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迷雾渐开

1

就在黎江北决心找庞彬来书记反映情况时,一场特别会议在省委会议厅召开,搬迁风波惊动了省委高层,庞书记主持召开座谈会,倾听各方面的意见。

黎江北也被邀请到会,一同到会的,还有夏闻天和其他几位老同志。会议先是听取了教育厅关于闸北高教新村搬迁工作的汇报,李希民一改过去吞吞吐吐的样子,脸上是很少见的自信与坚决,他侃侃而谈,作了长达半小时的汇报。半小时里,李希民谈的尽是成绩,涉及城市学院引发的那次危机,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当然,搬迁工作中也遇到了不少困难,但在省委坚强有力的领导下,在各部门通力配合下,任何困难都能克服。”接着话一转,道:“目前搬迁工作已全部结束,六所院校五万多名学生和四千多名教职工已按原定方案全部入驻新校址,教学工作紧张有序。第二批搬迁院校正在细化方案,争取在本学期内全部进入新校区。”

李希民汇报完,冯培明接着作指示,就搬迁中遇到的困难和一期工程遗留问题讲了三点,谈到闸北新村二期工程建设时,冯培明说:“闸北高教新村是我省高教事业的一面旗,这旗不能倒,更不能摇摆。去年一段时间,关于二期工程建设出现了不少负面舆论,不少人抱着观望和怀疑态度,也有个别人故意制造谣言,说什么闸北高教新村是政绩工程,浮夸工程,这些错误言论在高校师生界产生了极其恶劣的影响,给我们的建设工作造成巨大伤害。截至目前,还有人抱着对立情绪,想把这项在江北高校建设史上有着重大意义的工程阻止住。我想,实践已表明,闸北高教新村是符合江北发展实际的,它是江北高教事业实现二次腾飞的一次战略性调整,是……”

冯培明还在高瞻远瞩地论述着,黎江北的注意力却集中到庞书记脸上,他发现,今天庞书记的情绪很好,一边听一边拿笔做记录,不时地还跟边上的夏闻天低声交流上几句。

会议开了两个多小时,听完各方面的汇报,庞书记作了总结性讲话。他讲得很短,中心思想却很明确,就两条:第一,闸北高教新村搬迁工作必须抓紧,除第一批搬进的院校外,第二批院校搬迁时间要提前,工作进度务必要加快。第二,二期工程建设要再行论证,多听各方面意见,教育厅要牵好这个头,多组织座谈会、听证会,广泛征集不同意见,科学论证,实事求是,能搞多少搞多少。但有一条,就是二期工程建设不能拖,一定要按原定目标完成,要建设一个崭新的闸北。

庞书记讲完,将目光转向台上的老同志,要他们广献良策,共谋发展。夏闻天代表老同志讲了三点:一是要充分尊重客观事实,坚持实事求是这一原则。二是要增强透明度,及时向社会各界发布信息,让老百姓知道闸北新村是怎么一回事。三是要科学,要符合省情。

黎江北期待着的事没有发生,会议开完很久,他仍然回不过神来,总感觉今天这会开得不大对头。

怎么会这样,难道他们都感觉不到异常?特别是庞书记,怎么也跟冯培明一样的口气?

回到长大,黎江北无心工作,心中的疑团越聚越大,越聚越解不开,思来想去,还是将电话打给了盛安仍,盛安仍一听他为这事儿犯疑,笑着道:“你什么时候开始琢磨起领导们的心思了,这可不是你黎委员的风格啊!”

黎江北说:“秘书长,不是我揣摩领导的心思,闸北新村本来就疑点重重。”

“黎委员,不谈这个好吗?”

“怎么不谈,不谈还要我们调研什么?”黎江北认真起来。

“按你的分工,负责好长江大学这一块就行,你可不能哪儿敏感就往哪儿凑热闹。”

“不,首长,长江大学不是孤立的,长江大学的问题,跟整个江北的教育环境有关,跟闸北新村更有关。如果不能把闸北新村的问题彻底解决掉,就算把长江大学理顺了,还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长江大学。”

“不会这么严重吧,听你这口气,怎么越来越悲观?”

“我就是悲观,如果照这么下去,我担心……”

“担心什么?”

“我不好讲。”

“讲!”

“首长,我要求当面向你汇报。”

“……那好吧,你到我这儿来。”

40分钟后,黎江北赶到盛安仍下榻的宾馆,屋子里就盛安仍一人,茶几上却多出一杯热腾腾的茶,看来盛安仍刚送走客人。黎江北盯着那杯茶,仔细盯着看了一会儿,心里纳闷,夏老怎么会这么快就赶来跟盛安仍碰头,他们刚才究竟谈了什么?听说自己要来,夏老为什么要匆匆离去?

盛安仍洞察到了他的心思,笑道:“你的眼力不错啊,从一杯茶就能判断出是谁。要不要也来一杯,这茶可是我费了不少周折才搞到的,错过这次机会,可就品尝不到了。”

盛安仍如此客气,黎江北不安了:“这茶还是留着吧,我喝就糟蹋了。”

“你这是客气呢,还是闹意见?”盛安仍边说边拿出茶具,要给黎江北沏茶。黎江北赶忙阻拦,他知道,盛安仍说的是实话,这号称茶中之茶的极品观音王,的确难觅,几年前他给夏老送过半斤,是专门托安溪那边的学生弄的。

坐下,黎江北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来时一肚子的疑惑还有不解,仿佛因盛安仍这不淡不咸几句话,渐渐沉到心底了。浮起的,却是另一层疑惑,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或者,事情的真相原本藏在另一个地方,遮蔽住的,只是他一个人的眼睛?

“你不是急着找我吗,怎么不说话?”盛安仍收起脸上的笑,一本正经地问。

“首长,我……”

“还是叫我组长吧,别老是首长长首长短的,听着别扭。”

“那……”

“问不出是不是?我替你说吧,你是想问庞书记为什么支持搬迁,还要限定时间?还有夏老他们为什么不反对,不质疑?江北啊,这事儿我原本不该跟你深谈,既然你如此迫切,今天我就多说几句。”盛安仍在他对面坐下,拉出一副长谈的架势。黎江北微微欠了欠身,洗耳恭听。

“你的怀疑没错,闸北高教新村的确存在不少问题,有些甚至很严重。但你想过没有,闸北高教新村花了这么多钱建出一座高校城,总不能空着吧?掩盖问题固然不对,但你不能因有问题而让花几十个亿建起的高校城在那里闲搁着,学生一日不搬,高校城就一日不见效益,这笔账,不能不算。发展中遇到问题不可怕,可怕的,就是让问题吓住。如果真是那样,庞彬来同志可就犯了大错。”

黎江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盛安仍接着说:“我们看问题,不能只用一种眼光,事物是多方面的,有时我们需要戴着镜子去看,有时候,更需要拿着透视镜去看,有时候,却需要我们用背光和侧光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黎江北不语,心似乎已有所触动。

“好了,这些问题不是你我该探讨的,相信庞彬来同志心里,比你我还急。我还是那句老话,你要尽快把长江大学的问题搞清楚,这才是你这个政协委员的本职工作。”

话题一回到长江大学,黎江北刚刚展开的眉头又紧起来,犹豫再三,他还是将吴潇潇的变化说了出来。盛安仍听完,长长地叹了口气:“江北同志,吴女士的变化在情理之中,她一个人,要想扛起长大这面旗,太难了。现在就看你有没有能力,把她的顾虑打消,把她心中的疑团解开,将她失去的信心再给找回来。江北,这次调研,任务艰巨啊”细雨霏霏中,黎江北跟吴潇潇再次坐在一起。

长江边休闲广场,听雨轩。

黎江北点了一杯叫“江山情”的绿茶,为吴潇潇要了一杯“美人泪”。这儿的茶水和饮料都有一个别致的名字,你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境去点。今天的黎江北心情明朗,多日的阴霾与困顿随着调研的深入已渐渐散开,跟夏老的两次谈话更让他对迷乱的现实有了理性的把握。今天他刻意将吴潇潇带到这儿,就是想在轻松的交谈中为她打开思想深处那道闸门。

吴潇潇似乎不领情,或者,她的心事已被挤压得太紧,一时半会儿无法释怀。

见面的一瞬,黎江北便发现,吴潇潇面容憔悴,一双黑亮的眸子写满倦意,眼圈黑紫,眼角四周荡起一波细碎的纹。不知为什么,这张脸近来常常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偷偷袭击他。有时是在深夜,万籁俱寂时分,有时,却是在某个不经意间,比如工作当中,比如跟别人交谈时,她会让他突然停止思考,脑子里只剩下一张画面,一张跟她某个日子相处或相遇的画面,非常清晰。有时呢,那画面虚幻成她的一声叹息,或者无意间露出的一个眼神,等等。总之,这张脸现在是驱不走了,他也没想驱走,偶尔他还情不自禁主动将她唤到他的想象中。

黎江北一开始也害怕,感觉不可思议,怎么会呢,毫无道理啊!后来觉得跟这无关,不是,他坚信不是。有天深夜他跟妻子通电话,通着通着,妻子忽然问:“你寂寞吗?”黎江北不假思索就承认了。妻子马上说:“好啊,我就知道你耐不住。”黎江北慌了神,怎么能承认寂寞呢?赶忙道:“跟你开玩笑,别当真。”妻子换了一种口气说:“我知道,你当然不会寂寞,身边那么多漂亮的女学生,还有崇拜你的女同事。”

“别乱说!”黎江北赶忙打断她,生怕妻子的话击中他内心某个地方,但他分明已乱了方寸,说话颠三倒四,没了以前的镇定与从容,也远不如以前坦然。好在妻子很快停止了玩笑,跟他谈起女儿来。谈着谈着,他冷不丁又走了神,问出一句让妻子不能不生气的话:“那边是白天还是黑夜啊?”妻子在电话那头嗔怒道:“黎江北,你故意气我啊,怎么不知道问问女儿的学习?”

