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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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金江回来已有好些日子了,上访那件事,最终也不了了之,这种时候,追究某个人的责任,只会让工作更为被动。苏晓敏和向健江抱了同样的想法,只要朱广泉不惹事,就先顺着他吧。

这一天,向健江突然打过来电话,让苏晓敏过去一趟,有件事要商量。苏晓敏到了市委那边,向健江说:“怀山同志刚走。”

苏晓敏便清楚,谢芬芳提拔的事终于要提上日程了。不过她装作什么也不觉,耐心等向健江把话说完。向健江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情绪有些激动:“怀山同志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

“什么课?”一听不是谢芬芳的事,苏晓敏来了兴趣。

“怀山同志给我讲了一上午他的革命事迹。”

“他倒是有兴致啊!”苏晓敏带着情绪道。

“你还别说,他那些故事,蛮有意思的,对我启发也大。”向健江似乎没觉察到苏晓敏有什么不满,仍然兴致很高地说。

“是吗?”苏晓敏暗下脸来,语气也有点败坏。也不知为什么,自从罗维平给过她忠告后,对荣怀山,苏晓敏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女人都是情绪化的,苏晓敏有时候也恨这种情绪化,但没办法,一旦心里对某个人有了成见,对这人的一言一行,就都看不惯。

“当然,怀山同志也谈到了另一件事。”向健江见她对这一话题不感兴趣,及时煞住了。

“是他儿媳妇的事吧?”苏晓敏冷冷地说。

“让你猜对了。”向健江呵呵笑了一声,继续说:“在你面前,我也不说假话,怀山同志提出,他儿媳妇想上个台阶,让我和你碰个头,帮他成全了。”

“既然你们定了,还问我做什么?”

“你要这么说,可就冤枉我了,我向健江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比谁都了解。怀山同志是老革命,为东江奉献了一辈子,眼下他快要退了,提点要求,也不过分。”

“我没说他过分。”

一句话堵住了向健江的嘴,其实,向健江也很难为情,他跟苏晓敏不同,他是书记,是东江名符其实的一把手,很多事情,别人不找苏晓敏可以,但不能不找他。这就让他非常尴尬,也非常被动。就说跑官要官这事吧,他到东江才短短几个月,跑他这里要官的,已经不下十位,虽然东江刚刚经历了“陈杨”大案,但这丝毫不影响人们跑官要官的劲头,仿佛这年月,你不跑不要,官帽就不会掉你头上。向健江本人是非常反感这一套的,从他自己的从政经历看,并非每一顶官帽,都是跑来要来的,至少他自己不是,他相信,苏晓敏也不是。但下面不这么认为,一批曾经在“陈杨”手里不得志不如意的干部,以为东江现在是他们的天下了,理直气壮跑他面前,直言不讳就把自己的要求提了出来。荣怀山也是如此,在跟他讲完自己的革命历史后,荣怀山话题一转,道:“小向啊,以前陈怀德和杨天亮在时,我荣怀山什么要求也不提,提了也是白提,他们是党的败类,是蛀虫,我荣怀山羞与他们为伍。现在不同了,你来到东江,让东江各项事业重见希望,我如果再不把自己的要求提出来,就是我荣怀山的不是了。”

听听,他说得多好啊,好像他提这个要求,是很看得起他向健江的。向健江心里虽然不痛快,嘴上却谦虚道:“荣老,东江的各项事业,还得靠您和其他老领导老同志的支持,您有什么建议和意见,只管讲出来,千万别客气,您客气,等于是害了我们。”

“哈哈,小向啊,不对,我应该称你向书记,尽管你年龄轻,但毕竟你现在是党的书记,党领导一切这个根本,我们不能丢,要不然,你就要骂我荣某人倚老卖老了。”荣怀山喝了一口水,继续道:“建议和意见,没有,个人要求,倒是有一个。”

“荣老请讲。”

荣怀山毫不客气就把谢芬芳的事讲了,当然,他的用词十分考究,绝不会让人说他赤裸裸。他说:“要说,这个要求我是不能提的,毕竟她是我儿媳妇,我要是一提要求,等于就是为自己的家人要官。但从另一个角度讲,谢芬芳年轻,年轻人要求进步,没错嘛,不能因为她是我儿媳妇,我就不支持她进步。她个人是有些缺点,这个你可能也听到了,可哪个人没缺点。我有,你也有,我们每个人都有。有缺点不可怕,怕得是不改正缺点,给她加点担子,让她身上的责任重一点,她对自己,就会有新的要求,这对她,对工作,都是有好处的嘛。”

荣怀山这样说,向健江还能说什么,只能点头答应:“行啊,老领导,我跟晓敏市长碰碰头,看她那边还有什么好的建议,既然小谢要求进步,我们就要把她用到合适的岗位上。”

“当然,岗位不合适,那不是用人,是在毁人,我看执法大队大队长,就很合适的嘛,你们碰个头,尽快给我一个答复。”

听听,他用的都是答复,而不是常人习惯用的消息。向健江只能随和:“一定一定,我们在最短的时间内给您老一个答复。”

按说话说到这儿,就该打住了,可荣怀山仍然不满足,意犹未尽道:“还有一件事,最近我带队督查了一下,总体来讲,东江目前的工作不错,人大基本满意,不过个别地方,还犹待改进。这个问题,等我督查完后再谈,现在谈,时机还不成熟。”

时机什么时候成熟?怕是再傻的人,也能听出此话的玄机。

当然,向健江并不怕荣怀山找麻烦,找麻烦也是应该的,问题是,他如果刻意给你找起麻烦来,你还干不干别的工作?

