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宝马X5发疯一样在高速公路上狂奔,时速表上的指针发高烧般一路上飙,160,180,200,220……被赶到副驾驶座位上的司机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抓住车门把手,浑身控制不住地一个劲发抖,上下牙也捉对儿打架。

哈苏莫两手紧握方向盘,根本不理睬道路两侧的速度限制警告牌,恨不能长上翅膀马上飞回滨州市。他牙关紧咬,两眼发直,面色铁青,表情令人恐怖。刚下飞机,他就被尹七七的噩耗打蒙了。

车祸!爆炸!死于非命!这些过去只能从报纸上电视里才能看到听到的字眼儿,怎么会和七七姐联系在一起!怎么会落在七七姐身上!这简直太荒唐了!乍一听说,哈苏莫一把勒住司机的脖领子,两眼冒火,暴怒地大吼,说他是在放屁!司机哆哆嗦嗦地连声解释,说这都是真的,尹七七两天前才下葬,是哈主任,就是你爸爸亲自安排办理的后事。

二百多公里的路程,宝马车不到一个小时就跑完了,进到市区,哈苏莫拉开车门厉声吼道:“下去!”不待司机站稳,一踩油门,打转方向盘直奔市人大办公楼而去。

人大办公厅主任听到轰隆隆的脚步声肆无忌惮地由下而上,皱皱眉头走出房间察看,一见是哈公子,忙换上笑脸抢先打招呼:

“是哈总呵……”

“滚!”哈苏莫怒吼一声,把他拨拉到一边,凶神恶煞般径直走进楼道顶端的主任办公室。

这时已近午后四点,通常这个时候,哈文昆都要准备收拾收拾回家了。听到外面的喧嚣声,他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房门便哐啷一声被推开,把他吓了一跳。然而一看是儿子,他心里立时明白了。

“回来啦?怎么事先连个电话也不打?”

他有意把语调放得和缓一些,语气里充满了关心。

哈苏莫站在他对面,身上像打摆子一样簌簌打颤,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你怎么了?是不是坐飞机时间太长了没倒过时差来?”哈文昆忽然心里一阵发虚,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

“你……你告、告诉我……”哈苏莫终于开口了,声音凄厉得吓人,“七七姐她,她,她怎么啦……她在哪里?……”

哈文昆脸上现出悲伤的神色,慢慢从大办公台后面转过来,想拉儿子坐下,可是哈苏莫用力掰开他的手臂,依然站在那里。

哈文昆深深叹了口气:

“我本想等你回来歇几天后再详细告诉你,谁知道你却先知道了!儿子,巧儿——你七七姐她,她走了,死于一起意外事故……”

“不!”哈苏莫声如裂帛,“是你,一定是你杀害了她!你就是凶手!”

哈文昆狠狠地一拍桌:“浑蛋!你胡说些什么?疯了吗?”

……

哈苏莫自己也不知道是如何把车开上鲸口村那条崎岖山道去的,站在那只倒扣着的渔舟前,他回身向山下望去,但见阴沉沉的天空像他眼下的心情一样,仿佛被一个偌大的斗笠盖住了,远处的鲸鱼湾港笼罩在一片灰蒙蒙中,看不到一丝往日海天一色的壮阔。

不待哈苏莫推开柴扉,便见一个头挽孝带身披白衣的身影从院子当中的茅屋里走来,是焉雨亭!还没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六七个小孩子前后牵着手鱼贯而出,紧跟在焉雨亭身后,他们无一例外地人人披着重孝,脸上都是悲戚的表情。焉雨亭似乎知道哈苏莫会来,也知道他要来做什么,丝毫没有惊诧的神色,声音平淡地问道:

“你来了?”

在哈苏莫听来,那潜台词似乎是:“你终于来了,我知道你会来的!”