乱了!黎江北确信,自己的生活乱了。至少,已偏离了轨道,偏离了自己给自己定下的明确的方向。

他是一个有方向的人,不论生活还是工作,他都把自己固定在一个轨道上,不容许自己错走一步。

然而……

吴潇潇静静地坐着,外面的雨跟她无关,听雨轩舒缓的乐声跟她无关,甚至面前这个略显苍老的男人也跟她无关。她静在自己的思想里,静在自己的遭遇里。

吴潇潇不能不承认,她遇到了困境,巨大的困境。在香港的时候,富家女吴潇潇绝对想不到,她的生活中会有困境,更不会料到,这世上有她过不去的桥。那时她多么富有斗志啊,一个人统帅着一家大企业,指挥几千号人马,东冲西杀,将吴氏企业在东南亚经营得如火如荼,几乎要把东南亚80%的市场都拿下了。父亲常常心疼地提醒她:“潇儿,悠着点,别累着。”她爽朗一笑,以男人般的气概说道:“爸,放心,潇潇是铁打的。”

她的确是铁打的,过去的36个年头,除了幼时她让父亲担心,让家人牵挂,等上了中学,她就开始无所畏惧了。大学乃至后来,她以所向披靡的架势创造出一个个令父亲赞叹不已的奇迹。

谁知,她的步子在内地受了阻,在长江大学受了阻。

每每想起这些,吴潇潇就不能不欷歔,不能不哀叹,长大这两年,是她人生最为灰暗最为低沉的两年,她真怕生命自此进入黑暗,永无尽头……

黎江北并不知道,这两年,为长大,吴潇潇拜了多少码头,赔了多少笑脸,甚至……这绝不是她的本意,一开始,吴潇潇是想通过法律手段解决,她聘请了一个庞大的律师团,将父亲这些年在金江的遭遇整理成厚厚几沓资料,打算义正词严地诉诸法庭。很快她便被告知,如果这样,长大就别想生存下去,更不要指望有所发展。她不信,坚持一试,哪知法律文书刚递交上去,各种力量便浩浩荡荡涌向她。说情、调和、告诫,慢慢发展为恐吓、胁迫,甚至是变相的报复。有次她跟香港来的某律师在茶楼喝晚茶,结果包厢的门被撞开,几位警察以扫黄为名将他们带到派出所,折腾了一天一夜。这还不算,一次她开车去商学院交涉,回来的路上,车子突然失灵,刹车不起作用,险些就一头栽进江里!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吴潇潇开始品味这句话。两个月后她解散了律师团。

就在她被这些事扰得心力交瘁时,有人找上门来,暗示她,如果能顺应某种潜规则,长江大学一系列问题都可友好解决。就是让她忘掉过去,从头做起。

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吴潇潇跟教育厅厅长李希民接触过几次后,终于承认,香港经验无法帮她处理掉眼前这一大团事。并不是李希民威胁了她,李希民话说得倒很中肯:“我们不阻拦你依据法律,但是你想想,一旦诉诸法律,你将会被没完没了的调查取证包围,这案子有可能拖上三年、五年,这期间,你什么也别想做,法律能等得起,你等不起。你自己想想吧,我说得可能并不完全对。”

后来她明白,人家说得对。那些老教授也这么劝她,息事宁人吧,就算你把官司打赢,又能如何,怕是到那时,长大这块牌子早就不在了。

有一天,省委组织部葛副部长意外接见了她,作陪的,竟是国家教育部一位官员。那场谈话彻底改变了她的态度,吴潇潇终于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是某个人,而是一股强大的力量,这力量无所不在,甚至无所不摧……她决计放弃追讨父亲那些投资,钱损失就损失了,可以再赚,她只想得到长大的合法地位,还有那块她拿全部家当购得的土地。可惜的是,她在购地过程中忽略了一个重要环节,其实不是忽略,是有人蓄意做了圈套,让她往里钻。那块地必须经过挂牌交易,她的律师没提醒她,相关工作人员也都说那块地是合法的,手续齐全,所有的环节都已提前打通,用不着担心。结果,关键时刻,那些打通的环节全都出了问题,她的购地合同被土地部门扣押,此事进入调查程序。

所谓的调查便是拖,便是迫她就范。有人害怕她赖在内地不走,有人更害怕她事后反咬一口,大家都希望她尽快离开金江,离开江北,回到香港去。长大的事永远中止在她父亲这儿!

她不甘心,暗暗寄希望于周正群,谁知还没把情况反映给周正群,周正群就已……

现在,黎江北一心要介入此事,要从她嘴里得到实情,她能说吗?

她的耳边再次响起一个声音:“黎江北是个危险人物,你如果不想让事情变得更复杂,最好离他远点!”

说这话的是葛副部长的秘书,但这话绝不是秘书说的,她相信,秘书不过是个传话筒,后面站着的,那才是更难应付的力量!

这一天的吴潇潇本来有机会把心里的疑惑和矛盾说出来,但很可惜,她放弃了这个机会,也拒绝了黎江北走近她的可能。这便让她再次走上了弯路。

吴潇潇后来出现的一系列矛盾,还有匪夷所思的行动,只怕都跟这次错失有关。

2

几乎同时,纪委对孔庆云的调查也在紧锣密鼓地展开。

这起被定为“江北高校第一案”的校长腐败案,一开始便受到纪委高度重视,分工会上,金子杨提出这起案子由他亲自抓,刘名俭虽有想法,但没当面提出来。后来,副省长周正群被牵扯进来,立案会上,金子杨和刘名俭发生了一点小摩擦,金子杨不同意此案由刘名俭负责,刘名俭问为什么,金子杨说不为什么,按组织原则,你还是回避一下吧!

“我回避,哪一项制度规定了我必须回避?”刘名俭带着情绪问道。

金子杨让刘名俭问住了,纪委确实没有这样的规定,他之所以提出让刘名俭回避,是考虑到刘名俭跟周正群的关系。但这种个人关系是不影响办案的,法律也没作出明确规定。两人争论了几句,金子杨说:“如果你执意要参与进来,此案就由你负责吧。”金子杨原本是想给自己一个台阶,毕竟刚才那番话,说得有失水准,不料,刘名俭却抓住不放,非要追问到底。金子杨只好作检讨:“名俭同志,我刚才讲错了,我虚心接受批评。”他态度一变,刘名俭也不好得理不饶人,这事就算在争争吵吵中定了。

不过,接下来,两人就在暗中较上了劲。金子杨这边一心要查出孔庆云的问题,要把这案子搞成铁案、大案,在全省乃至全国有影响的反腐案。刘名俭呢,则决心要为周正群正名,洗清他身上的污点。两位主要领导方向不一致,下面办案人员就变得缩手缩脚,越发没了方向。加上涉案人员的特殊身份,一段时期内,纪委内部几乎是谈案色变,谁的脸都整天绷得紧紧的,轻易不敢露出一丝轻松。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庞彬来书记耳朵里,就在两起案子陷入僵局,往前一步也迈不动的时候,庞书记来到纪委,召开了一次短会。会上,庞书记并没就案论案,只是略带警示性地讲了三点:第一,反腐倡廉是我们党目前和今后相当一段时间的中心任务,它关乎我们党的生死存亡,关乎我们党在人民群众中的威信。纪检部门是党的反腐先锋,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坚定不移地同腐败分子作斗争。第二,我们党历来的原则是不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冤枉一个好人,对纪委立案侦查的反腐案件,不管牵扯到什么人,不管牵扯到哪一级领导,一是要坚持快、准、狠,二是要坚持实事求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的原则。第三,已经确立为省内大案要案的,要限期结案,不能拖,不能等,更不能把矛盾往上交。省内自己能消化的,一定要在省内自己消化。

这三条一讲,等于就是给这两起案子定了调子。第一,实事求是,加快办案进度,限期结案,不得上交。第二,不能考虑当事人的身份,该怎么办案,就怎么办案。还有一条,是庞书记单独跟办案小组座谈时强调的,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案件水落石出前,绝不能向外泄露任何案情,更不能人为地制造不安定因素,案件查处要同江北的稳定与发展结合起来。

随后,两起案子彻底分离,金子杨和刘名俭各带一个专案组,全力以赴投入工作。庞书记的原话是:“你们两个这次可以展开比赛,谁有什么奇拳怪招,尽管使出来,前提就是不能违犯法律,到时候,我给你们当裁判。”

金子杨这边,依法传唤并间接控制了相关证人,也就是陈小染他们几个。陈小染一开始并不配合,问他什么,都说不知道,问急了,就恶狠狠来一句:“你们这是打击报复!”金子杨亲自找他谈,陈小染也是态度消极,不予配合。强中行就更不用说,金子杨原先还抱着希望,想从强中行身上打开缺口,找出与本案相关的证据,不料,每次找他问话,都是三个字:不知道。这种消极对抗引起了金子杨的深思,这也是金子杨第一次对此案产生怀疑。

这些人如果真要袒护孔庆云,应该是极力替孔庆云辩解才是,怎么他们全都一个口气,一个个都像是吃了炸药?

