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五一”劳动节有几天假,可是宾馆还要正常值班,服务员们只能轮休,好在尹七七可以串休,正赶上程可帷要去省城,于是她便叫哈苏莫陪着自己回趟老家。春节后她有过这个打算,但省里来人找她谈话后,心情一直不安宁,这件事就搁下了。

说不好是什么原因,这一段时间以来,哈苏莫的影子总是在尹七七的脑海里萦绕,每次想到他,便会有一股甜丝丝的感觉冲击着她的心弦,莫名其妙地就陶醉进去。这在过去是没有过的现象,那时每当哈苏莫向自己示好,她都会面色冷峻地严辞拒绝,不给他丝毫机会,当然不是忸怩做态,那时的尹七七从心底认为两人根本没有可能走到一起,除了姑舅亲这层血缘关系是一大障碍外,与那个人之间难以启齿的不伦之恋,早已使她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惆怅甚至绝望。至于哈苏莫爸爸妈妈的态度,尹七七暗自忖量过,舅妈对自己倒是说得过去,但舅舅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上次在他家里,再次严厉警告自己不要和哈苏莫搅和到一起。这使得尹七七几乎认定,自己的后半生不会有什么幸福可言了,所以根本不敢答应哈苏莫的狂热追求。

应该说是焉雨亭的鼓励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令尹七七逐渐化解了心结,开始正面对待哈苏莫。那天晚上在鲸口村,她与焉雨亭说了不少体己话。经过几个月的交往,尹七七愈发感觉到,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虽然比自己年纪小,对社会、对人生、对情感的认识却很有深度,看问题的角度也颇有新意,有些观点实在是与她的阅历不大相称。感动尹七七的是,焉雨亭在她面前一点也没掩饰自己遭遇到的挫折和屈辱,她的经历令尹七七顿时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近感,不由自主地把自己那件隐私也做了透露。当然她说得很含蓄,既没告诉焉雨亭那个人是谁,也没细说详尽过程,但聪明的焉雨亭还是听出一些端倪,当即态度严肃地要求她立刻割断与那个人的关系,不管他当着多大的官,有着多大的权力,是不是亲属长辈,会不会影响自己的未来。那个晚上,焉雨亭还很正式地希望尹七七能与哈苏莫结成姻缘,说以她的观察,这家伙虽然出身名门,有些放浪不羁,人品却还不错,对她这个表姐追得那样紧,算得上一往情深,绝对不是装出来的,何况人家长得还很有“型”。焉雨亭笑嘻嘻地调侃道,说得尹七七心里美滋滋的。

其实在此之前,尹七七一直想把哈苏莫撮合给焉雨亭,然而最后一次从鲸口村回来,她的想法变了,开始正式把这个大孩子般的小表弟当成恋人看待,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在她心里的分量越来越重。后来那个人又约了她几次,她总是找借口拒绝,实在没有办法,也是勉为应付。每当看着他心满意足地翻身睡去后,她就忍不住把眼泪往心里流,第二天再见到哈苏莫时,就有一种沉重的负罪感。

哈苏莫一大早就过来,帮着尹七七将蓝色保时捷里外检查一遍,把车钥匙交给她,自己则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尹七七担心地说,我没开过这么远的路呵!他笑道,就是要你锻炼锻炼嘛,没事的,有我呢!

尹七七的老家在离滨州不到三百里地的盖平县,虽然是山区,但路况很好,沿途的景致也很不错。一开始尹七七还有几分紧张,不过跑了一段后,她的心情逐渐松弛下来,把车窗摇下一点,打开CD听着音乐,嘴里还跟着轻轻哼着。

黑油油的路面在车轮下向前延伸,公路两侧,近处是郁郁葱葱的树林,远处是莽莽苍苍的群山,仿佛带着薄荷味的空气从车窗缝隙飘进来,令人神清气爽。哈苏莫扭过头来,看到尹七七长长的秀发在微风里轻轻拂动,玫瑰色边框的茶镜下,一只端正的高鼻梁,嫩如凝脂的面颊,点朱一样的芳唇,配着他刚从满州里给她带回来的香奈尔高低领春秋斜绊衫,衬起高高的胸脯,真是一幅活色生香的香车美女图。他忍不住夸了一句:“姐,你真美,真的!”