哈苏莫多少有些奇怪,她和孩子们怎么也要为尹七七戴孝!不待发问,焉雨亭先说话了:

“我要带他们去给爷爷烧纸——今天是爷爷‘头七’,孩子们想爷爷了。”

原来是那个老八路爷爷去世了。哈苏莫这才注意到,焉雨亭和孩子们的孝带子上都缀了一朵小小的黑色菊花,通常在奠仪上这是孙辈的身份标志。

哈苏莫随着焉雨亭和孩子们走到坡下一个岔路口,烧掉几刀纸钱,一片片黑色纸灰随着风像蝴蝶一样从地面上卷起,伴着孩子们哭喊爷爷的声音在晦涩的空气中飘得很远。焉雨亭却没哭,火光映照着她那张圆圆的脸庞,哈苏莫看得出来,和上次见面相比,她憔悴了许多,但更明显的变化是,她似乎长大了。

那个村里派来的女人在屋里哄着孩子们吃饭,焉雨亭和哈苏莫站在小院里默默相对。

“七七她……留下什么话没有?”良久,哈苏莫才开口,声音忽然变得沧桑了许多,带着喑哑。

焉雨亭摇摇头,慢慢地说:“她是个好姐姐,心地善良的姐姐。”停了停,像是自言自语,补充道:“她很纯洁,也很爱你。”

焉雨亭后来知道了尹七七个人生活道路上的坎坷,并对她抱有极大同情。尹七七虽然有意介绍自己与哈苏莫相识,但内心深处依旧藏着哈苏莫的影子,只是囿于与哈文昆的不伦关系,不敢接受哈苏莫的爱而已。焉雨亭也看得出来哈苏莫对表姐的一片真情,所以那天晚上尹七七半遮半掩地述说自己的心境时,她坚定地鼓励尹七七从阴霾中走出来,大胆去追求自己的真爱。不过眼下,焉雨亭却不想把尹七七那段不堪经历告诉哈苏莫。姐姐在他心目中是那样完美无瑕,就让这种完美形象永远活在他心里吧!

焉雨亭跟着哈苏莫从车里下来,发现前边停着一辆白色卡罗拉轿车。两人拾步走上山冈,远远看到尹七七的坟前站着一个俏丽的身影。焉雨亭一下子认出来,是蓝梦瑛。

蓝梦瑛回头望了两人一眼,没说话。哈苏莫看到,一大束黄白相间的鲜菊花摆在墓碑前,蓝梦瑛掏出手帕,细心地擦拭着尹七七的遗照。照片上,尹七七好看的嘴角向上微微翘起,带着令人心动的盈盈笑意,仿佛正在向大家问好。

哈苏莫的眼泪夺眶而出:“巧儿姐……”

焉雨亭和蓝梦瑛看着哈苏莫跪在坟前,喃喃诉说着对尹七七的情与爱,诉说着心中的懊悔与遗憾,诉说着无尽的不舍与思念,也诉说着对那些看不见的黑手的痛恨与鄙夷,两人都有些动容。焉雨亭不由得啜泣起来,蓝梦瑛默默地把手搭在她肩上。

蓝梦瑛与哈苏莫不熟悉,与尹七七交往也是通过焉雨亭组织的义工活动,但她不用问便知道眼前这个悲痛欲绝的小伙子是谁。姜大明被控制后,已经交代出很多令人震惊的黑幕,而所有这一道道黑幕,最深处隐藏的那个人便是这个小伙子的父亲,他是这一切罪恶的渊薮。只是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却被蒙在鼓里,甚至连自己心爱的恋人究竟是死于怎样一个惊天阴谋的,他也未必清楚。这真是个悲剧。

蓝梦瑛转过身,给焉雨亭拭去眼角的泪花。

“爷爷走了,你和孩子们怎么办?”她轻声问。

焉雨亭说,村里答应要继续资助这些孩子。昨天北京那个青年医学专家又来了,带来不少东西,还说过些日子会有另一位爷爷过来看望孩子们。

“七七生前也很喜欢这些孩子。”蓝梦瑛说,“以后我会经常过来帮帮你的,有什么事,你随时可以找我。”

焉雨亭泪眼婆娑地点点头。

……他好像又一次置身于赌场中。

似乎是在马来西亚的云顶赌场。那年他带队赴新加坡考察,抽空去了这家东南亚最具盛名的赌场。与中国澳门和美国的拉斯维加斯不同,云顶赌场宛若一座山雕盘踞的匪巢“威虎洞”,阴森而恐怖。但正是这样的环境才能烘托出那份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的气氛,才能使人感受到人生的不确定性和财富归属的不可捉摸性。

一张司诺克球台大小的赌桌,四个人环桌而坐,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他操起倒扣着的扑克牌,用眼角余光瞄了对手一眼,双手半合,慢慢捻开,顿时胜算在胸。这样的结局对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他不敢以“赌王”自诩,但在这种场合从来没有失手过。

突然,赌场里灯光一阵骤明骤暗,像是有一股狂风刮过,台上的牌张一下子乱了,围观众人顿时喧哗起来,还没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见左右和对面三个赌客摔下手里的牌,冲过来不由分说便围住了他:

“你他妈的竟敢玩老千!”