难道,自己对此案的判断真是错了?

说实话,金子杨一开始对此案是不抱偏见的,对孔庆云,他谈不上偏见。他跟夏闻天的矛盾,是在上一届班子里公开的,从没遮过掩过,他不避讳,夏闻天也不避讳。庞书记刚到江北时,还跟他聊过这事,他照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我对他有意见,他专断了一辈子,从不许别人提反对意见,他自己专断也倒罢了,还把这种作风当优良传统,教给下面许多人。现在班子里讲话做事比较专断的,几乎都是他夏闻天的人。”

“怎么讲话呢,就凭你这些话,我认为闻天同志的意见是正确的,你比他更专断,听听刚才你说的:专断了一辈子,都是他的人。这是什么话,像一个常委说的?”庞书记脸上虽然挂着笑,语气却在批评他了。

金子杨赶忙检讨:“对不起,跟他吵架吵得久了,我说话也没了原则。”

“就是嘛,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多作自我批评,矛盾不就化解了?”

金子杨承认,自己身上确实也有专断的毛病,可能是在政法系统工作时间过长,不由得就染了这毛病。不过现在他是省委常委,班子骨干成员,这毛病就成了大缺点。不用庞书记提醒,他自己早就意识到了。他这缺点也被别人利用过,上届班子中,只要有人对夏闻天有意见,立马就会找他,表现出足够的亲近。他还真被别人利用成功过,要不然,夏闻天也不会对他有这么深的成见。现在想想,这就是他的不成熟,夏闻天虽也专断,但人家从未被别人利用过,人家把这些认得清,而自己就缺乏判断力,更缺乏鉴别力。他再三提醒自己,一定要引以为戒。

他对孔庆云一案的警觉,不是冲着哪个人,更不是冲着夏闻天,尽管有时候他也忍不住把他们联系到一起,但真要面对案件时,他还是很清醒的。此案所以让他重视,还是由于江北高教界的不良风气。这些年,随着高教事业的迅猛发展,一股浊流也在高教界涌起,借扩招、借壮大学校规模之名,大搞不正之风,大搞以权谋私,这样的现象屡禁不止,并且愈演愈烈。城市学院发生的腐败案,就是典型例子。但是他相信,仅凭城市学院这起案件的教训,尚不能引起高教界人士特别是院校长们的重视与警觉,要想彻底刹住这股歪风,既要在源头上治理,更要再加大力度,查处几起大案要案。大案对人的警示与震慑永远是刻骨铭心的,正是抱了这种想法,他才下决心揭开江大这层黑幕。

金子杨确信,表面风光无限的江北大学,背后绝对藏着不为人知的黑幕。

然而,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金子杨进入了误区,或者,他被那封检举信误导了。检举信中列举的11条,表面看言之凿凿,查起来,却毫无头绪,胡阿德一口咬定,钱就送给了孔庆云,但又拿不出更实在的证据。这种没有人证物证的举报,是不是该怀疑?动机当然成立,胡阿德要承包工程,必须得到孔庆云点头,但一次送这么多,装修工程利润到底有多大?胡阿德说是为二期工程做铺垫,二期工程到现在还没有定论,到底上还是不上,胡阿德凭什么就敢把赌注压在孔庆云身上?

如果胡阿德说的是事实,至少,这钱不是他胡阿德一人送的,后面一定还有别人。万氏兄妹,还是另有其人?

这都是疑点,为了不在社会上造成更大风波,专案小组决定从字画入手,只要查实一条,这案就能立,就能顺藤摸瓜继续查下去。问题是,字画这个缺口,到底能不能打开?

局面僵持中,金子杨作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带陈小染他们去监狱,让城市学院原院长现身说法,没想到,这一次警示教育效果奇好,一方面,是原院长讲得好,这人服刑不到半年,思想上发生的变化却极大,他带着忏悔的声音,把一场警示会给开活了。另一方面,也是金子杨他们对这次警示会准备得充分,不只是原院长,一同服刑的原院办秘书、院办主任都在会上发了言,讲的也都是内心深处的东西。金子杨注意观察着,听的过程中,陈小染几个人表情颇为复杂。

会后,金子杨又作出一个让专案组成员更加吃惊的决定,将陈小染和强中行安排在了一起,同吃同住,一同回答专案组提出的问题。原打算让路平也住在一起,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对路平,金子杨另有想法。

按纪律,这是坚决不允许的,金子杨斗胆冒了这个险,没想到,这险他冒对了。两天后,陈小染跟强中行开了口,分别向专案组交出了第一份证据。

谁知把证据材料看完,金子杨心头的疑惑非但没解开,反而更重了。

陈小染向专案组提交的,是一份孔庆云办公室财产登记表。登记时间是4月10号,也就是说,陈小染按孔庆云指示,对办公室字画及古董等物品进行登记时,纪委对孔庆云还未采取措施。陈小染说,他们每年都要对校长办公室的财产登记一次,办公室内的字画及古董,只要不是个人出钱买的,都视作公有财产,因为这是大学间公务活动礼尚往来所得,将来还要用到这些活动中。孔庆云当副校长时,这项工作就由陈小染跟后勤部门的同志一并来完成。

登记表中共有126幅字画,一一写明了字画的来历,哪次公务活动中由哪家单位送的,登记表都写得很清楚,上面唯独找不到纪委搜查到的那份。陈小染据此提出,纪委搜查到的那幅字画,一定是孔庆云被纪委带走后,有人暗中放进去的。

陈小染进一步说,孔庆云办公室的钥匙,除了他跟孔庆云各有一把外,校办主任路平也有一把。但平日路平很少用这把钥匙,有事都是交给他办理。

纪委很快找了后勤部两名工作人员,他们手里也有一份相同的表格,表格记录的内容跟陈小染交上去的一模一样,上面找不到这幅至关重要的字画。

字画从何而来?

专案组提出从路平身上打开缺口,金子杨不同意,路平自从来到这个地方,情绪很是反常,他的表现早就引起金子杨的注意,但金子杨认为,现在从路平身上突破,为时还早。他决计从外围展开调查,一方面查清路平情绪反常的原因,另一方面,迅速接触龚建英,金子杨对龚建英更感兴趣。

专案组很快得知路平妻子耿立娟住院的消息,从耿立娟母亲那里,又得到不少线索。紧跟着,专案组获得另一条线索,龚建英跟楚玉良还保持着一份神秘关系,江大有人反映,龚建英几次工作变动,都跟楚玉良说情有关系。

这是一个重大发现,金子杨第一次对跟他关系不错的楚玉良产生了怀疑!他的心情立刻变得矛盾了,联想到江大校长竞选时楚玉良托人找他说情,以及当时冯培明等人在这件事上的态度,金子杨的心变得沉重了,他不得不承认,江大的问题比他原来预想的要严重,严重得多。

相比这些,强中行提出的质疑,就更令专案组深思。

强中行没向专案组提交什么证据,他语气诚恳地向专案组写了一封信,信中详细回顾了江北大学二期工程几上几下的情况,曝出了一些隐秘。强中行认定,校长孔庆云被举报,跟二期工程有关,有人将江大二期工程搁浅的责任全都怪到了孔庆云身上,认为是孔庆云执意阻挠,成心搅局。其实二期工程才是江大班子间矛盾爆发的焦点。强中行同时向专案组反映,有人已经将二期工程许诺给施工单位,他手中就有一份施工单位请人做的二期工程项目宣传书。

“试问,如果不是个别领导瞒着招标小组,将二期工程提前许诺给施工单位,施工单位怎么会在项目还没招标的前提下,制作这样的宣传书呢?”

不能不承认,强中行的怀疑有道理,专案组随后调取了那份宣传书,制作单位不是万河实业,也不是胡阿德的装修公司,而是潘进驹的大华实业!

案情越发变得迷离,孔庆云一案,真相到底在哪里?江大二期工程,是不是导火索?还有,万氏兄妹,胡阿德,潘进驹,这些人到底跟孔庆云有什么过节,是不是真如强中行质疑的那样,有人在背后一手策划了这件事?

思来想去,金子杨决定另辟蹊径,先搁下孔庆云一案,集中力量调查江大二期工程。不管孔庆云是否清白,江大背后这些谜团一定要解开!

几乎同时,金子杨听到另一条消息,刘名俭那边,也在玩声东击西。表面看,刘名俭在查周正群,但是,他的触角却已伸向了前教育厅班子身上。

3

去甘肃礼县搞社会调查的两名研究生回来了!

