成了“收拾”柳存金的突破口,有人反映他上了“四人帮”的贼船,是“政治投机分子”,于是哈文昆便把他作为重点清查对象,不但将他拘在单位限制人身自由,还派人去搜了家,寻找所谓与帮派集团勾结的“罪证”。柳存金当然不服气,也不可能承认自己是什么“帮派分子”,搞了哪些“政治投机”,于是强硬分辩,拒不认账。

其实,除了上面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外,哈文昆肚子里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小九九,那也是他不肯轻易放过柳存金的主要原因。那就是在搜家过程中,他看中了柳存金的苏联妻子柳金娜作为陪嫁品带来的一件无价之宝——俄罗斯女沙皇叶卡婕琳娜二世的权杖。

年轻时的柳存金高大倜傥,具有典型的东方男子美。临海地区外贸公司对苏进出口业务主要是面向远东边疆区,柳存金曾被公司派驻到海参崴两年。这期间他结识了刚刚从莫斯科大学毕业的伏莲依娃,凭着娴熟的俄语和翩翩风度,以及精明干练的办事能力,他很快征服了这位貌若天仙的俄罗斯少女的心。克服了重重阻力后,伏莲依娃毅然跟随柳存金来到中国,两人喜结连理,伏莲依娃还根据丈夫的名字,让柳存金给自己起了个中国名字叫柳金娜。

孰料不过两年,平稳怡然的爱情小舟便遭遇了迎头而来的狂风暴雨,柳存金一连几天没回家,而且音讯皆无。在这个小城里举目无亲的柳金娜顿时手足无措,惶惶然不知道该怎么办。百般无奈,她找到同住一幢楼的于先鳌家里。

于先鳌曾经与柳存金在同一个业务部门共过事,两人间的交情还说得过去,特别是于先鳌妻子担任街道主任,平时对柳金娜多有照顾。除了自己上班的幼儿园,在这个居民区里,柳金娜认识的人也只有这位于大嫂了。

对柳存金的“审查”最终以悲剧收场,柳存金从六楼跳下,当场身亡,专案组给出的结论是“畏罪自杀”。然而,内中的隐情却只有当时在场的三个人知道。哈文昆至今一回想起那天夜里那个血腥场面,仍然有些不寒而栗——柳存金遍体鳞伤的身体侧卧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五官七窍冒出的鲜血把身下的雨水染成了紫黑色,纷乱的头发下,很有男人味的大眼睛空洞地望着夜空,嘴张得大大的,似乎仍在抗议强加在自己身上的非人待遇。这样惨烈的死亡在整个临海地区引起极大震动,虽然最后结案定性接受了哈文昆他们提交的意见,但从那个夜晚起,哈文昆、于先鳌和姜大明的心底都留下了一层厚厚的阴霾。

酷爱收藏的哈文昆一再暗示柳存金,只要他肯让出那柄权杖,所有的问题便都不算问题。可是柳存金却根本不买账。气急败坏之下,哈文昆又给他加了个“苏修特务”的罪名,声言他现在已经是“敌我矛盾”。姜大明在一旁不耐烦地说,现成的专政手段不用,你还和他客气什么!我就不信他能熬得过我这三板斧!于是他亲自上阵开始对柳存金动刑。身为保卫干部的于先鳌明白这样做违反政策,但却不敢违忤哈文昆的意思,便也成了帮凶。一天一夜的折磨令柳存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他仍然不肯讨饶,一口血水吐到哈文昆脸上:

“姓哈的,除非你把老子整死,否则你休想得到那件宝贝!老子只要出了这个门,就要找个地方去说说理,让所有人知道你是怎么样假公济私,借机中饱私囊的!”

