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合上电话,程可帷想起上周五晚上与蓝梦瑛见面的情景。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春雨,他刚从市委回到住处,蓝梦瑛的车就开到宾馆门外。她叫他出去,说要他陪自己到海边散散心。开了一天会,他感到很乏味,也没有什么食欲,想想暮云低垂,海风轻拂,细雨如丝,在沙滩上走一走确是很惬意,便答应了。一出门,看到蓝梦瑛坐在一辆崭新的阿尔卑斯白色卡罗拉轿车里,得意地冲着他笑。上得车他才知道,车祸后,保险公司赔了她一大笔钱,用这笔钱再买了一辆新的卡罗拉轿车。在买车后的第一时间,她便把车开到宾馆来,想让他和自己一道分享这份快乐。车子开出市区奔上通往鲸鱼湾港的滨海公路。开春以来,公路沿线进行了大规模整治,正在建设几十公里长的景观带,一边依山,一边傍海,十多处泊车点都是观海听涛的好去处,时有游人开车前来消闲。蓝梦瑛把车停在一个略为偏僻的自助服务区,这里除了有一排木头长廊和几套石桌石凳外,别无他物,但公路高悬在峭壁上,下面几十丈便是惊涛拍岸,碎雪四溅,加上公路另一侧松林密掩,一片蓊郁,虽说没有什么迷人景致,倒是适合放飞心情、一扫心中积郁。方一下车,程可帷便觉得胸襟为之一畅,仿佛有一种柳暗花明、豁然开朗的感受。

那天蓝梦瑛正式向程可帷提及两人的关系问题。

说起来这是旧话重提,但程可帷依然感到很意外。他像没听明白似的盯着蓝梦瑛,好半晌不知说什么好。

一晃来滨州快半年了,这半年里,别说双休日,就连大小节假日包括新年、春节、清明,程可帷都很少回家,连电话也不常挂。夫妻感情早在几年前就处在貌合神离的状态,在家里时也是同床异梦。他一直有好合好散的念头,来滨州前试探着又与妻子提起,但妻子嗤之以鼻,用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两个单词,不,是两个字眼儿来回答——“Noway!”当时她正热衷于跟着那些韩剧学习洋泾浜英语,动不动就蹦出几个不伦不类的时髦词儿来。程可帷在大学时学的是俄语,对英语不熟悉,听后在电话里问女儿,伊豆说,那是美式英语的经典口语,意思是“不可以,不行,没门”的意思。他苦笑,知道妻子始终对自己与蓝梦瑛的关系耿耿于怀,因为妻子私下里曾跟一个女友说,他现在有名声有地位了,想甩掉我再娶个黄花闺女?没门!

其实程可帷向妻子提出分手,并没有与蓝梦瑛走到一起的念头。他从心底里喜欢蓝梦瑛不假,有她在身边感到心情愉悦也是真的,但真要像妻子疑心的那样把这个“黄花闺女”“娶”进门,思想上还是有着诸多无法越过的坎,一来两人年纪相差十八岁,是名副其实的两代人,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处世方式都有代沟是必然的;二来他当初资助蓝梦瑛时,是“叔叔”的身份,而且蓝梦瑛上大学期间和大学毕业后又给自己的女儿伊豆当过家庭教师,一直与伊豆姐妹相称;更重要的是,以他这样一个地方高官,向来是舆论关注的焦点,普通百姓离婚再娶可能是件稀松平常的事,他若是走了这一步,况且是娶蓝梦瑛这样一个如花似玉而且在自己治下跑新闻的美女记者,本身就会是件爆炸性的新闻,那些不堪入耳的闲言碎语不用听也能想得到,由此而对他的仕途产生什么样的负面影响乃至在全市会引起什么样的震荡,他不得不顾忌。所以他的动机只是想离开那个与自己形同陌路人的妻子,离开那个令自己感到窒息压抑的家,并不存在“富则换居,贵则换妻”的想法。