“讨厌,你别找骂哦!”尹七七半嗔半娇地仰了仰脸,心里却像喝了蜜一样甜。

拐上往村里去的沙石路,车子有些颠簸,哈苏莫换下尹七七,熟练地操控着方向盘,又跑了十多里,终于到家了,尹七七和哈苏莫下得车来,俊男美女配名车,在这个落后的小村子里引起的轰动可想而知,一大群孩子从村口就跟在车后面跑,一直尾随到家门口。

快到中午了,尹七七的老妈正在灶前烧饭,见女儿突然回来,又惊又喜。问起爹和哥哥,老太太说他们仍在地里忙活。左邻右舍也有好几年没见到尹七七了,一看她身边陪着一个高高壮壮白白净净的帅哥,都认定这是带着女婿回娘家,一叠声地向老太太道喜,害得她一个劲解释这是自己的堂侄儿。哈苏莫打开车后厢,从里面拿出几桶大豆油,还有乡下很少见的一盒盒外国时令鲜果,名贵山珍野味,老太太高兴得连说使不得,尹七七却奇怪这家伙什么时候把这些东西装上车的。

一个半大小子赶着驴车从门前路过,说要下地给尹七七老爹捎个信儿,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哈苏莫一时新奇,主动坐上车辕跟着去了。

尹七七脱下外套,系上老妈找出的一条围裙,坐在小凳上帮着续柴烧火。话没三两句,老太太就问起女儿的婚事,似乎一眼看中了哈苏莫,连声夸他有出息,还懂事理。尹七七脸红了,娇声道:“人家管我叫姐呐,你想到哪里去了?”

“叫姐又怎么啦?你爹和我还是远亲呢,不是过得挺好?”老太太理直气壮地说,“人家他爸爸对咱家有恩,给他当媳妇,也算咱报答人家啦!只不过,嗨,咱娘俩也是剃头担子一头热,怕是人家看不上咱这小门小户的。”

听老妈提到哈苏莫家里,尹七七忽然一阵发堵,刚才的好心情一下子变得灰暗了。

太阳偏西时分,尹七七和哈苏莫准备动身回返。临走时,哈苏莫从皮包里取出厚厚一沓钞票塞到老太太手里,尹七七知道那是一万元。本来她想过要给爹妈留点钱,可是自己这几年大手大脚惯了,基本上没攒下,没想到这个成天嘻嘻哈哈貌似粗心的大男孩儿替她做到了,这令她又感动又感激,看着哈苏莫的眼神也分外柔和了许多。

回程的路上一直是哈苏莫开车,这回轮到尹七七坐在一旁细细端详他了。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打在哈苏莫脸上,使这张年轻而充满活力的面庞显得既阳刚又有朝气,眉眼一颦一动,嘴角轻轻抽搐,在尹七七看来都是那样生动,与他爸爸那副僵硬呆板的官相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平日里与女伴们在一起议论,人人都说,找老公不能找富家子弟,纵是你国色天香,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图个新鲜而已,最终免不了成为弃妇。可是尹七七怎么看怎么感觉哈苏莫不像是那样的花花公子,这不仅仅是因为两人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了好多年,更是凭着女人的直觉,在鉴定男人成色方面,女人的直觉往往惊人地准确,而尹七七对自己这份直觉深信不疑。

尹七七看着,想着,几乎有些痴迷,连车停在自家楼下都没察觉。

“尹大小姐,到家了,还不下车啊!”哈苏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尹七七有些歉意又有些羞涩地笑了笑,推开车门,接过车钥匙。

“小弟,你受累了,谢谢你呵!姐姐今天好开心。”

尹七七向哈苏莫挥手道别。

“怎么,不管饭就罢了,连楼也不肯让我上啊?”哈苏莫抬腕看看,江诗丹顿名表上显示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

尹七七犹豫一下。哈苏莫几次接她送她,她都不允许他上楼,一想到房间里有那个人的气息,她就觉得无法让第二个人再进去,更别说是哈苏莫了。可是看着哈苏莫眼巴巴的表情,她心头忽然像有只小鹿在撞击,一份渴望与他在一起的激情油然而生。一瞬间,她忽然觉得周身乏力。

她勉强笑了笑,答应了:“看我,真是的……上楼吧,姐姐给你下面条吃。”

进到屋里,哈苏莫表现得很兴奋,到处转着看,不时拿房间里的摆设开玩笑。渐渐地,尹七七也变得自然了许多。她给哈苏莫打开客厅里的电视机,自己下到厨房找出一扎龙须面,还有一缕青菜,配上鸡蛋、虾米,精心煮了两碗蛋清菠菜浑汤面。哈苏莫边吃边连声夸奖说姐姐的手艺比家里的保姆强多了,只可惜没有酒,不够尽兴。

