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渤海明珠”汽笛一声长鸣,缓缓驶进鲸鱼湾港。这是一艘刚刚下水的新型客滚船,船上没有旅客,借着试航的机会,就任省委书记不久的向世群乘着它从鸭绿江口开始,对沿海经济带进行一次系统考察。L省处于黄海和渤海之间,可开发利用的岛屿很多,更是集中了北方各主要港口,其中不乏百年老港。相比较而言,鲸鱼湾港虽然开港较早,却一直是“养在深闺人未识”,设施、规模、吞吐量和知名度都远不如人。他这次考察的重点就是鲸鱼湾港。

一周前程可帷和匡彬到省城参加全省干部会议,会上宣布中央关于王景林达龄退休的决定,程可帷顿时想起五月初那次汇报工作时,王景林叮嘱自己的那一番话。王书记希望自己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要本着对党对人民负责的精神做好工作,学会把压力变成动力,很显然,他已经意识到他退休后自己可能遇到的种种困难,毕竟对一个市委书记来说,有省委书记撑腰是个得天独厚的优势。在创建造船基地问题上,外贸公司转制问题上,自己都与向省长意见相左,这回向省长转任省委书记了,以后工作的难度恐怕更要大了。不过王书记说得好,对党负责,对人民负责,做到了这两条,自己就问心无愧。上级领导自然有上级领导的胸襟和视野,都是为了滨州市的振兴发展,上下级之间意见不一致是很正常的事,用不着庸人自扰。

头天晚上接到省里通知,程可帷就和匡彬把近期正在抓的几件大事简单拢了拢,理出一个大体的汇报思路。这段时间,各方面工作进展不错,鲸鱼湾港的疏浚已近尾声,计划中扩建的泊位正在紧张施工,入冬前客运码头有望投入使用;保税区的规划获得国家有关部门批准后,封关筹备事宜进行得有条不紊,区内硬件建设正在赶工期;“俄罗斯风情一条街”的外方投资全部到位,老街改造进展很快;安居工程的推进也算顺利,动迁户有把握在新年前住上新房;8号楼倒塌事故基本结案,主要犯罪嫌疑人、那个鲸龙公司的法人代表畏罪自杀,损失评估、保险偿付、地质勘探、新楼重建各个环节的工作都在按计划进行中。程可帷想到,唯独由腾鳌集团控股外贸公司的事不是按省里意图操作的,向世群恐怕不会满意,但当时的情况如箭在弦,危在旦夕,如果不那样处置,后果谁都能想象得到,事后市里专门向前来调查的副省长魏东做了详细汇报,并且写出了书面报告,按说省领导应该理解的。

没料到的是,向世群并没有下船,而是把滨州市的两个主要领导召到“渤海明珠”上。程可帷和匡彬沿着舷梯登上甲板,省委书记的秘书把他们引到位于三层的一间大厅里。这里其实是船上规划的VIP客人休闲吧,可以放映电影,也可以举办小型舞会或各类Party,装修奢华,设施先进,不过现在被临时当成会议室,几张吧台拼在一起,周围摆着十多把椅子。程可帷看到,舱壁上挂满了省内沿海各城市的地图。

向世群正和随行的有关厅局领导吃早餐。见两人进来,打声招呼便吩咐撤席。程可帷留意了一下,发现向世群眉宇间气色不错,可能是刚刚洗浴过,脸上泛着红光,胖胖的脸上泛着和蔼的笑意。

略事寒暄,向世群把一干人召集到桌前,铺开一张鲸鱼湾港远景规划图,开始听取滨州市的汇报。匡彬按照与程可帷事先商定的思路介绍了眼下正在着手的主要工作,程可帷不时在关键节点插上几句话作为补充说明。与会者听得很认真,看得出来也比较认可。

向世群虽然一直没表态,但从他不停颔首的动作看,对汇报还是满意的。匡彬讲完,程可帷又从党的建设、社会稳定、民生工程几个方面简单做了介绍,然后便等着领导指示。

这一转眼间便是两个多小时。向世群看看表,微笑着让有关部门的负责人各自讲一讲。财政厅、国资委、发改厅、“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办公室”、外经贸厅、海关的头头们都做了态度积极的发言,除对滨州市工作给予嘉许外,纷纷表示要从各自角度帮助滨州市解决面临的困难,省交通厅厅长更是明确提出,要从其他港口选调一些管理干部和技术人员过来,弥补鲸鱼湾港扩容后人才不足的缺陷;海关关长则说,从本月起,他们就组建鲸鱼湾港保税区工作组进驻,协助滨州市开展相关业务。

