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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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那天的现场会,苏晓敏很有意见。第一,向健江事先没征求她意见,就算要让万盛重新加盟进来,那也得跟她先碰头后再宣布。向健江如此做,等于是把她彻底否定了,不只是否定,还让其他人觉得,是她从中阻挠,破坏招商引资,这个罪名她担不起。第二,向健江强调的尊重历史,她认为也过于偏颇。历史是什么,历史就是东江国际商城吵吵停停,停停吵吵,一拖六年,把光华路还有临近几条街,折腾得面目皆非。这是其次,无非就是城市形象差一点,该发挥的效益没有发挥出来。关键是,在国际商城的周折中,万盛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万盛跟广泉地产的交易,是否合法化?交易背后,是否还藏着别的目的?如果不把这些搞清楚,就盲目表态,让万盛重新当国际商城的东家,苏晓敏认为是不负责任的。弄不好,国际商城仍然会重蹈覆辙。

现场会之后,苏晓敏找到向健江那儿,开诚布公道:“你对我本人怎么否定,我都可以接受,但你不讲原则地乱表态,我有意见。”

“我怎么不讲原则了?”向健江知道她会找上门,也不介意,笑着问。

“万盛的背景你搞清楚了吗,当初它跟广泉地产在银都商厦中的交易,你查清原委了吗?还有,万盛一直说要注入资金,到现在也不见实际行动,就这样一家公司,你还放心把国际商城交给它?”

向健江耐心地听苏晓敏说,等苏晓敏说完了,他略一思忖,道:“你说的这些,我都考虑过。但有些事不是你我能管得了的,它们是企业,企业就得按企业的法则行事,如果万盛有什么不轨,法律法规会管着它,但目前来看,万盛并没有什么违法行为,它是来东江投资的,而且这个项目本来就属于它,现在你突然不让它参与进来,如何解释?”

“我没说不让它参与,但我们必须搞清它的真实动机。”

“怎么搞?它是省政府招商引资引来的企业,万盛加盟国际商城,当初也是省领导表了态的,难道你要说,是省上把真实动机没搞清楚?”

“你在狡辩,这事跟省领导没有关系,万盛是在东江投资,它的一切后果,都得由我和你负责。”

“它会有什么后果吗?”向健江反问道。

“这个我还说不定,但我可以肯定,万盛当初跟广泉地产的交易,绝对有猫腻。”

“光猜测不行,得拿出证据,你有吗?”

苏晓敏摇头,向健江笑着道:“我说老大姐,光凭猜测和怀疑来决定一件事物,这可不是你的作风啊。”

苏晓敏无言了。向健江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她虽然怀疑万盛,但她实在拿不出证据,没有证据乱说话,是不能服人的。但是,她仍然不甘心,她用试探的口气问:“让万盛参与进来也行,不过这个项目不能交给陈志安,我的意见,由赵士杰负责。”

“为什么?”向健江不动声色地反问了一句。

苏晓敏再次哑巴,是啊,为什么?两个人不都是副市长吗,陈志安排名还在赵士杰前面,国际商城项目,也一直由他负责,现在突然决定换帅,总得拿出理由吧?

她有理由,但这个理由同样在向健江这里站不住脚,因为她凭的仍是直觉,仍是怀疑。她总不能说,我怀疑志安副市长?!

就在苏晓敏结舌得不知该怎么跟向健江把内心的担忧道出来时,向健江开口了,向健江望住情绪有些激动的苏晓敏,不紧不慢地道:“忘了跟你说一件事,昨天我接到省委组织部通知,士杰同志可能另有任用。”

“另有任用?”苏晓敏惊得目瞪口呆,这么大的事,她居然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还没确定,省委只是有这方面的考虑,不过士杰同志最近不能分管具体工作,组织部正在考虑,要派他到中央党校学习。”

“不是刚学习回来吗,怎么又要去学?”苏晓敏更加惊讶。

“上次是省委党校,这次是中央党校,二者是有区别的。”

“区别?”苏晓敏嘴唇喃喃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猜测和预感已被证实,有人开始排挤她和赵士杰了。

赵士杰却不这么想,或者,类似的想法他也有,但他不能明着说出来,那样不但会加重苏晓敏的思想负担,还会影响到东江两套班子的团结,这种事,他不能做。

赵士杰是在一周后接到省委组织部学习通知的,这一周,苏晓敏过得很压抑,她有一种被人抛弃被人孤立的感觉,这种感觉真是可怕死了,它像虫子一样咬噬着苏晓敏的心,让她无法排开干扰静心投入到工作中。尤其是看到陈志安眉飞色舞的样,她就由不得地来气。陈志安现在算是扬眉吐气了,整天风风火火一副干大事的样子。不只是陈志安扬眉吐气,就连副秘书长叶维东,也跟着扬眉吐气,整天跟在陈志安屁股后面,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昨天苏晓敏还看到他们两个有说有笑地从办公楼走出去,踌躇满志上了车。

奇怪,自己怎么也小肚鸡肠了,对啥事都斤斤计较?不就是陈志安身边围的人忽然多起来了嘛,不就是陈志安现在懒得向她汇报工作了嘛。陈志安现在已经在尝试着越过她,直接去找向健江,向健江也真是,按说这种违犯工作程序的事,他应该阻止,应该提醒或批评陈志安,可他倒好,心安理得就接受了这种越级汇报越级请示,这不是怂恿是什么?

脑子里乱乱的,心更乱。苏晓敏想强迫自己把这些杂念抛开,什么也不去想,不受任何干扰,可难啊,谁都劝别人在风雨面前泰然处之,真要做到这一点,才发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苏晓敏忽然羡慕起赵士杰来,这个时候,如果她有一个外出学习的机会,那该多好。

接到通知后,赵士杰想请苏晓敏吃顿饭,毕竟这次出去长达三个月,学习结束后能不能回到东江,也很难说。虽然同事了才四个月,但赵士杰还是觉得,跟苏晓敏是有感情的,也有默契,现在要分开了,心情也不大好受,就想跟苏晓敏说说心里话。临出发前,他又拉上唐天忆。这些日子的唐天忆完全是另种状态,据说他跟川西坝子那个叫蛾子的老板娘打得火热,两个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唐天忆也真是拿得起放得下,说把原妻子曾棉棉扔开就扔开了,以一种全新的精神状态投入到新的爱情中去,苏晓敏真是羡慕男人,他们总是能当机立断,哪像她们女人,做什么事都拖泥带水,婆婆妈妈。

三个人上了车,赵士杰问苏晓敏到哪儿去吃,苏晓敏说你请客,我怎么知道上哪?赵士杰看她还是愁眉未展的样子,将目光投向唐天忆,没想唐天忆也说了同样的话。赵士杰一时拿不定主意,这还真是个新鲜事,市政府三位要员想单独吃个饭,居然找不到地方。平日要么是接待性应酬,要么就是别人把地方安排好了,自己只管带着嘴去吃就行。现在轮到自己替自己做回主,反倒一个个没了主心骨。三个人吃大菜显然不行,去政府接待宾馆,又没接待的人,总不能自己接待自己吧。别的地方呢,他们又都不熟悉。甭看他们一年四季在酒店吃,对酒店,真还陌生得很。这也怕是他们这类人的悲哀,吃饭睡觉都是程序化,格式化,一年下来,吃了什么,哪家的味道好,哪家的风格独特,一概不知。

犹豫来犹豫去,苏晓敏开口了:“还是去蛾子那儿吧,看看准新娘现在幸福成什么样子了。”

赵士杰哎呀了一声:“我怎么把这么好的地方给忘了,老唐你也能装得住,是不是怕我把你的新娘子抢了?”