那天是星期天,程可帷独自在宾馆里看书,伊豆忽然打来电话。她说她与妈妈通了电话,妈妈在家很好。这些年程可帷与妻子交流很少,女儿便成了两个人之间沟通的桥梁,双方有什么话都对女儿说,女儿再酌情转达,想想也难为这个当女儿的。每念及此,程可帷总会在心里产生一丝丝愧疚。伊豆小时候和蓝梦瑛处得很好,一口一个“蓝姐姐”叫得甜甜的,后来听妈妈哭诉这个“狐狸精”的滔天罪恶,她开始对蓝梦瑛产生强烈抵触和仇恨,再也不允许她踏进家门。在爸爸妈妈的婚姻危机中,她坚定不移地站在妈妈一边,曾经声泪俱下地痛斥爸爸想当新时代的“陈世美”,甚至以自杀相威胁抗拒爸爸的离婚要求。随着年纪的增长,伊豆与程可帷的关系一点点有了改善。过去都是程可帷定期给她打去电话,她则从来不主动打来电话,后来慢慢地在爸爸生日那天会来电话表达祝福,再往后,逢年过节都会打电话来问候。电话的内容也在悄悄地发生变化,起初每次来电话都要特意说说妈妈在家里如何不容易,或是如何牵挂着他们父女俩,给他们买了什么衣服,后来便不再谈及妈妈了,问得更多的是爸爸的心情如何,身体如何,工作顺利与否。令程可帷没想到的是,星期天在电话里,伊豆忽然没头没脑地问爸爸:“你是不是真的喜欢蓝阿姨?”不待程可帷回答,她却自问自答道:“其实我也是很喜欢她的。过去我对她有些误解。爸爸,如果你能见到蓝阿姨,别忘记转告她,就说伊豆对不起她。”

这孩子!程可帷哭笑不得。他明白,女儿态度这种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是在给自己一个暗示,表明她不再反对爸爸与“蓝阿姨”交往——特意改口叫“阿姨”,就是一个郑重其事的声明,其实她只比蓝梦瑛小十岁!女儿长大了,懂事了。这是程可帷放下电话后产生的第一个感受。伊豆这个名字是他给起的,生女儿那天,他恰好刚刚看完日本电影《伊豆的舞女》,觉得这两个字很有诗意,一时兴起,便给了女儿用。伊豆是个很婉约轻盈的字眼儿,听上去便给人一种温馨浪漫的感觉,长大成人的女儿,体态婉约轻盈,而细腻的情感中又不失温馨浪漫,这让他分外欣慰。

面对蓝梦瑛开门见山的表白,程可帷第一反应是有些匪夷所思。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蓝梦瑛。蓝梦瑛读懂了他眼睛里的丰富内容,轻轻叹口气,半低下头,悄声说:

“实话对你说吧,我早就离婚了——来到滨州不到一年,就和他分手了。”

程可帷这下子真的吃惊了。那就是说,她的婚姻只存续了不到一年,在其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她依然是独自一个人过!那么显然,想当孩子妈妈的愿望很可能也没能实现。怪不得她能有时间有精力用在追查那件案子上呢!

这真是太令人意外了。

蓝梦瑛抬起头,用一只手理理程可帷的衣领,声音多少有些颤抖:

“可帷……”

可帷!程可帷心里猛地战栗一下。两年多了,她不再这样称呼过自己,今天冷不丁听着,竟然有一种陌生感。

“可帷,”蓝梦瑛接着往下说道,“我实在忘不掉你,真的,即使与他结婚那天,我也在想,为什么站在我身边的这个人不是你!婚礼上我泪流满面,人人都以为我流的是幸福的泪水,只有我知道自己的心里有多么苦!幸运的是他主动提出离婚,不错,是幸运。他离开我,我认为是我的幸运,也是他的幸运,因为我心里根本没有他,当初能够答应他,很大程度上是想报复你!可是真正结婚后我才知道,这种报复是多么地愚蠢,而真正受到报复的恰恰是我自己!”

蓝梦瑛的眼泪夺眶而出,声音变得哽咽。程可帷轻轻握住她的一只手。

“说到幸运,我真是够幸运的,没想到你还会来到我的身边。晚上睡不着觉,我就在想,这难道不是天赐的姻缘吗?老天爷也不愿意让我们分开啊,所以这回我一定得抓住机会,再也不会任性,再也不会耍小孩子脾气了。可帷,现在我需要你,需要一个臂膀,一个宽阔的胸膛,需要你鼓起勇气迈出那关键的一步!你肯为我迈出这一步吗?”