哈文昆恼羞成怒,喝令往死里收拾柳存金。一通惨无人道的暴虐摧残,年轻力壮的柳存金终于睁着不屈的双眼含恨而去。直到这时,在场的三个人才傻了眼,非法致人死命,无论有什么理由也是说不过去的。惶恐之余,还是哈文昆想了个主意,乘着雨夜,指使姜大明和于先鳌扛起柳存金尚未冷却的身体,从六楼的窗口扔下去,之后又伪造了现场,制造出死者砸碎玻璃跳楼自杀的假象。

就像一条绳上的蚂蚱,柳存金之死从此把哈文昆与于先鳌、姜大明紧紧地拴在一起。清查工作结束不久,哈文昆获得提拔,并被公司派往莫斯科担任负责人,回国后更是直线高升,直至坐上临海地区第一把交椅,而那两个人,姜大明也从一个普通片儿警一步一个台阶地往上攀爬,最后在哈文昆的大力提携下,进入地委班子,还多年兼任地区公安局长;于先鳌自那件事后便从外贸公司辞职,自己下海做起对俄贸易,并在哈文昆的庇护下,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个体小公司发展成为可以左右临海地区经济命脉的企业集团。

哈文昆对柳金娜手里的传世之宝垂涎三尺,长于渔色的姜大明却盯上了窈窕丰满、风姿妖娆的柳金娜本人。几个月后,风声渐过,哈文昆也打点行装带着妻子去了苏联长期驻在,姜大明便开始频频登门骚扰柳金娜。

丈夫的死对柳金娜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那时她已经有了一个月身孕,柳存金一直希望她能生一个像她一样金发碧眼、肤色如雪的可爱宝贝,可是他却没能等到那一天。柳金娜开始了艰苦的上访申冤,像可怜的中国秋菊一样四处告状,可是在法制尚不健全的三十年前,这样一个有着政治性前科的死者遗属,要想获得公正对待谈何容易!柳金娜几乎绝望了,如果不是腹中的胎儿,她甚至打算到柳存金坟前一刀了断自己,追随丈夫到地下。但是她最终没有走这步绝路。肚子里的胎儿是她和丈夫的爱情结晶,丈夫不在了,她要让这个孩子健康地生出来,长大成人,为自己的丈夫、孩子的父亲申冤、报仇。

变化最大的是于先鳌。柳存金死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不曾出来,妻子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想什么。三天后打开房门,他面容憔悴,胡子拉碴,几乎瘦了一圈,唯有两只眼睛多了几分深沉。走出房间第一句话便对妻子说,柳金娜家里的事,你要包下来,年纪轻轻的守寡,又是个外国人,举目无亲,你就把她当成亲妹妹好了!妻子吃惊地说,她可是“反革命家属”,街道有安排,要加强对她的监管呢!于先鳌罕有地勃然大怒道,别听街道那些狗屁话,咱们宁愿跟着她一起当“反属”!

第二年初夏的一个晚上,柳金娜正独自在家,姜大明找上门来,以帮助柳存金平反为由骗开房门,三句话不过,便把柳金娜按倒在床上。柳金娜苦苦哀求说,自己有孕在身,马上要生了,请他放过自己。姜大明淫邪地说,那姓柳的已经死了,要这孩子有什么用?跟了老子,以后还怕没有孩子?两人正在撕掳的危急关头,于先鳌的妻子上门来看望柳金娜,见状大怒,痛骂了姜大明一通,被挠得满脸血痕的姜大明悻悻地摔门而去。就是那天晚上,柳金娜腹中剧烈疼痛,在于先鳌两口子照料下,在医院里顺利产下一个混血儿娃娃,一个如柳存金所期望那样的金发碧眼、漂亮得如同小天使一样的女孩子。柳金娜给她起名叫娜塔莎,柳存金——柳金娜——娜塔莎,她希望女儿能与自己和丈夫的名字永远连在一起,希望看到女儿,就能想起风华正茂却含冤而逝的亲爱的丈夫。

忍受不了政治上的歧视,经济上的困窘,精神生活上的压抑,娜塔莎半岁时,柳金娜申请回自己的祖国。临行前,她把女儿悄悄托付给于先鳌夫妇,恳求两人把女儿带大,不使她忘掉自己的中国根。于先鳌妻子几年前就因病失去了生育能力,两人一直没有孩子,于是痛快地答应了柳金娜,发誓要把娜塔莎抚养成人,到时候还给柳金娜一个健康活泼、有知识有教养的出色女儿。那天恰好家里一株盆栽石榴意外地在冬天里绽出一朵粉红色的小花,于先鳌对妻子说,咱们就叫她石榴吧!