唐天忆呵呵笑笑,一副明人不做暗事的样子:“我那个地方太小了,怕委屈了二位市长。”

“有秀色可餐,委屈什么呀。”赵士杰故意大声道,他是想把气氛弄活跃点,别死气沉沉的,好像连吃饭都没了斗志。

“好啊老赵,夺人之爱,可不是君子作风。”苏晓敏的兴头也被逗上来了,三个人开着玩笑,往川西坝子去。

蛾子这天打扮得非常漂亮,她事先接到了唐天忆的电话,丢下手头的活,紧忙就装扮自己去了。十个女人九个爱臭美,剩下一个怕就是蛾子,臭美到极致。赵士杰一见,就极为夸张地说:“好啊老唐,别人是金屋藏娇,你是金店藏娇。”唐天忆说:“金店不甘当,娇倒是有几分。”一句话说的,蛾子的脸飞红起来。苏晓敏也觉得,今天的蛾子格外好看,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道:“怪不得秘书长最近气色这么好,原来是被娇着了。”蛾子娇嗔道:“两位市长快别开玩笑了,再开,蛾子都要羞死了。”

“使不得,真要是羞死,我们可就成了历史的大罪人。”

等把玩笑开够了,蛾子忙着去做菜,唐天忆沏了一壶好茶,权且为苏晓敏和赵士杰当起店小二来。

说是要放松一下,真坐在一起,还是免不了谈工作。特别是苏晓敏,她现在真有点像祥林嫂,三句过后,又把话题扯到了东江国际商城。

苏晓敏说:“我从银行那边拿到了确切证据,银都商厦建到一半时,朱广泉的资金链出现问题,这个项目他有点费力,正好万盛想参与到国际商城来,朱广泉就提出一个先决条件,要把银都卖给万盛。双方谈妥价格后,万盛先付了五百万,紧跟着,万盛就将银都抵押给了银行,一次性从银行贷出八千万。这还不算,不出二十天,万盛又以9600万将银都卖给浙江一家公司。朱广泉得知消息,认为自己吃了亏,强行毁约,结果银都这笔交易没做成。后来又波及到国际商城,导致了国际商城项目的流产,万盛这是典型的空手套白狼啊。”

赵士杰道:“类似的事情多了,万盛这种公司,完全是靠捣空卖空来操纵市场,说它投资,是美化了它。”赵士杰接着告诉苏晓敏一个事实,那家以9600万买银都商厦的浙江公司,其实是个托,万盛手上有很多这种托,目的就是诱使朱广泉毁约,毁一次约,违约金就是上千万,万盛发的就是这不义之财。”

“问题是,现在有人信它。”苏晓敏道。

赵士杰不说话了,他知道苏晓敏是在说向健江,向健江那天在现场会上的表现,同样令赵士杰吃惊,不过赵士杰没苏晓敏那么悲观,他相信,向健江不会是一个糊涂人,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加上两位都是他的直接领导,他更是不好说什么。

见赵士杰不吭声,苏晓敏又说:“我查了不少万盛的资料,他们是在国内投了不少资,有些还很成功。不过,骗局也不少。珠海云海大厦就是典型例子,这个项目当时炒得多凶啊,单是被万盛诱惑去的投资商,就不下十家,结果呢,最终还是成了烂尾楼。还有景山高速,万盛以合伙经营的名目,诱惑了三家投资商,自己却提前撤逃了,景山高速到现在还没开工。”

“如今的商海,就是鱼龙混杂,真真假假,让人分辨不清。但愿万盛这次在东江,是来真的。”赵士杰道。

“老赵,你跟我说句实话,对万盛,你心里到底有底没?”苏晓敏索性直接问起来。

赵士杰勉为其难地笑笑,模棱两可地说了句:“有,也没有。”

“你这不是等于没回答吗?”苏晓敏有些不悦。

“你让我怎么回答,你若不信它吧,它的实力还有名气以及业绩,都很大,大到可以在国内为所欲为。你说信它吧,它又总是云里雾里,让人看不清它的真实意图。还是那句话,看结果。”

“等结果出来,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那也没办法,当总是要有人上的。”赵士杰说了句透彻而又悲观的话。

苏晓敏不作声了,赵士杰这句话,似乎在给她一种暗示。类似的暗示,这些天也有人给过她,包括秘书蔡小妮,也无不忧虑地提醒她,凡事适可而止:“市长您尽力了,有些事不是您能左右得了的,顺其自然吧。”

难道真要顺其自然?

苏晓敏跟赵士杰处心积虑的时候,唐天忆像个世外高人,只听他俩说,自己一言也不插。赵士杰又谈了些自己的看法,忽然看见唐天忆笑眯眯地瞪着他,便故作惊乍道:“哎,老唐你怎么不说话,市长都让国际商城难得吃不下饭了,你这个高参却袖手旁观。”

唐天忆夸张地笑了一声,给苏晓敏和赵士杰续上水。

“真要我说?”他怪模怪样盯住赵士杰。

“你看你这人,不让你说我拉你来做什么,白蹭饭啊?”赵士杰这句倒是实话,今天他刻意叫上唐天忆,就是想让唐天忆帮着自己给苏晓敏做工作。说实话,他也不愿意看到苏晓敏被国际商城困住,一个市长让一个项目困住,这事传出去让人笑话。但是不困住又不可能,苏晓敏的心情他太了解了,这是一个认真起来接近顽固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担任市长,其实是个错误,她会自己把自己逼到死路上。

但这些话他又不便讲给苏晓敏,毕竟,他们还没到啥话都可以敞开说的程度。唐天忆就不一样,有老瞿那层关系,他在苏晓敏面前,就自如得多。再者,有些话,秘书长能讲,副职不能讲,这也是他强迫自己收敛的原因之一。

唐天忆感觉到了赵士杰的诚意,这些日子他也一直在想,用什么办法帮苏晓敏跳过这个坎呢?是的,这是一个坎,苏晓敏如果跳过了,以后的路,会顺畅许多,如果跳不过,兴许,她的仕途就让国际商城给挡住了。

这是唐天忆不想看到的一个结果。

“要叫我说,这事到此为止。”唐天忆忽然说。

“到此为止?”苏晓敏和赵士杰同时抬起目光,惊愕地盯住唐天忆。

唐天忆也不谦虚,真就如高人一般指点起苏晓敏来:“你把它太当回事,它就把你挡住了,不如索性不去管它,反正天不会塌下来。”

“你这什么话?”赵士杰不快地反驳了一句,他认为唐天忆这话有点油条。

“你让我把话说完再批好不?”

苏晓敏递给赵士杰一个眼色,示意他别打断,让唐天忆把话说完。

“你们都把万盛看得太强大了,它能翻得了天?”唐天忆冷不丁就丢出这么一句,这话像一记闷棍,一下把苏晓敏敲愣了。半天,她像缓过神似的说:“高啊,唐天忆,真看不出你还有哲学脑子。”

人在某种时候,是会被某种事物蒙骗住的,苏晓敏现在的状况就是如此。唐天忆一句话,让她忽然间茅塞顿开,是啊,万盛再强大,它还能翻得了天?

阻塞一打开,心情顿然开朗起来,困扰在她心头的种种疑惑顿作烟消云散状,苏晓敏脸上绽开了笑。

这天这顿饭,苏晓敏吃得很开心。

2

苏晓敏有个优点,说轻松立马就能轻松起来,不像那些城府很深的人,想轻松也只能是故作轻松。苏晓敏不,一旦她把某件事看开了,那是真看开,没有一丝一毫的伪装。

有了唐天忆那番怪理论,苏晓敏忽然觉得,国际商城不是个事了,既然向健江点名要让陈志安管,那就让陈志安去管,她索性做个甩手掌柜,站在一边看进展好了。

看有时候比干要好,干时你未必能把许多事理清,未必能从乱麻一样的纠葛中理出头绪,看就不一样。你站在边上,别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眼里,甚至别人的内心,你也能看到几分。而且,除事件之外,你还能观到很多意想不到的风景。

陈志安跟曹辛娜的不轨之举,就让苏晓敏不慎给看到了。

那是送走赵士杰一周之后的某个日子,苏晓敏因为在电话中跟瞿书杨吵了架,心情非常糟糕,就想找个人诉诉心中的苦。一开始她是想找罗维平的,想想,自从上次省城那一面后,她跟罗维平之间,好像断了联系。她拿起电话,怀着一份难以言说的心情打给罗维平,没想,罗维平没接,过了几分钟,她收到一条短信,是罗维平发来的,只有几个字,毫无感情色彩:我现在忙,以后说。

以后说,以后说什么呢?或者,他们有以后吗?这些烦人的问题一古恼儿冒出来,把她的心情折磨得更糟了。苏晓敏不想继续闷在办公室,想到外面透透空气。她叫上蔡小妮,说到洪水看看吧。前段时间,洪水有位老上访户找到苏晓敏,反映了他十年没解决的一个问题,这是位老教师,他原先在洪水市中心有座祖传的老院子,洪水搞发展,将老院子撤了,答应在老院子后面新修的楼房中给他补偿一套,结果楼房竣工,开发商要让他交五万元差价,老教师不满了,说政府在骗人,开发商也在骗人,政府和开发商串通一气,合伙坑骗老百姓。结果就因为这么一句牢骚话,有人将他强行抓进派出所,关了十天。自此,老教师开始上访,上访的结果,是洪水市在城郊新修的安置房中给他解决了一套,但老教师不满意,拿着当初他跟拆迁办签订的协议,四处上访。就这么一件事,上上下下没人彻底解决。苏晓敏了解情况后,责成洪水市政府按最初签定的协议,给老教师在城中心兑现一套楼房,并一次性解决五万元补偿费。房子是很快落实了,搬家前一天,老教师特意从洪水赶过来,请苏晓敏到他家喝搬家酒。苏晓敏实在是腾不开时间,没去,但她在电话中向老教师表示了恭贺。苏晓敏想去看一看,那五万元补偿费落实没,现在下面办事,真是让人不放心啊。五万元事小,伤了一个老人的心,事大。苏晓敏跟蔡小妮刚上了车,谢芬芳的电话到了,大呼小叫说:“苏市长,您在哪儿,我有急事向您汇报。”苏晓敏说自己要去洪水,等回来吧。谢芬芳说,这事很重要,千万不能耽搁。苏晓敏听谢芬芳的口气,以为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便让谢芬芳到市政府来。谢芬芳说:“这事不能上您办公室,我一进您的办公室腿就抖,说话也不利落,还是劳驾一下市长,我现在在香茗聚茶坊,市长您能出来一下吗?”

