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哈文昆的一声枪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宣告了整个滨州市的一帮地头蛇的瓦解:姜大明被重判入狱;虎头帮土崩瓦解,帮主“虎头”也因涉嫌纪主任被害一案被抓获……

笼罩在滨州市民头上的乌云终于散开了,老天似乎也犹然欣慰。

几天连阴雨后,周末终于迎来一个大晴天。早晨外出运动健身,程可帷信步走上宾馆后面的山坡,看着东边渐渐透出的鱼肚白,暗自高兴老天作美,今天的仪式赶上了好日子。

早饭后,程可帷陪同副省长魏东一道驱车前去鲸鱼湾港。魏东是匡彬特意赴省里邀请来的,本来市里有意请省委向书记亲自光临,但向书记脱不开身,便嘱托魏东代表省委和省政府前来参加滨州市这两项剪彩仪式。程可帷奇怪的是,匡彬昨天晚上却没能陪同魏东一道回来,捎话说临时有点急事要办,恐怕赶不上仪式了,请魏省长和程书记不要等他。

鲸鱼湾港保税区一期工程建设已经全面完成,并经过海关验收。这是程可帷一年来唱的重头戏之一,他为之付出了极大心血。按照国务院的批复和省政府的规划,以鲸鱼湾港为基地建设东北亚地区对俄贸易中心区,保税区是这一蓝图的核心项目。程可帷的雄心很大,几次与省里和海关沟通后,他主导着将保税区由原先计划中的不足三平方公里扩大到如今的八平方公里,一期工程竣工投入使用面积为四点五平方公里。这个项目不仅国家和省里支持,也引起国外经济贸易界关注,保税区尚未启用,俄罗斯、韩国、日本和东欧一些国家的有实力的大企业便纷纷申请进驻,张嘉缑昨天给程可帷提供的材料说,截至目前,已经批准来自三十七个国家和地区的百余个项目,外资企业入驻达四十余家,累计吸引合同外资总额非常可观,大大超出市里当初的预想。上个月,程可帷亲自带队去了上海外高桥保税区和天津、大连两个保税区,实地考察并学习借鉴,他对天津、大连两地的经验尤其感兴趣,因为同在北方地区,彼此有许多共性的东西。回来后,他提议市人大常委会制定了《鲸鱼湾港保税区条例》,并依据条例规定提名张嘉缑兼任保税区管理委员会主任。经过一个月试运行,保税区一切运转正常。程可帷感到满意的是,除了税收方面,区内内外资企业安置就业人员不断增加,已经突破万人,这其中除了千余名外籍工作人员外,余下都是从本市招聘的,对缓解越来越大的就业压力也是个利好。

今天将在鲸鱼湾港正式举行保税区封关营运仪式。这是滨州市的招牌工程,也是省里的重点项目,所以市里才派匡彬亲自赴省城请省领导光临。程可帷提议把外商生活区的启用仪式一并举行,魏东说好,节省时间,节省费用,一举两得。

不到半个小时,程可帷一行便到了鲸鱼湾。车队刚从丘陵地带的高等级公路上驶下来,便看到整个港区一派节日气象,硕大的氢气球拖着长长的条幅飘在空中,通向保税区的大小道路上到处彩旗翻飞,沿途矗立的一块块巨大的路标式广告牌绚丽夺目,每个路口都有一面电子大屏幕,滚动播出保税区的建设成就,欢迎的,庆祝的,表态的,各式标语充斥着各个角落,加上天空云淡风轻,一片湛蓝,使得省市领导们坐在车内,便感受到一份浓浓的喜庆祥和气氛,人人脸上都露出满意的笑容。

张嘉缑迎候在保税区会展中心“百川堂”的贵宾楼前。昨天晚上他就来了,住在这里没回市区,为的就是把一切筹备工作四脚落地。相互见过礼,魏东在滨州市领导陪同下来到会客厅,与前来参加仪式的外资企业代表见面,并简单进行了寒暄。

“这位是伏莲依娃女士,‘丽兹·卡尔顿’集团欧亚大区总裁,也是‘俄罗斯风情一条街’的主要投资方。”走到柳金娜面前,张嘉缑介绍道。石榴也站在身侧,张嘉缑却没介绍她。

魏东显然对这个名字已有耳闻,微笑着注视柳金娜一会儿,彬彬有礼地握住她的手说:“非常感谢你来这里投资。想必对滨州这块土地你别有一番感情。希望以后合作愉快。”