这是黎江北跟吴潇潇在听雨轩谈完的第三天,其实在听雨轩他们什么也没谈,两个人喝淡了四杯茶,浪费掉了一个美好的下午,一无所获地分了手。黎江北为此费尽神思,打开一扇封闭着的心灵原来这么难。

上午黎江北跟长江大学几名老教授座谈,这事是背着吴潇潇的,不能让她知道,要不然,她一冲动,说不定就要把人家解聘掉。座谈结果很不理想,想听的东西一句也听不到,听到的,永远是牢骚。中午黎江北去了银行,给妻子和女儿寄了钱,妻子在那边的酒吧不景气,收入直线下降,母女俩最近正闹钱荒。下午原定要跟江北商学院李汉河教授见面,这是他自己的主意,既然吴潇潇这儿得不到有价值的线索,不如舍近求远,先跟李教授碰碰头。

黎江北正要出门,助手小苏进来了,神神秘秘地说:“他们回来了,在你家楼下等着。”

“谁?”黎江北一愣。

“华克他们,刚从甘肃回来。”

黎江北急切地说:“怎么不早说,走,一块儿去。”两人出了长大,正要打车,小苏问:“商学院李教授怎么办,约好是3点。”

“现在顾不上了,拣要紧的办,你跟李教授打个电话,道个歉,改天再约。”

小苏紧忙给李教授打电话,幸好,李教授也临时有事,他也正在犯愁时间怎么安排呢。两人打车赶回市中心,就见华克两人正在楼下焦急地张望着。

上了楼,还未坐定,黎江北便问:“事情调查得怎么样?”

华克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在黎江北手下读研已经两年,小伙子挺精干,办事也有分寸。

“教授,情况跟黄老先生反映的一样,两个民工确实死了,不过用工一方说他们是雨天去江边玩,失足掉进江里淹死的。用工一方给了死者家属10万元抚恤金,事情已经了结了。”

“了结了?这怎么可能?”

“一开始我们也不相信,怕死者家属受到什么威胁,后来我们跟当地派出所取得联系,从派出所那儿得到证明,这两个人的确是淹死的。派出所负责人还说,用工方很道义,要是换上别的用工单位,怕是一分钱也拿不到。”

“荒唐,10万块钱就能把事情了结掉?”

“教授,情况跟你想的不一样,这次我们到甘肃,才知道那儿的农民有多穷。10万块,已经是个大数目了,据他们说,当地建筑队发生安全事故,赔偿金顶多也就三五万,还得有人。”

“有人,这话什么意思?”

“是甘肃那边的口头语,意思就是要想拿到这三五万赔偿金,当事人在上面还得有关系,要不然,一分钱讨不到的可能也有。”

“……”黎江北忽然不语了,他很少去西北,对那边的情况真是了解甚少,不过,这件事就这么了结,似乎……过了一会儿,他问:“怎么拖了这么长时间?”

华克接过小苏递过来的水,道:“我们觉得这事蹊跷,回来时又去了春江。”

黎江北哦了一声,问:“调查到什么没有?”

华克眼神一暗,道:“教授,我们尽力了,这事对方做得滴水不漏,凭我们的力量,压根儿就别想打听到什么。”

黎江北的脸色跟着暗下去,其实这样的结果他早已料到,只是听华克他们亲口说出来,仍是有些不能接受罢了。

“好吧,这事到此为止,你们休息半天,明天开始补课。”

见黎江北泄了气,华克又说:“教授,这次到春江,我们还听到一件事。”

“什么事?”

“我有个同学,在春江市政府工作。听他说,前些日子,省政协冯主席去过春江。”

“这事我知道。”

“教授,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华克急了,相比前面说的,他觉得后面这些话更重要。

等华克说完,黎江北灰暗下去的脸蓦地又升腾起一层希望,华克后面说的话,果然重要!

华克说,他那位同学在春江市政府办公室工作,算是权力中心,也是信息中心。冯培明上次去春江,明着是调研春江的法制工作,暗地里,则是为彩陶事件灭火。冯培明走后,春江市暗中起了很多传言,传言的核心,直指冯培明跟春江高层的微妙关系。还有,那位同学无意中透露,冯培明对上访对象张兴旺很关心,冯培明离开春江不到一周,望天村那些大学生便被春江国企安排了工作。眼下,望天村上访事件已经平息,那位同学还说,据他掌握,望天村的农民得到了好处,不过这笔钱不是政府出,而是来自几家企业。

企业出钱安抚望天村农民,国企短时间内吸收安排扩招的大学毕业生?两件奇怪的事联系到一起,黎江北就不能不产生联想。然而,这件事真的跟冯培明有关?他到底出于何种目的?冯培明毕竟是政协主席,黎江北还不能对他无原则地产生怀疑,也许,冯培明这样做,是他对扩招政策以及扩招引发的高校信任危机有了反思。如果真是这样,春江市发生的这些事就很正常,用不着大惊小怪。

黎江北强抑住内心的波澜,说:“小道消息,不足为信。”怕两位研究生不死心,又道:“这事就到这儿,事关领导的形象,切不可乱议论。明天起集中精力补课,不能再分神了。”

华克是明白人,知道黎江北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他对事物的判断向来有超乎常人的地方,遂点头道:“教授请放心,我们不会给你添乱。”

送走华克他们,黎江北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这个下午,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很多关于冯培明的传闻,还有他跟楚玉良及教育厅前任领导和春江市委市政府高层的复杂关系,全都冒了出来。原本宽敞的家突然显得拥挤、压抑,令他透不过气来。想到后来,脑子里反复挣扎着一个问题:这些事情,到底该不该管,怎么管?他只是一个政协委员,这些事跟他究竟有没有关系?

夏雨这些日子格外忙,残联筹办学校的事终于有了眉目,项目已经上报,就等教育厅下批文,其他事宜也在紧锣密鼓展开。

这得归功于父亲。潘进驹推荐万黛河后,夏雨心存犹豫,迟迟不愿跟万黛河见面,中间万黛河打过几个电话,想见她,夏雨借口忙,推了。残联领导也催问过,让她抓紧,及早将资金争取到手。夏雨矛盾着,不知道这一步该不该迈。夏闻天知道了这件事,特意将她叫回家,问:“为什么不去见她,说说你的理由!”

“她的传言太多,我怕这钱……”

“是怕钱还是怕她?”夏闻天追问道。

夏雨点头:“两者都怕。”

“我的女儿怎么这么点出息,有人给钱,居然不敢拿,是不是怕别人说你腐败?”

夏雨摇头。

“这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处化缘,到处叫穷,现在有人主动送钱来,居然不敢要。”

“爸,如果是别人,这钱我早就抢了,可她是万黛河,她的钱,我真是不敢要。”夏雨颇有苦衷地说。

“为什么不敢?”夏闻天像是成心难为女儿,明知道夏雨犹豫什么,就是不把那层纸捅破。他不捅,夏雨也不好说,父女俩打了一阵儿哑谜,夏闻天语重心长地说:“雨儿啊,有时候想问题不能先入为主,更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这个世界上,各人有各人的职责,你的职责,就是通过正当渠道,为孩子们争取到资金,及早把学校办起来。至于你疑惑的那些事,还是留给别人去做,你不会对这个世界没信心吧?”

“问题是……”

“我清楚你想什么,钱的来路!那你告诉我,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人家的钱来路不正?”见夏雨不吭声,夏闻天又道:“没有吧!既然没有,为什么不大大方方拿来,把它用到正道上?”

“爸,不只是钱的来路……”夏雨吞吞吐吐。

夏闻天笑了笑:“那就是你怀疑她?”见女儿点头,夏闻天又道:“对某些事物有看法可以,但不能怀疑一切。老是用怀疑的目光看世界,这态度不可取。还有,你从没跟人家接触,怎么就对人家有这么深的偏见?人是需要在接触中了解的,不能简单地凭借社会上的传闻,就去判定某个人或某件事。照你这么想,你夏雨现在不也是是非人物,谁还敢跟你接触?”

跟父亲的这次谈话,让夏雨茅塞顿开。是啊,为什么不坦坦荡荡跟她接触,只要自己行得端立得正,还怕别人把自己染黑了?

第二天,夏雨主动打电话给万黛河,万黛河客气地说:“夏处长,感谢你给我这个机会,这样吧,一小时后,我到残联找你。”

都说万黛河会变身术,她的魅力,还有她的神秘,都在这变身上,夏雨信。夏雨惊奇的,是万黛河那身工装,敢穿着工装在机关之间来回奔走的女老板不多,至少夏雨没见过。万黛河这身朴素而又别出心裁的打扮,的确让她开了眼。

“快请坐。”惊讶之余,夏雨拿出一份热情,也揣着更多的好奇,再次细心打量了一番万黛河。

万黛河落落大方,朴素的脸上漾着动人的微笑,那笑很温和,也很具亲近感。这天的谈话非常愉快,如果说之前夏雨还缺乏跟万黛河这样的女老板当面交流的经验,那么这一天,她获得的经验是重要的,略带些许美好。

万黛河快人快语,谈话风格跟她的装束一样,干净利落,既不拖泥带水,也没那种模棱两可的废话,单凭这一点,夏雨完全可以喜欢她。夏雨最怕那种不痛不痒的谈话,更怕把时间消耗在隔靴搔痒上。万黛河直奔主题的方式为她省去不少麻烦,也让两个女人彼此领略到了对方的风采。当天她们便议定,双方成立工作组,就万河实业赞助残联兴办智障人培训学校一事尽快达成协议,拿出详细工作计划书,及早付诸实施。

