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得不走的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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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9号,星期五。

周末应该是个让人放松的日子,楚玉良却一点也放松不下来。搬迁工作本来很顺利,再有一周,工作就可告一段落,谁知中间突然发生变故,原定跟江大一同搬迁的城市学院突然宣布不搬了,已经搬过来的学生,这两天又开始往回搬。

此事惊动了高层,教育厅组织有关部门紧急在闸北新村召开会议,调查原因。谁知城市学院院长说出了一个令人费解的理由:闸北高教新村配套设施不完善,交通不便,教学成本反而比市区要高,还是不搬的好。此理由听起来成立,楚玉良却敏感地想到了另一层,他相信,这只是个别领导拒绝搬迁的托词,真实的缘由应该是他们害怕搬迁过来后,原来在市区中心的土地会落入别人手中。

这是一个共性问题,包括江北大学,也在这事上有过激烈争论,孔庆云等人一开始坚持不搬,更不同意在闸北建设什么高教新村。后来是政府采取了强制性措施,为鼓励江大等一批重点院校,省财政同意对新建工程给予50%的财政补贴,另外50%,一半由学校自筹,一半由政府协调银行贷款。在此优惠政策的鼓动下,一期项目才开始上马。然而,运行当中,政府答应的50%并没兑现,江大还好一些,至少拿到30%,像城市学院这种二类院校,怕是连15%也没拿到。

举债过重,是影响搬迁的主要原因,只不过,这缘由没人敢讲出来,毕竟,闸北高教新村是政府重点工程,是在全国都产生巨大影响的形象工程,谁敢在这项跨世纪工程面前说三道四?

楚玉良当然不说,不但不说,别人说他还要反对。举债问题他清楚,比孔庆云还清楚,但他不说。闸北高教新村是冯培明提出的,也是冯培明一手抓的政绩工程,他楚玉良能不支持?如果不支持,他能顺顺利利由党委副书记过渡到书记?如果不是周正群从中作梗,这次竞选,校长是跑不掉的。可惜!也好,孔庆云当了校长,他就更不能说,更不能反对,必须坚定不移站出来,第一个拥护搬迁。

举债怕什么,他楚玉良又不是法人代表,债再多,也用不着他还!

楚玉良这么想着,就想给城市学院的老崔打个电话,跟他私下沟通一下,看能不能不拆这个台?反正工程已经建了,搬是定局,犯不着在这老问题上纠缠不休。后来一想,这个电话不能打。搬迁工作不是周正群抓的吗,是周正群拍着胸脯跟常委们表了态的,城市学院此举,等于是在拆周正群的台啊!

但是楚玉良没想到,城市学院一退缩,其他几所大学也跟着起了反应,本来热热火火的闸北新村猛地冷清下来,上午他才打听清楚,原来另外几家学校表面是在搬,其实是在应付,现在索性连应付的事也不干了。

楚玉良一时没了主意,偏是这几天,冯培明又不在省城,那天一起聚过餐又在江滨大饭店深谈后,第二天冯培明便带着调研组去了春江,楚玉良打电话过去,想请示怎么办,冯培明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种事你也要问我?”

一句话,越发让楚玉良找不到办法了。

一上午,楚玉良都坐在办公室想办法,但是办法真难想啊,尤其这种时候,一步迈错,满盘皆错,弄得不好,他两头都不讨好。楚玉良第一次尝到了“一把手”的苦楚。

快下班时,楚玉良接到电话,有人请他吃饭,一听电话里的声音,楚玉良的心动了一下,抬头看看窗外,阳光明媚,六月的天空飞舞着浅红色的东西,这东西别人看不到,楚玉良能,那是他的梦,也是他的理想,更是他此生的追求。

这追求不只是仕途上的超越,还有很多。

他收回目光,咽了口唾沫,对着电话讲:“吃饭就不必了吧,工作太忙,抽不出时间。”

电话那头发出一声浅笑,然后是一个越发动听越发性感的声音:“楚书记,工作当然重要,可也不能不顾身体啊。”

“我身体还硬朗,能坚持。”

“书记说笑了,我可不敢拿你的身体乱说,好长时间没见,就是想请你一起坐坐。”

“改天吧!”说完,楚玉良啪地挂了电话,没给对方留一点余地。

楚玉良不是不想吃这顿请,一想电话那头请他的人,就禁不住心旌摇曳。但他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跟万黛河这样的女人打交道,必须得讲策略。

策略比什么都重要。

简单吃过午饭,楚玉良小睡了一会儿,然后给校工会老王打了电话,让他准备一下,下午去医院。

耿立娟住在金江市第一人民医院,楚玉良他们赶到时,已是下午3点。之前老王给医院方面打了电话,值班医生已等在楼道里,相互握手时,楚玉良感觉对方很眼熟,经老王一介绍,他才恍然记起,眼前这位漂亮的女医生原来正是江大宣传部部长强中行的夫人楚静。他赶忙说:“楚大夫辛苦了。”

寒暄过后,一行人就往病房去。楚玉良发现,这个跟自己同姓的漂亮女人好像对他有敌意,尽管脸上也带了笑,可那笑生硬、勉强。她会不会把强中行被带走这笔账记到我头上?楚玉良心里乱想着,脸上却破天荒地堆出一层和蔼。大约是他那张书记脸老是绷着,忽然间一和蔼,还真有些让人受不了,就连边上的老王都觉奇怪,不停地拿眼看他。

病房在五楼最里面,隔离区,也是特护区。楚玉良进去时,耿立娟用完药不久,正在酣睡。从脸色上看,她的病的确很重,给人一种奄奄一息的恐怖感。楚静轻声道:“这种病很受折磨的,不过她很坚强。”楚玉良大约也动了恻隐之心,遗憾地说:“太可惜了,她这么年轻,又……”他没把漂亮两个字说出来,可能是觉得当着楚静的面,夸另一个女人漂亮不大合适。

“疾病是不会同情任何人的。”楚静没在意他说什么,她在尽一个医生的职责。

老王赶忙将花篮和水果摆放到窗台上。

“有什么困难需要我们学校解决?”楚玉良问。

“这你得跟家属谈,我是医生,没法回答你。”

楚玉良哦了一声,本来他还想在楚静面前表示一下学校的关怀,老王来时带了5000元钱,是他点头同意的。听楚静这么一说,他倒是不好意思开口谈钱了。

正说着,病房门轻轻一推,进来一位中年男人。陪同楚静的护士赶忙向他介绍:“这位是病人的表弟,这些天病人都是由他照顾的。”

楚玉良伸出手:“我是江北大学的,姓楚。”

那人握住楚玉良的手,客气道:“我认得你,江北大学党委书记。我叫徐大龙,在江龙县工作。”

楚玉良疑惑了一下,感觉徐大龙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一时又记不起来。

徐大龙又说:“我正在读江北大学研究生班,算是您的学生,不过我这个研究生是在职的。”

楚玉良哦了一声,抽回自己的手,他疑惑的不是这件事,徐大龙这名字,他真是在哪里听过,但绝不是在研究生班上。在职研究生班,是江大跟春江市委党校联办的,在大学也算是一门产业,但这事跟他关系不大。他是书记,重点工作是抓思想。

交谈几句后,楚玉良告辞,医院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况且这里的气氛他受不了,一个鲜活的生命躺在床上,慢慢让药水把自己熬尽,对谁来说,都是件痛苦的事。

楚静没有远送,刚走到病房门口就跟他说了再见。徐大龙倒是一直跟着,下了电梯,快要分手时,徐大龙忽然问:“楚书记,我表姐夫的事,什么时候能有个结束?病人躺在床上,学校能不能通融一下,让他有时间陪陪自己的妻子?”

“你表姐夫?”楚玉良忽然听见徐大龙说表姐夫,糊涂了。

老王赶忙说:“就是路平。”

楚玉良惊讶了,停顿了几秒钟才道:“这事我还真做不了主,我这个党委书记,管得了校内管不了校外。”

徐大龙遗憾地垂下目光,脸上的希望暗下去。

楚玉良趁势离开,上了车,他才长叹一声:“老婆患上了不治之症,他又……这个家,真让人伤心。”

见老王沉着脸不说话,他又道:“对了,楚医生怎么对强部长的事漠不关心?”

老王还是没说话。楚玉良只好闭上了嘴巴。

车子刚要出医院大门,突然被耿立娟的母亲拦住了。

耿立娟的母亲为女儿四处筹措住院费,跑得双腿都要断了,才借到可怜的5000块。她揣着5000块钱,急匆匆回到医院,一抬头,猛然发现了楚玉良的车。

好啊,楚玉良,你总算让我给撞上了!

“下车!”她冲车内的楚玉良说。

楚玉良颇为丧气,怕遇谁,偏就遇到谁。犹豫片刻,他还是顺从地下了车。

“楚书记,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啊。”老太太话中有话。耿立娟住院后,老太太找过江大,想从江大这边寻求点支持,工会老王再三说,这事得楚书记点头。老太太就去找楚玉良,她找一次,楚玉良忙一次,到现在,都没能从楚玉良这儿得到答复。

要说,老太太跟楚玉良还算认识,老太太以前在单位也当过一阵子领导,台上台下的也跟楚玉良打过几次照面。没想到现在她退下来了,楚玉良反倒装作不认识了。

“有什么事吗,我很忙。”楚玉良极不耐烦地说。

“忙?你楚书记当然忙,忙上忙下,忙里忙外,忙完你的事,还要忙别人的事。”老太太一气之下说了许多,越说越离谱,越说越不沾边。楚玉良赶忙打断她:“有事只管讲,我还急着开会。”

“好,我问你,姓路的是不是你们江大的干部?”