柳金娜用熟练的中文得体地道谢。

程可帷指指石榴,对魏东说,这是伏莲依娃女士的女儿,现在是“丽兹·卡尔顿”集团驻保税区的全权代表。魏东又与她点头致意。

……

鲸鱼湾港保税区封关营运和外商生活区启动仪式在会展中心前面的广场上举行。会展中心大门处安放着一块上好的岫玉璞料,上面镌刻着“海纳百川”四个字,“百川堂”这个名字是程可帷起的,其用意不言而喻。仪式进行得很顺利,前彩过后,程可帷讲话,然后是海关监管方、工程建设方、入驻企业方、外商方代表相继发言表态,最后是魏副省长讲话。

这时,主持仪式的张嘉缑忽然走到坐在主席台上的程可帷身边,俯身低声报告,匡市长打来电话说,省委卢部长来了,请魏省长和程书记会后回到市里见面。

“匡市长回来了?”

“电话是从办公室打来的,应该是回来了。”张嘉缑说。

“没说是什么事吗?”

张嘉缑迟疑一下,摇摇头。

程可帷觉得奇怪,既然已经回来了,匡彬为什么不来参加这样一个重要活动呢?再者,卢雅宣突然来到滨州,事先却连个招呼都不打,这在过去是少有的事,至少她的秘书应该先来个电话通知一声的。

仪式过后,程可帷留下张嘉缑参加保税区举办的庆祝酒会,自己陪同魏东同车回到市里。直觉让他意识到匡彬此次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省城之行有些蹊跷,更琢磨不透卢雅宣忽然来到滨州会是什么事。刚才在会场,他本想让刘廷新打电话问问办公厅,但一直没找到机会。

坐在前座的刘廷新接听手机,然后扭回身汇报道,乔主任请两位领导直接到市人民礼堂,卢部长在那里参加全市干部大会。

全市干部大会!这就更奇怪了。召开全市干部大会,他这个市委书记竟然毫不知情!程可帷心里升起一点不祥之兆。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的魏东,看他双目半阖似乎在假寐,脸上的表情很平静。

市人民礼堂前停满了各式小车,看得出会议的规模不小。市委办公厅主任乔磊等候在台阶前,半躬着身子拉开车门,恭敬地请魏东和程可帷往会场去。

“什么会开得这样急?”程可帷下意识地问道。

乔磊却没直接回答,伸手向大厅左侧一扇柚木大门示意:“卢部长在小会议室里等着两位领导呢!”

进到房间里,程可帷一眼看到卢雅宣端坐在沙发上,正听着匡彬在讲什么,其他几个市领导陪坐在一旁,人人都没插话,省委组织部两个处长也在座位上静静听着。见魏东和程可帷进来,众人纷纷起身。卢雅宣与魏东点点头,却首先握住程可帷的手,朗声笑着说:

“可帷,听匡彬同志介绍,你这个保税区可是放了一颗大卫星啊!上头的政策算是让你给用足用活了!好!很好!哪天有机会,我真想到现场去感受感受呢!”

“那是省委省政府决策英明,我们不过是具体落实而已。”程可帷也笑着回答,“卢部长如果有兴致,欢迎光临视察指导。”

匡彬与魏东见过礼,向卢雅宣表示先到会场等候,然后领着其余手下众人鱼贯走出小会议室。房间里只剩下程可帷和卢雅宣、魏东还有省委组织部两个处长。

几个人重新落座。卢雅宣脸上仍带着微微笑意,但却露出几分庄重。程可帷看这架势,心里顿时明白,自己的命运又一次到了转折关头。说也奇怪,刚才在车上还有些许忐忑,这一刻,他忽然感到心静如水。

他静静地等着卢雅宣讲话。

“可帷,我这次和魏省长来滨州,是受省委世群书记委托,把你的工作做一些调整。省委决定,你不再担任中共滨州市委书记一职,省委决定由匡彬同志接任。这样调整,省委认为是符合滨州长远发展需要的,是合适的。你多年担任地市一级重要领导职务,有很高的政治觉悟和党性原则,相信你会理解和拥护省委这个决定的。”