好家伙,口气不小,敢让市长出去见她。这就是谢芬芳的风格,做什么事都不按规矩来,不过苏晓敏能理解她,上次在省城,是她无微不至替她照顾婆婆,也是她缓和了她跟婆婆的关系。苏晓敏觉得谢芬芳是那种有口无心的人,虽不拘小节,人却很实在很厚道。便笑道:“你大科长一声令下,我哪敢不从,好吧,几分钟后到。”

谢芬芳在电话里咯咯笑出了声:“市长又批评我了,以后保证不敢。”

十分钟后,苏晓敏来到位于西城区的老水街,这是东江人专门喝茶休闲的地方,苏晓敏跟唐天忆喝过一次茶,感觉这里的气氛非常不错,特有情调。她还说,等时机成熟了,把这条街新修一下,给老百姓也留点休闲娱乐的空间。唐天忆却反对她重新修,说一修,原来那味就没了,不如还是保持老样子,有种怀旧感。

苏晓敏一眼就望见立在茶坊门口的谢芬芳,谢芬芳穿一件大红T恤,特别醒目。她冲蔡小妮说:“你先回去吧,回头等我电话。”蔡小妮知趣地走了,苏晓敏笑吟吟朝谢芬芳走去。

等进了茶楼,还未坐定,谢芬芳便说:“市长千万别批评我,今天这件事,真不能在办公室说。”

苏晓敏说:“知道了,唠唠叨叨,哪有多么多解释?”

谢芬芳吐了下舌头,点了普饵茶,自己熟练地烫起壶来。苏晓敏看她轻车熟路的样子,笑道:“你是这里的常客吧?”谢芬芳摇头:“我也不常来,我这功夫,是跟公公学的。”苏晓敏这才记起,人大主任荣怀山对茶有瘾,品茶极为讲究,人大有时候开会,他都要烫上一壶好茶,边品边开。

“到底什么事?”见谢芬芳只顾摆弄茶具,却不急着说话,苏晓敏耐不住地问。

谢芬芳脸红一下,扮个鬼脸,神神秘秘道:“我说了,您可不能怪我。”

“你这人怎么回事,啥时候也学得婆婆妈妈了?”

谢芬芳再次扮个鬼脸,给苏晓敏双手捧上茶,等苏晓敏品了,她才道:“我把杨妮的背景全查清楚了,果真是个妖精。”

“杨妮?!”苏晓敏惊得差点把茶杯扔下去,进而,她就吼道:“谢芬芳,谁让你查她的?!”

谢芬芳吓得从地上弹起来,刚才脸上的得意和从容全然不见,换成了惊骇至极的神情。嘴唇嗫嚅着:“不……不是说好不发火的吗?”

“我不发火,我不发火还夸你啊,无聊!”说完,苏晓敏腾地站起,就往外走。

谢芬芳急了,堵在苏晓敏前面:“市长,您别怒啊,您怒了我可就不知道该咋办了。”

“回你单位,上班去!”苏晓敏喝斥了一声,步子跃过谢芬芳,出了包间。

谢芬芳追上来,一把拽住苏晓敏:“市长您别走,别走啊,还有更重要的情况没向您汇报呢。”

苏晓敏狐疑地瞪住谢芬芳,似乎没刚才那么冲动了,脚步也有些迟疑。

“还有什么情况?”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要问出这么一句。

谢芬芳一看有望,脸上马上堆出笑:“先坐嘛,您这一发火,我魂都没了,哪还有什么思路。”

“思路,一天不干工作,乱七八糟搞些什么名堂?!”苏晓敏话虽说得很严肃,人,却又回到了原来的坐位上。

谢芬芳长舒一口气,我的姑奶奶,还以为她不发火呢,发起火来比男人凶多了。

谢芬芳这种人,典型的胆大心细,从刚才苏晓敏一连串举动中,她迅速判断出,苏晓敏对此事上了心。不上心才怪,哪个女人对这事不上心,我谢芬芳服她!老公被小妖精勾走了,还有比这严重的事吗,堂堂一个市长,居然,居然……谢芬芳先替苏晓敏鸣起不平来。

“说啊,还有什么重要事,不会是你也无聊得发慌吧?”苏晓敏果然中了谢芬芳的计,她让谢芬芳最后那句话击中了。

谢芬芳偷偷一笑,原又恢复到刚见面那个状态,一边摆弄着茶器,一边斟酌,怎么跟她讲这件事呢?

谢芬芳绝不是无聊到没事干的程度,也不是拿杨妮这件事来讨好苏晓敏,她是被激的。

上次苏晓敏因为跟瞿书杨吵架,逃离金江后,谢芬芳又在省城多待了两天,名义上是看望工商局那位职工,实则,是跟新荷在一起。

也难怪,新荷跟谢芬芳,像是上辈子有缘,一见面就投机,不只是相见恨晚,简直是恨太晚了。苏晓敏离开金江的那天夜晚,新荷跟谢芬芳去了宾馆,白日病房里说话不过瘾,婆婆总是插嘴,生怕她抢了小芳似的。她跟着谢芬芳,想痛痛快快聊一场,结果聊到中间,就把杨妮的事说了。谢芬芳一听就炸了锅:“好啊,有人敢跟市长抢老公,吃豹子胆了。”新荷也说吃豹子胆了,谢芬芳说修理她,新荷也说修理她。两人很快商定,由谢芬芳出面,先教训一顿杨妮,如果杨妮知错该错,不再跟瞿书杨来往,就放过她,如果她厚颜无耻,继续跟瞿书杨眉来眼去,就让她身败名裂。

至于怎么让杨妮身败名裂,两个人却没细说,其实也说不出什么细的,当时完全是冲动,两个疯子到了一起,从头到尾就全成了疯话。

谢芬芳算是一个有能耐的人,本来她有个关系,也在瞿书杨他们学院,但她愣是没动用这层关系,心想不就一个研究生吗,傻乎乎的,叫出来大骂一顿,保证吓得她屁滚尿流,落荒而逃。她揣着一腔豪情,按新荷提供的地址还有照片,直接找到瞿书杨学院去。杨妮住在研究生公寓,谢芬芳等研究生们吃饭的空,在公寓楼口堵住了杨妮。原以为,只要堵住杨妮,天下就是她的了,哪知,刚一遇面,她就败下阵来。

杨妮这女子,实在是不一般了,怪不得瞿书杨放着市长老婆不好好爱,还要跟人家眉来眼去。

她是女人中的极品啊。骂她妖精,是谢芬芳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贬杨妮,但不贬她心里又不舒服!

谢芬芳那天完全被杨妮震住了。从公寓楼里走出来的杨妮刚刚剪了短发,齐耳的短发衬得她那张脸格外年轻,其实杨妮已经过了三十岁了,但在谢芬芳眼里,杨妮顶多也就二十五六岁。年龄上的优势倒也震不住谢芬芳,作为女人,谢芬芳也年轻过,而且她年轻的时候,姿色绝不在杨妮之下。震住谢芬芳的是杨妮的气质。

你可以跟别人比打扮,比化妆,甚至比美色,但你就是不能跟别人比气质,气质这东西,有说是与生俱来的,也有说后天修炼的,但在谢芬芳眼里,气质是个完全陌生的东西,她什么也不缺,独独缺的,就是这气质。杨妮那天穿一件无袖T恤,圆领,天蓝色的,跟那天金江的天空接近一个颜色,于是在谢芬芳眼里,杨妮那天就多了种天空的遥远和神秘,跟她距离很远,她必须抬起头来,才能把杨妮看得真切。但是她能看真切吗?谢芬芳后来的回答是,不能。

杨妮太有学究味了,这学究味跟瞿书杨他们身上的学究味还不同。瞿书杨他们身上的学究味散发着一股霉气,一股腐朽,杨妮不,清清爽爽的,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清清澈澈中,就让你的灵魂显了形。真的是显了形,谢芬芳一开始还不觉得,认为这么一个小毛丫头,傻不啦叽的样子,压根就不是她的对手嘛,她还有点轻敌,装腔作势看着她,并且问出一句:“你就是杨妮?”

杨妮端详了一会儿谢芬芳,确认不是自己的亲戚,抬手捋了下头发,笑吟吟道:“我是杨妮,请问你是?”