向世群起身,要众人跟随他登上船顶的天台。天高海阔,风平浪静,站在宽大的顶层甲板,视线所及,可以看到遥远的天际。阳光正在头顶,一阵阵海风拂过,令人顿觉心旷神怡。

“渤海明珠”停泊的位置是刚刚竣工的客运码头,岸上,旅客候船大楼已经封顶,收尾工程正在紧张进行;前方是扩建的集装箱码头,那里是深水泊位,也是港口建设的重点项目,从现场情况看,一期工程也接近尾声了;再往前那一大片被封闭起来的区域便是保税区,陆上建筑基本已经完工,从规模上说,丝毫不亚于国内其他几家保税区;外轮码头停泊着几艘挂着各自国家国旗的大小船舶,“谢苗诺夫号”像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独自占据着大半个泊位,显得霸气十足。

向世群接过秘书递过来的望远镜,将港口全景远眺一周,转过身来说话了:

“这半年里,我这是第二次来滨州了,鲸鱼湾港的变化超出我的想象,这足以证明,滨州市委市政府对中央精神吃得很透,落实省委战略决策非常得力,你们两人,”他拍拍程可帷和匡彬肩膀,“一个书记,一个市长,相得益彰,配合默契,每一步都走得有板有眼,看得出有统驭全局的高超水平。”

这个评价很令人意外,可以说多少有些过誉,在场众人都把眼光集中到滨州市两个主要领导身上,匡彬脸上流露出难以抑制的笑容,程可帷却有些不自在。

向世群接着说:“大家看到了鲸鱼湾港的恢宏气势,由此可以理解省委省政府加快沿海经济带开发的总体布局意义何在。在国际金融危机的大背景下,全省经济要保持又好又快发展,避免出现低谷现象,必须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我们在传统经济领域可以说已经做足了文章,发展海洋经济却重视不够,特别是东北亚贸易,过去一直处于小打小闹各自为政一盘散沙的状况,形不成拳头。这次中央决定抓住临海地区地改市这个契机,全力打造东北亚外贸中心区,就是要以新的滨州市为支撑点,疏通黄渤海海洋经济走廊,挑起东北三省对俄日韩进出口贸易的脊梁。对滨州市来说,这既是机遇,更是压力。现在看,滨州市很好地领会了中央和省委的意图,决策得当,措施有力,效率与成果都很显著,省委省政府对此非常满意。可帷,匡彬,”向世群忽然换了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至少可以给你们打上九十分。”

“这都是省委省政府领导英明,省里各部门支持有力,我们做得还很不够。”匡彬抢着说。

“是的,取得这些成绩还很不够。”向世群严肃起来,“根据目前的进度,我想还应该给你们加点压力——滨州市规划的三个重点项目,我要求你们在时间上还要往前抢,保税区要确保新年前封关,客运码头务必赶在明年春运前启用,航线的规划现在就应该和交通部门进行协调;俄罗斯风情街要提前建起来,配套的外商生活区也要争取与保税区同步完工,这样,你们就可以在新的一年来临之际,交出一份漂亮的答卷!”

午饭是在船上吃的,虽然简单,倒也别有情致。程可帷在和身边几个省厅领导应酬的同时也在暗自琢磨,还是应该单独跟向书记汇报一下,一个是外贸公司转制问题,一个是投资建设造船基地的事,当初省长提出的两个动议都被自己给顶住了,领导心里肯定不舒服,何况市委最近拟议由相邻的鞍钢集团入股外贸公司的事,也需要省里批准,这些都应该让上级理解滨州市委是怎样考虑的。上午在会上向书记固然超常规地表扬了滨州市,但并不等于滨州样样工作都获得了首肯,至少腾鳌国贸事件,省委书记就一句没提,这其实就是个信号。

可是没等程可帷想好怎么开口,那边向世群摘下餐巾却先说话了:

“可帷啊,这船上也没有运动的地方,你陪我到甲板上散散步吧!我是每顿饭后都要走上几步的。”

程可帷还没搭腔,坐在他身边的省发改委主任笑着接过话头:

“‘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程书记可得好好陪陪领导,沾沾领导的福气!”