尹七七坐在他对面,看他吃得很可口,不由得爱怜地笑了。她自己一点没有饿的感觉,象征性吃了几口,把碗里的面都倒给了哈苏莫。

把厨间收拾好,尹七七进到客厅。哈苏莫正拿着遥控器选台,见她坐下,便说:

“姐,你这个小区不错,人少,僻静,管理也挺周到,只是房间太小了。节后上班,我给你换一套三室户吧,还在这个小区里选,你看好不好?”

尹七七边往手上抹着夜霜,边摇头:“我一个人住,要那么大面积干什么?连物业费都拿不起。”

“物业费才几个钱哪,买得起房子还能付不起物业费?”哈苏莫吃吃笑着,忽然放低声音:“以后我来和姐一起住,你就不是一个人啦!”

“胡说八道!”尹七七佯怒,伸出一只手指头去点哈苏莫的额头,哈苏莫却顺势攥住她的玉腕,一下子把她拉到怀里。

尹七七惊叫一声,挣扎着往外推他。

“姐,姐姐,我的亲姐姐!”哈苏莫紧紧抱住她,声音忽然颤抖起来,“我爱你!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吗?姐……我晚上……经常梦见你,经常从梦里笑醒……你知道吗?姐!”

尹七七浑身像被抽去筋一样软绵绵的,声音低得呻吟一般:“可你知道,我……是你姐姐呀……不可能的……”

“我不管,我就要你!我就要姐给我当老婆!”哈苏莫口中的气息像他的话一样滚烫,尹七七不由得一阵眩晕。她感觉自己也变得全身发热。

“不……不行……”

尹七七意识到哈苏莫把自己抱起来在往卧室里走,她抓着他后背,想摆脱他,可是却发现自己的挣扎是那般无力。宽大的席梦思床上,哈苏莫把尹七七平放中央,自己也爬上来,双手颤抖着一点点解去尹七七上楼后才换上的家居服,温柔地一下下在她脸上、身上吻着。尹七七双目紧阖,失去知觉一样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任由哈苏莫炽热的嘴唇在周身游动,眼睫,鼻翼,双唇,颈下,直到两个高耸的乳房,迷蒙中,她感觉自己像要飞起来一样,似乎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在呼唤:来吧,小弟,姐姐是你的……

尹七七醒来时,看看半蜷着身子躺在旁边的哈苏莫,脸上浮出淡淡的笑意,这家伙,连睡觉都像个大孩子。给他盖上毛巾被,她看看表,已经是夜里十点了,刚才那一幕又在眼前浮现。今天哈苏莫的举动让尹七七没有心理准备,她想过会和哈苏莫有这一天,但不想以这种方式,尤其不想在这个房间里把自己交给哈苏莫,虽然从心里她已经接受了他,却希望能光明正大地与他携手走进婚礼的殿堂。可是激情之下,她却屈从了,而且从心底说,哈苏莫那年轻强壮的爆发力,带给她的是一种全新的冲动,一种难以言表的幸福感受,这是那个人所完全不具备的,这么多年来,她在那个人身上从来不曾获得今天这样的满足,她真的陶醉了。

恰在这时,枕边的手机响了,正是那个人!尹七七紧张地瞥了哈苏莫一眼,赤着身体走到客厅,轻轻按了接听键。

“对不起,我还在乡下呢,明天才能回去!”她果断地说罢,随即关了机。

虽然是“五一”假期,省委机关大院依然像往日一样人来人往,显得很忙碌。程可帷来到办公厅,已经接到电话的省委书记秘书黄诚等候在那里。客套两句,他把程可帷领到王景林的办公室。

问候,倒茶。程可帷悄悄打量着王景林。头发斑白的省委书记今天穿着一件灰黑色的夹克衫,显得很随意,脸上的表情也很轻松。

程可帷歉意地说打扰领导度假了。王景林笑着说,已经好多年没有节假概念了,能够心无旁鹜地品品茶,听听音乐,看看书,就等于是放假了。说着把手里正看的几张纸递给程可帷。

“你也看看吧,正好是滨州的事情,这个年轻人我见过,很有些思想。”