“你是问路平吧?”楚玉良松口气,他真怕老太太一激动说出不该说的话。还好,老太太只是问路平。不过,他的心里还是嘀咕,老太太拦他,究竟想做什么?要钱,还是……

“就是这个白眼狼!”老太太恶狠狠地说。

楚玉良彻底松下一口气,看来,老太太是为路平发火,这就好,只要不冲着他楚玉良,一切话都好说。

“老人家消消气,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我们跟你一同想办法。”

“想办法?人都病成这样了,你们才知道想办法?我问你,姓路的为什么没来?”

“这……”楚玉良不好回答了,难道老太太还不知道路平已经“进去”了?

“是不是你把他送到了纪委?”老太太忽然问。

楚玉良蓦地一怔,警惕地瞪着老太太:“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明白?姓楚的,你干的好事以为别人不知道?别在这里人模狗样给我装,我林墨芝还没老糊涂!”

楚玉良暗暗叫苦,这个老太婆,真是疯了!不过嘴上,他还是很和气:“老领导,就事论事,攻击别人的话,最好不要乱讲。”

“乱讲,你说我在乱讲?”林墨芝脑子里不知道是什么想法,兴许是让女儿的病急坏了,讲话有点疯癫。“那好,楚书记,我今天就跟你好好讲一讲,让大家听听,你楚玉良楚书记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林墨芝摆出一副不说清楚誓不罢休的架势,样子比刚才凶了许多。这期间,就有进进出出的人往这边涌来,不大工夫,楚玉良他们就被众人围住了。

工会老王赶忙跟林墨芝说好话,劝她消消气,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别把话题扯得太远。林墨芝咽了几咽,最终没把牢骚话冲老王发出来。女儿住院后,老王陪着校长孔庆云来过两次,女儿第一笔住院费,还是他代交的。一看老王出面,林墨芝不好发作了,不过对楚玉良,她还是怀恨在心。

这事说来话长。路平跟耿立娟结婚后,感情很好,小两口恩恩爱爱,小日子过得很滋润。唯一的缺憾,就是没有生育。为此事小两口奔走了不少地方,求医问药,寻偏方。林墨芝也为女儿捏一把汗,生怕查出是女儿的问题。林墨芝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就生育得晚,三十多岁才有了孩子,就为这点,两口子差点离了婚。林墨芝怕路平有意见,对女婿是格外的好。她退休退得早,退下来没事,就主动当起了女儿家的保姆,所有家务她都默默承包了。路平下班回来,茶都不用自己泡,林墨芝会亲手给他捧上一杯热腾腾的茶。晚上还要为他准备洗澡水,把路平侍候得跟皇帝一样。小两口四处寻医那些年,开销紧,林墨芝把每月的退休金都贴补在了这个小家里。谁知不幸最终还是降临了,奔走了多家医院后,耿立娟最终确信,她患有先天性输卵管畸型,不能生育。

林墨芝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就是,路平会不会提出离婚?那段时间,路平表现得格外优秀,不但对耿立娟好,对她也是分外热情。路平在学校忙,不能按时回家,自从耿立娟的病情确认后,路平一下班就回家,回来就抢着做饭。周末,他一准儿要推掉应酬,陪她们母女上街购物。林墨芝有时借口腿疼,不去,故意给他俩单独上街的机会。女儿一回来,她就拐弯抹角问,今天转了哪些地方,购物没,谁掏的钱?女儿一一作答,顺便再把老公夸一番,林墨芝这才舒舒服服展开笑脸,哼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上街转悠去了。

这样过了没一年,就在林墨芝彻底放下心,踏踏实实搬回自己的家没多久,风云突变,路平跟耿立娟闹了起来。一开始小打小闹,拌个嘴怄个气打个冷战什么的,后来慢慢升级,终于有一天,两口子大打出手,耿立娟披头散发跑回娘家,跟妈妈哭了一晚上,并且说出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路平有了外遇,他跟一个叫龚建英的女大学生在校外租了房,早就过起了小日子!

林墨芝震惊了,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在她眼里忠厚老实一心扑在学问上的路平会做出这种事。“他可是为人师表的人啊”半天,她这么说了一句。后来的消息证明,女儿耿立娟并没说谎,早在一年前,也就是耿立娟在北京协和医院得到最终诊断结果,此生不能受孕时,路平跟江大教育系大四女生龚建英就有了非正常男女关系,龚建英还为路平堕过一次胎。据说堕胎之前,龚建英以死威胁,非要逼路平娶她。路平慌了手脚,生怕这事张扬得太厉害,会惊动校方。一个已婚的男教师跟自己的女学生发生这样有悖师道的事,校方是坚决不会放过的。无奈之下,路平给了龚建英几万块钱,并答应等龚建英大学毕业后,一定娶她。龚建英怕他反悔,让他写了保证书,并在保证书上特别注明,路平跟耿立娟的婚姻,必须在她大学毕业前一个月解除。

谁知未等路平提出离婚,耿立娟就先患了白血病,也许是上苍有意要成全姓路的,让女儿得了这不治之症。女儿住院期间,路平只来过两次,一次拿来3000元钱,一次提来一篮水果。

一想起这事,林墨芝的心就如刀割般疼,就忍不住要冲老天吼上一声:老天爷啊,你怎么这么不公?

林墨芝还得知,路平之所以有恃无恐,置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妻子于不顾,公然跟自己的学生在外同居,是因背后有楚玉良撑腰!

这天的战火最终没燃起来,工会老王使出浑身解数,将义愤填膺的林墨芝拉到了一边,正好徐大龙下楼,老王将林墨芝交给徐大龙,就又急匆匆去找楚玉良。

楚玉良并不清楚,老太太跟他发的哪门子邪火,更没想到,老太太会把路平这笔烂账记在他头上。

要说楚玉良也冤,路平跟那个叫龚建英的乡下学生有染,这事他知道,是无意中撞见的。有天楚玉良去校办找路平,想过问一下学生公寓管理的事,门锁着,敲半天没人应,打电话也没人接,楚玉良来气了,上班时间不坚守岗位,这是哪门子校办主任。他打电话叫来校办秘书,秘书告诉他,路主任就在办公室,没出去。楚玉良不相信,让秘书带他去。结果秘书打开门后,他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

路平跟龚建英正在慌慌张张整理衣服。看见一脸窘相的秘书,路平结结巴巴问:“你……你不是去教育厅了吗?”

秘书是个刚毕业的女孩子,她也没想到会撞上这一幕,脸上烧起两个火团,十分困窘地说:“我……我没把资料带全。”

那天的楚玉良表现出良好的素质,他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轻轻咳嗽一声道:“没事,我来看看强部长在不在这儿。”

第二天,楚玉良就把龚建英叫到了自己办公室,结果,龚建英哭哭啼啼跟他说了三个小时,差点让他一激动干出错事来。不过,龚建英等于是帮了他一个忙,这个忙,除他之外没人知道,包括当事人路平,也被蒙在鼓中。

楚玉良深深吸口气,有时他也会对路平动动恻隐之心,更多时候,他却认为他是活该。

谁让他当初要往孔庆云那条线上站呢?

2

搬迁工作受阻,立即引起了江北高层的注意,冯培明还在春江,就将电话打给李希民。冯培明这次没有客气,话说得很硬:“希民同志,你这个厅长怎么当的,省委定下的调子,你也敢推翻?”

李希民急忙检讨:“老领导,不是我推翻,情况你也知道,城市学院这边,思想老是统一不起来……”

“统一不起来,我怎么没听说过?”冯培明打断李希民,“我看这不是思想统得起来统不起来的问题,而是我们怎么贯彻执行省委决定的问题。希民同志,你是行政主管领导,闸北新村的搬迁,关乎江北高校的稳定与发展,这个道理,你怎么总是不明白?”

“老领导,利害关系我都清楚,只是……”李希民似乎有难言之隐。

冯培明不管这些,他就一条,搬迁工作不能停,谁停谁负责。眼下是什么时候?调研组就在江北,闸北新村是调研重点,有人已经在拿闸北新村跟他过不去,如果搬迁上再出问题,他这个省政府主管领导,闸北新村的倡导者、项目总指挥,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希民啊,别找理由了,花点精力,跟下面做做工作,看看崔剑那边是不是有别的顾虑,如果有,就让他开诚布公讲出来,别搞这种云里雾里的老套数。”冯培明大约觉得前面几句话讲得太硬,会伤着李希民,遂改变语气道。

这也是冯培明近来的变化之一,换了以前,他是意识不到这些的。冯培明到现在才意识到,以前不是自己硬朗,而是手中的权力硬朗。人只有离开舞台,才能感觉到那个舞台有多重要。可惜,他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放下电话,冯培明忍不住又是一阵儿悲伤。为自己,也为那些跟他一样离开政治前台的人。很久,他的思维才回到崔剑身上。

崔剑就是江北城市学院院长,原院长出事后,教育厅党组在江北城市学院院长人选上有过犹豫,后来李希民担任厅长兼党组书记,提出让崔剑挑重担,当时冯培明是不同意的,不过他已到政协,不好明着阻止,只是委婉地提醒了李希民。谁知李希民还是坚持己见,将崔剑报到了省委组织部。后来李希民跟冯培明作过解释,理由有两条:一是城市学院经历了原院长贪污腐败大风波后,元气大伤,班子里现有成员,或多或少都受到牵连,实在找不到合适人选。二是崔剑是原金江师范专科学校校长,有管理经验,师专让城市学院兼并后,崔剑一直搞教务工作,此人跟原班子一直保持着距离,称得上独善其身,让他出任院长,可以端正校风。