两口子把石榴视为掌上明珠,左邻右舍知道的是老于家从一对苏联夫妇手里收养了一个弃婴,却不知道这个洋娃娃一样的女孩子背后的曲折故事。大学毕业回到腾鳌集团之前,连石榴本人对此也毫不知情。石榴进幼儿园的第二年,于先鳌的妻子患乳腺癌去世,怕女儿在后妈手里受气,他便一直没再续娶,而把全部心血和感情都倾注在女儿身上。面对女儿天真无邪蓝天一样澄澈的毛茸茸的大眼睛,他总是能从中看到柳存金与自己对饮时那种大方豪爽的笑容和柳金娜临别托孤时的那份凄清表情。

他知道,无论自己穷尽怎样的心力来补救,也无法洗清心灵深处的沉重罪孽。

哈文昆踉跄几步,险些跌倒,急忙抓住身边的一株矮松树,慢慢转过身望向西边。西边目光可及之处便是鲸鱼湾海域。

太阳像一个硕大的橘红色火球正在以肉眼可以捕捉到的速度向海面坠落。一片片鱼鳞状的云彩被熏染得如同镶嵌了炫目的金边,不断变幻着形状。天空不像往常那样湛蓝,而是呈现出蛋清白,显得空旷无垠。晚霞之下,海水泛着五彩光斑,绚烂迷离,气象万千。这景致,如果以往看到,哈文昆会由衷陶醉,而此刻,他脑海里却跳出“日暮途穷”四个字来。

哈文昆身前是那座小小的坟丘,墓碑上,尹七七明亮的眸子里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淡淡的风声掠过耳畔。“质本洁来还洁去”,或许这才是尹七七所喜欢的幽静所在。

哈文昆跪在地上,轻轻拂去墓碑顶端的灰尘,似乎又听到尹七七近乎哀求的声音:

“不能这样,你是我的舅舅啊……”

自己当时是怎样回答的?哈文昆想起来了,对,是这样说的——“是舅舅,可舅舅也是个男人啊!”

男人!多少年来,哈文昆一直把自己视作一个伟岸男人。他自认为有着男人的特质与气概:雄心勃勃,有勇有谋,重情重义,敢作敢当。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男人的天下,自己的男人身份足可以在这个世界上、至少可以在鲸鱼湾海岸以西这二百一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大展宏图,让个人的意志痛快淋漓地得到体现。由此他也体会到自己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变成一级组织的决议或是一级政府的法规而被几百万市民奉若圭臬的快意,更时常陶醉于在权力羽翼下随心所欲为所欲为所产生的无比自豪当中。他酷爱收藏,在腾鳌山庄里的藏品,有专家鉴定过,甚至省博物馆都不能相比,而这些藏品,没有一件是花过哪怕一分钱的。他瞧不起那些嗜钱如命成天躲在屋里数票子最终锒铛入狱还得如数把票子交出去的官场同僚们,认为他们的做法过于“小儿科”,丝毫没有技术含量,哪能比得上文物收藏,既高雅又能防止国宝流失,既是个人财富又给国家作了贡献,而且说到底,这些收藏品,不都是巨额钞票的化身吗?他也喜欢女人,但对于女人却本着“色而不滥”的原则,早些年在外贸公司时曾经与手下几个有姿色的女人荒唐过,不过自从当上地委书记后,就不再对身边的女人动过心。平心而论,这些年来,真正让他在感情上有所付出的只有尹七七,那年回老家,第一眼看见这个像田野里一朵含苞欲绽的小花一样可爱的女孩子,他就为之心旌摇动。强行占有她后,他对她的确很好,是一种从心底发出的怜爱与珍惜,那份感情,有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情欲因素,更多的是长辈与晚辈之间的两代之亲,倘若不是儿子从中横插一杠子,他本来是打算与她把这种关系维持到老的。