“我是谁不用你管,杨妮你给我听好了,今天我专程来,是教训你的。”

就这么一句,就充分暴露出谢芬芳的没文化来,文化人哪能这么说话,文化人骂人也是文绉绉的,不带恐吓味。如果是在街头或集市口倒也罢了,那里是比武功比蛮劲的,谁的嗓门大谁就有理,但这是学院,是人才济济的地方,也是文化味很浓的地方,谢芬芳这种气势,就一点使不开。谢芬芳说完头句,正想跟出第二句,第二句她想说得更有气势一点,更具有下马威一点,可是杨妮说话了。杨妮把左手的饭盒换到右手,用左手扶了扶眼镜,对了,杨妮带眼镜,有学问有气质的哪个不戴眼镜?杨妮略显陌生地盯住谢芬芳,道:“我不认识你呀,我做了什么错事,要劳你老人家的驾,专程跑来教训我?”

“你——”谢芬芳明显是对杨妮这声老人家不满意,她才四十岁,怎么就能称老人家?但不满意也是闲的,跟杨妮一比,她那张让化妆品挽救过的脸,就的确显得苍老了点。算了,不跟她计较这个,还是开门见山,打出底牌吧。但偏是,她又多说了一句废话。

“杨妮我告诉你,甭看你年轻,也有老的时候,等你老了,就会后悔你今天所说的话。”

“谢谢,等我老了再说吧。”杨妮不惊不乱,镇定得让谢芬芳惊讶,谢芬芳一咬牙:“杨妮你给我听好了,我可不管你是研究生还是烟酒生,勾引人家老公是不对的,当第三者绝不有好下场。”

杨妮长长地哦了一声,又把右手的饭盒换到左手,奇怪,她总换手做什么,谢芬芳到现在也没弄明白。

“请问你老公是谁,我不认识他呀。”杨妮依旧端庄着脸,很淑女地问了一句。

“不是我老公,你勾引我老公,我巴不得呢,是别人老公。”

“别人老公?大妈,你不是居委会的吧,别人老公的事你也管?”

“你?!”谢芬芳又被杨妮呛了一句,差点就控制不住跳将起来,在家里,谢芬芳如果发火,是很容易跳将起来的。她跳将起来的样子有时候像猴子,有时候又像一只没有战斗力的鹿,总之,都不美观。

“杨妮我跟你说,瞿教授老婆是市长,我是市里的干部,我是来替市长鸣不平的。”

“你是说瞿教授啊,不好意思,我很爱他,当然,他也很爱我,这跟市长没有关系,跟干部更没关系,大妈,你还是回市里去吧,这是学院。”

“爱?杨妮,你敢说爱,你好无耻啊。”谢芬芳浑身发抖,不是气的,一开始她以为是气的,后来她才明白,是被杨妮那种镇定自若目空一切的气势骇的,哪有这种女人,竟然大言不惭说自己爱别人家老公。

“我很好,谢谢你提醒,不过我也告诉你一句,乡下老太婆那一套,以后别往这儿带,不好意思,打饭时间到了,我要去食堂,不陪你了。”

说完,杨妮就踩着比华尔兹还优雅的步子,一只可爱的猫一样,步态轻盈地走了。谢芬芳大怒中看到了杨妮脚上的鞋子,一双极普通的运动鞋,那种鞋送给她她都不穿,地摊货嘛,可杨妮这小妖,居然就能用这么普通的鞋子走出那么优雅的舞步!

谢芬芳那天是模仿着杨妮的步子走出校园的,没办法,谢芬芳虽然文化不高,但对优雅的东西,有一种致命的爱。一出了校园,她就大吼起来,当然是在心里吼:“好个杨妮,欺负我没文化,看我怎么收拾你!”

谢芬芳当即找到她在学院的那层关系,如此这般说了,要求那人迅速查清杨妮的底细,她要采取第二号计划,就是找杨妮的家人,爸爸妈妈都行,她不信没人管得了杨妮。

那人笑笑,也是很优雅地笑,奇怪,学院的人笑起来怎么都一个颜色,都还带着股茉莉花香,跟机关那种笑完全不同,机关的笑是从肌肉深处硬拉出来的,他们的笑则是轻风吹拂着海面一样,极自然,让人极舒服。

那人笑到一半,不笑了,很温和地道:“不用查了,她是社科院杨先生的宝贝女儿,杨先生你听过吧?”说着,那人道出了一个名字,谢芬芳似乎觉得,这名字很熟,后来一想,也不熟,不过这名字确实不一般,他是国宝级的专家,是瞿书杨的前导师。那人紧跟着告诉她,杨先生夫妇目前在美国,他们是接受白宫的邀请去的。

“白宫,白宫……”谢芬芳本想说白宫有什么了不起啊,如果惹极了,我也到那边找他。但最终还是没说,因为这种话实在说不出口。

谢芬芳并不气馁,倒是新荷气馁得不行:“怎么办啊,专家肯定比市长大,再说,杨先生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又年轻又有学问,还那么漂亮,她要是不丢手,我看瞿书杨就回不来了。”

“办法只有一个。”

“什么办法,快说。”新荷急不可待道。

“让市长放下架子,变着法子笼络住瞿书杨。”

“你这不是废话嘛,要是能笼络得住,还能发生这种事?”新荷急得要哭。

谢芬芳今天急着找苏晓敏,就是想教给她几招笼络男人的法子,没办法,摊上这种事,只能女人倒霉。

苏晓敏还没听完,脑袋就要爆炸了,哪还有心思跟着谢芬芳学奇拳怪招?

3

苏晓敏的心情坏透了。屋漏偏逢连阴雨,工作上的烦心事还没了掉,家里的烦心事又一古恼儿朝她涌来。瞿书杨这头猪,居然敢拿导师的女儿压她。哼,清爽怎么样,有气质又怎么样,有本事,有本事你把她娶到家里来!

苏晓敏恨着,恼着,烦着,也骂着。骂来骂去,才发觉气全让她一个人受了,瞿书杨这头猪却逍遥法外,跟他的女弟子甜甜蜜蜜呢。

不能便宜了他!苏晓敏一次次发誓,要收拾瞿书杨,但几天过去了,就是想不出一个收拾瞿书杨的法子。

蔡小妮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这几天,市长苏晓敏明显憔悴了许多,脸色蜡黄,眼圈黑肿,说不定,晚上还偷偷抹眼泪呢。可怜啊,堂堂市长,竟然让一个未出道的学生妹折腾得如此不堪,可见,对女人而言,没有什么比婚姻比家庭更重要的。蔡小妮虽然着急,却又帮不上苏晓敏,毕竟,她还没结婚,恋爱都没好好谈呢,处理家庭矛盾,她的经验太有限了。再说了,这件事连自称对付男人很有一套的谢芬芳都没有办法,她又能奈何?她只能眼巴巴望着苏晓敏憔悴下去,顶多,就是在心里偷偷骂上几句瞿书杨。

男人咋都这德行啊,霸着碗里的,贪着锅里的,他们也不怕噎着!

骂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苏晓敏必须静下心来,尽快想出一个保护自己的全美之策。

这天,她把电话打给了新荷,新荷比她还急。

“嫂嫂,你快回来吧,那个破市长,咱不当了,看住男人要紧。”

苏晓敏喉咙一哽一哽,好像有呜咽声发出。

新荷又说:“嫂嫂,你现在该觉醒啊,他要是真跟那个小妖精成了,咱可咋办?”

“该咋办就咋办。”苏晓敏硬着头皮道。

“嫂嫂,你就甭说大话了吧,我知道你舍不得他,瞿家这两头猪,平日看着窝眼,也赌气,真要是有个啥事,这心里,还真不是滋味。再说了,你一个市长家,让小妖精把男人抢走,那成多大的笑话?”

“谁爱抢谁抢,不管我的事。”

“嫂嫂!”新荷恨了一声,缓了语气又道:“嫂嫂,有句话我说了你别不爱听,你市长也好,大官也好,那都是假的,你我都是女人,女人这辈子,最要紧的,还是一个家,你连家都看不住,还怎么管人?再说了,大哥那边,还没把事情做绝,我打听过了,头发是那个小妖精的,她赖不掉,甭说是理了短发,刮了光头她也赖不掉。但那双袜子,你错怪了大哥。袜子是婆婆捡的。婆婆说她有天去你家,刚到楼洞口,楼上忽然晃晃悠悠吹下来一双袜子,起先她还骂霉气,后来看那袜子新新的,没穿几天,心想定是楼哪家女人洗了挂在阳台上,让风给吹了下来。婆婆舍不得扔,又找不到主,就拿到了你家。她本来要跟你说的,你不在身边,她就把这事给忘了。”

“真的?”苏晓敏心里忽然涌出一股异样。

“还能是假的不成,难道我也跟你说假话?”