冯培明对他的解释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只有一点,为什么自己费尽心力将李希民扶植到教育厅厅长的位子上,李希民屁股还没坐稳,就敢绕开他的意见行事?对此李希民是这样说的:“老领导,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城市学院这盘棋,实在不好下。”

“哪盘棋也不好下!”那天冯培明用这样的话警告过李希民。果然,李希民收敛了,此后诸多事,都是先到他这儿听取意见,回去再拿主意。然而,冯培明终究还是意识到,这种汇报跟过去的汇报已完全两样了,过去是他只要一犹豫,下面的人就会立马变调子,现在呢,尽管李希民等人也表现出足够的尊重,但也只是尊重而已,并不因为他的态度而改变什么。

冯培明隐隐觉得,最近,李希民这边,又有点不大对头,他一时也把握不准。会不会……冯培明不敢想下去,如果事情真的朝那个方向发展,他也只能默默吞饮苦酒了。谁让他当初把闸北新村想得太乐观,非要力排众议,拍着胸脯向省委保证,一定要在闸北建起一座跟国际接轨全国一流的高教城呢?现在看来,是他错了,凡事不可太激进,激进就是冒险,就是缺少科学精神。这些,他都想到了,但是,想到是一回事,承认又是另一回事。他知道,庞书记一直对闸北新村不表态,不肯定也不否定,就是在等他反省,等他主动承认错误。

这个错误,他能承认吗?如果承认了,岂不让夏闻天等人笑他一辈子?笑倒也罢了,谁爱笑就让谁笑去吧,他冯培明管不了,问题是,一旦承认,闸北新村所有的过失,包括那些藏在背后的黑幕,会不会都成为射向他冯培明的箭?

怎么会有那么多黑幕呢?冯培明想不通,当初,他可是尽心尽力去做这项工作的啊,怎么就会让别人钻了空子?

用人不当!冯培明猛地就想到这个词,紧接着,一张脸在他脑子里浮出来,不,不是一张,很多张。这些脸,当初是怎样的忠诚啊,怎样的对他信誓旦旦啊!

败笔,真是败笔。冯培明懊恼极了,自己怎么会留下这么多败笔呢?

李希民没敢耽搁,跟冯培明通完电话,第二天他便找崔剑谈话,谁知这场谈话,却将李希民逼到了一个更加危险的境地!

崔剑明确表示,城市学院不搬,不但不搬,他还提出一个相当苛刻的要求:重新评估和论证搬迁方案,并在社会上广泛公示,征求社会各界意见。同时,对原江北城市学院跟万河实业签订的工程施工合同进行评审,看合同中是否存在有违公正公平原则的内容和条款。

未等崔剑说完,李希民头上的汗就下来了!

他判断得没错,崔剑不搬是假,他是借搬迁制造矛盾,进而将矛盾引到跟万河实业的合同上。其实他讲的公示和征求意见都是托词,是挡箭牌,真正的目的,就是想把焦点引到万河实业上!

这步棋,走不得啊!

李希民掏出纸巾,连着擦了几次汗。末了,端起水杯,一口气灌了下去。

李希民担任教育厅厅长和党组书记之前,曾是教育厅副厅长,闸北新村领导小组成员,兼办公室主任。也就是说,关于万河实业跟江北高等院校之间的合作,他都一清二楚。闸北高教新村一大半工程,都是万河实业承建的。万河之所以能拿下如此多的合同,首要的一条,就是敢垫资。谁都知道,闸北高教新村是在资金严重不到位的前提下破土动工的,按冯培明当时的话,就是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资金不是问题,思想才是问题。有了敢于发展敢于创新的勇气和胆量,闸北新村的资金就能解决。这也是冯培明当时在项目论证会上讲的。

冯培明给出的第一条办法,就是找施工单位垫资搞建设,边建设边找投资。就这一条,就把其他参与竞标的施工单位全给挡在了红线外,最后只剩下万河一家。

然而万河不是傻子,万氏兄妹在建筑这条河里这么些年,能到现在这个规模,不能不说他们有超人的智慧和过人的胆量。万河提出的条件是,让建设单位以原有土地作抵押。也就是说,万河替高校搞了工程,高校如果不能按期支付工程款,万河将拿高校在城区的校址和土地抵押。

真正的落脚点在“土地”两个字上!

还有,闸北新村已经规划或划拨给高校的土地,万河享有部分处置权。也就是说,当旧校址土地作价后仍不能偿还工程建设款时,万河可以拿闸北新村的土地抵押。

两边都是土地,而高校对土地是没有处置权的,土地属于国家。万河跟高校签订的合同,严格意义上来说,都是违法合同。这点,万河清楚,高校也清楚,作为主管部门领导,李希民更是清楚。

大家都清楚,可是大家都要凑齐了来犯这个错误,李希民心里,就不只是疑惑了,是怕,是比怕还要严重的感受。闸北新村虽然是一项具有重大战略意义的工程,但真要追究起来,漏洞或是后患还是不少。

现在崔剑就站了出来。他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第一个敢于向规则挑战的人,也是第一个向政府发难的人!

李希民想,崔剑敢讲,是因为合同不是他当院长后签的,或者,他当院长后,仔细研究了合同,终于发现,高校跟万河,在这项事关百年大计的重大战略工程面前,都抱了可怕的投机心理。

“崔院长,这事,这事……”李希民捧着水杯,有些张口结舌。

“李厅长,这不是我崔剑个人的意见,是全院教职工的意见。另外,闸北高教新村这样搞下去,是有悖最初建设原则的,也是国家法律所不容许的。”

李希民万万没想到,在他印象里很少关心时事的崔剑,会突然站出来,给他出这样一道难题。如果换了孔庆云,换了黎江北,哪怕提得比这更尖锐,他也能理解,可他是崔剑啊!连崔剑这样的同志都对闸北新村发出了不同声音,这工程……

没办法,他只能将电话打给冯培明,这次冯培明说得很坚决:“想论证?难道闸北高教新村不是在反复论证的基础上确定的,难道省委作出这一决定,没有公开征集各方面意见?这个崔剑,他到底想干什么?”

到了这时候,李希民也不想隐瞒,隐瞒其实已经无济于事,再者,李希民也想让问题变得严重一些,以引起冯培明的重视。他想了想,说:“老领导,提出异议的不止是崔剑一人,黎江北还有林教授他们,对闸北新村都有不同的声音,问题一旦反映到调研组那里,怕是想遮掩也遮掩不了,不如现在就认认真真回头看吧!”

“黎江北?”电话那头的冯培明忽然就不做声了,怎么什么事都少不了这个黎江北!片刻沉默过后,他凄然一笑:“希民,你们别什么事都往江北委员身上推嘛,江北委员是江大教授,怎么又跟城市学院扯上了关系?”

“老领导,我这是实事求是,今年三月份,教育厅组织过一个考察团,考察广东那边的发展经验,黎江北跟崔剑是一块去的。再者,崔剑反映的情况,也不是……”

“够了!”冯培明猛地打断李希民,“出了问题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老是往别人身上推。江北委员思想是过激一些,但不能把所有矛盾都往他身上推!”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李希民一头雾水,他实在搞不清,冯培明为什么又突然袒护起黎江北来了?

比他更搞不清的,是冯培明。

这晚,远在春江的冯培明没睡着,不,他根本就没睡。接完电话到天亮,他一直坐在沙发上。他本来是到春江处理其他事情的,那事情很棘手,也很被动,只怕是他这辈子遇到的最最棘手的一件事。一想到这些,他就恨儿子,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到现在还给他添乱,而且是大乱子!前不久春江这边有人向他反映,有人在春江背着他搞小动作,那个叫黄南起的中医,也在跃跃欲试,四处搜集证据,目的,就是想把一件隐秘的事翻出来。

相比闸北新村,黄南起他们翻腾的这件事才是最致命的。要不然,他也不会把盛安仍他们撂在省城,神神秘秘跑到春江来。这是一把烈火啊,一旦烧起来,后果不堪设想。他必须提前查清楚,儿子在这件事上到底起了多大作用,是不是真像外界传说的那样,是儿子一手策划的?如果真是那样,这次,怕是他也保不了他!

混账东西!冯培明恨恨地骂了一句。一向很自负的冯培明不得不承认,在儿子的教育上,他是失败者。自己一生的清白,怕真要毁在这个孽障身上。

但愿儿子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绝,也但愿这件事是别人背着他做的。那么,这个家也许还有救。

想着想着,他的注意力又回到黎江北身上,这个黎江北,真令他头痛啊。平心而论,他对黎江北的工作还有较真精神,是持赞同意见的。如果政协委员都成了占着位子不敢说话不想说话的角色,那人民的拳头岂不是白举了,那份信任那份寄托岂不是白交付给他们了?可内心里,他又真不希望黎江北这么多事,尤其是在全国调研组来到江北的这些日子!