“大姐,这事我看就按他的意见来吧,如果出了什么问题,我来承担责任。”

苏晓敏想了想,道:“提拨可以,但让谢芬芳当执法大队大队长,我坚决反对。我们不能因为尊重老领导,就拿官衔换人情,再者,谢芬芳也胜任不了那个工作。”

“那……你的意见?”向健江没想到苏晓敏会直截了当把反对意见说出来,脸上一时挂不住,虽不快,但他很快就镇定了:“当然,如果你不同意提拨,我们也不必做这个让步,怀山同志的工作,还是由我来做。”

苏晓敏诧诧地瞪住向健江,在她看来,向健江这句话,就有些威胁她的意思了。

“你什么意思?”她一点也没客气。

向健江见她认真,呵呵笑了声:“大姐,你这脾气啊!算了,多的话不说了,你给我一个明确的态度,到底同意还是不同意,另外,如果安排,安排到什么岗位合适?”

苏晓敏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有些失态,还以微笑道:“行,我同意,至于岗位,还是由组织部门来定吧,你说呢?”

“好!”

又是几天后,组织部门的意见出来了,谢芬芳由副科提拨为正科,由执法大队调入企业科,担任企业科长。

常委会上,苏晓敏第一个举手同意。

苏晓敏万万没有想到,她的这一举动,不但为她赢来了声誉,还让她在东江的那种微妙处境,一下改观了不少。会议当天,她便接到荣怀山电话,荣怀山在电话里开心地说:“苏市长啊,你可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我那样做,也是被逼无奈,谁让我是一个父亲呢,可怜天下父母心,等你到了我这年龄,你就体会到了。”一句话说的,苏晓敏眼里差点就有了泪。她没想到,荣怀山原来这般开朗,这般拿得起放得下,当下,她就感动地说:“老领导您甭说了,您的心情我能理解。”荣怀山打断她:“苏市长啊,今天我就多耽误你一点时间,听我老头子把话说完,好不好?”

“好,老领导,您说,我在听。”

“我那个儿媳妇,素质是差了点,缺点也有不少,但她一定会改。你放心,你和向书记给了她这机会,她要是不努力,不严格要求自己,给你和向书记丢脸,不用你们撤,我荣怀山先把她撤了。”

“荣主任……”苏晓敏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了,其实关于谢芬芳素质差缺点多等诸如此类的话,都是她在处理那起事件时说的,到底有多差,差在哪儿,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小苏啊,请容许我这么称呼你,人上了岁数,感觉这样称呼你们亲切一点。小苏,你只管放开手脚干,有什么障碍和阻力,我荣怀山给你排除!”

荣怀山打完电话没多久,苏晓敏的办公室被敲响了,打开门一开,竟是谢芬芳。

“你……”苏晓敏甚感意外。

“苏市长,我……”谢芬芳一时也有些窘,想好的话噎在嗓子里,吐不出来。

“进来吧。”苏晓敏从谢芬芳的脸上看到了一层信任,这信任令她心动。

谢芬芳极为腼腆地走进苏晓敏办公室。

“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吧,我等会还要出去,没太多时间。”苏晓敏说的是实话,并没婉拒谢芬芳的意思,如果不是之前她已约了大明实业的老总谈事,她倒是乐意跟谢芬芳谈谈心的。人嘛,谁都有犯昏的时候,她相信谢芬芳借题发挥,住在医院里不出,就是犯了昏。

“苏市长,我是来向你表态的。”谢芬芳鼓足勇气说。

“表态?”苏晓敏倒觉得新鲜,对谢芬芳也有了一种好奇。

“苏市长,你是女人,我也是女人,有些话,我能瞒别人,不能瞒你。其实,以前我是有许多机会升上去的,可是我公公死活不同意。他那个人,怎么说呢,典型的老顽固。这一次,我也是豁出去了,这次要是抓不住机会,我谢芬芳以后就没机会了。我谢芬芳想活个明白,也想活个精彩,但没了舞台,你精彩给谁?苏市长,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我一定珍惜你和向书记给我的机会,要是干不出个所以然,不用你撤,我自个离开工商局,卖烧饼去。”

苏晓敏差点笑出声来,荣家这翁媳俩,不但做事的风格像,就连说话的腔调也像。

真是应了那句古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好吧,你说的话我相信,不过你要记住,机会不是我和向书记给你的,是组织上给你的,你首先要对得起组织的信任,懂吗?”

“懂。”谢芬芳重重点了下头,见苏晓敏并无反感她的意思,又道:“苏市长,你不会记恨我吧?”

“我为什么要记恨你?”