程可帷接过来一看,是一封来信,写信的是中国医学科学院的一位青年人类学专家,信是写给曾任省委书记的刘柏年的,刘柏年在信上写了几句话,转给王景林。信中根据他对L省沿海地区人口采样调查中总结归纳出来的数据指出,滨州市所属各县农村遗传病人口总量高居全省之首。这个情况程可帷从来没有听说过,所以看罢信,他不由得心里倏然一紧。

王景林倒没像他那样不安,反而侃侃说道:“现在看来,我们目前实行的人口政策确有一些不够完善之处。很多地方片面地把计划生育仅仅理解成是少生几个孩子,其实作为一项基本国策,计划生育既要控制人口数量,更要提高人口素质。我曾经与省计生办的同志讲过,不仅在少生,更要注意优生,如果不能从现在起就抓这个问题,后果不堪想象啊!”

程可帷点头表示赞同。王景林告诉他,中国医学科学院那个年轻学者已经把滨州市乡下作为遗传学研究的监测点,市里要提供一定的便利条件,协助他把这项课题做好。还说以后有机会,自己也可能搞搞这方面的研究。

说罢这些,程可帷开始汇报滨州市近期正在抓的几个重点工作,鲸鱼湾港保税区施工进度,“俄罗斯风情一条街”项目的收尾,安居工程建设,国企改制工作的下一步设想。王景林听得很专注,不断颔首表示赞许。

程可帷说到向省长要求滨州市投资建设造船基地的事,谈了自己的不同意见,并且把有关调研材料和可行性分析报告交给王景林。王景林简单翻了翻,表态道,这件事他会与向省长打招呼,让程可帷不必有什么思想负担。

“年前滨州市委打来的报告,省委有过明确态度,还是要按省委的意见办。作为一个新兴城市,各方面工作都要从零开始,一定要按部就班,循序渐进,有条不紊,求真务实,切忌好大喜功,一哄而上,不分主次,寅吃卯粮,这方面我们有足够的教训。你这个掌舵人,头脑可要清楚哟!”王景林拍拍程可帷的肩膀说。

程可帷点头应允,接着又汇报了白逸尘事件的进展。他说,现在几个主要疑点已经梳理出头绪,省纪检监察和司法部门公开介入后,这件事他已经在班子会上做了通报,引起很大震动,建议省里启动正式调查程序,特别是纪主任被害一案,希望省公安厅能直接参与侦破工作。王景林表示赞同,并说,他已经就这件事与北京的有关专家做过沟通,寻求他们的帮助,不久便会有回音。当前的关键问题是继续收集证据,同时注意保护有关知情人,吸取纪主任被害的教训,确保各项证据链的完整。

“现在几乎可以断定,白逸尘之死,是一个错综复杂的阴谋产物。如果事实果真如此,那么,无异于是对我们的吏治建设敲响了警钟,就像刚才我们谈到的人口素质问题,人口发展方面差的淘汰好的固然可怕,而干部队伍当中这种‘逆淘汰’现象更是后患无穷,绝不能听之任之,贻害党的事业!”

王景林坚定地说。

看看时近中午,程可帷起身告辞,王景林留他在机关食堂吃工作餐,按铃叫来黄诚去安排。两人坐回沙发上,王景林忽然笑着问道:

“那个小记者,好像姓蓝,是吧?还在滨州吗?”

程可帷没想到省委书记会突然问起蓝梦瑛,一时猝不及防,脸上不由得一红,老实点头承认道,她已经在滨州当了两年记者站站长了。

“那女孩子挺有股子闯劲的,上次省党代会,本来没安排与记者互动,她硬是要求新省委一班人和媒体见面,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这次调查案子,她给了小刘不少帮助。其实在此之前,她已经私底下在做工作了。”程可帷说。

“听说她也受了伤?”王景林关心道,“下一步转入正式调查后,还是不要让她介入更多为好。你要注意她的安全。”

程可帷点头称是。

“可帷,”王景林换了口气,亲切叮嘱道,“很长时间没回家了吧?个人与家庭问题要处理好,另外,单身在外,还要处理好工作与感情之间的关系。一个市委书记,全市人民都关注的人,一言一行,都要注意影响啊!”