他莫名其妙,正要解释,却见揪住自己领带的那个人像易容一样,忽然变成了尹七七的模样,浑身血迹斑斑,臂残腿断,衣衫褴褛,凄楚幽怨地望着他;不待他反应过来,尹七七的脸又变成另外一张面孔,一张头发凌乱、双眼暴凸、七窍流血的面孔。他猛吃一惊,不禁惊恐地大叫起来——那是一张他极力想忘记的面孔,一张时时令他陷入梦魇无力自拔的面孔,一张三十年前的面孔……

哈文昆从噩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他无法再睡,起身坐在床边,脑子里依然一炸一炸地疼。

大半辈子了,哈文昆一直暗地里把自己比作赌场中的庄家。他信奉“人生就是赌博”这句话,更愿意把官场也当做赌场来对待。在这方面,他有着超人的纵横捭阖的能力,统治临海地区就像经营一座超级赌场那样得心应手。作为地委书记,他自认是当然的操盘手,可以轻而易举地左右赌桌上的风云变幻,身边的其他人,包括匡彬、姜大明等人,在他看来不过都是碌碌赌客而已,他们的赌运完全取决于庄家如何制定规则,如何调牌发牌叫牌。虽然后来改任市人大主任了,庄家的操控权被大大削弱,但凭借多年积累的人脉资源和经验指数,他仍然毫不怀疑自己对这个赌场的巨大影响力。可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愈来愈发现,赌运并不总是在自己这一边,一种随时可能破产的危机感愈来愈强烈地占据着他的脑海,而姜大明突然间失去音讯,无疑是赌场经营即将破产的一个信号。

哈文昆从前天开始就没再接到过姜大明的电话,连他的秘书也联系不上,这是非常反常的,过去,姜大明有事没事每天必是晨请示晚汇报,从来不会忘掉,这也是三十多年来他一直坚守着的规矩。哈文昆背后常把姜大明看做是自己豢养的一条狗,狗对主人而言,忠诚是第一位的,而在这方面,姜大明可以说完全值得信赖。正因为如此,他的失踪便是非同小可的一件事,不仅关系到整个赌场的命运,更关系到庄家的命运。

哈文昆从潜意识里察觉到切切实实的危险正在逼近,他仿佛能看到一只大网从空中垂下,像一片乌云罩在头顶,正在从头到脚把自己网进去,而他却脱身无术。他又一次感到脊背发凉,心头涌上一种不可言状的惶惑与恐惧。他不想坐以待毙。好在很久以前,他就让于先鳌为自己安排好了退身之阶。

还是那辆奔驰,还是石榴亲自驾车。虽然天尚未亮,石榴似乎毫无怨言,像往常一样面色平和地操控着方向盘。哈文昆从她身上看不出有任何异常。

腾鳌山庄森严的大门无声地打开,奔驰绕过那尊飞鳌雕塑,停在鳌宫大厦前。与以往不同,哈文昆不等石榴为自己拉开车门,便匆匆下车往大楼里走去。

于先鳌已经等候在三楼他的房间里。他倒不像是半夜刚被惊醒的样子,梳洗得神清气爽,白绸唐装上的团花暗纹福字在灯光下若隐若现,两颗一刻也不离手的核桃转动得咔咔作响。

“老大,什么事这样着急?”

想想刚才在电话里自己的语气大概有些失态,哈文昆竭力做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淡淡地答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忽然睡不着了,想过来看看。——你这有什么好茶叶,给我泡一杯。”

于先鳌笑笑,支颐向石榴示意:“告诉茶点师傅,煮一壶‘五月皇冠’送来。”

哈文昆知道“五月皇冠”是俄罗斯有名的红茶,配着牛奶、蜂蜜或柠檬喝,不寒不温,既能消除体内余热,又能恢复津液,清神去燥,和青茶一样,是俄国人的最爱,晨起喝上一杯,大有裨益。

“这茶不能泡只能煮,需要慢工夫。咱哥俩得耐心等着啦!”于先鳌大大咧咧地坐下,笑着对哈文昆说。哈文昆瞥他一眼,多少有些意外,尽管三十年前两人就在一起称兄道弟,但自从坐上临海地区头把交椅,于先鳌就不曾再与他攀兄弟了。今天于先鳌的举止有些反常。