这天万黛河还说,如果市区内地皮紧张,她可以帮残联在闸北新村找块地。“闸北新村发展前景更为广阔,我建议残联还是把学校建在那边。”万黛河说。

夏雨很快就将谈判结果汇报了上去,残联领导很支持,要她抓紧机会,一定要将这事落到实处。

接下来的日子,夏雨带着工作组,开始跟万河实业密切接触。万黛河说到做到,几个回合,双方就将合作条款敲定下来。万河实业出资1800万元,在闸北新村赞助修建新希望康复训练学校。洽谈过程中,夏雨再次领略到万黛河作为企业家的风采,她不得不叹服,万氏兄妹在太多地方具有过人之处。

“跟她比起来,我这个处长算什么,太微不足道了。”夏雨笑着跟卓梅说。惊得卓梅瞪大眼睛:“夏雨,你什么时候变得悲观了,这种话,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夏雨也不怕卓梅笑话:“真的卓梅,以前我觉得自己还能干点事,还能成就点什么,跟她打过交道后,我才发现,我们这些人,除了嘴上功夫,一点干事的本领都没有。”

卓梅以为她受了什么刺激,顿了半天,才说道:“夏雨,你现在这个心境,还是乖乖待在办公室里,哪儿也别跑。”夏雨斜眼瞥了一眼卓梅:“行了卓梅,我刚有点信心,你又打击我。”

卓梅不再说什么,这段日子,卓梅讲话总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触到夏雨的痛处。夏雨自己倒是无所谓,她早就跟卓梅坦言:“别把我想得太没出息,有些事遇上了,你反而更坦然。”这话绝不是虚伪,跟卓梅,夏雨犯不着戴面具。

这天夏雨去闸北,万黛河非要拉她去闸北新村看看,说校址已初步选好,如果残联没意见,她可以帮着跑手续。天气非常好,阳光是那么足,清新的空气更是能把人的心都陶醉掉。初选的校址就在城市学院边上,据说最初规划时,这儿要建大学生休闲公园,眼下江北大学二期工程有变,高尔夫项目很可能通不过,原来准备修高尔夫球场的那块地就空了出来,建公园更合适。万黛河这么介绍着,就像主人在介绍自己的庄园,客气中透着自信。夏雨不敢抱梦想,钱的事她相信万黛河做得了主,至于地皮,她想还是按程序走,最后能不能拿到,就看那些孩子的造化了。看完地皮,一行人又绕闸北新村转了一圈,你还别说,学生一搬来,这儿忽然就活了,到处是青春靓丽的身影,成群结队的骄子们在细草间穿过,闸北新村忽然就朝气蓬勃起来。

回到市区,已是下午4点,夏雨犹豫一番,还是放弃了去单位的想法,这些日子太累了,她想早点回家,晚上还要跟卓梅去看音乐剧。

有时候生活就得这样调剂,对付灾难最好的办法,就是乐观,乐观其实比坚强更重要。

刚到楼下,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强中行在楼下等她!

“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们不是……”两个人上了楼,夏雨急切地问。

“今天上午。”强中行道。他的脸上是惯有的冷色,声音也是冷冷的,夏雨原本晴朗着的心陡地一暗,生怕强中行再给她带来坏消息。

“调查……结束了?”她问。

“还没。”

“那你怎么回来了?”

“边工作边配合调查。”

夏雨哦了一声,屋子里就沉寂下去,空气变得稀薄,夏雨忍了几忍,没把憋在嗓子眼的话问出来。强中行也没急着告诉她,他在阳台边一把竹椅上落座,下午的阳光打在他脸上,进门时灰暗的脸慢慢生出一层亮色,夏雨望了一会儿,心里不那么扑腾了。

“有件事我想问问你。”强中行说。

“请讲。”夏雨感觉自己的心跳又在加速,几乎抑制不住,但她还是抿了抿头发,笑了一下。

“校长是不是在锦色花园还有一套房?”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夏雨猛地抬高声音,这声音把屋子里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怎么可能呢?”见强中行怪怪地盯着她,她又尴尬地一笑,说道。

“180平米,价值150万。”强中行又说。

“荒唐!”夏雨说了两个字,就开始奋力去想,过了一会儿,嗫嚅道:“除非……”

“除非什么?”强中行追问道。

夏雨一咬牙:“除非他外面还有女人!”

强中行绷着的肌肉松弛下来:“这倒不会,还没哪个女人能让校长犯这样的错误。”

“那……”

“锦色花园是潘进驹的作品,校长跟潘进驹,不会有什么秘密吧?”强中行自己也很纳闷,这件事一直困惑着他,他实在想不出,潘进驹有什么理由送给校长一套房子。

“潘进驹?他跟庆云哪有关系,两人怕是都不认识。要有关系,也是我爸。”

“夏老?”这话忽地点醒了强中行,是啊,怎么把夏老忘了。“我清楚了。”他喃喃道。

“清楚什么?”夏雨快要让强中行折磨死了。

“这一拳打的是夏老,他们也太狠了!”

两个人正说着,电话响了,是夏闻天打来的,夏雨刚拿起话筒,就听父亲说:“小强是不是在你家?”

夏雨嗯了一声,父亲的高嗓门就响起来:“让他接电话!”

强中行接过电话,夏闻天说:“我刚从庞书记那儿回来,王八蛋,敢给我夏闻天栽赃!”

“夏老,您别激动……”

“我不激动?小强你听着,你马上回学校,给我把字画的事彻底查清楚!”

“这事……基本清楚了。”

“不是基本,是彻彻底底查清!”

强中行刚要挂电话,夏闻天又说:“还有,你尽快去见黎江北,就说是我夏闻天的意思,要他腾出手,把路平的前前后后都给我搞清楚!”

4

金江市第一人民医院,空气格外的紧张。

病危通知书已下了多次,林墨芝不知流了多少泪,双眼红肿,再哭,这双眼睛恐怕就要瞎了,但她还是控制不住,偷偷摸摸溜出去就落泪。

再坚强的人也有撑不住的时候,短短十几天,林墨芝像是老了20岁,那双眼里再也看不到坚强,看不到希望,除了悲伤,再就是绝望。

没有人能在死亡面前坚强起来,除非这死亡跟他无关。医生楚静又来找她,想征求她的意见,化疗要不要继续?按楚静的观点,病人到了这份儿上,任何形式的抢救都已是徒劳,不如把她接回家,让她安安静静在家中度过最后这段日子。

可家又在哪儿?为给女儿治病,林墨芝卖了自己的房,女儿倒是还有一个家,但那能叫家吗?林墨芝已发下誓言,绝不让女儿再踏进路家一步!她算是对路平死了心,再也不抱指望,“路平”两个字,已被她嚼碎,吐掉了。

徐大龙走过来,搀起她,道:“楚医生找你商量事呢,不能这么干等下去。”徐大龙是昨天赶回来的,中间江龙有事,急着叫他回去,回去没几天,他又待不住,拿着5万块钱赶了回来。

“不等能怎么办,大龙,你是县长,你说咋办?”

徐大龙苦笑一下,这事跟县长有什么关系,但他不能说,他知道姨妈心里难过,他比姨妈心里更难过。

两个人来到医生办公室,楚静说:“今天药量减半,我想把化疗也停了,你们有什么意见?”

两人还没说话,门外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不行,我坚决不同意!”

说话的是孟荷,她刚刚赶到医院,正好听到楚静跟病人家属的谈话。楚静看了一眼孟荷,没说话,目光转到林墨芝脸上,等她回答。林墨芝望着徐大龙,让他拿主意。

“你是医生,救死扶伤是你的职责,怎么能如此不负责任地放弃治疗?”孟荷逼视住楚静,目光充满挑衅。

楚静依旧在等家属的意见,对贸然闯进的孟荷视而不见。孟荷讨了没趣,尴尬地立在那儿,徐大龙怕她说出更过激的话,忙道:“孟部长,我们正在积极商量办法。”

“商量什么,能治就治,治不了,转院。”说着,她掏出电话,就要打给院长。徐大龙赶忙阻拦:“孟部长,院长刚刚查过床,病人的情况他清楚。”

孟荷不满地剜了一眼徐大龙,想说什么,一看楚静冷着脸,没说。过了一会儿,又耐不住道:“昨天我跟北京协和医院联系过了,那儿的专家说,他们对这种病有办法。”

一同被纪检部门带去审查的人,除了路平,其余都先后回到了江大。那位名叫玛莎的外籍女教授也在强中行回来的第二天,重新站到了讲台上。调查风波丝毫没影响到这位外籍女教授,她讲课依然是那么投入,那么绘声绘色。讲到中间,她突然向夏可可提问,把正在走神的夏可可吓了一跳,问题自然没回答上,夏可可弄了个大红脸。

夏可可这些日子总在分神,干什么事也集中不起精力。她的计划落空了。原来她想,她要利用学生会主席的身份,暗中帮老爸澄清事实。还有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就是跟长江大学学生会联手,暗中支援他们,将江北大学生暗地里燃烧的这场火点起来,给有关方面施加压力,进而为老爸赢得机会。可惜秘密却被姥爷发现了,刚刚跟张朝阳接触了一次,行踪就暴露在了姥爷的监督下。姥爷狠批了她一顿,警告她,如果胆敢乱来,就软禁她!别人的恐吓,夏可可可以一笑了之,姥爷这么说,她就不得不考虑了。姥爷真要是发起怒,是六亲不认的,夏可可只好取消跟张朝阳他们的约会,变得老实起来。尽管她处处留神,最终还是背了一身坏名。

她现在是校方格外注意的人物,校方生怕她丢了主席一职,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这真令人沮丧,夏可可的生命中,还从没有如此灰暗过。

一想这些,夏可可对曹媛媛就恨得咬牙切齿,对周健行也是一肚子怨气。她跟张朝阳秘密约会的事,一定是周健行向姥爷揭发的,他在跟踪她!