餐厅里一阵笑声。程可帷也笑着起身,跟在向世群身后走上甲板。他明白,向世群是有意要单独和自己交谈几句的。

两人从后舱信步走到前甲板。这里视野极为开阔,令人心襟为之一畅。阳光很足,放眼望去,远处的点点白帆在波平如镜的海面上若隐若现,煞是好看,平日里隐在层层雾霾中的几个小岛都看得一清二楚。港区尽头南端,是一处海滨浴场,不时有一两只摩托艇掠过岸边,划着美丽的弧线消失在视线外。

“滨州开发晚了,”向世群手扶船舷,极目岸上,感慨地说,“都说这是一条黄金海岸线,可是恰恰在鲸鱼湾这个点中断了。中央英明啊,抓住鲸鱼湾港开发,就等于把这条黄金走廊彻底打通了,用不上几年,鲸鱼湾乃至整个黄渤海沿线就会面貌大变,滨州前途无量呵!”

“您说得对,省委省政府在滨州做出这么大的投入,的确是抓住了沿海开发的关键,我相信,只要急起直追,滨州一定会在三五年内有个大变化的。”程可帷自信地说。

“是呵,是有个急起直追的问题。所以我说,可帷,你们要善于借助国家宏观形势向好的东风,把政策吃透用足。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是一股东风,国家投资四万亿支持基础建设和新兴产业也是一股东风,要争取在这个大气候下多上项目,上大项目!说句到家的话,不论当省长还是当书记,我最关心的是什么?就是招商引资,上项目,多上项目,上大项目。本省在全国经济大局中是个什么地位,现在看,就在于有多少新项目、大项目。不然的话,我在北京说话也没有底气啊!”

程可帷知道这是向世群的心里话,但他不敢苟同,于是只能点点头。

向世群指着港区北端一片荒芜的海岸,直截了当地问:“上次来滨州,我提议在鲸鱼湾一带投资兴建造船基地,我听景林同志说你有自己的想法?那块地你打算做什么用?”

程可帷如实回答道,目前还没做具体打算,不赞成搞造船基地并不在于选址问题,而是经过可行性研究,认为目前的国际国内造船业形势不适宜在这方面进行投资。

“唔?”向世群把脸扭向程可帷,“说说你的理由。”

“据国际权威机构提供的数字,今年中国已经全面超过韩国而成为世界造船业第一大接单国,美国、日本、俄罗斯、韩国和欧洲那几个传统造船大国的市场占有份额都有所下降,这表明,国际船运界受经济危机影响,正在进入低迷阶段,在可以预见的三五年内,订单量不可能大幅度增加。以目前国内几大造船厂的船台船坞容量来说,仍然有很大的产能空间。我们如果建设一个新的造船厂,首要问题是市场开发与培育不占优势,何况从规划到建设再到投产,周期过长,虽然从眼下看全球海运业对船舶需求量很大,但等到我们的船厂达到成熟,最好的市场培植期也就过去了,何况一个新的船厂,在技术、品牌、工期、质量方面都难以与那些百年老厂抗衡,投资风险高,回报率没有把握。我咨询了业内许多专家,他们都建议要慎重。”

“哦。”向世群淡淡地应了一声,“我原先想,可以利用鲸鱼湾海岸线的特有优势,搞一些小型民用船舶的开发,争取占领国内小吨位船只建设的空白。看来这个想法有些主观了。”

他笑了笑:“既然你做过专门研究,就按你的想法办吧,我的意见收回。”

“向书记是从全局角度考虑问题,我的眼界可能狭窄了一些。”

向世群摇摇头,旋又笑了:“能够否决我的设想,可帷,全省中层干部中你可是头一个哟!”

“俄罗斯风情一条街”经过紧张改造终于开张了,在规划中的“一区一港一街”建设中,保税区工程和鲸鱼湾港扩容都是重头戏,投资额堪称天文数字,可进度最快的却是这条风情街,原因是它的施工难度和工程量都比较小,基本上是把原来的“酒吧走廊”重新规划后,全部按东正教风俗和高加索格调进行加工装修,使之增加了俄罗斯韵味。街上店铺都挂着中俄两国国旗,店里的服务员也有意穿着体现欧洲风情的服饰,店名多是乌拉尔山啦,伏尔加河啦,贝加尔湖啦,诸如“莫斯科金店”、“冬妮娅时装城”、“三套马车啤酒屋”之类,不一而足;早先就名气很大的海参崴酒吧借这次改造的机遇斥巨资扩大了店面,仍然在这条街上鹤立鸡群般独树一帜,生意依旧好得不得了。