房间里静得似乎空气流动都凝滞了。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程可帷身上。程可帷平静地听卢雅宣话音落地,淡淡一笑,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感谢省委,感谢卢部长和魏省长。我完全拥护省委的决定。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在职务和工作问题上,我知道应该怎样做。我也愿意接受党给我的任何新的任务。”

“很好,可帷。你这个态度,我很满意,我想省委也会很满意。”卢雅宣拿起茶壶要亲自给程可帷杯子里续水,一位处长忙接了过去。

卢雅宣继续说:“我在世群书记面前表示,可帷同志在与党中央、与省委保持一致这方面是没有问题的,是一个可以依靠、可以信赖的好同志,是一个德才兼备的优秀领导干部。省委对你这一年来在滨州市的工作是满意的。省委认为,滨州市委在贯彻党的十七大精神、落实科学发展观方面走在了全省的前列,各方面工作体现了思想解放、勇于探索、突破传统观念、开拓崭新局面的正确思路,经济发展,民生建设,社会稳定几大重点工作都有不俗的成绩,特别是按照中央要求全力以赴打造东北亚外贸中心区这件事,在短短一年时间里就大见成效,这是非常难得的。作为市委书记,市委‘一班人’的班长,你的贡献是第一位的,对此,省委给予充分肯定。当然,人非圣贤,工作中存在这样那样的缺点或者失误,是难免的,特别是个人修养方面有某些欠缺,也需要你在以后的工作和生活当中不断完善提高。下一步,你还要担负很重要的工作,省委希望你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和旺盛的进取精神,在新的岗位上继续努力工作,争取做出新的更大的成绩。”

一直没开口的魏东接过话说:“可帷,做了多年党务工作,这回转到行政方面锻炼锻炼吧!省档案局和省史志办很快要合而为一,准备由你来担任新局长。这也是省里慎重考虑后决定下来的,这个职务需要一个政策水平高、有一定专业能力而且工作踏实耐得住寂寞的人来干,你早年是学过历史的,比较适合这个岗位。”

“魏省长分管档案局工作,以后你们就是直接上下级了。”卢雅宣笑着补充道。

黄诚的车开得很快,程可帷却巴不得他开得再快些,想想马上要见到自己打心眼儿里敬重的老领导,他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

早晨程可帷刚刚给女儿伊豆打过电话,黄诚就来了。自打王景林从省委书记的岗位上退下去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这位黄秘书。交谈中得知,黄诚这次被安排到滨州市担任副市长,准备接替被逮捕入狱的姜大明的职务。程可帷不由得想起刘廷新,他一度曾打算把刘廷新提起来担任市长助理,但没能如愿,刘廷新主动要求回到原先那个城市工作,昨天两人刚刚分手。程可帷送他上车时,心情不太好,倒是刘廷新想得开,笑着宽慰他说:“程书记不必为我的事烦恼,回到老婆孩子身边,一家三口快快乐乐的,多好!”

是啊,一家人聚在一起享受着普通人家的天伦之乐,的确是件惬意的事。想到这里,程可帷苦笑着摇摇头。自从走上仕途,他就再也没能享受到这份快乐,妻子、女儿,长年聚少离多,夫妻间感情破裂,不能不说这是一个重要原因。刚才他在电话里告诉伊豆自己的工作有变动,伊豆表现得很平静,说知道了,不管做什么,爸爸开心就好。程可帷奇怪她何以得知,伊豆说,是蓝姐姐告诉她的。

一会儿蓝阿姨一会儿蓝姐姐!程可帷觉得女儿对蓝梦瑛这样称呼有些莫名其妙。既然亲自打电话劝自己接受蓝梦瑛,却又把蓝梦瑛看做是“姐姐”,如今的女孩子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实在搞不明白。

滨州市这次领导班子调整出乎程可帷意料,尽管说岗位交流属于正常调动,省档案局局长的级别与市委书记也不差上下,但谁都看得出来,由主政一方的诸侯改任省直一个部门的首长,而且是公认为“冷板凳”的岗位,无论如何不能算是重用,何况他在滨州任职只有一年,尚未届满。卢雅宣代表省委讲的那通话,评价固然不低,但除非是犯了明显错误被罢黜,每一个干部调动时上级都会做出类似表态,当不得真的。倒是卢雅宣最后那几句关于加强个人修养的话有点分量,不过也只能私下意会,领导是不会把话挑明的。