可是哈文昆顾不得计较这些了。

“先鳌,大明的事,恐怕要有些麻烦,你得早做提防。”他蹙起眉头,一字一句地说。

“我心里有数。”于先鳌转动着手里的核桃,听上去语气很轻松,“那小子也是闹腾到头了,我早就料到他迟早会有这一天。”

“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说这种话!”哈文昆沉下脸,不由得又拿出居高临下的口吻,“他和你我是在一条船上,同舟共济这句话你不懂吗?他要是出了问题,腾鳌集团,还有咱哥俩,哪个能好得了?”

他也不由自主地称起了哥们儿。

于先鳌不语,脸上却挂着难以捉摸的浅笑。

哈文昆叹口气,无奈地说:“真是世事如棋!我哈某下了一辈子围棋,一向是给别人设局,不料今天也能落进对手的彀里!想想真是不甘哪!好在我早早做好了‘眼’,留下了活棋。——那边的事安排妥当了吧?”

于先鳌点头:“那些藏品,都交给香港嘉士得拍卖行处理了,款子我让他们打到你在俄罗斯的账号上;索契的别墅,房产证和纳税单都已经到手,用的是哈苏莫的名字;护照在省城俄罗斯领事馆,办签证大约需要一个星期时间,估计快了。”

“很好,你办事还是很牢靠的。”哈文昆松了口气,又吩咐道:“那根女皇权杖给我拿出来吧,我要把它带走。”

“我想它应该物归原主了吧,哈先生?”突然,一个清爽悦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哈文昆吃了一惊,急转过身,看到竟然是伏莲依娃和石榴站在那里。

哈文昆没想到伏莲依娃会出现在腾鳌山庄,更没想到的是,她竟然会说一口流利的中文!

尤其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在叶卡婕琳娜二世手中把持了三十多年、周身镶嵌满了名贵钻石、象征着俄罗斯沙皇无上权力的那柄权杖,此刻就握在伏莲依娃手里!

与前几次见面不同,今天的伏莲依娃愈发显得雍容大气,一点没有溢于言表的谦恭内敛,举手投足间尽显成竹在胸、稳操胜券的自信神态,看不出丝毫客套和热情。在哈文昆眼里,这还是第一次。他特别注意到伏莲依娃的装束,那是一套典型的俄罗斯民族风格的时装,当然都是世界顶级品牌,驼色真丝布拉吉,路易威登高跟嵌带软鞋;两枚水滴状的蓝钻耳坠闪着晶莹的光泽;经过精心修饰的面颊带着钧窑名瓷般透明的光泽,暗紫色的眼影使明亮的眼睛增添了几分深邃,而饱满红润的唇妆则衬出些许与她年龄不太相称的性感。

这个形象给人留下的记忆实在是太深刻了。这种记忆又是那般美好,那般难忘,以至于三十年过去了,哈文昆心底一角,仍然给它留有一席之地。像是一道电光划过脑际,他不由得猛地想起一个人来,不自禁地叫出声:

“你——你是……柳金娜?”

伏莲依娃走到哈文昆面前站定,两只眼角略略上挑的明亮眸子直直地盯着他,许久,才徐徐吐出口气,像是吐出了胸中几个世纪的积郁,一字一顿地说:“是的,我是柳金娜,伏莲依娃就是柳金娜!三十年来,我一直希望重新拥有这个名字,一直希望能有人再次用这个名字称呼我,可是直到今天,我才如愿以偿。只是,当初给我起这个名字的人,我最爱的那个人却不在了,他死了,他死在你的手里,哈文昆!”

看着瞠目结舌的哈文昆,伏莲依娃转身在胸前划着十字,痛苦地叫道:“上帝呵,谁能想到,三十年后第一个重新叫出我的这个名字的人,竟然是杀死他的凶手!”

哈文昆浑身剧烈颤抖着,像是虚脱一般大汗淋漓。尽管已经确认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女人是谁,他却仍然不肯接受这个事实。他宁肯相信,这又是半夜里自己做的一个噩梦而已。怔愣片刻,他猛地车转身,面向坐在沙发上局外人一样不动声色自顾自品着“五月皇冠”的于先鳌,大声吼道:

“不!这不是真的,不是!——于先鳌,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