大多商家都是改头换面提升档次后重新经营,只有一家专营古玩的“雅玩斋”是新开的铺面。自打鲸鱼湾港重新开始对东北亚各国的海上贸易以来,文物古董的地下交易就没断过,俄日韩海员几乎人人都客串过文物贩子,这种生意表面上波澜不惊,私底下却非常红火。日本人韩国人手里多是一些早些年从中国劫掠去的书画、甲骨、青铜器之类的东西,俄罗斯人则靠自己的老祖宗吃饭,时常夹带一些历代沙皇时期的宫廷奇珍异宝,与他们打交道的中国人多是以盗墓或偷窃大小博物馆为生的文物掮客。尽管他们手里的所谓古董不少属于赝品,但警方还是抓得很紧,所以过去这种交易通常是在暗夜里背人处进行,一有风吹草动双方便作鸟兽散。雅玩斋开业,表明政府对这种民间交易改持默许态度,以前许多不敢拿上台面的买卖便得以光明正大地进行。一时间,雅玩斋里雅人云集,玩客众多,甚至吸引了北京琉璃厂的客商前来探路淘宝。

于先鳌也顺理成章地成为雅玩斋的常客。他的出手阔绰在文物圈里是出了名的,雅玩斋经手的各种古董,凡是够得上品位的珍品基本上都被他收入囊中。

这天中午,于先鳌独自喝了点酒,感到困顿,便躺在摇椅上半阖着眼似睡非睡地假寐。恍惚间,他信步踱进了雅玩斋,店家一看来了大主顾,便热情迎上来,把他让到楼上的汲古阁。正坐下品茶,便听楼梯又响,一个身躯魁梧的外国人被店主人引进来。没待于先鳌站稳,来人上来就是一个北极熊式的拥抱,原来是“谢苗诺夫号”的船长扬切夫斯基。

这位船长看上去五大三粗像个莽汉,却极有文化底蕴,尤其酷爱东方古董,每次到中国来,都要找机会搜罗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于先鳌与他没少打交道。当然他也总能给于先鳌带来惊喜,比如,两人见面,他鲜有空手的时候,不是拿破仑用过的指南针,就是尼古拉二世皇冠上的坠饰,天知道他是从哪里淘弄到的这些稀世珍宝。

“船长先生今天有什么好东西可以让我开开眼啊?”

两人落座,于先鳌边呷着茶水边调侃地问。

扬切夫斯基操着熟练的中国话说:“我今天特意给阁下带来一件宝贝——我敢保证阁下会对它感兴趣的。”

于先鳌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听着他继续说。

扬切夫斯基变戏法般亮出一只六边形的碟状东西,巴掌大小,银光闪闪。

“这个东西叫‘千年镜’,可以测出一个人的前世今生,只要一照,他的过去形象,今天形象,甚至十年二十年后的形象,都会一目了然。这是我们俄罗斯考古学家不久前从喀尔巴阡山北麓第聂伯河河谷地区一座斯拉夫古墓中发掘出来的,价值连城。”扬切夫斯基滔滔不绝地卖弄道。

于先鳌哑然失笑。兜售古董的人好说大话,云山雾罩的难辨真假,不过扬切夫斯基这套说词未免太过小儿科了,别说像腾鳌集团老总这样的大鳄级人物,就是初次入行的青瓜蛋子,也不会上当的。

“阁下不相信的话,不妨亲自照一照试试。”扬切夫斯基却不以为怪,建议道,“这个镜子有钴60和C14的放射线同位素成分,但对人体伤害不大。”

于先鳌不想被对方当做傻瓜耍弄,所以不想试,扬切夫斯基却硬把镜子塞到他手里,无意中瞥了一眼,于先鳌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他看到一幅匪夷所思的画面——

那是于先鳌自己的面容,现在的面容,方方正正、红光满面、慈眉善目,半寸长的短发已经花白,脸上有几颗不太显眼的老年斑,眉眼间带着温和和善良。可是就在转瞬间,像是电视剧里的叠化镜头,现在的他一点点淡去,由模糊到清晰,出现一个年轻人的形象,年轻人长着一副国字脸,双眼炯炯有神,头发墨一般浓黑,面带凶相。于先鳌初时觉得眼熟,但立刻便认出来了,这不正是三十年前的自己、年轻时的于先鳌吗?!他大惊,不自禁地凭几而起,可是不待他站稳,镜子里的形象又变了,换成一张同样年轻的面庞,脸色苍白,头发披散着,眼睛里充满了恐怖与绝望,天哪!怎么会是他?柳存金!于先鳌惊讶得张大了嘴巴,随即便见柳存金忽然头颅迸裂,鲜血和脑浆四溢,眨眼工夫变成了一具骷髅,黑洞洞的两只眼窝死死地盯着镜子外面的人……

“啊——!”