那天晚上,魏东与程可帷做了一番长谈。当年魏东在另一个城市当市委书记时,便与程可帷相熟并且时有交往。当他不再以上级而是以早年同事或朋友身份出现,话便可以说得有几分人情味儿了。魏东承认,如此安排程可帷,多少有些“谪迁”的意思,但这是省里“高层”的意见,何况最近几个月来,省委和省纪委不断接到来自滨州的举报信,反映程可帷主观主义严重,自以为是,违背民主集中制原则,重大问题搞“一言堂”,不尊重老同志,不善于团结同志,不注意调动和发挥班子成员的积极性,决策失误,与上级领导顶着干等一系列这样那样的问题,言之凿凿,有根有据;特别是说他与单身女记者蓝梦瑛关系暧昧,时常私下幽会,在全市干部群众中造成恶劣影响,等等;市里个别人还跑到省里当面向有关领导举报,最后向书记提议,既然有这么多对立面,他在滨州的工作也不好开展了,那就换个环境吧。这才有现在这样的变动。

“我不否认你是个优秀的市委书记,但每个人都是一只木桶,都会有自己的短板。”魏东总结道,“平衡方方面面的关系,你欠缺的是这方面的功力。”

“你说得或许有道理,”程可帷虽然点头,但明显不以为然,“可是在滨州市,这样一个完全新生的城市,犹如一张白纸,一切工作都要从零开始,如果只想着照顾这样那样的关系,那我什么事也别想办了,滨州市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

“不错,从理论上讲你是对的,但是你忘记了我们的国情、党情、社情,尤其是人情!”魏东毫不掩饰地说,“中国本来就是一个关系社会,古往今来,莫不如此。你是学历史的,《红楼梦》你一定读过,‘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小门子送给贾雨村这几句‘护官符’,说的就是关系的重要性。当然咱们是共产党人,不应该搞这一套庸俗的东西,但是现实与理想总是有差距的,在现实社会里当官,理想有时候就不得不屈从于现实。”

程可帷默然。他承认魏东说的正是眼下官场的实际情况。按说这些话是有些出格的,尤其对于一个省级大员而言,倘若不是两人过去同为市委书记时交情不错,倘若不是暗室里互相唠体己话,倘若自己不是马上要成为他的直接下级,魏东断不能如此冒失的。想到这里,他对魏东多少有点感激,起初还对他刻意向自己隐瞒工作变动的消息而不快,现在则释然了。身在仕途,谁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魏东肯定也有难言之隐。

那个晚上程可帷想了很多。将近一年来走过的路像放电影般一幕一幕在眼前闪现,有的场景令他激动,有的场景令他沮丧。当他把这些场景连缀起来时,才恍然大悟,其实今天这个结局早就有预兆。“高层的意见”,魏东的话说得再明确不过了,大概向世群在当省长时就对自己产生了成见,也是,哪个领导能看好一个不识趣的部下,总和自己拗着干呢!而滨州市班子里那些人,正是利用了省长和省委书记心里的这份成见才从背后捅上一刀子的。

张嘉缑笑容可掬的面孔突然跳进程可帷的脑海里。宣布从市委书记岗位上卸任后,程可帷的住处便门可罗雀了,除了刘廷新和市委办公厅几个人,鲜有人再过来,这也算是正常现象,没有谁愿意让现任领导知道自己与前任书记过从甚密,所以当张嘉缑出现在宾馆时,程可帷多少有些意外,因为张嘉缑也是这次班子调整的直接受益者——他被提名为市长人选,与黄诚一样,只等着市人大任命了。张嘉缑表示,听说程书记周一就要到省里上任,特意过来送行。

程可帷道谢,给他斟了一杯茶。

程可帷对张嘉缑的印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只是感觉这个人有些圆滑,每当市委书记与市长发生意见分歧时,他总是坐在跷跷板的中间,两边不得罪。有人反映他私下里给匡彬老婆安排过工程项目,为此程可帷曾提醒过他。程可帷怀疑班子里那些人串通起来告自己黑状的事他应该早就知道,甚至参与到其中,言谈间,张嘉缑承认了这一点。

“程书记——我还是叫你书记感觉亲切。”张嘉缑用一种很知己的口气说,“你是个好书记,好领导,好同志,这是全市干部群众公认的,你的党性、觉悟、能力、水平,都要比我们这些人高出一大截,党需要你这样的干部,群众需要你这样的领导,可恕我直言,官场未必需要!在我看来,你的最大缺欠是,你还没有完全适应如今的官场政治形成的生态环境。”