苏晓敏就不语了,这是个重要的情报,证明,瞿书杨还没她想的那么糟糕,至少,没让那小妖精上她的床。那么……

但她旋即又摇摇头:“新荷,我不能回去的,怎么说错也不在我这里,是他先有不轨之举。”

“嫂嫂你千万甭这么想,这么想,这个家就散定了,大哥不是那种人,他不会背着你干什么事。”

“那个小妖精都亲口承认了,你还袒护他。”

“我没袒护,她承认归她承认,只要大哥不动心,那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吗。”

“他不动心,他不动心才怪!”苏晓敏眼前猛然浮出杨妮那张清新脱俗的脸来。事实上,她也是见过杨妮的,是新荷告诉她以后,她径直去了学院,假借找瞿书杨,看到过杨妮,还跟她说了几句话。跟谢芬芳一样,她也觉得杨妮跟她不是一种人,太超凡脱俗太空灵了,简直就有点绝尘味。好像这妖精不是娘胎里出来的,是哪个神仙不小心落在了人间。苏晓敏自然没跟杨妮吵,杨妮也不知道她是瞿书杨老婆。跟这样的女人,是不能吵架的,苏晓敏认为她是一件玻璃品,弄得不好会碎。苏晓敏不忍心让一件赏心悦目的东西因为她而碎掉。

奇怪,自己怎么能夸她呢?

但她从心底里,是欣赏杨妮的,这点她否认不了。

一个自己见了一面都赞叹不已的世间少有的女子,瞿书杨能不动心?

苏晓敏忽然就变得没有底气了,她的嘴不由地软下来:“新荷,那个杨妮,那个杨妮不是你我想象的那种人啊,对付她,我还真没有办法。”

“不是对付她,嫂嫂,现在是你想办法拢住大哥的心,不能让他的心跑远了。回来吧嫂嫂,市长缺了你,谁都能当,沫沫可就你一个妈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新荷一说沫沫,苏晓敏的心就恓惶了。他跟瞿书杨吵也好,闹也好,都是瞒着沫沫的,在女儿沫沫心里,他们俩是完美的。如果沫沫知道他们现在闹这份上,那该多失望多伤心啊。

一股软软的湿从她眼里涌出,苏晓敏知道,那是泪。是为女儿沫沫流的,也是为丈夫瞿书杨流的。

新荷的话她能理解,不只是新荷,婆婆称病住院,核心问题也在她这个市长上。瞿家一家人,包括新荷,都不赞成她当这个市长。在她们眼里,抛家离子去当这个官,等于是舍本逐末。

跟瞿书杨的矛盾,一大半,也是来自这个“官”。

你真是想不到,瞿书杨有多恨官,有多恨他们这些当官的人。平日说话,开口闭口,就是“政客”、“官僚”,那些尖锐过激的话,能让苏晓敏的耳朵出血。这还不算,一旦谈起时政来,他的激动无人能比,在他眼里,如今的官员没一个不腐败的,腐败他还能接受,他不能接受的,是官员的不作为,胡作为乱作为。“你贪点倒也罢了,反正现在大家贪,我们也不指望谁清白,可你总得干点人事啊。你瞅瞅,他这干的叫人事吗?”只要在报纸或电视上看到不平的事,瞿书杨总要如此激烈一番,仿佛,他是侠客,在替全天下的老百姓伸张正义。又仿佛,他是剑客,是专门为现行体制的不健全不合理生的。

苏晓敏一开始认为他偏激,大脑有问题,后来发现不是,是瞿书杨在象牙塔待久了,待成了古董,对这个社会,对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事,已经失去了判断力,除了愤慨,再也找不到更好的途径。

人的经历决定了人的素养,苏晓敏不是说瞿书杨素养不高,而是他有残缺的嫌疑。他做学问真是没说的,每次院里的重大课题,非他莫属,他也总能漂漂亮亮地完成。带弟子更是一流,几乎没有哪个学生,会说瞿书杨瞿教授的坏话。但看世界,他那双眼睛,就很成问题。明明是阳光普照,他偏给你看成乌云密布,明明是光明一片,他非要说黑夜挡住了一切。

更可怕的是他的固执。天下还有人比教授更固执吗,怕是没有。一个人有残缺的观念已经够可怕了,更可怕的是他还要把残缺的观念强加到你头上,让你无条件地服从他。

一度时期,瞿书杨忽然心血来潮,想把苏晓敏弄到学院去,不让她继续走仕途这条道了。

“那是一条黑道,一黑到底,到时候,你除了会说空话套话,连句正经话都不会说了。还是到学院来吧,趁你还没完全废掉,回到你的本行中来,老老实实做学问。”

那时候苏晓敏正在全力以赴竞争招商局局长,她对前途充满信心,瞿书杨却认为她是执迷不悟,是拿自己的一生做无谓的牺牲。

“想想看,那种地方,是你这种人待的?他们要么戴着假面具,干着口是心非的事。要么就怀揣阴谋,踩着人头往上爬。这种人除了恶心,再换不回别的,你还是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悬崖勒马吧。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这个浪女要是早能回头,后半生还是大有作为的。”

听听,他都把她说成浪女了。

苏晓敏知道跟他讲不明白,这种人,你说白他说黑,你说直他说曲,怎么讲?还是集中精力干自己的事吧,谁知瞿书杨见劝说无望,便偷偷摸摸暗中给她来歪的。

瞿家这个书呆子,正点子上没一着,来歪的,却是一绝。上次瞿书杨给她使的招,是告恶状。他装扮成招商局的正义职工,连着给纪委和组织部门写了几封检举信,信中他喊了一大堆口号,无非就是要让组织擦亮眼睛,不能让个别人浑水摸鱼,将阴谋得逞等等。由于实在找不出苏晓敏有什么贪脏枉法的事,他只好罗列了五个不合适,其中最搞笑的一条就是苏晓敏在家里骄横跋扈,称王称霸,既不孝敬婆婆也不尊重丈夫,这样一个女人,要是提拔到领导岗位上,单位的同志岂不是遭大殃?他还罗列了十条苏晓敏欺负丈夫的罪状,正是他最自以为是的这条暴露了他,组织部门没费多大力就找到了他。他非但不承认错误,反而情绪败坏地说:“查贪官亏吏你们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查我你们倒是火眼金睛。”

那次虽然没把苏晓敏的局长告掉,但也着实给苏晓敏制造了不少麻烦。好在苏晓敏过五关斩六将,最后还是顺利通过了各项考察。任命书下来那天,苏晓敏想庆贺一下,他破口大骂:“是不是需要我花十万块钱,在人民日报给你做个大广告?”那晚苏晓敏跟几个要好的同事去吃饭,喝了点酒,回来后发现家里被摔得一塌糊涂。凡是苏晓敏得的奖状奖杯,包括她最为自豪或骄傲的“全国三八红旗手”那尊奖杯,都成了那晚的牺牲品。瞿书杨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废墟一般的屋子里呼呼大睡。苏晓敏没跟他计较,她还能计较什么呢?第二天醒来,苏晓敏原以为瞿书杨会说句道歉的话,哪知,他非常正经非常隆重地跟苏晓敏说了一句这辈子她也忘不掉的话。

“苏晓敏,我不是怕你超过我,更不是嫉妒你,我是担心,担心你懂吗?你不是那条河里的鱼,你最好别在那条河里游,否则,什么时候淹死你都不知道!”

4

思来想去,苏晓敏最终还是回到了省城家里。

按新荷的计划,苏晓敏这次回来,主要就做一件事,缓和跟瞿书杨的关系。

新荷说:“两口子没有隔夜仇,就算他有那回事,你也得原谅他。现在哪个男人没有,没有那才叫不正常呢。只要他心里装着你,不把你抛下,你就算是幸运。”

“幸运?”苏晓敏实在不能理解新荷,什么时候,新荷变得这么委屈自己了。

“你以为啊,我们楼上的张改花,男人前前后后领回来三个,最后一个还当着她的面睡,我劝她忍,她偏不忍,要闹,结果呢,把男人逼急了,真就跟野女人一块过去了。张改花现在守着个空房,啥也没,你说惨不惨?”

“那她不会也找一个啊?”苏晓敏故意道。

“找?你以为你还是朵鲜花啊,女人一过了四十,就成残汤剩饭了,谁还稀罕你。说句不中听的话,就是白送,人家还不见得正眼瞧你呢。”

“瞧瞧你说的,多可怜,女人不是人啊,过了四十怎么了,我还觉自己年轻得很呢。”

“你是你,不是谁都能当市长,张改花就不一样,她跟我一样,下岗了,以前男人每月还给她几百,这下好,几毛也没了,哭鼻子都来不及。”新荷说来说去,又把自己套住了,她不能拿苏晓敏跟张改花比。苏晓敏也不跟新荷较真,她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探讨女人究竟是不是残汤剩饭,就算是残汤剩饭,也要剩得有骨气。难道只有女人会老,她就不信男人能年轻一辈子。

新荷却不这么认为,她说:“当官你比我强,外面混你也比我有能耐,但如何拢住男人的心,你得听我的。不瞒你说,我家书槐,外面也有过女人,跟他一个单位的,两人都到了外面开房的程度。你说不气吧,那是假话,哪个女人能受得了这个?受不了也得受,谁让你是女人呢?我没学张改花,一不哭,二不闹,三不寻死乱上吊。我对他好!一日三餐,我变着花样做给他,不让他在外面吃一顿。袜子我给他洗,脚我给他烫,把他侍候得比皇上还皇上。怎么着,他收心了,打今年开始,再也不跟那个妖精来往了,前阵子我还跟婆婆提起这事,婆婆当着我的面,啥也没说,背后,把她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骂得淌眼泪。这不叫窝囊,按你们文化人的说法,这叫牺牲。女人总得为男人牺牲点什么,为这个家牺牲点什么。哪像你,强大得就像一座山,把大哥活活压在山下,他不出事才怪。”

苏晓敏先是震惊,她还真不知道瞿书槐也有这种风流事,看来,还是她孤陋寡闻啊。而后,她又为新荷悲哀。怎么能这样呢,就算你没了工作,也不能低三下四求他啊,这样幸福从何谈起?等新荷说出最后一句话,她的心里,才有了另种想法,山,她像山一样,活活把瞿书杨压在下面?