于先鳌大叫一声,霍然而醒,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做了一个噩梦。

两年了。那份已经渐渐淡漠的负罪感从两年前的那个晚上起,又像深秋的雾霾一样在于先鳌的心头慢慢积聚,令他找不到解脱的途径。他经常感到无助。这种无助带给他的,是交织着绝望与忏悔的深深痛苦。

那是两年前的圣诞节,在“谢苗诺夫号”万吨轮上,一个庞大的俄罗斯经贸考察团来到临海,领队的是“丽兹·卡尔顿”集团欧亚大区总裁伏莲依娃女士。事先于先鳌听驻俄总代表汇报,说这个排名世界五百强的国际投资巨头是主动联系要求与腾鳌集团合作的,他在略感惊讶之余,不禁为腾鳌集团在国际上的知名度而自豪。考察团在临海停留那几天,他与伏莲依娃进行了几次正式谈判,每次谈判都是石榴担任翻译。令他意外继而欣喜的是,这位女总裁非常好说话,腾鳌集团开出的价码,她很少还价,双方很快就达成了长期合作意向。特别是当于先鳌提出要成立一家风险投资公司时,伏莲依娃主动提出“丽兹·卡尔顿”集团可以入股49%,成为主要股东之一,唯一的条件是要亲自见一见准备担任这家起名为“大海风”的风投公司的年轻CEO。于是哈苏莫与伏莲依娃相识了,而且一见如故,伏莲依娃看着他的神态很奇怪,仿佛早就熟悉这个年轻人一样,这令于先鳌百思不得其解。圣诞节那天,扬切夫斯基在船上为来访的同胞举行酒会,于先鳌带着石榴和哈苏莫应邀前往。酒会上,于先鳌见到行署专员白逸尘和地区政府一班人。本来扬切夫斯基也邀请了地委书记哈文昆,但一向对政治界限比较敏感的哈文昆婉言谢绝,只同意政府部门领导出席。

那天的酒会典雅而豪华,充满了异域情调,正宗而风味独特的俄式大餐,调制好的上乘鸡尾酒,著名的GREYGOOSE灰雁伏特加,使于先鳌酩酊大醉,以至于彻夜欢歌笑语的人们究竟在那天晚上都做了些什么,他根本记不清楚了。石榴那天也兴奋得很,或许骨子里就有斯拉夫人那份狂野豪放与不受羁绊,她玩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开心,更无拘无束,除了扬切夫斯基,船上的每一位俄罗斯男士几乎都与她跳过一曲。后来她想到应该好好陪一陪伏莲依娃,却遍寻不到,最终在船长室里,看到白逸尘与伏莲依娃人手一杯鸡尾酒正在交谈。朦胧中,她似乎听到伏莲依娃在说中国话,至于两人在谈什么,她却丝毫不清楚。回来后与爸爸说起这个场景,于先鳌摇头说她一定是喝醉了:“一个头一次来中国的俄国女人怎么会说中国话?”

然而第二天,于先鳌就知道自己错了。

第二天晚上,伏莲依娃出人意料地独自坐车来到腾鳌山庄,说是要向于先鳌辞行。那天石榴不在,于先鳌多少会一些俄语,但涉及正式谈判显然不够用,于是他征求伏莲依娃意见,是不是把石榴找回来。没料到的是,伏莲依娃突然脱口说出一口标准的中国话,而且是带临海口音的中国话!

“于老板,我想我的汉语水平完全可以让你听明白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希望还是我们两人单独在一起谈一谈——不要让任何其他人在场。”

于先鳌大吃一惊。伏莲依娃的下一句话,更让他有如五雷轰顶般的震撼:

“三十年了,我不知道是应该感谢你,还是应该痛恨你。”

于先鳌瞠目结舌,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看到石榴——我的女儿长得这么大了,这么健康,这么有出息,我这做母亲的心里真比喝了蜜还要甜!从这一点说,不论怎样报答你,我都认为不过分;可是想到石榴的父亲含冤惨死的情景,想到你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我心里又对你充满了痛恨!于先鳌,你说我该有多么矛盾!”

于先鳌不由自主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他已经知道站在面前的这个雍容富态、丰姿高贵、仪态大方的女人是谁了。只是三十年过去了,她的变化太大了,自己压根儿就没想到会是她,更没有想到,接近三十年后,她真的回来了,而且会是以这样一种出场形式出现在临海,出现在自己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