在金钱与美女问题上,哈文昆觉得自己也很男人,不是有人把德国名车宝马的标识“中国化”为男人的三大追求吗?BMW,B——business,事业;M——money,金钱;W——women,女人。这其实也是男人成功的三大标志。将近四十年的奋斗,自己已经把这三颗丰硕的果子尽揽入怀,人生如此,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本来哈文昆以为自己这辈子顺风顺水,得意于仕途,丰收于钱途,又有一个可人儿相伴后半生,称得上“完美人生”了。却不料人算不如天算,中央一声令下,地改市的决策打破了原临海地区铁板一块的政治架构,又是一纸任免,不但自己被迫退出了权力决策中枢,而且派来一位处处找自己麻烦与自己作对的市委书记。更可怕的是,这位市委书记竟然手握尚方宝剑,打着拨乱反正的幌子陈仓暗度,把刀锋直接瞄向白逸尘死亡疑案,从而像推倒多米诺骨牌一样,使临海地区盘根错节的官场秩序和扑朔迷离的政治生态顿时面临分崩离析的前景。这不能不令他一想起来就周身冒冷汗,因为由白逸尘案件追溯下去,三十年前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都将大白于天下,而那无异于要为包括他哈文昆在内的许多人敲响丧钟。

在这种关头,哈文昆已经别无他想,唯愿能体体面面地顺利退休,实现为官一族所追求的“平稳着陆”。可是事态显然不再按照他的意愿发展,尹七七被重点调查,意味着危险正一步步向自己逼近;贾伟达不打招呼突然回国,又给整个事件增添了一只带有不确定性的砝码。他左支右绌,刚刚摆平这些事,姜大明突然又去向不明,而且一连数日音讯皆无。久经政坛历练闯过无数惊涛骇浪的哈文昆明白,显然对手已然完全掌握了主动权,一张大网正铺天盖地般向自己头上罩来。姜大明虽然只是整个棋局中的一个“眼”,却关乎到满盘棋局的输赢。说句难听的话,他本身就是一条蛇的“七寸”,掐住了他,便决定了这条蛇的生死。

哈文昆不再奢望能心无旁鹜地安享晚年,他必须抢得先机,为自己早做善后。好在多年前他就未雨绸缪,提前设计好了退路,只是当初并没想到真的会有一天要走上这条路。

哈文昆的思绪回到今天早上。于先鳌略显沙哑而不带感情的声音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老大,你一定想不到,于石榴竟然会是柳存金的女儿!你更不会想到,是她妈妈亲自向白专员陈述了父亲的冤情,他才开始过问这件事,只是我也没料到,一个堂堂专员,竟然也会被人暗算!不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今天应该是你得到报应的时候了!”

“于先鳌!你这个王八蛋!”哈文昆暴怒的声音在宽大的房间里回荡。柳金娜和石榴声泪俱下控诉般的话语像一柄锋利的刀子,一层层地剥开了事情的真相,而这些真相,无疑都来自于先鳌。可恨的是,他竟然与己无关一样不置一词,只在那里转动着手里的两枚核桃。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于先鳌,为什么?”哈文昆近乎声嘶力竭地吼道。

于先鳌站起身,一字一句地开口了:“为了良心!为了积点阴德!大哥,你知道这三十年来我背着多重的精神负担吗?我怕夜晚,尤其怕下雨的夜晚,每当那个时候,我眼前就会浮现出柳存金那双闭不上的眼睛,我就有一种要下地狱的恐惧!”