她的眼睛里盈着泪光,更有强烈的期冀。

程可帷慢慢放下她的手,缓缓走到服务区边沿,把目光向远处的海面望去。脚下,海浪拍打着崖壁发出震耳欲聋的涛声,像他内心一样久久难以平息。

蓝梦瑛默默地走过来,站在他身后。

程可帷转过身来,两手放在蓝梦瑛肩上,嘴角翕动一下,泛出浅浅笑意。

“梦瑛,你能理解我吗?眼下这个时刻,不容许我过多地牵扯进这种儿女情长当中来。我是市委书记,肩上挑着全市的担子,千头万绪的工作都还没打开局面,省委在看着我,市委一班人在看着我,全市百姓在看着我,这个节骨眼上,我却把精力拿出来去和老婆闹离婚,回过头再把你娶进门,上上下下哪个方面都交代不过去啊!这就不单单是个勇气不勇气的问题了,你说是吗?何况省委交给我的那么重大的一件任务至今没有突破,这也是你知道的,在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可能答应你的要求呢?”

“可是你能够答应我一件事吗?”

蓝梦瑛仰起脸问,眼睛里燃烧着炽热的激情。

“你说吧,什么事?”

“你答应,让我等着你,不管等到什么时候,我都情愿!”

程可帷低头注视着蓝梦瑛好看的眸子,暮色中,她两眼一眨不眨地与他对视。

程可帷笑了,温柔地给她拢了拢垂在脑后已经蓄起来的长发,挽起她一条胳臂,指指前方愈来愈迷蒙的海面:

“看,那是‘谢苗诺夫号’吧?我最喜欢看夜航的巨轮了,多么有气势!”

这天是周末。尹七七与焉雨亭约好去看看她和孩子们,下班后开车刚驶出宾馆大门,便看到路边银杏树下刘廷新在向自己招手。她慢慢停住车,摇下右窗玻璃和他打招呼。

“七七,你往哪里去?”

刘廷新脸上漾着笑意,语气也很亲切。他对待尹七七一直很客气,从来不曾因为自己是市委书记的秘书便对她颐指气使,即使是讨一壶水,也要连声道谢,尹七七对他的印象很好。

尹七七告诉了他。

“正好我要回市委一趟,你送送我吧,这种保时捷我还没坐过呢!”

“好呵,上来吧!”

尹七七笑着答应。她以为刘廷新只是为了搭个顺风车,不料快到市委楼下时,刘廷新很郑重地告诉她,上次找她谈话的省里那两位领导希望她写一份材料,把白专员去世那天的详细过程认真回忆一下。

“你不要有思想压力,实事求是写清楚就行,特别是细节,要努力回忆准确,写完之后交给我好了。”刘廷新临下车时叮嘱道。

拐上通往城郊的公路,保时捷渐渐驶入暮霭中,周围的景致仿佛都被掩在一层层迷蒙之中,像尹七七大脑里的思绪一般恍惚而又破碎。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到鲸口村,又是怎么走进那个小院里的,看到焉雨亭和孩子们欢呼着扑上来,才回过神,露出一丝笑意。

晚上,尹七七和焉雨亭睡在一铺炕上。焉雨亭看出她心绪不宁,却不便多问,你一言我一语闲聊中提到哈苏莫,尹七七说他陪着几个俄国人到满洲里考察去了。

“七七姐,我看他一点儿也不像个公子哥儿,对你挺真心的。”焉雨亭说。

尹七七不吭声,脑子里却浮现出哈苏莫笑嘻嘻讨好自己的样子。放在过去,焉雨亭这样说,她肯定要否认,可今天却觉得她的话是自己特别想听的。

可是,哈苏莫如果知道自己心灵深处背负着那么沉重的孽债,他能承受得了吗?不仅白逸尘事件自己被深深卷了进去,与那个人的关系更是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能谅解的,哈苏莫对自己的爱固然是真心的,但他会有那么宽广的胸怀吗?这一切都像尖刀一样直戳尹七七的心窝,那是她至今不敢回忆、一直在努力回避、并且强迫自己忘却,却始终忘却不掉的可怕梦魇。

良久,尹七七低声问焉雨亭:“亭亭,你恨那个男人吗?”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孩子们轻微的呼吸声。过了好一阵,焉雨亭才轻声说:“我不恨他,是我自愿的,其实是我害了他。”

“可是我恨他,是他害了我!”

尹七七突然爆发般叫道,吓了焉雨亭一跳。

尹七七侧过身去,呜呜哭了起来。

……

尹七七走进哈文昆家里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看她脸色不太好,而且还没吃饭,舅妈关心地吩咐保姆给她煮了碗打卤面。

“舅舅呢?”尹七七问。

舅妈扬扬下颌:“匡市长来了,两人在楼上呢!”