真是这样吗?

想想,还真是有几分。

一开始不是这样的,苏晓敏跟瞿书杨是自由恋爱,当时瞿书杨在读研,她呢,还在读大四,快毕业的时候,学校搞了一次活动,他们算是认识了。最初并没啥感觉,直到苏晓敏参加工作的第三年,在一次同学聚会上,苏晓敏最好的朋友老蔡说:“晓敏,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还当光棍,应该想办法,趁还有点姿色就把自己嫁掉。”苏晓敏说:“嫁给谁啊,满世界都没人要我,我还是当光棍好了。”老蔡不满道:“别人当光棍我能接受,你晓敏要是当了光棍,上帝都得挨板子,这么着吧,哪天我把瞿书杨介绍给你,这家伙现在火大了,学问做得一棱一棱的,两个课题连着拿大奖,仕途也走得顺,马上要提拔副主任了。精英啊,这样的精英不嫁,难道要嫁给我老蔡?”

苏晓敏当然不能嫁老蔡,她跟老蔡太熟了,熟得老蔡肚子里有几只蛔虫,她都清楚。再说老蔡这人没正形,放着好好的班不上,偏要浪迹江湖,说要做徐霞客第二,这种男人,不靠谱。于是便道:“老蔡,我可不想一朵鲜花插牛屎上。”老蔡呵呵笑笑,也不恼,油腔滑调取笑道:“看我这猪脑子,都忘了你还是朵鲜花,还以为你跟我一样,快成残花败柳了。鲜花当然不能插牛屎上,该插在,该插在……就插在瞿书杨这只宝瓶里吧。”

玩笑开过没几天,老蔡真就把瞿书杨带来了,跟当初认识相比,瞿书杨确实今非昔比,很有成就感的样子。苏晓敏动心了,她在政府部门,整天见的,都是脸跟公文包一个颜色的男人。这些男人要么装腔作势,把自己看得跟省政府那块牌子一样值钱,要么就是缩头缩脑,跟政府楼上的苍蝇一样,嗡嗡声都不敢发。苏晓敏烦这种男人,更烦这种男人的追求,她真是想找一个做学问的,这种男人既踏实又真实,能弥补她生活中的缺憾。苏晓敏真是有缺憾的,其实每一个把自己绑到机关这棵树上的人,都应该有缺憾,他们的生活不只是单一,关键是没有个性,没有颜色。按老蔡的说法,他们是一群装在套子里的人,从踏进政府大院那天起,就把身上的棱角锉下去了,以后不管多少年,都一个样子,夹着尾巴,斜着眼睛,堆着媚笑,说着谎话。走路得轻,站着得弓,对上得尊,对下得狠。这种人生,初体验起来快感无比,日子一久,才发现,你早已变成庞大机器上的一个小齿轮。转与不转都不由你,转得快慢也不由你,但你敢乱转,你就完蛋。

苏晓敏骨子里其实是一个想乱转一下的人。但她清楚地知道,这一辈子,她也不能乱转了,不但不能乱转,就连这种想法也不能有。于是她就想嫁给一个敢乱转的人,这就叫弥补。

瞿书杨天马行空,惟我独尊,这样的男人,正合她意。于是不经老蔡撮合,他们便很快进入恋爱轨道,花前月下,湖畔岸头,轰轰烈烈一番恋爱后,他们婚姻的战车便开了过来。

结婚二十年,苏晓敏从没想过他们的婚姻有什么不对劲,就在她心里暗暗对罗维平生出另一份情愫时,也没考虑过这跟他们的婚姻是否有关。现在新荷这么一说,苏晓敏才蓦然意识到,她跟瞿书杨的婚姻,其实是有问题的,这问题存在了还不只一天两天。

到底是什么问题呢?

新荷走后,苏晓敏想了很多,思来想去,她把问题的症结归到“疲倦”两个字上。

都说男人是喜新厌旧的,其实不,苏晓敏认为,同样的困境,也存在在女人身上。一种生活过得太久,人就会困倦;一张面孔看得太久,就会生出审美疲劳。男人也罢,女人也好,都不希望生活呈静态。永远保持一种格调,生活便成了一潭死水,不霉才怪。

这不是说他们的爱情出了问题,而是生活出了问题。苏晓敏跟瞿书杨走的完全是不同的两条路,以前的瞿书杨开朗、积极,对什么也感兴趣,而且从来不说灰暗的话。但是在学院困久了,瞿书杨的心态发生了变化。以前的开朗变成了保守,以前的积极变成了消极,特别对社会上杂七杂八的事,瞿书杨不但眼光老,心态也老。

她自己呢,可能有意无意,把机关那套带到了家里。这很糟糕,苏晓敏终于承认,这些年,她对瞿书杨有点过于狠了,女人一旦在家里处于强势地位,这个家,就很危险了。

不是说它会散,而是,角色倒置会引发很多危机。比如男人压抑得太深,免不了要在外面寻求释放,找一个小巧玲珑瓷娃娃一样的妹妹,释放他的大男人情怀。杨妮就是典型例子。再比如,男人索性一蹶不振,就让你逞能好了,你逞得越多,他的心可能就越灰暗,一旦爆发,他的杀伤力也就越强。

苏晓敏想做虎,可瞿书杨也是虎,还是老话说得好,一山不能藏二虎。惟一的办法,就是她这只虎先把尾巴夹起来,装几天小熊。

新荷再次来时,苏晓敏的态度就大不一样了,她变得虚心,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孤苦伶仃的样子,一下就把新荷的同情心放大,甚至,她的豪迈劲也上来了。

新荷原本也是一个要强的人,她对瞿书槐乖,并不是下了岗,要靠瞿书槐养着,她是悟到了家的根本。一个家,总得有人先乖下来,乖下来家才安定。新荷看似是委屈了自己,其实换回的,是家的稳定,家的发展,最终得利的还是她。这点上她确实比苏晓敏聪明,苏晓敏在同情过她后,又对新荷刮目相看了。她决计听新荷的,先把眼前这场危机解除了,然后再从长计议。

一看苏晓敏态度有了转变,新荷打心眼里高兴,好像干了一件很伟大的事。要说这事也伟大着呢,能让一个市长心甘情愿低头,不容易啊。新荷站在阳台上,就像欣赏战利品似的欣赏着苏晓敏。

“新荷,到底要我怎么做,你快说呀。”苏晓敏没有足够的时间熬在家里,向健江只给她两天假,再者,程副省长马上要到东江调研,这可不是小事,她得抓紧把瞿书杨摆平,然后精神抖搂地回东江作准备去。

苏晓敏一急,新荷反倒不急了,她冲苏晓敏软软一笑,不着边际道:“嫂嫂,我最近在看武林外传。”

“新荷,问你正事呢,少贫嘴。”

“我没贫嘴,嫂嫂,建议你有空也看看这电视剧,看看佟湘玉,人家那才叫女人,软嗲嗲的,能把男人的骨头都给化掉。”

“我没工夫。”苏晓敏不悦了,她真是没有闲时间扯这些。

新荷收起脸上的笑,一本正经道:“嫂嫂,我没跟你瞎说,做女人真是有学问的,就跟你当官一样。你说,有的女人为啥特招男人爱,有的女人男人一见就烦?”

“新荷你是不是有病,再乱说,我可没好脸色了。”

“我说的全是正经话,你要不想听,我走。”新荷忽然就拉了脸,做出很生气的样子。

苏晓敏没脾气了,新荷面前,她总是缺少一种威严。有时候她也想,如果瞿书杨面前她能做到这样,兴许,麻烦事就少得多。

妯娌俩斗了一阵嘴,话题原又回到瞿书杨上。新荷跟苏晓敏约法三章:第一,这次不能在瞿书杨面前提杨妮,这事留待以后解决。第二,她必须做一回贤妻,要尽可能地对瞿书杨温柔、体贴,具体办法她会教给她,要让瞿书杨感觉到,这个世界上,还是老婆对他好。第三,不能吵架,更不能学以前那样一句不投机就发火,一定要忍住,实在忍不住,也只能使点女人的小性子,千万不能张口就本市长怎么怎么地。

苏晓敏一听新荷把她的缺点全点了出来,想笑,又笑不出来,只好点头称是。她发誓,第一不提杨妮,第二一定要做贤妻,第三不乱说本市长。新荷捂住鼻子,笑了好长一会儿,道:“说乖就乖了,有长进,走吧,买菜去。”

“买菜?”苏晓敏又不懂了。

“傻子,给他做一桌家庭盛宴啊,难道这么长时间,你就不该犒劳犒劳他?”