“姓于的,我哈某人对得起你啊!你怎么能在背后给我捅刀子?”哈文昆手捂着额头,痛苦地问道。

“你是老大,不但是这个市的老大,更是腾鳌集团的老大,是我们这伙人的老大。”于先鳌一反以往的百依百顺,用一种教训人的口吻说,“可在我心里,一直是把你当大哥看待的,三十年前就是。让我难过的是,你却从来不曾拿我们这些人当自己的兄弟对待,你心里只有你自己,别人都是你的炮灰和马仔!就拿这腾鳌集团来说,名义上我是董事长,大权在握,风光无比,可是,哪一件事不得你来说了算?哪一笔钱没有你的话能花得出去?哪一个项目不是你在背后操纵?说穿了,这里就是你哈老大的私家银行,而且所有的好处都进了你的腰包,一旦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却只能由别人来顶缸!事情明摆着,姜大明进去了,腾鳌集团的末日也快到了,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最后还不得都记在我这个法人代表身上!多亏柳金娜点醒了我——一个六十多岁的人,半辈子都在被你耍弄着玩,你还说对得起我?!”

柳金娜扶着权杖在沙发上坐下,用嘲弄的口气说:“你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啊,大祸临头,拍拍屁股想一走了之?可是你想过没有,俄罗斯会是你安度晚年的天堂吗?实话告诉你,包括索契的别墅,还有那些珍贵文物的拍卖所得,都不会再归到你的名下了!我说过要物归原主,不仅是这柄权杖,也包括所有你巧取豪夺得来的财富。记得上次在莫斯科你和你那个慕主任嘀咕的话吗?说我这个俄国傻娘们儿好骗,今天我要让你知道,‘丽兹·卡尔顿’集团当初加盟‘大海风’,也是我的报仇计划之一,那笔两亿卢布投资,我已经撤了回去,哈公子将要面临的是金融欺诈和买空卖空的双重指控。”

“还有,在我父亲身上,你的双手沾满了鲜血,这笔债,也到了偿还的时候了!”石榴冷冷地接上一句。

哈文昆恍惚间感觉是在读一部曲折复杂的长篇小说,而自己仿佛就是那部小说的主人公,现在快要读到结尾部分,才发现书中真正的玄机在哪里,而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这个玄机是自己设置的,是由自己掌控的,可是当合上最后一页时,他才明白,事实并不是那么回事。

太阳已经沉下地平线,海面上变得一片晦暗。暮色里,眼前的尹七七依然像生前一样挂着恬静的笑意。她一定至死都不会想到,正是那个强行霸占了自己、在自己身上讨得无限快活并且许诺要让自己过上公主般生活的男人最终给自己挖掘了坟墓。当听到尹七七被炸身亡的消息传来时,哈文昆一度感到心脏像被揪住一样一阵阵剧痛,出了一身冷汗,特别是当哈苏莫像一只发狂的豹子般在自己面前又嘶又吼时,那份难以言表的负罪感更是深深折磨着他。第二天他就病倒了,一躺就是三天。说不痛楚是假的,这姑娘从老家出来就跟在他身边,一晃十来年,带给他的欢乐是其他任何一个女人也无法代替的。平时不管在单位还是在家里遇到什么不快的事,只要看到她的笑靥,立刻就会有一种晴空万里的感觉,尤其是由外甥女变成地下情人后,她令他找到了新的人生意义,尹七七甚至成为他后半生快乐幸福的源泉与希望所在。可是当危机来临的时候,他又不能不那样毅然做出决断,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是任何一个政治家都会毫不犹豫地做出的选择。哈文昆一向以政治家自诩,当然也不能例外。

“‘天作孽,犹可存;自作孽,不可活。’”哈文昆喃喃道,站起身来。两小时前,丁忠阳亲自打电话通知他,说省委领导明天找他谈话,办公厅安排车送他去省城。他立刻明白这一去不可能再回来了,撂下电话便来到这里。此刻回头四顾,周边一片苍茫,远处的海面和近处的山峦都隐在一片雾霭当中,晚风袭来,令他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日暮途穷”四个字又一次跳进脑海。

“七七,我对不起你!”

他声音凄凉地对着墓碑上的照片说道。

撩开衣襟,哈文昆掏出一把崭新的九七式手枪,这是他兼任临海地区军分区第一政委时,军分区司令员送给他的礼物,但他一次也没试过。暮色下,蓝幽幽的枪身泛着冷光,黑洞洞的枪口似乎能把人世间所有的秘密都吞噬进去。

他对着枪口竟然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