那天她在校园无意中撞见了周健行跟曹媛媛,两人像是在争吵,夏可可原本可以躲开,朝相反方向去,但她偏是一咬牙,朝两人走去。周健行没想到会撞上她,有点紧张,曹媛媛倒是厚着脸皮,故作亲热地跟她打招呼。夏可可上下扫了一眼曹媛媛,她可真会穿啊,浑身上下散发着时尚的气息。“媛媛,拍张照片吧,发网上一定比芙蓉姐姐走红。”

曹媛媛没计较,曹媛媛现在很少跟她计较,只是大度地笑了笑,道:“可可,你要是贴上去,就成我们江大的天仙妹妹了。”

“可惜我的胸太小,三围不够尺寸,要是有你一半,我也要脱了贴上去。”

曹媛媛脸红了一下,“脱”这个字,女生间互相说一下无妨,当着周健行的面,她就有点难堪。

这时正好有人走过来,远远地喊了声“媛媛”,曹媛媛也是心虚,就借机走开了。周健行怔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夏可可有些不屑地扫了他一眼,挖苦道:“你是班长还是排长,别弄出一个加强营来,反把你挤丢了。”说完,目光投向远处,蓝天白云下,曹媛媛正在喷泉边跟那个高个子男生有说有笑。

“无聊!”周健行丢下一句,恨恨地走开。

夏可可还不过瘾,冲他喊:“我是无聊啊,不无聊也用不着请人家母女吃饭。”

“夏可可,你浑蛋!”

“浑蛋的不是我,是你们母子!”夏可可憋足劲儿,回骂了过去。

这句话,差点让周健行跟他母亲断绝关系。夏可可才不管呢,她就是要让周健行知道,她夏可可眼里揉不得沙子。

这都是些小儿科,玩玩也就罢了,夏可可才不会当真。为曹媛媛当真,夏可可还没把自己降到那份儿上,她心里不安的,还是父亲。

那天在论坛上,夏可可无意中发现一个帖子,帖子有点像八卦新闻,更像是在搞恶作剧。仔细一品,里面却有大文章。楼主历数了从江大走出去的八位传奇女性,这传奇带有反面意义,是在曝这八位女性的光,有人借身体出名,成为小报记者追逐的对象;有人混迹于娱乐圈,最后染毒身亡;有两位当了二奶,日子过得很滋润;还有一位竟被卖到云南乡下,给农民当老婆,生了孩子又逃出来。一一看完,夏可可的心思就集中到龚建英身上。楼主虽然对龚建英着墨不多,其中有句话却颇让人寻味:“一个很有可能靠江大风波走红的女人。”

江大风波?除了父亲这档子事,江大还有什么风波?龚建英跟父亲,又有什么关系?

想着想着,夏可可不禁吓了一跳!

路平!楼主一定是在暗示,父亲的事跟路平有关,跟龚建英有关!对呀,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层?

这一天,夏可可逃学了,这是她到江大后,为数不多的逃学中的一次。龚建英现在在江大创办的科技服务公司上班,龚建英能进入这家公司,路平起了很大作用,当然,也有其他人替龚建英说了话,这些夏可可早有耳闻。她想要知道的是龚建英到底跟字画事件有没有关系,还有,龚建英背后究竟还站着谁?

科技服务公司二分部随夏可可他们一道搬到了闸北新村,办公地点在生活区那边。夏可可悄悄进入尚未修缮好的生活区,决计盯龚建英的梢。

功夫不负有心人,中午12点10分,龚建英走出科技大楼,往西大门那边去。单从外表看,龚建英怎么也不像那种女子,她太淳朴了,圆脸,短发,一年四季都穿着式样早已过时的套装,显得既老土又实在。但据夏可可了解,龚建英上班不到一年,就已在金江最豪华的小区锦色花园有了一套房,面积160平米。听说她是个孝女,房子刚一装修,就把西北的父母接了过来。夏可可想不通,这样的女子怎么会跟路平这样的男人混在一起?

夏可可跟着龚建英往西大门去,原以为可以顺顺当当跟着她,结果刚到大门口,龚建英便钻进一辆车往江边去。夏可可急忙拦车,一路跟过去,才发现开车接龚建英的,是装修公司老板胡阿德!

一看见胡阿德那张脸,不祥就涌了上来,轰都轰不走。夏可可下定决心,今天非要探个究竟。结果,她在华宁大道津江大饭店对面一家快餐店等了三个小时,等胡阿德他们酒足饭饱,走出津江大饭店时,已是下午4点。

龚建英穿着那套跟季节很不合拍的套裙,略显拘谨地跟一干人告别,最后握住她手的,是楚玉良。

这些天,夏可可一直在想,龚建英,胡阿德,路平,还有楚玉良,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他们跟父亲又有什么过节?

下课后,玛莎教授叫住了夏可可:“夏同学,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夏可可犹豫片刻,跟着玛莎教授往新办公楼走去。一路,夏可可碰到不少惊诧的目光,有些堪称恶毒。这些日子,关于父亲孔庆云跟玛莎教授的传言,已成为江大一个热门话题,现在人们看到她跟玛莎走在一起,不惊讶才怪。

玛莎教授拥有一间漂亮的办公室,夏可可早就听说,玛莎教授十分钟爱中国文化,她在中国学插花,学剪纸,还拜了一位农艺师为师搞盆景。进了办公室才发现,玛莎教授的插花艺术和盆景栽培已有相当造诣,窗台上、桌子边,包括电脑旁边,都是她亲手培育的盆景。夏可可欣赏了一会儿,心想,热爱生活的人走到哪儿都一样,总是能把生活打扮得美丽而又充满温情。

玛莎教授用流畅的中国话请她落座,可可大方地笑了笑,在她对面坐下来。不可否认,玛莎教授的确很性感,她的性感是中国女人装扮不出来的,既有身体的差异,更有眼神、气质上的天壤之别,就算曹媛媛那样三围绝对标准的女孩,跟她一比,也立刻便见分晓。夏可可有自知之明,从不敢拿自己的身材跟玛莎比,不过内心里,她有一股抵挡不住的艳羡,或者说叫嫉妒。

玛莎凝望了她许久,道:“夏,知道我找你什么事吗?”

夏可可想也没想便说:“除了我父亲,还能有什么事。”

“夏,你真聪明。我想跟你谈谈你父亲。”

“谈什么?”

“他们找我问了很多,我觉得,对你父亲不公平。”

“这话你该跟他们说。”

“我是说了,夏,我搞不明白,他们对别人的私生活为什么那么感兴趣?”

“私生活?”夏可可警惕地望了一眼玛莎,道:“你不会是想跟我说,你跟我老爸,真的有隐情吧?”

玛莎莞尔一笑:“夏,你误解了,我对孔校长,很尊重,很仰慕。按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就是一厢情愿,是单相思。”

“那……你想说什么?”玛莎的坦率让夏可可很舒服,她最不喜欢那种扭扭捏捏故意作态的人。

“有件事我想得到你的帮助。”

“帮助?”

“他们非要让我讲出跟你父亲的关系,我拒绝过,可他们态度强硬,不讲就不放我出来。我告诉他们,我爱孔,但从没跟他上过床。他们不信,又问我是不是搞过性贿赂?荒唐,真是荒唐。他们把我和路齐教授的事非要强加到你父亲头上,这不公平。路齐教授是你父亲的朋友,是我亲密的恋人,他们太过分了。”

夏可可这才清楚,原来传言中父亲利用玛莎教授,向国际物理学界权威人士提供性服务的真相,竟是指玛莎教授跟路齐。路齐夏可可知道,父亲常常提起,家里还有不少他跟父亲的合影。他也是半个中国通,与江大在学术方面联系很多。

荒唐,可笑!路齐虽然比玛莎年长许多,但跟玛莎是一对恋人,他们上床,当然不足为怪。夏可可这么想着,冲玛莎友好地笑了笑。

“你想让我帮什么?”她问。

“我要控告他们,他们这是侵犯隐私权。”

夏可可再次笑笑,她虽是学生,但对中国的情况多少还了解一些。她劝玛莎放弃这个想法:“你告不赢的,别浪费时间了。”

玛莎不解,还要跟她理论,夏可可说:“要告也得等我父亲出来,要不然,你会把事情搅得更乱。”

周末回到家中,见母亲阴沉着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夏可可糊涂了,到底怎么回事?后来她终于发现,母亲床头柜上,多了一张照片,是父亲跟玛莎教授的合影,玛莎甜甜地半偎在父亲怀中,笑得像花一样灿烂。夏可可盯着照片看了许久,忽然一个恶作剧的念头冒了出来:就是不跟母亲说出事情的真相,让她好好受受刺激!