不管怎么,他得正视闸北新村的矛盾了,再不正视,怕真就没了机会。

第二天一早,匆匆吃过早饭,冯培明就往省城赶。

冯培明赶到省城时,风姿绰约的万黛河已经跟崔剑坐在了一起。

接到前教育厅葛厅长的电话,崔剑犹豫了好一阵儿,最后,还是来到了葛厅长说的独一品大酒店。没想到,坐在酒店等他的,不止是葛厅长一人,还有两张熟悉的脸孔。一张,是原教育厅官员,现在的公安厅第一副厅长,人称“铁面虎”的江北实权派人物。另一位,就是令他眼花缭乱的万黛河。

如果说万黛河对男人没有诱惑力,那是绝对的假话。如果说男人对万黛河不动心,那是鬼也不信的谎言。其实万黛河并不是一位轻易让男人动心的女人,她绝少给人这个机会。这些年,万氏兄妹在惊涛骇浪中跳舞,早已修炼得步伐独到,舞姿超群,甚至称得上出神入化。业界有句玩笑话,万泉河要是开口一笑,江北地产业就会晴上半年,说的是万泉河的低调、冷漠、从不露笑容。还有一句更富联想,万黛河要是略施粉黛,阳光都会逊色三分。

在太多人的印象中,万黛河老是那身工装,再不就是一身很随意的休闲装,绝少用服饰把自己的美艳展示给别人,就连冯培明也很少看到她艳光四射魅力飞溅的那一刻。然而今天,万黛河精心打扮了自己,一袭时尚大胆的黑色紧身裙装,衬托得双峰饱满曲线毕露,柔软的质地、大胆前卫的设计,一看就是出自国际都市。发型是刚刚做的,就算省电视台主持人,怕也难得请到如此高超的美发师。脸上虽是淡妆,但化得如同五月的天空,用晴朗和灿烂把所有的瑕疵都掩去了,你只要扫一眼,再灰暗的心情也能瞬间晴朗。

在艳光四射的万黛河面前,崔剑有片刻的分神,心旌摇曳了那么一下,又摇曳了那么一下,然后,稳住了。

崔剑是知识分子,但他这个知识分子跟黎江北那样的知识分子又有不同。他把自己称为性情中人,他认为像黎江北那样活着太委屈了。心里只有工作,只有专业,这种人比木头还枯燥。这是他跟黎江北说过的原话,是黎江北因为一个女人批评他时,他反驳黎江北的。是的,崔剑喜欢女人,这点他从不避讳,也避讳不了。他干下的事,他自己知道,黎江北也知道,他抵赖不掉。

实在被黎江北批得猛了,他就狡辩,说他的喜欢跟别人的喜欢不同,别人是带着情欲,带着贪婪,他呢,只是带着对美的赞赏。“江北啊,你对美视而不见,把生活过成一锅淡粥,可怕!”黎江北刚一反驳,他又道:“热爱事业没错,我也热爱,但男人仅仅为了热爱事业来到这世上,亏!我不,除了事业,我眼中还有美,这就是我比你活得丰富活得多彩的地方。”

“你那不叫多彩,是乱采,滥采!”黎江北驳斥道。

“算了,不跟你争,你这种人太正经了,正经得让我害怕。我不想过你那种日子,这事上你不要干预我,这是我的权利。”

“权利?你是色!早晚有一天,你会让这个‘色’字害了!”

崔剑绝不承认自己色,怎么会是色呢,我这是欣赏!黎江北不懂,这点他没资格跟我理论!崔剑这一生,对别的都不怎么贪恋,独独对美,有一份难以割舍的情怀。但他哪里见过如此不张扬不怒放却又光芒逼人的美啊!

这一天的崔剑,感觉眼前盛开着一大团绚丽的花朵,眩得他坐立不住,差点就把自己迷失掉。

崔剑之所以还能保持清醒,是他现在的心境不容许他对女人产生幻想,还有面前这两个男人,也压迫着他,让他腾不出心境去欣赏万黛河。

简单打过招呼,崔剑坐在了万黛河对面。这一坐万黛河就整个儿暴露在了他眼前。

崔剑后来发出感叹,都说青春对女人最重要,都说年龄是女人的本钱。这话错,大错特错。万黛河不年轻了吧,不青春了吧,但……眼睛,眼睛才是女人最最引以为傲的资本!可惜太多的女人忽视了这点。当然,眼睛之外那如江水般涌来的滔滔诱惑,还有那怦然怒放的绝艳光芒,都是这一天震撼他的风景。

饭桌上的气氛相当轻松,曾经的教育厅葛厅长、现在的省委组织部第一副部长对他仍是那么热情,当初考察班子时,就是葛副部长找崔剑谈话,后来又是他到学校宣布崔剑的任命书。崔剑对他是心存感激的。而对于有着“铁面虎”之称的公安厅陶副厅长,崔剑更不陌生,陶副厅长在教育厅工作时,跟崔剑有不少接触,当初城市学院改革,吸纳和兼并金江师范专科学校、金江教育学院、江北工学院等,他是改革小组的领导。后来查处原城市学院院长腐败案,正是由陶副厅长担任专案组副组长,他的铁腕作风给崔剑留下较为深刻的印象。

崔剑只是不明白,这三个人怎么会在一起,打电话叫他来,又是什么意思?

一阵儿寒暄后,他将询问的目光投向葛副部长,葛副部长脸色很暖,很“内部”,也很友善。“内部”是个暗语,是指官场中一条线或一个圈子中的人,官场还有很多这样的暗语,崔剑也是担任院长一职后才渐渐知道的。老实说,他对这种暗语抱有反感或是抵抗情绪,他自认为不属于任何圈子,也不情愿让谁划在某一条线上,碍于葛副部长的特殊身份,他也勉强笑了笑。

“今天来,没多大事,就是想叙叙旧,难得万总给我们提供这样一个机会,大家一块坐坐,聊聊天,交流交流感情。”说完,葛副部长意味深长地冲万黛河一笑。

万黛河慌忙将目光避开。崔剑没注意到这个细节,进门到现在,他都处在恍惚中,这样的场面,这样的机会,对他来说真是不多,两个重量级的人物加上一个重量级的美人,一下就把他的心给弄乱了。

见葛副部长盯着万黛河,下意识地,崔剑也将目光投向万黛河。万黛河脸上始终保持着一丝浅笑,那笑是粉红色的,偶尔也显出一两道白,但崔剑看到的,尽是红,白被他忽略了,或者他就压根没想到,万黛河这样的人,脸上也有露白的时候。粉红在他眼里一盛开,衬托得万黛河那张脸越发妩媚,等染了几杯酒,脖颈处那大片的空白也渐渐跟脸粉红成一色,崔剑目光里自然而然地多出一道道诱惑。万黛河感受到了这目光,略带矜持地低了一下头,然后开启朱唇,用性感的声音说:“三位都是我的领导,也是我的师长,我一直想请三位坐坐,聆听三位的教导,就是不敢贸然打扰,领导们的时间真是太珍贵了。今天我斗胆请领导们来,绝无别的意图,就是想跟领导们拉拉家常,当然,也希望领导们能对万河的发展提点宝贵意见。”说完,她捧起酒杯,给三位敬酒。

这番话让崔剑听得云里雾里,叙旧,有什么旧可叙?提意见?万河是江北建筑业的龙头老大,是地产界大亨,它的发展让人咂舌,用得着让他们几个提意见?等接过酒杯,崔剑就明白了,今天这出戏,还是为搬迁而来!

他沉默了,收住心思,再也不敢心猿意马,更不敢想入非非,一本正经端起脸,开始等他们打下一张牌。

陶副厅长跟葛副部长相视一笑,故意插科打诨,再次把饭桌的气氛搞活。崔剑绷了一阵儿,绷不住了,对方并没提搬迁的事,更没提闸北新村,看来是自己多疑了。他举起酒杯,试探性地给三位敬酒,除了万黛河略微推辞一番,他们两位全都爽快地喝了。

接下来还是不谈正题,扯东谈东,扯西谈西,扯得崔剑都没了思辨力。毕竟他只是一院之长,常年处在相对封闭的环境里,社会上这些花边新闻,小道消息,听得少,谈得就更少,而且,谈这些需要一种功力,一种耐心,一种良好的酒桌修养。崔剑恰恰缺少这些!

听着听着,他又发起了呆,这顿饭,到底吃的是什么味道啊?

就在他思想开小差的空,陶副厅长忽然说:“老崔啊,有件事忽然想起来,想问问你。”

“什么?”崔剑一惊。

“最近我在办一件案,一件二十多年前的旧案。这案呢,真是奇怪,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殉情,死了怕有二十多年了吧,本来这也不叫案,但最近有人举报,说女人是被人害死的,是一起谋杀案。”说到这里,陶副厅长顿住,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目光却定格在崔剑脸上。

“案子的事,我不懂。”崔剑道。

“不,我不是跟你谈案子,我是跟你谈女人,也谈谈男人。你说,案中的这个男人,20年来他该不该忏悔?”

“忏悔?”崔剑似乎听出了什么,目光一抖。

万黛河也被陶副厅长的话惊了神,陶副厅长跟崔剑谈这些,事先她并不知道,如果知道,她就不来了。当然,这是万黛河的心思,崔剑并不知道。崔剑不知道的还有很多,比如万黛河有她自己的原则,哪些话该在饭桌上说,哪些话不该说,心里得有个数,不该饭桌上讲的,绝不讲。比如万黛河对自己的打扮,跟谁在一起,穿怎样的服装,化怎样的妆,都有讲究。她今天这样打扮,这样化妆,绝不是为了崔剑。请她来的这两位,都是跟万河实业有着深刻关系的人,都是她不敢开罪更开罪不起的人。他们打电话请她,焉能素面朝天就来?

陶副厅长深一句浅一句往崔剑心上挠痒痒,万黛河听了一阵儿,憋不住了,但又不能明着阻止,只能故意扮出一副小女孩的脸色:“陶厅长,谈点别的吧,谈案子我怕。”

陶副厅长笑了一声,没理万黛河,继续跟崔剑说:“你是教育专家,又是心理学教授,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这……”崔剑垂下了头,男人,女人,殉情,谋杀……他在脑子里急速转动这些词。转着转着,忽然就转出一件事来。崔剑一震!一身冷汗嗖地涌出,本能地,他就想站起来。

“怎么,崔院长记起什么了?”

“没,没,我在瞎想呢!”崔剑拿起纸巾,不停地擦汗。万黛河见状起身,却又不知道站起来做什么。尴尬了一会儿,走到空调边,调了一下温度。

接下来是沉默,是胶着,是让人熬不过去的一段尴尬。

终于,陶副厅长又开了口,这次他一开口,崔剑就真正坐不住了。

“对了老崔,有个人想跟你打听一下,你以前有个助手是不是叫陆小月?”