从省城开车回滨州大约需要三个多小时。刘廷新专注地开着车,程可帷望着车窗外不断变化的景致,思绪却仍萦绕在王景林说过的每一句话里。那几项重头工作得到领导首肯,这使他心里有一种轻松感,虽然也听得出来,省委书记和省长在某些问题上看法并不一致,比如,投资建设造船基地的事,王景林显然是赞同程可帷的意见,对向世群的设想不以为然,想必过后他会把自己的态度明确告知向省长的。但是程可帷也想到,如果省委书记旗帜鲜明地站在自己这一方否决省长的动议,向世群势必要对自己有所不满。处在两个上级之间,这样的尴尬局面是为官者所忌讳的。其实要想把事情办得圆滑一些,也不是没有办法,比如完全可以以一种表面积极、暗里消极的态度应付应付省长的要求,形式上轰轰烈烈地让他高兴,实质上找借口拉长战线虚与委蛇。如今的官场上,下级糊弄上级不都是这样做的嘛。

程可帷暗自叹口气,知道自己的性格做不来这一套,这么多年了,不管是过去当县委书记,当纪委书记,当市委副书记,还是如今当市委书记,在大的问题上,自己从来没做过违心的事,赞成就是赞成,反对就是反对,不曾为了迎合上司而放弃自己的主张,更不曾察言观色随着领导的喜怒哀乐而改变立场。在早先那个城市,他曾经与一位下来现场办公的副省长公开发生争执,令对方大为光火,临分手时,那位副省长拍着他的肩膀说,程书记想当海刚峰啊!听着像是夸奖,内中含义却令人回味,“海刚峰”是明代诤臣海瑞的字,那位老先生忠廉正直举世无双,却不为上司所待见,下场之悲惨让后世为之嗟叹。不过程可帷却不想改变自己,不论从事业上还是个性上,他始终觉得,自己是在为党工作,为人民群众做事,人生一世,就是要给后代留下一个光明的背影,而不是为这个灰暗的世界增添一个萎琐的形象。何况,他坚信,上级总是比自己觉悟更高、党性更强的,即使一时因为工作上的分歧而对自己有成见,时间长了,也会化解这样那样的误会,理解自己的初衷,“家贫知孝子,板荡识忠臣”嘛!

既然省委书记支持自己的思路,程可帷决定回去后再加一把火,督促各方面加大工作力度,争取年底前漂漂亮亮地按既定计划把那几项重点工程收尾,为新滨州的起步之年画上一个完美句号。但是倏然间,临分手时王景林说的一句话又浮上脑际,王景林叮嘱他道,可帷,不管以后遇到什么压力,不管压力来自什么人,都要紧紧依靠省委,依靠群众,都要对一方百姓负责。革命导师说过,我们共产党人除了人民大众的根本利益,没有任何自己的私利。有了这个信念,那就什么压力都不在话下,而且能把压力变成动力。

他觉得省委书记这句话似乎意有所指,可又琢磨不透究竟指的是什么,思来想去,王景林打听蓝梦瑛的话又回响在耳边。日理万机的省委书记能够关心一个普通记者,而且郑重其事地要求自己“处理好工作与感情之间的关系”,脑子再迟钝的人也会想到,一定是有人在领导面前说过什么难听的话了。

程可帷打通蓝梦瑛的手机,告诉她自己正从省城往回返,约她到滨海路上转一转,那边痛快地答应了。程可帷听出来,蓝梦瑛的声音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

刘廷新的车开到滨海路泊车点时,蓝梦瑛的那辆卡罗拉车已经到了,她和刘廷新摆手道别,一蹦一跳地拉着程可帷往自己的车门走过去,显得开心得很。

“可帷,你看这件风衣,穿上试一试,合不合身?”

她从车里取出一件米黄色束带翻领风衣,不由分说给程可帷套在身上。

“我看那些当官的都穿着这样一件外套,一出镜挺潇洒的,今天逛街,给你选了一件。”她帮程可帷打理利落,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快活地拍手笑道:“正合适,瞧我这眼力,不错吧?春天风大,就应该有这样一件衣服。”

程可帷低头看了看,苦笑道:“这颜色……太嫩了些,你应该选一件深颜色的。”

“不嘛!”蓝梦瑛的口气里带着娇嗲,“我就是要把你收拾得年轻一些,瞧,这半年多,你越发像个小老头了!”