苏晓敏恍然大悟,跟着新荷,兴高采烈去买菜了。

这天新荷一直帮苏晓敏把菜做好,望着一桌子的美味佳肴,新荷馋得直流口水,苏晓敏笑道:“晚上你也别走了,留下一块吃。”新荷说:“我才不当电灯泡,机会是留给你们两口子的,我掺中间,算什么事?”说完,一看时间不早了,瞿书杨也该回来了,慌忙地收拾起东西,道:“我走了,接下来的戏就该你自个唱,记住啊,晚上可别太贪,身子骨要紧。”苏晓敏让新荷这句话说的,脸红了好久,心也怦怦跳个不停。四十老几的女人了,竟还听不得这种话。

其实她心里,是很想听的。

瞿书杨按时回了家,之前他并不知道苏晓敏回来了,路过菜市场的时候,他特意买了一条鱼,想犒劳犒劳自己。他的又一个项目大功告成,这个项目有杨妮一半功劳,杨妮吵着要一同庆贺,瞿书杨说改天吧,眼下不能跟你出入太频繁,免得让我家那口子起疑心。杨妮不依,把他拦在办公室里,非要他有所表示再走。没办法,杨妮面前,瞿书杨真是缺少办法,她像个冰糖葫芦一样,让你总是难以拒绝。瞿书杨伸出双臂,杨妮便像一条小鱼儿一样快乐地滑进他的怀抱,瞿书杨搂了杨妮,轻轻拍打下她的肩膀:“以后别这样,我是有老婆的人。”

“我不管!”杨妮撒娇道。

“那可不行,再任性,我可要采取措施了。”

瞿书杨所说的措施,就是把杨妮从课题组赶走,类似的威胁话,他已说了好多次,但他主持的每一个课题,都少不了杨妮参加。杨妮也算乖巧,知道瞿书杨怕什么,温情脉脉抬起头:“就让我靠一会儿,靠一会儿总行吧?”

瞿书杨想了想,道:“行,但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许撒这种娇。”

杨妮听话地点了下头,脸轻轻摩挲在瞿书杨胸膛上,两只手先是抓着瞿书杨的胳膊,后来,后来就做了个环形状,揽住了瞿书杨宽厚的腰。

很危险的,再这么下去,怕是真收刹不住。瞿书杨一路上都在提醒自己,他知道杨妮是块海绵,听话的海绵,跟这块海绵在一起,心里当然愉悦,但是他身后有一座火山,这座火山要是爆发了,不但会把他烧焦烧死,这块海绵一样也会被毁掉。瞿书杨是一个清醒的人,远比杨妮清醒,他知道什么东西该玩,什么不该玩。

杨妮不属于他,这点理智他一开始就有。

进了门,瞿书杨忽然闻见扑鼻的香味,他以为是母亲回来了,高高兴兴就往厨房奔,结果到了餐厅,就发现了苏晓敏。苏晓敏还系着围裙,不过人已坐在了餐桌旁,双目流盼,怪模怪样盯着他。

瞿书杨骇了一大跳。幸好他没听杨妮的,杨妮嚷着要到他家,给他亲手做鱼吃,他预感着就不大正常,很坚决地就把杨妮的期望给斩断了。要是带来,今天这祸就闯大了。

“回来了?”苏晓敏起身,笑吟吟往瞿书杨这边走,瞿书杨本能地往后一躲,他的样子真就像是见了老虎。也甭怪瞿书杨,苏晓敏今天的表情,真是有几分骇人,说她在笑吧,好像比哭还难受,说她不笑吧,脸上明明又挤出一层温暖。看来有些东西是强装不出来的,苏晓敏毕竟不是闫妮,她想学佟湘玉,结果把佟湘玉弄得比山寨版还恐怖。

“鱼我做好了,拿来,我放冰箱里去。”

“不,不,我还是自己放吧。”瞿书杨一边往冰箱前走,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着苏晓敏,这一桌的菜,还有苏晓敏今天莫名其妙的态度,让他生出极大的不安全感,他警惕地瞅着四周,生怕突然间祸从天降。

苏晓敏被他的样子弄得哭笑不得,想好的一肚子词还有在镜子前反复实验了的表情,一个也做不出。也难怪,平常绷脸绷惯了,猛然间让她做得情意缠绵,还真有难度。

不管怎么,瞿书杨还是坐到了饭桌前,他一句话也不讲,脑子里紧绷着一根弦,心想苏晓敏是不是又逮到了什么证据?苏晓敏呢,先是静静地瞅着瞿书杨,毕竟好久没在一起这么坐了,内疚也好,期盼也好,她内心还是有的。当真情蕴动时,她眼里的温柔便自然流露出来,跟刚才完全不同。瞿书杨心有所动,他发现妻子并没那么可怕,也没想象中那么糟糕,他收起心中那些混乱的想法,开始凝视住妻子。这时候家里的气氛开始变了,似乎是在大海边,喧嚣声渐渐退去,天底合上帷幕,慢慢把沉静把温馨洒下来,两个人沐浴在海风中,任风轻轻地掠过,拂过他们的脸,拂过他们的心,像浪一样袭击着他们渐渐发热的身体。苏晓敏被情感染,被情诱惑,似乎轻哦了一声,似乎又没,总之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又慢慢合上,那是极能诱惑人的。瞿书杨果然被击中,他尝试了一下,想挪到苏晓敏这边来,苏晓敏用眼神鼓舞着他,激励着他。瞿书杨真就过来了,先是握住苏晓敏的手,然后轻轻抚了下她的头发。瞿书杨眼里,妻子比以前憔悴许多,也瘦了许多,似乎手里的头发,也在一点点消瘦下去。他心疼地捧起她的脸,终于说了一句:“今天怎么有这么好的心情?”苏晓敏被这句话感染,也被瞿书杨痴痴的目光感染,近乎呢喃道:“想你了呗,还能咋?”

“真的?”

“真的。”

“我还以为你不会想老公呢。”

“你才不会!”苏晓敏伸出手指头,轻轻点了一下瞿书杨额头。

两人起先是亲昵地斗着嘴的,斗着斗着,居然就,居然就缠绵在了一起……

生活有时候是很戏剧化的,苏晓敏跟新荷忙活了一下午,做了那么多可口的菜,到头来,她跟瞿书杨却是一嘴也没顾上吃,倒是在床上,互相把对方贪婪而又激情四射地吃了一番。这是一场久别了的温情,更是一场痛快淋漓的发泄。是啊,发泄,苏晓敏才发现,她那莫名其妙的火,有一半是因了这个原因,一种说不出口的原因。等大汗淋漓地走出卧室,走进洗手间,在热水哗哗的流动声中,苏晓敏的思维变得清晰了,她确信丈夫没有外遇,真的没有。

怕是在这点上,没有谁的感觉比做妻子的更准确。丈夫有没有外遇,透过身体就能流露出来,苏晓敏确信是冤枉了丈夫,她突然害羞地懊恼起来,什么时候,自己也变得这么不自信,不就一个杨妮,她能成自己的对手?

苏晓敏偷偷笑出了声,心情一下好出许多。她这才发现,很多关系是可以改善的,很多危险也是可以消除的,关键看采取什么样的态度。这么想着,她又联想到东江一些事来。她想,说不定自己态度一变,很多看似无法越过的障碍,也就很轻松地越过去了。瞿书杨在外面问她,好了没?苏晓敏故意坏坏地说:“我还没好,还想折腾一次。”