“陆小月?”崔剑像是被什么东西狠咬了一下,一直固定在椅子上的身体猛地一抽:“陶厅长,你打听这做什么?”

“没事,随口问问。”陶副厅长真就是一副没事的表情。

万黛河连着打了几句岔,都没能将陶副厅长的话止住,脸上的粉红一褪而尽,显出比崔剑还烦躁的神色。

葛副部长见状,往她跟前凑了凑,跟她开起了不荤不淡的玩笑。万黛河硬着头皮,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心里再三提醒自己,一定要笑,笑啊!

好久,等陶副厅长说得差不多了,葛副部长才扭过头,装作才记起他们似的,问:“你们谈什么呢,这么投缘?”

“我跟崔院长谈一件旧事。”陶副厅长点上烟,悠然自得地吸了一口。烟雾吐出来,罩住了崔剑失色的脸。

连抽几口,陶副厅长像是忽然记起一件事:“对了,有张照片大家看看,这女孩,也许你们认得。”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放在桌子上。万黛河看了一眼,就知道今天这顿饭的真实目的了。她心里掠过一股寒意,人啊,为达到目的,怎么什么方法都敢想呢?

想归想,场面还得应付。毕竟,如果这时候她不解围,崔剑怕真就没了退路。她再次扫了眼照片,故作惊讶道:“好漂亮的女孩子,文静、端庄,陶厅什么时候对女学生感起兴趣了?”

“别乱说。”陶副厅长抢白了一句,继续对崔剑说:“崔院长认得吗?”

崔剑赶忙摇头。其实他的目光并没往照片上看,要是看了,也许他就不这么说了。

一直保持缄默的葛副部长拿起照片,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说:“这个女孩怎么这么眼熟呢?哎,崔院长,你看看,是不是你们城市学院的?”

崔剑不能不看了,这一看,崔剑就又惊出一身冷汗。

照片上的女孩子不是别人,正是陆玉!

3

第三天下午,黎江北听到城市学院再次搬迁的消息,顿感纳闷,怎么回事儿,老崔不是说先不搬的吗?

城市学院暂缓搬迁,还真是黎江北的主意。黎江北跟崔剑说来也是老熟识,早在崔剑担任金江师专校长时,两人关系就已很密切。一来两人的专业都是教育学,崔剑后来侧重到教育心理学方面。二来,江北大学跟金江师专是教学联系单位,两家关系本来就很好。崔剑担任城市学院院长后,两人常常就教育行政及高教发展方面的问题交换意见,崔剑就城市学院未来发展方向及学院管理中的具体问题请教黎江北,黎江北每次都毫无保留地谈上一大堆自己的看法。

关于闸北高教新村这个话题,两人聊得比较多,最最实质性的一次,还是今年三月去广州考察。那次考察,两人一路都住在一起,夜里无事,就拿高教界的事儿解闷。有天夜里,崔剑大着胆子就将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其中就有合同中的几个疑点。

“这事儿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儿。”崔剑说。

黎江北被崔剑的话吓住了,说实话,尽管他对闸北高教新村持不同意见,前后提过几次这方面的提案,但那都是大方向上的,焦点是对“教育产业化”和“高校巨额负债”的质疑。对崔剑说的合同,他却一概不知,毕竟他只是一名普通教师,有些机密他是无权知道的。崔剑这一说,立刻引起了他的警觉:“老崔,这事可不能乱说,得讲原则。”

“江北,我的话你还不信,我崔剑是乱说的人吗?”崔剑一本正经。

也是在那晚,崔剑还告诉黎江北,闸北高教新村背后还有一个秘密,土地征用有猫腻。崔剑说,他也是在担任院长一职后才听说的,用于建设高教新村的土地,一半原来属于荒地,无产权,按政策规定,如果这些土地用来兴办教育及公益事业,政府完全可以按行政手段划拨。但凑巧的是,就在闸北高教新村建设项目论证前一年,一家名叫“腾飞实业”的公司在极短的时间内在国土部门办理了这片土地的租用手续,租用期限为50年。尔后,该公司对那片荒地做了简单平整,上面建起一些临时性建筑物,这些建筑物的具体用途不得而知,但造价绝对低廉。高教新村项目论证通过后,第一项任务就是征用土地,一年前还无人问津的闸北区荒地突然开始爆炒,短短3个月,地价就翻了10倍。用于建设江北大学和城市学院的1号区和12号区,前后倒了六家公司的手,每亩地溢出的价格为80万元,单是这一笔,闸北新村就增大投资3个亿。

“3个亿啊,江北,你能想得出,这3个亿最终去了哪儿?”

黎江北摇头。

崔剑声音低沉着说:“这里面有名堂,那个腾飞实业我打听过,根本就是家皮包公司,将地价炒起来后,他们就拿钱走了。”

“真有这事?”黎江北还是不相信,闸北新村是全省重点工程,纵是胆子再大,也没谁敢动它的念头吧?

那次回来,黎江北开始留心这件事,无奈,他的信息多一半来自底层,来自民间,而这些涉及投资和土地转让等绝对高端的秘密,他无力获得。有次跟周正群闲聊,他大着胆子将这事说了出来,没想到周正群当时就黑了脸:“江北,你是政协委员,是省政府参事,觉悟不会低到如此程度吧?街头巷尾的传言,你也敢信?”

一看周正群的脸色,黎江北没敢再细问,此事也就暂时放下了。谁知一周前,崔剑突然神秘地找到他,说那家公司他打听到了,果然不出所料,是一家黑公司。

“哪家?”黎江北正被吴潇潇和长江大学弄得心烦意乱,没有心思听崔剑绕来绕去。

“腾飞实业。”

一听“腾飞”两个字,黎江北猛地抬起头,无独有偶,两天前他收到一封群众来信,信上说的也是这家“腾飞实业”。

“想不到吧,该公司的法人代表竟是陆小雨。”崔剑的声音很沉重,为打听这家公司,他真是费了不少心血。

“陆小雨?老崔,你瞎扯什么?”黎江北失声叫道。他诧异地盯着崔剑,感觉崔剑突然变得有些不可思议。

黎江北收到的那封群众来信检举说,腾飞实业是万河实业旗下的一个子公司,幕后老板是万泉河。

“这次我绝不是瞎扯,我有真凭实据。”崔剑说得很坚定。

黎江北更加惊愕地瞪住他:“什么证据?”

“我找到了陆小雨,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真的?”黎江北越听越糊涂,崔剑怎么又当起侦探来了?

等崔剑说完,黎江北就不糊涂了,而且他坚信,崔剑说的是实话。

陆小雨是江龙县人,最早在江龙县工商银行工作,后来因一起金融诈骗案被判入狱。七年前,陆小雨被提前释放,出狱后一度在社会上漂,差点因偷盗再次入狱,就在这时胡阿德找到了她,让她到自己的装修公司当保管。胡阿德跟陆小雨算是旧相识,早在江龙工作的时候,两人就闹过一场大风波,陆小雨入狱,跟胡阿德有很大关系。这事儿黎江北陆续听过一些,不是太详细,但胡阿德跟陆小雨能再次走到一起,黎江北信。

崔剑说,陆小雨先在胡阿德的公司做保管,很快就升到管理层的位置,并且跟胡阿德公开同居,俨然一对夫妻。一年后胡阿德注册了腾飞实业,说是送给陆小雨的礼物,陆小雨非常开心,跟胡阿德的感情更是快速升温。按照胡阿德的指示,腾飞实业先后在闸北和湖安完成两次圈地,高价出手后迅速解散,公司从成立到解散前后不到两年时间。

黎江北感觉这事蹊跷,崔剑也说这事不正常。腾飞实业解散后,陆小雨突然失踪,有人说她去了香港,也有人说她卷款逃往新加坡。一个月前,崔剑在长江边一个叫外来妹的酒吧意外碰见了她,这才知道,这几年里陆小雨哪儿也没去,她就躲在金江。

陆小雨并没拿到钱,她让胡阿德耍了,耍得很惨。胡阿德借她的手完成了圈地洗钱,然后一脚踹开她,还威胁她,如果敢乱说,就让她再次进监狱。

“混账,畜生!”黎江北激动地骂起脏话,一个人怎么能卑鄙到如此程度呢?据他所知,这已是胡阿德第二次利用陆小雨,并且每一次都这么心狠手辣。

那天崔剑说完,半天不做声,可以看出,崔剑很痛苦。陆小雨的悲惨遭遇触动了他,也勾起了他的往事。往事很痛苦,简直不堪追忆。

黎江北本来不该多问,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没必要翻腾出来。有些伤疤长在心上,哪怕轻轻一碰,都会出血。尽管他对崔剑很有意见,但在这件事上,他还是能理解他。

“老崔,你是不是还在想她?”过了好长一会儿,他又问。

崔剑痛苦地摇摇头:“江北,你就什么都别问了。”

鉴于这个重大发现,崔剑决定放慢搬迁的脚步,他说:“现在可以断定,闸北高教新村后面隐藏着一个巨大黑幕,有人借闸北新村大发教育财。”见黎江北不说话,崔剑又道:“江北,你信不信,胡阿德后面,一定还站着别人,他一个装修公司老板,还没这么大能耐。”

黎江北当然信,同样的疑问早在他脑子里盘旋,只是,幕后力量绝非等闲之辈,凭他和崔剑的力量,根本就撼不动这棵大树。目前周正群又在接受调查,他的消息完完全全被封锁着,就连他的秘书杨黎也打听不到一点儿周正群的消息,前些日子还跑来找他问消息。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又不能直接找庞书记反映。怎么办?两人斟酌来斟酌去,决定先以城市学院的搬迁制造矛盾,引起高层注意,逼幕后力量现身,根据事态发展,再寻良策。

谁知事情才过了三天,搬迁的脚步尚未完全停下,突然又……而且这一次,几家学院像是铆足了劲,不约而同地加大了搬迁力度。

这事太过蹊跷,黎江北给崔剑打电话,想问问真实情况,谁知电话关机,打到城市学院,秘书吞吐半天,说崔院长病了,昨晚住的院。

“住院?”黎江北越发莫名其妙,几天前崔剑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会生病住院,莫非……

他问什么病,住在哪家医院,秘书支吾了两声,啪地将电话挂断了。

黎江北顿感事情不妙,一定是有人向崔剑施加压力!