看着尹七七吃过饭,舅妈让保姆陪自己出去散步,尹七七径直上了楼。椭圆形落地窗前,哈文昆手执花洒正在给几盆花草浇水,匡彬站在一旁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她知道匡彬和舅舅关系非同一般,两人商量什么事也不背着自己。果然,匡彬和她打了个招呼,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讲,倒是舅舅注意地瞥了她一眼。

“建设造船基地的事,他一直顶着不办,向省长很不满意,前些日子我去省里参加效能监察工作现场会,向省长还跟我提起这件事呢。这家伙也是挺有主意,连堂堂一省之长的意见也不当回事儿。”匡彬带着感慨说道。

“他是有恃无恐,你还没看出来?‘一号’在背后给他撑腰呢!”

尹七七听着似乎是在议论市里的什么人,引不起多少兴致,便进到隔壁书房里。显然客人到来之前,主人正在屋里独自研究围棋,紫檀木棋枰上,陈列着一副残局。尹七七知道,除了收藏,舅舅另一个最大的嗜好就是下围棋,据说案子上这副黑白子便是无价之宝,是从长沙马王堆西汉古墓中出土的,天晓得是怎样落入舅舅手中的。

又听舅舅的声音传来:“你当市长的,腰板也得挺起来,省委不是一再强调,要坚持行政首长负责制嘛,原则问题上不能唯唯诺诺!这滨州的干部,哪个不是你我提拔起来的?早先有几个认识他呀?别以为远来的和尚会念经!不能让他由着性子干。”

匡彬叹口气:“没办法,人家是‘一班之长’呵,何况,还有那么硬的靠山。”

哈文昆忽然压低声音:“他这靠山也快倒了!——我听说下个月王书记就达龄退休了,按正常情况,向省长转任书记应该没有大的悬念,到那时呀,我看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

匡彬走后,哈文昆慢慢踱到书房来,拉开一把太师椅坐下,直截了当地问尹七七出了什么事。尹七七便把昨天刘廷新找自己的事说了一遍。

“荒唐!”哈文昆不屑地哼了一声,“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早就有过结论了,他们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这分明是有人在搞名堂,想从鸡蛋里面挑骨头,把我这个前地委书记搞臭!”

“舅舅!”尹七七睁大眼睛盯着哈文昆追问,“那盒胰岛素到底有没有问题?怎么会混进去别的药呢?”

“谁能证明胰岛素里混进去别的药了?你承认吗?”哈文昆口气强硬地说,“少了两只安瓿能说明什么问题?那些医疗垃圾本来就是要扔掉的嘛,也怪我们粗心,不然的话,他们想找这样一根棍子打人也找不到的!”

看了尹七七一眼,他接着叮嘱道:“你对他们那样回答,很对,就是要一口咬定,所有的医疗垃圾都是经你手处理的。这种事,牵扯的人越少,嫌疑就越少,麻烦也越少。不然的话,给你定个蓄意谋害领导干部,那可是了不得的罪名啊!就算没有这么严重,过失致人死命,那也……”

“只是……只是……我这心里还是没有底。……上次省里那两个人要我好好回忆回忆,说过几天还要找我……”尹七七自言自语道。

省里来人找尹七七,哈文昆当天就从宾馆经理那里知道了,于是他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态,自信地说:“放心吧,在这滨海市,哪有舅舅摆不平的事?你且由着他们闹腾去吧,过不了几天,他们就得灰溜溜地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尹七七的手机忽然响了,她一看,是哈苏莫,急忙走出房间接听。哈苏莫问她在哪里,最近怎么样,又说自己好想她,明天就回来,听得尹七七心里一阵发烫,差一点把满腹心事告诉他。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说,盼着他早些回来。

这个电话令尹七七的心情变得明朗了一些,可是回到书房,却发现哈文昆正严厉地盯着她。

“是那个浑蛋小子吧?出差之前还和家里大吵了一气,简直不可理喻!我再次告诉你,你和他绝对不能走到一起!你们俩是姐弟,是有血缘关系的!”

尹七七心底难以抑制地升起一股屈辱感,好像有一股热血直奔脑门,几乎是冲口而出:“姐弟?不错,我和他是姐弟,可是我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哈文昆一时语穷,良久,猛地挥拳砸在紫檀木台案上,顿时,满枰棋子七零八落地震落一地。

“反了你啦?”他怒骂道。

尹七七眼眶里盈满了泪水,疾步奔下楼梯,夺门而去。

哈文昆坐在案子前良久不动,心头的怒火一点点熄灭,可是面色依然沉郁着,上下颌骨紧紧咬合在一起,似在下着很大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