瞿书杨轻骂了声不要脸,踏着拖鞋回了卧室。苏晓敏舒舒服服冲完澡,精神焕发地又钻回卧室去了。

两个人这晚谈了许多,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少了交流,少了这种面对面心对心的闲侃,说什么都一本正经,三句不投机便草草了事,从不去注意对方的表情,也不关心对方的感受。这晚不,这晚他们小心翼翼,谁都不去触碰对方那根敏感的神经。其实,瞿书杨是知道罗维平的,一开始就知道,只不过他强迫自己,不让这个陌生的男人来干扰他。上次醉酒后他故意把罗维平说成是向健江,那是给苏晓敏一个暗示,一个提醒。生活有时候真需要这种提醒,爱情也是。苏晓敏到学院找杨妮,他也是清楚的,杨妮告诉他的。杨妮有一天笑着说:“你夫人啥时改行当警察了,她当市长行,当警察,有点蹩脚。”瞿书杨严厉地瞪了杨妮一眼:“她是你师母,不可乱开玩笑。”这是瞿书杨的原则,不管他跟杨妮如何,他都不许杨妮拿不敬的口气来说苏晓敏,不尊重苏晓敏,就等于不尊重他。事实上到现在,他跟杨妮也没怎么样,杨妮倒是有那层意思,很明显的,但让他慢慢抵挡住了。有时候处理问题就该这样,不要怕它是猛兽,要正确地疏导。男人跟女人一起工作久了,互相生出点情是很正常的。杨妮有恋父情结,这点他的导师就曾经提醒过他,杨妮自己也承认,她总是拒绝跟同龄人来往,她有过一次短暂的爱情,但很失败,那个大她十五岁的男人在床上贪婪地将她掠夺后,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杨妮找过他,后来某一天,突然得知那男人有个病重的老婆,还躺在医院里,而那个口口声声说爱她一辈子的老男人,不但扔下老婆不管,还把老婆家东拼西凑拿来的医药费当作勾引女人的资本,又带着一个女孩子浪迹天涯去了。杨妮大哭了一场,她在哭死去的爱情,也在哭人世间诸事的荒唐。哭过之后,她便永远不再打算坠入爱情。至于瞿书杨,杨妮是这样解释的,她认为瞿书杨是一棵受伤的树,一根被忧伤浸透了的绳子,她愿意为瞿书杨拧干绳上的泪水,也愿意一辈子浸淫在这泪水里。瞿书杨认为杨妮还活在阴影里,活在她自以为是的黑暗里,他想尽自己努力,帮杨妮走出那层黑暗,可到目前为止,他发现效果并不明显,而且,杨妮看他的眼神,一天天在变。从复杂变得清澈,从阴柔变得明亮,但是,这不是好事,杨妮是开始走出她的阴影了,但另一个复杂的问题是,杨妮似乎想嫁给他,想一生一世拥有他。这很麻烦,杨妮上次赖在他家不走,逼得他一夜未睡,最后不得不把电话打到异国,让他的导师也就是杨妮的爸爸劝说杨妮。杨妮表面上是答应了,但在骨子里,还在偷窥机会。那两根头发,其实是杨妮洗完澡后故意留下的,瞿书杨那晚精神太过紧张,没能把杨妮这点小阴谋粉碎掉。

当然,瞿书杨自己很理智,他相信,跟杨妮的故事,很快会结束,她大洋彼岸的父亲马上就会回来,到那时,他就再也没义务帮她什么了。

但是这些话,他是不能跟苏晓敏说的,上次他差点就把实情说出来,后来他才意识到,夫妻之间,有些事是没法讲得清的,比如苏晓敏跟罗维平,能讲得清?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缄默,或者回避,什么也不讲,反比讲强。

这晚他们谈论着别的事,瞿家的老房子还有新荷跟书槐的婚姻,这些话题他们以前从未谈过,没想到,谈起来也津津有味。谈到后来,苏晓敏也激动了,决计跟瞿书杨站在一起,为老瞿家那一院不该收走的房子维权。瞿书杨笑着说:“算了吧,这种事你还是少掺和,再怎么说你也是市长,不能让你丢这个人。”

听听,他都知道这件事是丢人了。苏晓敏妩媚地笑笑,她发现,很多事上,她缺少对丈夫的理解,丈夫其实并没那么愚,有时候,他还蛮可爱的。

这晚,苏晓敏给自己下了一个决心,她决计赶走罗维平,再也不让那股危险之火燃烧在心里。

不快发生在早晨,两个人都已穿戴整齐,心情愉快地打算出去吃早餐,昨晚做了那么多好吃的,他们决计都保存下来,等中午约了新荷一家还有老母来吃。苏晓敏换鞋的时候,瞿书杨忽然说:“东江你还是不去了,最近我托了一层关系,你还是回到省城来吧,随便找家单位,不要再在风口浪尖中搏了。”

“你什么意思?”苏晓敏换了一只鞋,另一只还拿在手里,她回过头,好奇地打量住瞿书杨。

“没什么意思,那种地方不适合你,早点回来没错,听我的。”大约昨晚的交流给了瞿书杨信心,他说话的语气包括姿态都跟往常不像了,一股大男人的豪迈奔放在脸上。

“我不可能回来,你也别费那个心。”苏晓敏说着,将另只鞋子往脚上套。

“这事我已决定了,等一会儿跟我去见一个人,这人会帮你。”

“谁?”

“我在香港的一位朋友,他跟省里的关系很熟。”

一听香港两个字,苏晓敏本能地一惊,紧接着就道:“不可能,我不会离开东江。”

“没什么不可能的,这事我说了算。”瞿书杨说着,凑上前来,嬉皮笑脸地想吻一下苏晓敏的额头。苏晓敏一把推开他:“凭什么啊瞿书杨,我的事为什么要你说了算?!”

“我是你老公,我怎么就不能说了算?”瞿书杨仍然嬉笑着脸,他以为苏晓敏没生气,其实苏晓敏已经很生气了。

“老公怎么样,老公就可以干涉别人的自由?”苏晓敏黑下脸来,声音扯得老高。

“我不是干涉,我是为你好!”瞿书杨这才发现苏晓敏已经翻了脸,苏晓敏一翻脸,他的火也就压不住了,我设身处地为你着想,你倒好,不领情倒也罢了,竟然又冲我大吼。

两个人针尖对麦芒,很快就干上了。瞿书杨说一句,苏晓敏还两句,言语间,渐渐就有了以前那股味儿。瞿书杨生怕再吵下去,昨晚的温情还有友好全就没了,悻悻道:“好,好,我吵不过你,随你便,你想干什么也行。”

“我干什么了,瞿书杨,你把话说清楚,我干什么了?”

“你干什么了你自己清楚,何必问我?!”瞿书杨说着,想出门,他实在不想吵架,大清早的,让邻居听见,成什么样子啊。

苏晓敏扑过来,用身体拦住他:“我不清楚,瞿书杨,今天你要不说个明白,我跟你没完!”

“显形了吧,我说昨晚咋怪怪的,原来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我就是黄鼠狼,你这披着羊皮的狼,恶狼,毒狼。”

“我不跟你吵,苏晓敏,本教授今天心情好,不想吵架,你让开,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不行,你得给我说清楚,本市长怎么成黄鼠狼了。”

两个人不知怎么就撕在了一起,苏晓敏的胳膊被瞿书杨抓痛了,她瞅准机会,冲瞿书杨手上咬了一口:“你这恶狼,敢诬蔑市长!”

“苏晓敏!”瞿书杨猛一用力,想推开苏晓敏,苏晓敏一只鞋子还没穿好,身体本来就不平衡,瞿书杨这一把,用的力又过于大,结果,她就给摔倒了。

这下,瞿书杨闯大祸了,大清早的,他敢推老婆大人,敢推市长。苏晓敏翻起身,趁瞿书杨发怔的空,提起地上放的高跟鞋,就冲瞿书杨给了一下。

瞿书杨的眼镜被打掉了,一时看不清,等他摸着把眼镜重新戴上时,身上又让苏晓敏攻击了几下。苏晓敏一边打,一边不停地骂:“昨晚还跟我卿卿我我,今早就动手打我,你个伪君子,假道学,心里压根就没有我!”

“我就没有你,我都后悔昨晚跟你上床!”瞿书杨也是被激怒了,一时冲动,说了句不该说的话。

这话可就闯下大祸了,女人哪能受得了这种话,瞿书杨这个书呆子,啥话不能说他偏说。果然,苏晓敏跳了起来,苏晓敏一跳起来,这场战火就要升级了。

“姓瞿的,你烦我了是不,你后悔了是不,好啊,去娶那个妖精啊,去跟杨妮上床啊,去啊,有本事现在就把她叫来,本市长给你腾地方。”

活该这天要出事,杨妮这女子,早不打电话晚不打电话,偏要在这时候打进来电话。瞿书杨一看是杨妮的号,没接,他的恐慌神情提醒了苏晓敏,苏晓敏一把抢过电话,冲那边就吼了起来:“是不是等不到他上班了,有种你来啊。”

电话那头的杨妮冷静地说:“是苏市长吧,这么大吼大叫,可不像一个市长啊。”

“像不像管你什么事,妖精!”

“我是妖精,那你成什么了,大清早的,一定又给教授耍你的威风吧?悠着点,别把你老人家气坏了。”

说完,杨妮抢先挂了电话。这女子也有点恶毒,怎么能这样刺激别人呢?苏晓敏再想平静自己,就已是不可能,她几乎想也没想,就把手机朝瞿书杨扔去,瞿书杨躲闪不及,被苏晓敏砸了个正中,额头上很快出血了。

“苏晓敏,你行凶!”瞿书杨抹了一把血,冲苏晓敏咆哮。苏晓敏突然收起脸上的怒,冷冷地说:“瞿书杨,你再敢让小妖精气我,我会杀人,你信不信?”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