5

路平没跟强中行他们一道回来,楚玉良慌了,但又不好找别人打听,只能把疑惑藏起来,装作没事。这天他主持会议,讨论江北大学二期工程项目,围绕高尔夫球场,会议展开争论,一部分人认为,高尔夫球场太过奢侈,在目前负债累累的情况下,江大应该奉行节俭原则,不要无节制地扩大基建规模,否则将最终把江大引向歧途。更多的意见则认为,负债是普遍行为,只要能争取到贷款,就应该抢抓机遇,争取把江大建成全国一流的高校。还有人提出,兴建高尔夫球场,开设高尔夫球选修课,是高等教育发展的必然。“我们的大学生如果连高尔夫球是什么都不知道,将来怎么跟国际接轨?节俭不是哭穷,更不是墨守成规,教育必须创新,必须打破一些旧有的理念,高等教育应该把满足大众的需求作为自己的一个目标,高等教育大众化阶段,特别需要关注并重视精英教育。”

一提精英教育,会场气氛立刻热烈起来,两派意见迅速形成对立,争得不可开交。楚玉良原本不想在这上面浪费太多时间,高尔夫球场到底要不要建,怎么建,不是这个会议上能定的,就目前情况看,二期工程项目暂时还不能提高尔夫球场,得抓紧时间先把跟教学和科研相配套的五大工程报批通过。他相信,随着二期工程建设的深入,条件会逐步成熟,到那时再提高尔夫球场也不晚。可后来一想,这样争论一下也好,新鲜事物总是在争论过程中出笼的,没有争论就没有发展。

他耐着性子听了一个多小时的争论,然后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说:“高尔夫球场包括高尔夫球选修课,的确是个新鲜事物,江大要不要率先带这个头,怎么带,一时半会儿还定不下来。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就是我们的思想必须要解放,江大争创全国一流高校的目标不能动摇,信心也不能动摇。我们一定要借闸北高教新村建设这个历史机遇,在基础设施建设上打一个翻身仗,同时,抓好我们的教学质量。硬件和软件都上去了,江大跻身一流院校的战略目标也就实现了。”

他的讲话让与会者深受鼓舞,会场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这就是他跟孔庆云的不同之处,孔庆云开会老是强调教学,强调教师队伍建设,强调校风校纪,却忽略了很关键的一条,教师也是人,他们也渴望自己的工作环境和生活环境能变得更好。

这天的会上,楚玉良作出一个承诺,江大在二期工程建设中,将把生活区建设作为重点,新建五幢家属楼,彻底改善教职员工的住房条件。

会场再次响起掌声。会后,楚玉良让党办把这次会议的重点形成纪要,尽快上报省厅。

这天晚上,楚玉良原本答应跟万黛河等人一道去江边吃海鲜,自他主持江大工作后,他跟万氏兄妹的关系很快密切起来。可惜万泉河不爱抛头露面,但凡应酬的事都交给妹妹张罗。楚玉良喜欢跟万黛河在一起,又怕跟她在一起。怎么说呢,这女人太有城府了,老让人琢磨不透,那张妩媚的脸庞下面,到底藏了多少种表情,到现在他也不敢肯定。

上车的一瞬,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楚玉良原以为是万黛河催他,接通一听,不是,是孟荷。

孟荷居然打电话请他吃饭!

呆了好长一阵儿,楚玉良才醒过神来,这个电话真是太意外了,副省长夫人请他吃饭!这一刻,楚玉良脑子里没有冯培明,也早忘了周正群还在调查中,满脑子就一个声音:孟荷请他吃饭!

他马上打电话告诉万黛河,自己临时有事,实在来不了了,请她别介意。万黛河在那边再三说,大家都到齐了,李厅长都已大驾光临,现在就差他。“你要是不来,这顿饭可就少了味道。”万黛河的声音充满了诱惑。楚玉良一听李希民也在场,更加客气道:“实在是有事脱不开身,改天吧,改天我做东,你跟李厅长解释解释,千万别介意。”万黛河又磨了几句,知道无望,只好说:“那好,事情处理完,如果时间早,请给我电话,一块儿去喝晚茶。”

楚玉良像是得到解脱似的,连着说了几声一定,合上电话,跟司机说:“去望江楼。”

望江楼12楼,临街的一间包房,孟荷笑容可掬地候在门口,楚玉良更为不安,急忙道:“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来晚了。”

孟荷道:“没关系,楚书记能来,我已经很高兴了。”孟荷说话的口气像一位老朋友,脸上也漾着老朋友才有的微笑。楚玉良真有一种受宠的错觉,他似乎记得,以前这张脸并没有这么亲切,有两次他去她家中拜访,还吃过闭门羹。进了包间,才见里面还有一位妇人,珠光宝气,笑容灿烂。

孟荷介绍说:“这是雪娇,我的朋友,这位是江大的楚书记。”

“早就听说楚书记的大名,今日得见,真是荣幸。”雪娇快人快语,立刻奉承起楚玉良来。楚玉良客气两句,他的注意力不在雪娇身上,孟荷这场宴会,让他既感突兀又觉不安,当然,快乐也在暗暗升腾。

这天的孟荷真是表现异常,按雪娇的话说,她是唠叨得过了头。“光是客气倒也罢了,以前不拿人家当回事,现在自己落难了,就处处献殷勤。问题是她那不叫殷勤,你是没听过,她唠叨起来,能让人耳朵里生趼!”后来有一天,雪娇跟女儿谈起这次饭局,口气里满是抱怨和不满,“哼,还说我更年期呢,我看她才是更年期呢!”

但在这一天,雪娇是张不开口的,孟荷根本就不给她开口说话的机会,雪娇要么像个高级厨娘,不停地给他们二位夹菜,张罗着让他们吃好,要么,就目光来来回回在两张脸上扫射,到后来,她终于困了,好想回家睡觉,或者去哪儿泡个桑拿浴,放松放松自己。原来陪人吃饭是一件苦事儿,累事儿,无聊事儿。

雪娇好不后悔,早知这样,就不该给孟荷打电话,更不该说自己闲着没事,正想去哪儿坐一坐。这下好,当了一晚上的电灯泡,还是没通电的!

孟荷先是絮絮叨叨说自己这段时间多么忙,多么抽不出空:工会一大摊子事,哪一件也少不了她。还有基层工会那些人员素质是多么低,不但缺乏学习精神,更缺乏同情心。然后又围绕着同情心,讲了一大堆婆婆妈妈的道理。这些絮叨听得楚玉良莫名其妙,又不敢打断她,只能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老老实实竖着耳朵听。中间实在听不下去了,就朝雪娇望了望。雪娇赶忙端起红酒,要跟他碰杯。楚玉良摇头,今天无论如何不能让酒坏了事,要时刻保持清醒。雪娇只好自斟自饮,几杯红酒下去,雪娇脸上飞出一团红,染了红的雪娇忽然就多了层妩媚。

发现自己走神,楚玉良赶忙收回目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借以平静自己内心泛起的小小涟漪。孟荷早已跳过同情心这个话题,讲到了外遇上。

孟荷一讲外遇,口气就变得非常正经,正经中还带着自以为是的正义。她先是从女人角度痛斥了一番男人对家庭对婚姻的不忠,接着又从社会角度,将男人这种行为的危害性拔高了一层。讲着讲着,她会突然停下来,很认真地问上一句:“我讲得有道理吧?”

楚玉良像是课堂上打盹的学生,冷不丁遭了老师提问,忙道:“有,很有道理。”

“我说嘛,跟楚书记交流,才有共同点。楚书记是党的书记,思想觉悟就是不一般,哎,我刚才讲到哪儿了?”

楚玉良费力一想,总算记起了话头,孟荷接着又讲。

楚玉良开始后悔今晚和孟荷的见面,怎么会这样啊?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讲来讲去,孟荷总算把话题落到了实处:“今天请你来,主要是有件事想跟你交换交换意见。你们学校路平的夫人,算是我的下属,她呢,是个很好的同志,可惜,好人总是没好报。”

楚玉良心猛地一紧,“路平”这两个字真是太敏感了,加上前面讲的第三者,莫不是……他的脑子里一下子跳出龚建英那张脸。

还好,孟荷没接着谈龚建英,她先是说了一阵儿耿立娟的病,然后道:“我们不能袖手旁观,一个优秀的同志应该得到组织的关怀。我想我们两家应该联合起来,给她带来组织的关怀,让她建立活下去的信心。”

孟荷建议把耿立娟送往北京协和医院继续治疗。

楚玉良道:“钱的问题难度不大,我明天就安排,江大尽管资金紧张,但这事不能含糊,况且还是你孟部长牵头。”

孟荷淡淡一笑,道了声谢,接着又说:“还有一件事,想劳您大驾。”

“请讲。”

“就是那个第三者,不能让她太逍遥。”

“你是说……”

“楚书记不会没听过龚建英这个名字吧?”

“这……”

一次鸿门宴!楚玉良后来多次想起这次宴请,每次想起,感受都有所不同。不过有一点他能肯定,孟荷对他的态度,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美好。楚玉良承认,接到电话往望江楼去的路上,他是心花怒放着的,各种想象都有。他甚至闪过这样的念头,一旦跟孟荷搞好关系,他未来的路,就会变得更宽阔了。就算周正群被那件事困住,有什么意外,对他也没有任何损失。况且到现在,他对周正群这件事越来越不抱希望,周正群这个人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困住的啊!