张嘉缑直言不讳地说,程可帷在任这一年里,打破了滨州官场多年固化的运转模式,触动了既得利益集团的传统势力格局,这是导致败走麦城的根本原因。其实中央决策也好,省里要求也好,滨州市都能接受,前提是不能破坏现有的利益结构,而程可帷贯彻上级精神不遗余力,却是以调整这种利益结构为代价的,这当然是滨州决策层多数人所不能容忍的,因为他们就是支撑这个结构的主体力量。查处哈文昆、姜大明、于先鳌等人,表面上看是程可帷取得的完胜,实际上,既给其他人造成一定程度的危机感,也极大影响了他们的既得利益,所以内心里,没有人真正拥护程可帷的这些举措。张嘉缑说,你程书记失误就失误在一个“硬”字上,对下级硬,对上级也硬;拍板决策硬,处分干部也硬,却忘记了“佼佼者易污,峣峣者易折”这样的道理。这就把一些可以依靠可以团结的力量推到了对手一边,向书记如此,连他张嘉缑也是如此。

“不瞒你说,程书记,我虽然没直接参与他们的整个运作,但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注定要吃败仗,因为你面对的是一个强大的势力集团。”张嘉缑像是在卖弄自己的先见之明,又像是在推心置腹地提出规劝,“为人处世,特别是当领导,有时候也得拿出点柔软身段,譬如河边柳树,风和日丽时可以尽意张扬,风来了,雨来了,就得适当低低头。程书记,你就是没学会放低身段。”

看着张嘉缑离去的背影,程可帷感到既悲哀又愤怒。他倒不介意张嘉缑这种类似教训人的口吻,只是为他的恬不知耻而震惊,更没料到,眼下的干部,这些手握执政大权的精英人物,暗地里所思所为竟然这般见不得阳光,这与他们整天高唱的“立党为公执政为民”的调子相差何止十里八里!

车子开出市区拐上便道,很快就在一处依山傍海的小树林旁停下来。黄诚拉开车门,请程可帷下车。程可帷站在车旁,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身后的大海波平如镜,点点帆影若隐若现,蓝天白云下,阳光洒满海滩,秋风掠过,一片祥和安谧。转过身来,一条蜿蜒小路直通半山腰一套篱笆小院,院子里是一幢平顶房,背倚着山冈,旁边便是那片松柏林。

这地方程可帷来过,翻过那座不大的山冈,便是听涛苑小区,按路程计算,离市区不过十几公里,但却属于城郊,过去这里散居着几户渔民。他没想到,老领导退下来后,竟然会选择这样一处偏僻所在颐养天年。

黄诚摘下墨镜,边走边解释说,本来他建议在山那边选一套好一些的房子,但首长严厉地说,这一山之隔,便是两个精神世界,他要的就是这种返璞归真式的生活,而且他对这幢旧房子很有感情,所以稍加修葺便住了进来。这不,过几天还要把老伴从省城接来,一起享受享受这种纯农家生活呢!“这老头子,倔着呢!”

“老头子!”程可帷不由得会意地笑了,大概一到退休,便很容易被人划入“老”的行列,当然这个称呼也不无尊敬的意味,如此算来,自己离“老头子”也不过十多年了,无怪乎上次见面,蓝梦瑛抚着自己的双鬓感叹说,可帷,你变老了!

院墙上倒扣着一只破旧的渔船,推开简陋的栅栏门,程可帷看到院子里是一畦不大的菜地,一位身穿家织布长袖衫的老人正在逐个垄沟浇水,听到脚步声,他起身转过脸,露出亲切敦厚的笑容,略带歉意地说:

“可帷来了?一大早就惊动你,也不知道你能不能脱得开身。”

程可帷疾步上前,握住王景林的手,兴奋中有些感动,连声说:“王书记说哪里去了!我一直想当面向书记请教汇报,可却不知道您离我竟然这么近!”