黎江北拿着电话,茫然地站在屋子里,联想到这些日子吴潇潇一系列莫名其妙的举动,还有外界可怕的传闻,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就在他决定找庄绪东问个究竟时,调研组一位成员走进来,声音急促地说:“黎委员,你快去看看,陆玉要退学。”

“退学?”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陆玉怎么会退学?

“我刚去吴校长办公室,正好撞上她跟吴校长交退学申请。”

“乱弹琴!”黎江北吼了一声,拔腿就往吴潇潇那边跑。

这是一场注定要发生的冲突,似乎从吴潇潇到内地的那一天,一切就已在酝酿。这怪不得吴潇潇,如果黎江北有机会,能深入地了解一下吴潇潇的内心巨变,感受她的痛,体味她的苦,或许,黎江北就不会责怪吴潇潇了。然而,上帝没给黎江北这样的机会,或者,吴潇潇本能地拒绝着他,排斥着他,这拒绝,这排斥,有太多不为人知的原因,也有太多无奈与尴尬。

吴潇潇原本是怀着满腔热情回到内地的,跟父亲吴含章一样,能在内地创办一所高校,为祖国的教育事业贡献力量,对此吴潇潇深感荣幸。得知父亲有意要将这所学校交到她手上,由她来管理时,吴潇潇激动得彻夜难眠,她在电话里跟父亲说:“爸,你真的愿意把它交给我?”父亲呵呵一笑:“你是我唯一的女儿,不交给你交给谁?”

父女俩斗了一阵儿嘴,父亲言归正传,让她把香港那边的事务委托给助手,尽快来到江北。吴潇潇当时并不清楚父亲的真实意图,还以为父亲是想借长江大学考验她。父亲曾用类似的方法考验过她,她在香港吴氏企业默默无闻地干了两年,最后才得到父亲的首肯,正式接过这家企业。直到父亲去世,吴潇潇才明白,父亲这次不是考验她,是想得到她的帮助。长江大学遭遇一系列危机,几次险些被迫关门,这让在商场上从未失败过的父亲尝尽了苦头,也让父亲痛感内地办事的艰难。父亲力不从心,更有些茫然或不知所措,他想年轻的女儿比他开明,或许能应对得了这复杂的局面,他想让女儿帮他处理这些十分棘手的事情。可惜,父亲没有等到这一天,他还没把自己的真实意图讲出来,就一头栽到了地上,再也没爬起来。

父亲的去世给了吴潇潇当头一棒,差点被打翻在地,好在她挺了过来,并且没有丧失信心。然而,接下来的一系列遭遇,让她困惑、迷茫,甚至渐渐迷失了自己。“我又何尝不想坚守呢,但你告诉我,这样的环境,你让我怎么坚守?”后来的某一个日子,吴潇潇捧着苦咖啡,痛彻心扉地对黎江北说。

然而这一天,吴潇潇对黎江北并没这么客气,话语里甚至暗含着敌意。黎江北进去时,吴潇潇正拿着陆玉的退学报告,一脸深沉地坐在那儿。两页薄薄的纸,似有千斤之重,让这位26岁起就跟着父亲闯荡江湖的女中豪杰双手发抖。黎江北看了她一眼,将目光移到陆玉脸上,陆玉很平静,黎江北见到的陆玉总是透着一种平静,唯一发疯的一次,就是在张朝阳的病房里。

“陆玉同学,你不能这样做。”黎江北说。

陆玉回望他一眼:“对不起,教授,我已经决定了。”

“你的决定是错误的,陆玉同学,你是学生,怎么能不读书呢?”

“我不是不读书,我只是想离开长大。”陆玉说。

“长大有什么不好,你不是一直在为长大奔走呼吁想让它好起来吗?”

“那是以前,现在我想放弃。”

“放弃?”黎江北不解地盯了陆玉好一会儿,转向吴潇潇:“吴校长,这到底怎么回事?”

吴潇潇像是没听见,她对黎江北的到来无动于衷,沉默了片刻,她冲陆玉说:“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陆玉回答得很坚定。

“那好,想好了就去办手续。”说着,她掏出笔,就要在陆玉的退学报告上签字,黎江北急了:“吴校长,不能这么随便。”

吴潇潇这才抬起头:“你是说我随便?”

“我们要对孩子的一生负责,他们爱冲动,你我不能。”

“冲动?我吴潇潇从不干冲动的事!”说完,噌噌噌在申请书上签了自己的大名,递给陆玉:“拿去找校办,我再次重申一遍,是你自己强烈要求的,到时后悔,别怪别人。”

陆玉伸出双手接过两页纸,没再多说半个字,转身出了门。黎江北发现,陆玉伸手接过申请书的一刻,眼里浸满了泪,一向明亮的目光也在那一刻噗地熄灭。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吴校长,你太草率了!”陆玉刚出门,黎江北的声音就响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冲吴潇潇发火。就在他转身想追陆玉的一刻,吴潇潇松开紧咬着的嘴唇,声音沉沉地道:“黎委员,请你不要干预我的正常工作。”

“我干预,我黎江北干预你的工作?”黎江北惊讶至极,他怎么也想不到,吴潇潇会用这样的口吻跟他讲话。

就在他打算跟吴潇潇据理相争的时候,校长办公室的门嘭地被推开,进来的是曾经跟黎江北一起开过会的那位副校长,副校长后面,跟着脸色黯然的张兴旺。

“手续都办好了,老张特意来跟你告辞。”副校长说。

“不必了。”吴潇潇的声音像是从空中跌落下来,感觉不出是轻还是重。

“老张,你怎么来了?”黎江北看到张兴旺,急忙打招呼。

“我……我……我来给朝阳办手续。”张兴旺嗫嚅着,目光躲开黎江北,不敢正视他的脸。

“手续,什么手续?”

“是……”张兴旺还没把话说完,吴潇潇便下了逐客令:“回去吧,老张,好好在医院守着你的儿子,对了,医疗费学校已经预交了。”

“知道了。”张兴旺应了一声,低下头,不安地站了一会儿,一跺脚,走了。

黎江北脑子里闪了几闪,忽然意识到什么,震惊道:“你不会把张朝阳同学也开除了吧?”

吴潇潇恨恨地望着黎江北,咬着嘴唇,没说话。副校长耐不住了,忐忑道:“不是开除,是他自己主动申请退学。”

“胡闹!”黎江北低声骂了一声,就往外追。

这一天是7月5号,黎江北他们进驻长江大学已经半月。

也就在同一天,孟荷母子间也爆发了一场战争。

下午孟荷去了医院,林墨芝打电话叫她,说不想让女儿在这家医院住了,要把耿立娟转往别的医院。孟荷最近往医院去得少,不是不想去,是她的生活发生了太大变化,令她应接不暇。

丈夫周正群接受审查后,市总工会对她的态度忽然发生了变化。以前孟荷可以不坐班,有事只管跟部里的同事说一声,去忙便是。现在不行了,她得一天8小时坐在那里,偶尔外出,必须到主管领导那儿请假。孟荷受不了这个,请假倒是无所谓,关键是领导的目光。孟荷以前没发觉,人的目光会这样复杂,以前在总工会,孟荷感受到的是春风,是阳光,所有的目光都灌了蜜似的,让她老是赞叹世界太过美好。自打那件可怕的事发生后,仿佛一夜间,秋天便席卷了整个世界,所到之处,都是雨打芭蕉的声音,是秋风扫落叶的声音。人们看她,不再是满含微笑地,怀着敬意地,也不再是毕恭毕敬,不再是“亲如一家”。一夜间,人们的目光放肆起来,斗胆起来,就算客气一点,也是那种隔岸观火的暗含着幸灾乐祸的目光。孟荷受不了,真是受不了。

孟荷的人生里,压根儿不具备这种经验,她在人生最好的时间段嫁给了周正群,此后便是一路凯旋,一路高歌,一路微笑,她原以为人生就该如此,不会有什么阴云或狂风,更不会有冰霜雪剑。所以她能一路微笑,一路轻歌,始终保持平易近人的和蔼和谦逊。现在她才明白,所有这一切都是假的,她一直被生活蒙骗着,活在假象里。

她去找金子杨,质问他:“当初不是说好了吗,只要把字画拿出来,把事情说清楚,就表明与周正群没有关系,怎么会这样?”金子杨老道地笑笑:“孟荷啊,事物总是变化发展的,有时候,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孟荷碰了一鼻子灰,白白在省委受了金子杨一小时的训。

她不甘心,回到总工会,又去找总工会主席:“为什么要把耿立娟的医药费停掉,她一天的费用就在一万元以上,没了钱,拿什么给她治病?”

工会主席坦然道:“孟部长,我们已经尽了力,剩下的,应该交给她丈夫去做。”

“她丈夫?你们明知道她跟丈夫感情不和,路平根本就不管她,这样做,等于是帮路平杀她!”