然而跟孟荷的谈话却彻底粉碎了他脑子里那些火焰般跳动着的美好想象。人是不能有太多幻想的,这是楚玉良后来的想法。尽管那天孟荷对他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客气,好几次都把话停下来,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然后别有意味地一笑:“楚书记是江大的中坚力量,江北教育界栋梁之才,前途不可估量啊!”但他现在宁愿相信,这是一个更年期女人在困境中说出的荒诞之词,绝非内心真要表达的。

她并不把我当回事!这是楚玉良清醒后生出的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让他沮丧不已。每每想起这一点,他就后悔,早知道如此,那天还不如腾出时间,跟那个叫雪娇的美妇人多聊几句呢!

她是什么人呢?能跟孟荷在一起的,怕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楚玉良忍不住就又想入非非起来。不过这种想不是简单地想女人,而是在想女人的身份,还有背景。

同样的遗憾也留在了雪娇心里。坦率说,楚玉良那天留给雪娇的印象不错,别看雪娇只是一个商人,但她对男人挑剔着呢!能让她看顺眼的,没几个,像楚玉良这般一顿饭就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更少。雪娇那天是很想跟楚玉良聊聊的,尤其想在他面前聊聊女儿媛媛,毕竟他是女儿学校的党委书记。媛媛马上要进大四了,很快就要面临找工作,能给他留下个好印象,对媛媛的未来至关重要。

可惜,孟荷把时间都抢去了,细想起来,她跟楚玉良说的话还没超过五句,五句能留下什么印象?

楚玉良第二天就派人将钱送到了医院,是工会老王办的,原打算给10万,想来想去,还是只批了5万。

“先给5万吧,这种病是无底洞,有多少钱扔进去都不够。”他跟老王这么说。

老王很快反馈来消息,孟荷对这数字不满意。楚玉良沉默了几分钟,道:“不满意也没办法,人毕竟不是我们学校的。”说这话时,楚玉良想,要是孟荷能将他昨天那种美好幻觉一直保持着,这钱只怕就不是这个数字了。

楚玉良想了很多,最最关键的一条却没想到。孟荷一心要让耿立娟离开金江第一人民医院,确切地说,是离开那个令她很不舒服的楚静,但她筹措不到钱。工会现在是一分钱也不让她动,为此她已经半个月没去上班了,请病假。

对楚玉良来说,这件事是个败笔,他后来的命运,不能不说跟这件事有关。

调研组第二次会议刚刚结束,比起之前的第一次会议,这次会议开得热烈、积极,委员们就调研过程中发现的诸多问题展开讨论,其中最大的热点,仍是扩招。可以说,通过这段时间的调研,委员们不同程度地感受到,扩招给高教事业埋下了隐患,虽然还不能肯定扩招就是错的,但它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扰乱了正常的招生程序,特别是政策放开后,个别高校打着扩招的旗号,兴办一些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兴办的专业,结果学生是招来了,师资力量却迟迟跟不上,导致某些热门专业授课教师多头代课,分内工作不好好干,精力全用来挣外快了。另一个冲击就是,骨干教师四处受聘代课,科研工作却无法按进度完成,毕竟科研是一项见效慢的工程,青年教师的敬业精神和对教育事业的忠诚度受到严峻的挑战。

一头闹师荒,另一头,却又在闹生荒。个别院校虽是扩招了,生源却满足不了,于是出现五花八门的招生术。有委员反映,每逢招生季节,海报满天飞,广告四处飘,每个学生头上都压了招生指标,个别院校还出台提成政策,凡招来一个新生,给招生者奖励两三千元钱,结果,学生们一到招生期,就像人口贩子一样活跃在各个宾馆。

黎江北没有在这个热门话题上多发表意见,调研组开了两次会,两次他谈的都是民办高校。民办高校的出路到底在哪里,制约和阻碍民办高校健康发展的根本阻力是什么,民办高校到底能不能成为未来中国高教事业的一个方向?

这次会上,黎江北没有具体谈长江大学,盛安仍感觉到,他在长江大学的调研并不顺利。

省委党校林教授两次会上都没发言,别人围绕着某个问题争先恐后发言时,他总是冷着一张脸,表情分外阴沉。盛安仍点了他几次名,他都摇头,后来实在推不过去了,他说:“问题还没吃透,等吃透再谈吧。”盛安仍不好再说什么,调研不同于别的,问题没有吃透前,的确不能乱讲话。林教授一缄默,跟他同组的委员也都躲躲闪闪,不敢正面谈闸北新村,只能在别的问题上发些感慨。

林教授的态度让人吃惊,按说,他应该是最积极最活跃的一个。事后盛安仍问黎江北:“能猜到是什么原因吗?”

黎江北困惑地摇摇头:“不好说啊,他这个人,常常有意外之举。”

会议开完的第二天中午,黎江北接到商学院李汉河教授的电话,问他有没有时间,能不能一起坐坐。黎江北马上回答:“有啊,我正打算约你呢!”

半小时后,两人在听雨轩见面,仍是上次黎江北跟吴潇潇坐的那个地方。李汉河教授比黎江北大几岁,秃顶,细高个,背有点驼,可能是长期埋头做学问的缘故。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上次见面是在10天前,也是在这儿。

上一次,李汉河教授就将自己掌握的证据及江北商学院在跟长江大学合作过程中的违约事实全都告诉了黎江北。李汉河以前担任过商学院副院长,跟长江大学合作时,他是双方工作组成员,一年前商学院班子调整,他意外落选,目前他称病在家,在商学院没代任何课。据黎江北掌握,他在外面其他几所院校都有兼职,半年前吴潇潇还收到过他一封信,李汉河有意到吴潇潇这边工作,担任副校长也行,不担任职务也行,吴潇潇一直没给他答复。

“怎么样,黎委员,信递上去了没有?”刚一坐下,李汉河就急切地问。

黎江北说:“还没有。”

“怎么,证据不全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不是证据问题,李教授,我想这封信还是不递的好。”

“为什么?”

李汉河所说的信,是他亲笔写的一封检举信,内容除了上次黎江北在庄绪东手中看到的那封信上的外,李汉河又检举商学院院长贪污腐败,非法侵吞公款,将三百多万基建款和五十多万仪器购置款据为己有;在商学院任人唯亲,排斥异己,打击报复持不同意见者等。李汉河再三要求,要他把信直接交到调研组盛安仍手上,黎江北考虑再三,还是将信留了下来。

“李教授,调研组的任务,是调查和研究我省高教事业发展中取得的成绩和存在的问题,你可能把它理解错了。”

“怎么会错,难道我反映的不是问题?贪污腐败,任人唯亲,大搞一言堂,这难道不是问题?”

“是问题不假,但这些不在调研组的调研范围内,调研组时间有限,不可能把所有问题都揽过来。”

“黎委员,怎么能这么说,高校腐败应该是调研的重中之重,我对调研组可是抱着很大希望的。”

见李汉河有些激动,黎江北笑道:“李教授,我理解你的心情,也相信你反映的问题都存在,可是,不同的问题要从不同的渠道反映,最终也应该由对应的职能部门去解决。我想,这封信,你还是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我要是考虑不好,能把这封信交给你?”李汉河腾地站起来,脸在瞬间涨得通红。“我明白了,黎委员,你这是在推托,好,我把信拿走,我就不信,这封信没地方要!”

黎江北没想到,李汉河会是这么一个爱激动的人。他并不是拒绝这封信,更不是拒绝李汉河。这些天,他始终在考虑一个问题,调研组下来,中心工作是什么?是围着某件事情转,还是广泛听证,多方获取信息,找到高教事业发展中遭遇的共性问题,进而拿出解决意见,供更高层参考?他认为,答案应该是后者。如果单是为某个个案展开工作,那就不叫调研组,是专案组,政协显然没这个职能,法律也没给政协这权力。还有,黎江北担心,如果过分关注某个个案,会不会让这次调研改变方向?为此他跟盛安仍探讨过,盛安仍赞成他的看法,还明确表示,调研组就是调研组,千万别把它变成专案组,那样,不但方向变了,性质也变了。

盛安仍还提醒他,一定要把握好分寸,特别是涉及某个人的时候。“我们不是调查某个人的问题,我们是为高校事业会诊把脉。”

会诊把脉,这才是调研组坚持的方向!

但是这些话,一时半会儿跟李教授讲不清,李教授对调研组抱的希望太大了。另外,通过上次接触,加上这些日子跟商学院部分教师的座谈,黎江北对李汉河有了新的看法,目前不能排除李汉河有借调研组之手达到个人目的的嫌疑。

不管这目的纯还是不纯,这都是黎江北不能接受的。

当委员这么些年,黎江北接待过方方面面的代表或群众,最深的感受,就是委员一定要摆正自己的态度,既不能让群众感到你只是一个举手的,更不能让群众感到你是万能的。尤其是后者,它会过分夸大委员的作用,反而会让工作更被动。

黎江北耐着性子,反复给李教授做工作,谁知李教授越听越烦,最后竟然口气很不友好地说:“都说你黎委员是正义之神,我看你跟那些担虚名的没什么两样,行,今天算我跟你没见面,信我拿走,我找纪委去!”说完起身就走。

黎江北刚追出门,手机响了,是舒伯杨的声音:“江北,出事了,长江大学起火了。”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