“是呵是呵,我来这么长时间了,竟然没向你这父母官报到,目无官长噢!”王景林开着玩笑请程可帷往屋里坐。

程可帷悄悄打量着老领导,算起来有小半年没见面了,但他依然面色红润,神态安详,白了多半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虽然穿着粗布衣裤,仍让人感觉周身迸发着一种逼人的威严气度。他又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农居,这是一座五间套,房基是旧的,但窗楹门扇和梁檩屋瓦都是新换的,玻璃擦得锃明瓦亮,窗台上摆着一排大小不一的花盆,里面种的不知道是什么花,使得小院里溢满了生机。

刚推开正屋大门,一群四五岁的孩子吵着嚷着一拥而上,纷纷要爷爷抱。程可帷惊讶地看见,从里屋走出来的竟然是蓝梦瑛,和她站在一起的是那个叫亭亭的姑娘。

王景林抱起一个长得唇红齿白一头黄毛的小家伙,叫过亭亭给程可帷介绍道:“亭亭现在是我认的干孙女了。”又指指蓝梦瑛,“这位就不用我介绍了吧?”

“来来,小瓦沙,让姐姐抱抱。”焉雨亭从王景林怀里接过孩子,带着他们到院子里玩。程可帷随王景林进到里屋。蓝梦瑛给两人倒上茶水,也出去了。听着王景林细说缘由,程可帷慢慢弄清了底里。

“在省里工作了十多年,滨州市不能摆脱落后局面,我这心里真是不甘哪,可帷。”王景林感慨地说,“你这段时间干得不错,大策划,大手笔,大运作,气魄很大,成效也是明显的。当初省委选你来挑这副担子,没有选错人。”

程可帷沉吟道:“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王景林打断他,“我们是为党工作,为人民谋利益,发展经济,改善民生,抓住了这条主线,不为自己和小集团谋私利,就没有错。过后回想起来,只要我们的所作所为无愧于‘共产党人’这四个字,就不要有任何懊丧。与党和人民的利益比较起来,个人的荣辱得失算得了什么呢?”

“王书记!”程可帷抬起头,眼睛变得明亮。又像以前一样,每次从省委书记那里,他都能得到一股强大的精神动力,这力量,总会使他周身发热,今天仍然是这样。

“金杯银杯不如群众的口碑,要知道,人民群众才是最好的判官。你这一年多的作为,不仅仅上级要给你打分,更重要的是,滨州百姓也要给你打分。我相信,在他们那里,你的分数不会低!”

程可帷的眼睛不自禁有些湿润了。这是他最想听的一句话,而且这句话是从他最敬重的老上级老领导口中说出来,他格外激动,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两人又谈起外面这群孩子。原来,王景林退下来后,一直惦记着鲸口村这些残疾弃儿们。住进来后,便一边照料他们一边联系为他们治疗。后来通过哈苏莫牵线,石榴动员妈妈出资,准备把这些孩子分批送到俄罗斯去,俄罗斯医学界对治疗遗传学疾病方面有领先世界的技术,这也是中国医学科学研究院那个年轻研究员的建议。下周,包括瓦沙在内的第一批孩子就要搭乘“谢苗诺夫号”动身了。

“不容乐观啊!”王景林摇摇头,“中国这么大,农村人口占一多半,优生优育这件事真的是任重道远,‘逆淘汰’现象不是一时半时能解决的。可是这个问题不解决,中华民族的振兴就是一句空话,那个青年专家昨天给我寄来一份材料,过去三年,国内的遗传方面疾病有增无减,高居世界前列,这是很可怕的!”

两人走到院子里。时已正午,太阳高高挂在头顶,初秋的熙风拂过脸颊,令人非常惬意。抬头远望,一道细细山溪从松柏林后面的山壁下潺潺流下,高空有南飞的雁阵在鸣叫。置身在这山海之间、林泉之下,确能令人心旷神怡。

“怎么样,可帷,我选的这个地方不错吧?”王景林挥手划了个半圆,诙谐地说,“‘农夫,山泉,有点田。’老夫于愿足矣!”

黄诚送程可帷回城里,蓝梦瑛跟车一道走。两人慢慢在山路上盘桓,谁都没开口。

看看快到车跟前,蓝梦瑛终于说话了:

“下周一我陪你去省城报到。”

“不必了吧?”

“我已经向领导提出申请,调回报社当编辑。这边租的房子留给亭亭了。我要在省城陪着你。这回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蓝梦瑛站住脚,两只眼睛盯着程可帷,坚定地说。

程可帷给她理理围巾,重重点点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