“孟荷同志,工会不是救济院,你难道不觉得,这件事你揽得有点过分了吗?”

“过分,我怎么过分了?”孟荷开始咆哮,她最最受不了的,就是工会主席的态度。

“孟荷同志,你跟耿立娟感情深,关系密,我们理解,但把个人感情带到工作中,会伤害到我们的工作制度。”工会主席打起了官腔。

接连碰了几鼻子灰,孟荷哭了,这是四十多岁却依旧天真烂漫的孟荷第一次为自己的处境哭,第一次为世态炎凉落泪。后来,她忍不住把电话打给夏雨,怀着内疚说:“夏雨,我后悔,我真的好后悔。”

夏雨被她的话弄蒙了,半天没反应过来:“孟荷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

“夏雨,连你也用这种口气训我?”

“孟荷你到底怎么了,谁训你了?”夏雨那头好忙,说话的口气像是在应付。孟荷非常敏感地捕捉到了这点,她冲夏雨嚷:“夏雨,你家庆云的事跟我没关系,我自己还一肚子委屈呢。”

夏雨挂了电话。

孟荷傻傻地发了半天呆,不,不是发呆,是发恨,忽地抓过电话,这一次,她打给了卓梅:“卓梅你告诉我,我家正群到底犯了什么事,凭什么你们都要这样对我?”

卓梅结了半天舌,惶恐道:“孟荷,往后不要问这样的事,上次跟你透了消息,我家老刘半月不理我。”

孟荷通往朋友的路就这样断了,孟荷活到今天,还从没尝受过如此孤单,原来孤单是这样的可怕。

我不能被它杀死!孟荷这样叫了一声,伸出双手,开始乱抓。她要抓住温暖,抓住友爱,抓住被别人打碎的幸福。

林墨芝打完电话,孟荷毫不犹豫就去了,尽管她现在什么也帮不了林墨芝,总工会几天前下了一个通知,将各部的财务开支统一归到了工会主席手里,实行一支笔审批,可她还是去了!

去比不去更失望,就在她饱受折磨的这些日子,耿立娟的病情迅速恶化,可以断定,不论把她转到哪家医院,她都活不过这个夏天。

孟荷陪着林墨芝落了一阵儿泪,直到自己渐渐清醒了,才离开医院。回家的路上,孟荷想,其实我还算幸福,至少比起耿立娟,我有希望。

车子在离十字路口很远处停下,无奈地等着,金江的交通总是这样糟糕,你别想痛痛快快搭上一次车。身体里已经涌动起一丝幸福感的孟荷摇下车窗,想透透气,也想让外面的阳光把自己照得更幸福一些。于是她一下就看见了两个人:另一辆车里,夏雨跟卓梅坐在一起,很亲密地说笑着。

回到家,孟荷气急败坏地蹬掉鞋子,赤脚在木地板上走来走去。凭什么,她们凭什么?

孟荷还没把自己心里的窝囊和火气发泄掉,儿子回来了。儿子也是挂着一脸的不高兴走进门的,进门第一句话就是:“妈,你是不是跟曹媛媛和她妈一起吃过饭?”

4

孟荷认为自己没错。

她请曹媛媛母女吃饭有什么错呢?那天她在办公室,寂寞无边无际包围着她,对丈夫的担心不时跳出来,同事们躲她远远的,大小领导又像提防小偷一样提防着她,生怕她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去敲谁的门。整幢大楼里,她像传染病患者一样被隔离着。孟荷就那样坐了一个下午,坐得自己的肢体都发木了,就想起来活动活动。手机突然响了,尽管号很陌生,孟荷还是心动了一下。这么长时间,她的手机像是患了病,除了纪委打过两次电话,更多时候,它是沉默着的。孟荷接通电话,轻轻问了声:“谁啊?”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不大年轻的女声:“孟荷姐吗,我是雪娇。”

“雪娇?”孟荷边问边寻思,她什么时候认识一个叫雪娇的女人呢?

等对方说完,孟荷就记起来了,这个雪娇她应该算认识,至少不能算陌生。她是曹的夫人。曹就是当年孟荷喜欢过并且差点嫁给的那个男人。后来孟荷离开了曹,幸运地嫁给了周正群,曹伤感了一阵儿,娶了这位雪娇。他们结婚时,曹怀有某种敌意地给她发了请柬,孟荷那时还在乎谁的敌意啊,大大方方就去了。婚礼办得很热闹,体面自不用说,更让曹骄傲的,是雪娇的美丽。孟荷不得不承认,雪娇比她漂亮,也比她更有女人味。曹就是曹,他的眼光永远是一流的。

那次之后,孟荷跟曹一家断断续续有些来往,主要是曹找她叙旧,找她办事,孟荷很大方,只要曹提出来的,能办的都给办了。雪娇呢,非但不吃醋,还很感激她,亲热地称她为姐姐。后来为一场经济官司,孟荷替曹说了话,法院向着曹判了,周正群得知后,颇为不满,警告孟荷,如果再敢打着他的旗号跟下面乱说话,小心他不客气。孟荷这才收敛了,跟曹一家的关系也慢慢淡下来,这些年,几乎就不来往了。

雪娇这个时候能想起她,让孟荷十分感动。

这个下午,孟荷在雪娇的盛情相邀下,去了她的时装城。雪娇那张嘴真是会说,不经意间,她就安慰了孟荷。雪娇说周副省长是谁啊,他们也不掂量掂量,就想给周副省长使绊子,放心,孟姐,不会有事的。这种事我清楚,吵嚷一阵儿就过去了。见孟荷锁着眉,雪娇又道:“孟姐你这样子不行,越是这种时候,你越要开心,越要装作没事,让他们看看,你孟姐就是孟姐。走,我陪你去做护理,放松放松。”

孟荷跟着雪娇去了美容院,躺在那张舒适的床上,孟荷的心渐渐放松,想想也对,有什么大不了的,有谁敢把正群怎么样?雪娇再三跟护理小姐叮嘱,这是我姐姐,一定要做得舒服啊。孟荷微闭上眼,随着一双玉手在身上的游动,脑子里那些可怕的想法慢慢远去,她看见白云,悠悠地荡了过来。她看见青山、绿水、辽阔的海面,还有天际处火红火红的晚霞……

那是一个非常美好的下午,至少周正群被审查后,孟荷就没再拥有过那样美好的下午。时间在按摩床上慢慢消逝,随着美容小姐灵巧的手指,还有温柔的按抚,孟荷的身体渐渐打开,心也渐渐打开,在时光浑然不觉的流逝中,她获得了一种补偿,一种满足。

夜色不知何时已裹住了金江,暧昧的灯光将美容中心映衬得越发像个暖巢。孟荷舍不得离开,雪娇也不想让她离开,两人躺在贵宾室里,叫了外卖,填充肚子的过程中,雪娇又说了许多,这时候雪娇说什么已无关紧要,要紧的,是雪娇能设身处地为她想,能敞开心扉跟她谈,能替她拨开层层迷雾,把原本让阴云遮蔽了的蓝天显露出来。孟荷在感动之外,礼节性地问了一句:“他呢,现在还好吗?”

雪娇一笑:“去了俄罗斯,做生意。”

孟荷嗯了一声,就又接着原来的话题,继续跟雪娇说着女人间的体贴话。后来,雪娇硬拉她去蒸桑拿,孟荷没有拒绝,在桑拿室袅袅的水汽中,她们把时间消磨到了午夜。

又过了一天,周六,儿子健行没回来,孟荷不愿窝在家里,打电话给雪娇,想请她吃饭。雪娇愉快地答应了。到了酒店,才发现,雪娇多带了一个人:女儿曹媛媛。

孟荷对曹媛媛,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猛见雪娇多出这么一个女儿,长得又这么漂亮,立刻傻眼了。“雪娇,你好福气啊。”她由衷地说。目光在媛媛身上不停地流动着。听雪娇说,媛媛也在江大,孟荷忙说:“好啊,跟我家健行在同一所学校。”

曹媛媛这天表现得相当乖巧,温顺可人,淑女极了。她忽而抓着母亲的手,把那个“妈”字叫得跟棉花糖似的,听得孟荷心里痒痒。孟荷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生下一个女儿,儿子固然不错,但多一个女儿,岂不是更幸福?这可能是天底下漂亮女人共有的心病,都希望自己的美丽能够延续,都希望身边有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儿,用来向世人证明,自己曾经是如何如何的漂亮,如何如何的……曹媛媛不可能不知道孟荷的心思,她是谁啊,雪娇的女儿。雪娇把自己身上所有的优点都遗传给了她,她还额外继承了父亲的聪明、多情,甚至那么一点小狡猾。见孟荷眼里燃烧出一丝嫉妒的火苗,她赶忙挪到孟荷身边:“孟阿姨,你的皮肤保养得很好哟,有空教教我妈,告诉她一些年轻的秘诀。”

这话说得多熨帖,多招人喜欢。孟荷刚要客气,曹媛媛又抓住她的手,半个身子偎过去:“孟阿姨,你这条丝巾搭配得真好,一下就把气质给衬托出来了,哪像我妈,不打扮还好,一打扮,更俗。”

雪娇佯装生气:“媛媛,哪有这样说妈的。”

“妈,人家说得是实话嘛,你真该拜孟阿姨为师,好好跟孟阿姨学学,别整天就知道你的服装生意。”

“你孟阿姨是天生的,妈哪敢跟她比。”

母女俩你一句我一句,毫不脸红地奉承着,直把孟荷奉承舒服了,孟荷这才佯装不好意思,道:“行了,你们就少挖苦我几句,我都不知道自己憔悴成什么样了。”

女人大概就是这样一群动物,她们聪明时比男人要精明百倍,比男人要多一百个心眼,一旦谈起美貌啊体形啊年轻啊这些话题,智商指数马上就降到了零,哪怕对方说的全是谎言,她们也宁可相信它是真理。

这顿饭吃得别提有多滋润,孟荷花钱买开心,曹媛媛呢,把它当成一个大舞台,极具天才地表演了一场淑女戏。表演到后来,孟荷忍不住就动心了:“媛媛真乖,说得阿姨心里痒痒的,真想收你做干女儿。”

一听做干女儿,曹媛媛马上拘谨了,羞红着脸道:“孟阿姨你别笑话我了,媛媛哪敢高攀?”