程可帷也感觉穿上这件风衣自己似乎显得多了几分朝气,便没再多说,两人相伴着往悬崖边的长廊走去。坐在那里,可以观看前方一望无际的万顷碧波。太阳已经接近海面了,一个橙红色的硕大火球半隐在云朵里,把西天边熏染得无比绚丽,没有风,海上波平如镜,白日里的点点帆影也不见了踪迹。远处,鲸鱼湾港码头上那一排排塔吊在暮霭中若隐若现,沿着海岸线是一桩桩直插云霄的风力发电风轮,由远及近,宛如给逶迤曲折的海边点缀上一只只白色的音符。

程可帷的心情豁然开朗,刚才在车里的纷繁头绪在这一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种轻松愉悦、没有丝毫压抑的快乐感油然而生。他扭头细看了看蓝梦瑛,发现今天她的装束也挺有特点,绿白相间碎花短打里面是一件橘红色高领绒衣,棕色多褶裙刚刚及膝,肉色丝袜的脚上套着深米色长靴,长发垂肩,颈上松松地围着一条豹点纱巾。平时她在穿着打扮上比较古板,这可能与她的职业有关,像今天这样活泛适意,程可帷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不由得笑了笑。

“你笑什么?”蓝梦瑛佯怒,旋又嘲笑道:“一定是看不惯我这身打扮吧?你们当官的总是这样,看见点新鲜玩艺儿就疑神疑鬼,立马提高革命警惕性了,对不对?”

“正相反,”程可帷一本正经地说,“我一向认为,女人就应该有女人味儿,这样的穿着,才是蓝梦瑛同志应该有的形象呢!没听说吗?有品位的服饰是一个城市流动的风景,滨州的风景晦涩灰暗没有灵性,就在于女人的衣裳跟不上潮流。所以我坚决支持你这位省里有名的大牌记者带出一个新的时尚,帮助滨州人改变在省内外的落后名声。”

“哟!没想到贵党还有你这样开通的大书记呢!”蓝梦瑛高兴地转过身,挽起程可帷一条胳臂,夸奖道:“认识你这么多年了,真还是头一次听你谈论时尚,看来你的观念并不落伍呀!”

是呵,书记!程可帷脑子里忽悠一下,想到自己的身份,不由得轻轻摇了摇头。这样的话,固然是他心里所想,但好多年来不管在什么场合,他都不曾这样表露过,即使与蓝梦瑛,也是第一次。她说得对,自己的观念并不落伍,可是,观念先进,并不等于什么事都可以做,譬如她所要求的。

他的心里沉了一下,慢慢向蓝梦瑛述说了在省里见到王景林时,省委书记提醒自己的那段话。

“怎么,这点小事还惊动那么大的领导了?”蓝梦瑛站住脚步,盯着程可帷问,“王书记批评你了?”

“那倒没有,”程可帷说,“领导过问,是对我的关心,他当然不希望我在这个问题上被别人抓住把柄。”

“这算什么把柄?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蓝梦瑛气恼地说,“我今天特别高兴,本来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早晨伊豆给我打电话了。”

“她来电话?说什么了?”程可帷有些惊讶。伊豆这半年态度似乎有些转变,但程可帷仍然害怕伤害到她,与妻子的事迟迟不能下决断,女儿是其中一个重要因素。

“我没想到,伊豆会这样通情达理。”蓝梦瑛的话里有几分感动,声音也有些颤抖,“她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说,蓝阿姨,我现在懂得爸爸了,前半生他过得很不快乐,既然跟你在一起他能幸福,我不再反对你们俩结合,只希望你对他的爱能像我一样,永远永远;第二句是,妈妈那边,我会做工作的,不让她再拖着爸爸不放,即使以后她找不到新的归宿,毕竟还有我这个女儿,我会陪伴她到老的。听到这里,我哭了,伊豆也哭了。可帷,那一刻,我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歉疚感,甚至想到,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如果我是伊豆,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啊!”

她终于抽噎起来。

程可帷也没想到女儿会是这样一个态度,女儿长大了,这是在一瞬间他的感受。他轻轻拍拍蓝梦瑛的手,不让她哭出来。本来他找蓝梦瑛来是想和她商量,在眼下这个风口浪尖上,是不是把个人感情问题往后放一放,可是女儿的电话让他改变了主意。既然有人在处心积虑地想拿这件事做文章,那就让他们去做好了,我程可帷固然是一个位高权重的领导干部,可是领导干部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何况这么多年来,自己的性格注定就喜欢开顶风船,一两封匿名信,或者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流言蜚语,又怎么能让自己退却呢!工作、事业是如此,个人生活也是如此。

他温柔地把蓝梦瑛抱在怀里,静静地,一句话也没说。自打蓝梦瑛从自己身边不辞而别后,这是好多年来他头一次这样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