“看你这孩子,这有什么高攀的。”孟荷笑着,夹给曹媛媛一块鱼。这时候,她脑子里忽地冒出一个影子,夏雨的女儿夏可可那张略带霸气的脸跳了出来,她暗自叹口气,要是健行喜欢上媛媛这么一个女孩子,她这当妈的,举双手赞成。

一直凝神望她的雪娇趁势道:“媛媛你可要努力,好好学习,将来出息了,你孟阿姨一高兴,没准让你做儿媳妇儿。”

“妈”曹媛媛夸张地发了声嗲,擂起小拳头,要打母亲,孟荷像煞有介事地说:“媛媛,做我家媳妇儿,可不能野蛮哟!”

曹媛媛吐了下舌头,乖乖地坐一边不说话了。

孟荷跟雪娇换了话题又聊,聊到后来,孟荷很郑重地跟曹媛媛说:“媛媛啊,往后在学校,可要盯着你健行哥,现在的女孩子手段多得很,别让他上了当。”

这话一语双关,既有肯定曹媛媛的意思,也不至于让她觉得这里有什么承诺的成分。重要的,孟荷是想给雪娇母女一个信号,媛媛可以跟健行来往,而且可以来往得密切一些。至于到什么程度,密切了以后怎么办,孟荷没说。没结果的事她向来不说,别看她让雪娇母女哄得这么开心。

孟荷这样做有她的道理,她就是想借雪娇的女儿给夏可可一点颜色,别把事情想得太美!

周健行丝毫不买母亲的账,他对曹媛媛一点都没感觉。自从父亲出事,夏可可被免去学生会主席后,曹媛媛在江大一下红了起来。曹媛媛目前已升为学生会副主席,兼着网络部部长,按照目前态势,很有可能飙升到主席位子上。这不是让他恼火的原因,周健行目前已对学生会工作了无兴趣,辞了几次职,都因校方不批准,没辞掉,不过他已经很少到学生会去了,那层楼自从少了夏可可的身影,一下空荡起来,周健行去了,目光没着落,心也没着落。

周健行是为另一件事恼火。据他调查,夏可可跟校长孔庆云的父女关系,是曹媛媛传播出去的。曹媛媛在夏可可当选学生会主席一事上,制造了不少谣言,其中最恶俗的一条,就是校长孔庆云为女儿竞选拉票!

这一条直接导致了夏可可被校方撤职,而且,对接受调查的孔庆云也影响极大。

这还不算,曹媛媛竟假冒夏可可的名义,私下跟长江大学学生会主席张朝阳约会,向张朝阳透露了全国政协调研组抵达金江的时间!

这时间是周健行无意中从江大宣传部强中行那儿听到的,他跟学生会几位干部私下闲聊时,又将这消息没在意地说了出来,谁知……

“妈,你清醒点好吗,她们母女不是什么好人!”周健行见母亲执迷不悟,不停地唠叨雪娇母女的好处,气急败坏地说。

“就夏家母女好,是不是?我就知道,你眼里除了可可那妖精,再没别人。”

孟荷也是被儿子气昏了,他干吗非要跟自己作对?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正被夏雨和卓梅孤立着吗?

这一天孟荷跟儿子吵得很凶,到后来,儿子竟不顾她的伤痛,说出一句让她崩溃的话来:“妈,你别总那么自以为是好不好,要不是你,爸也到不了今天!”

孟荷啪的一声,将手里的杯子摔到了地上。

同时摔杯子的,是黎江北。

这天黎江北并没追上张兴旺,刚从吴潇潇办公室出来,舒伯杨就打来电话,问他在哪儿,黎江北没好气地说:“我在健身!”舒伯杨听出了他话里的火药味:“黎委员你在跟谁撒气,现在不是撒气的时候,车子在校门口,你马上赶过来。”

黎江北犹豫了一会儿,知道舒伯杨找他,一定是急事,便往校门口走去。长江大学的院墙是临时围起来的,校门修得不伦不类,怎么看也不像是所学校,倒像是废品收购站。校门口聚集着一群学生,大约是跟路边的小贩发生了口角,正在争执什么。黎江北扫了一眼,钻进车子,等赶到舒伯杨这儿,才发现庄绪东也在,两个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

“什么事?”黎江北着急地问,他心里还惦记着张兴旺,生怕这个性格倔犟的农民真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

“坐下慢慢谈。”舒伯杨指着对面的沙发,请黎江北落座。庄绪东没说话,脸上是一副让人琢磨不透的神情。黎江北狐疑地打量着他们,不明白这两人怎么又聚到了一起。

“最近怎么样,进展还顺利吧?”舒伯杨问。

黎江北摇头,这段时间的工作真让他没法谈,尤其吴潇潇的态度,翻来覆去,令他难以琢磨。他尴尬地笑了笑,道:“一言难尽。”

“情况我都听说了,今天找你来,就是想跟你谈谈,怎么帮吴潇潇女士打消疑虑。”舒伯杨说。

“她有什么疑虑?我看她是成心不让我工作。我进去这么长时间,什么情况也不提供,态度云里雾里,让人搞不清。”黎江北抱怨道。

“老黎你别这么想,我们就怕你多想,这才急着跟你沟通。”

“什么意思?”黎江北不解地盯住舒伯杨问。

舒伯杨把目光一转:“还是让绪东跟你说吧。”

一直缄默着的庄绪东这才变换了下坐姿,道:“吴潇潇女士的情况,我也是刚刚听到。江北,你不觉得吴潇潇女士的变化很可疑?”

“你是说……”

“江北你想想,吴潇潇女士刚到金江时,曾是何等的激昂,为她父亲,她几度找到省政府,要求跟省领导对话。就在去年年初,她还上书国家教育部,要求明确民办教育的政策界限,为民办教育提供政策保障。为什么一年后,她突然变得如此消沉?”

“不是消沉,她是妥协。”

“说得好,她确实是妥协。但江北你想过没有,一个把全部心血都注入到长大事业上的女性,一个发誓要把父亲未竟事业进行到底的实干家,怎么会突然妥协呢?”

庄绪东激动起来,这很难得,黎江北的印象中,庄绪东一向很沉稳,跟他接触这么多年,黎江北很少见他激动过。

黎江北没有马上回答。有些事,他不是不清楚,不是不明白,吴潇潇态度的变化,分明跟江北省目前的政治环境有关,跟江北高层个别人的态度有关。他也怀疑,吴潇潇受到了威胁,或者,是在某种力量的胁迫下,被迫作出了这种妥协。但他没有证据,让他怎么说!

见他沉默,庄绪东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语气和蔼地说:“江北,今天找你来,就是想跟你合计合计,我们对吴潇潇,不能太被动,不能坐等观望,更不能让她被别人左右,应该主动表明态度,想办法打消她的顾虑。”

“怎么想?”庄绪东情绪一稳定,黎江北的情绪也跟着稳下来。

“办法你自己拿,我这儿有样东西,可以给你看看,或许对你有帮助。”

“什么东西?”

“检举信。”

说着,庄绪东拿出一封信,递到黎江北手中。黎江北快速看起来,这一看,他的心就又不能平静了。

这封检举信来自江北商学院,是江北商学院一位叫李汉河的教授写的,信中详细披露了江北商学院跟长江大学合作的前前后后,道出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深层内幕。其中就有江北商学院利用跟长江大学合作的机会,变相增加了三个专业,扩招了三千多名学生,后来又因师资力量跟不上,大二时将三个专业分散合并到其他专业,造成学生强烈不满。商学院还将长江大学的投资款暗中挪用,支付长年拖欠的工程款、装修款等,导致长江大学后续工作无法进行。最严重的是,这次合作原本就是一个闹剧,几年前江北省教育厅为追求某种效应,参照省上关于引进外资兴办合资企业的规定,出台了一项政策,对吸收外资或跟境外团体及院校合资办学的,给予12项优惠,包括博士点的设置、高校科研项目的报批等都可以比别的院校放宽条件,这是其一。其二,但凡引进外资的,省财政给予同等额度的财政扶持,仅是这一项,江北商学院就比别的院校多拿到财政扶持资金5000万元。这些钱,部分用来偿还债务,多的,则用来大兴土木。江北商学院四年间工程建设总投资高达一亿三千万,教师办公与住宿条件远高于江北大学。这些是用在明处的,暗地里还有一部分资金用于各种名目的外出考察,四年间,江北商学院先后派出15个考察团,60%的教务人员及其家属利用两个假期外出旅游考察,其中到欧洲和美国等地考察学习的,就有两百多人次。这两百多人中,就有教育厅官员及家属。

“可怕,真是可怕!”黎江北看完,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拿着合作伙伴和国家扶持高校事业的钱,搞这么多没名堂的事,还堂而皇之地称之为考察学习,这种事,居然就发生在学术净地!如此令人震惊的行为,竟被有关主管部门掩盖着,保护着,这,究竟是该怪学校,还是该……

黎江北的情绪很糟,糟透了,还没来得及发作,舒伯杨又递给他一封信,等把这封信看完,黎江北就再也保持不了君子风度了,他愤然起身,猛将桌子上的水杯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