“我就说嘛,你苏市长大人有大量,她们还不信,说我一定会被你臭骂出去。”谢芬芳说到这儿,突然咧开嘴笑了。你还甭说,这女人一笑,就露出她的可爱来了。

“她们是谁?”苏晓敏饶有兴致问了一声。

“我那些姐妹呗,还能是谁。”谢芬芳吐了下舌头。她这样子,跟几天前医院里那个谢芬芳简直判若两人。苏晓敏想,兴许,这才是真实的谢芬芳。

“好了,我马上要出去,今天就谈到这儿,你也用不着跟我表态,好好干工作就是。”

“苏市长,你的话我一定牢牢记住,我谢芬芳绝不是一个给人丢脸的人,多说无用,你就看我的表现吧。”说完,谢芬芳冲苏晓敏躹了一个躬,红着脸退出去了。

苏晓敏掩上门,在屋子里站了好长一会儿。这世上的事,真奇妙啊!

苏晓敏找大明实业老总曹永明,还是国际商城的事。通过几次接触,苏晓敏认为曹永明是个很有想法且很能做事的人,她对这人有点偏爱。上次他们交谈时,曹永明提出一个思路,将现在万泉建的光华路市场搬迁到建设路,那儿他有一块地,是三年前买的,原来那里是棚户区,最初的想法是改造成住宅小区,等搬迁工作告一段落后,曹永明发现,那里建市场更合适。可惜杨天亮不同意这方案,说大家一窝蜂地建市场,不是瞎凑热闹吗?杨天亮貌似说的有理,其实不然。建设路那一片,位于翠烟区跟安平区中间,至今也没一个像样的市场,如果启动好了,优势决不在光华路之下。当初杨天亮所以反对,是因为别的原因,他是想把这块地转让给深圳一个老板,那老板曾陪杨天亮到香港澳门观过光,听说杨天亮输到赌城的钱,都是那位老板的。现在情况不一样,只要朱广泉愿意,他完全可以跟曹永明谈。

光华路市场搬迁后,可以腾出一大片土地,国际商城的主体完全可以建在那里,目前已经规划出的一区和二区,建设它的辅助设施,比如广场、停车场、物流中心等,另外,二区通往地铁广场那一段,将原住户搬迁后,可以建成东江明清一条街。明清时代,东江经济极为繁荣,是整个江东的经济文化中心,兴修明清一条街,不但可以跟国际商城前后呼应、相互拉升,形成真正意义上的大商业格局,还能有效地提升东江城市品位。

对明清一条街,苏晓敏特有兴趣。苏晓敏虽不是文化人,但对属于本民族的文化精髓,她有一种骨子里的尊重和敬畏,可惜,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下,人们已愈来愈不重视文化建设,每每看到和听到某个城市为了现代化建设,毁去文物古迹,苏晓敏免不了会心痛一番。就拿东江来说,过去二十年,经济是在飞速发展,但与之对应的文化建设,却相当滞后。特别是“陈杨”时代,因为大兴土木,发展房地产经济,东江毁去了不少古迹。仅苏晓敏知道的,就有城煌庙,刘家祠堂,清代大学士东山真人的古院子及学城书院,现在虽不能一一恢复,但修一条明清街,至少也能在心理上寻求到安慰。

我们这代人,不能把啥都毁掉啊。这是苏晓敏常发的感慨。毁掉了,我们的政绩或许能上去,但对后人怎么交待?

苏晓敏来到大明实业公司,曹永明跟他的助手们正在等她。曹永明43岁,外表看去,他似乎不止这个岁数,那张脸远比50岁的人还苍老,可这有什么办法呢,如今只要出来打拼的人,哪一个不是满脸沧桑?都说老板们吃香喝辣,风光无限,可谁又知老板们的艰辛?苏晓敏多少知道一点曹永明的过去,他以前在政府机关,后来不满足现状,跳了出来,在商海里扎猛子,贩过鱼、捕过猎,给人当过跟班,后来又捣鼓车,差点让人把裤子都骗掉。最后才一门心思安下心来,从房地产做起,好在他赶上了房地产业的黄金时期,从帮人做小工程起步,慢慢发展起来,到现在,他的实力已不在朱广泉之下。只是这人比较内敛,没朱广泉那么张扬,再者,他也从不兼什么社会职务,因此影响力要比朱广泉小得多。但苏晓敏喜欢他的沉稳,还有他骨子里那种深刻。

都说商人是浮躁的,是这个世界最凶猛也最善于表现自我的一群人,其实也不尽然,商人中,也有像曹永明这种默默打拼而不喜欢鼓噪喧哗的人。

简单打过招呼,曹永明将拟好的方案呈给苏晓敏。这方案是一周前苏晓敏布置给曹永明的作业,让他结合发改委批的方案,再把自己的想法大胆穿插进去,既要创新,更要务实,因为好的创意并非全能实现,必须跟现实条件相结合。曹永明不亏在政府机关工作过,虽然下海多年,但老底子还在,苏晓敏只看了个开头,就知道,这方案写得巧妙,妙就妙在它保持了官场行文的那种风格。其实不只是官场的人际关系跟其他地方不一样,就是行文,也有它的特色。喜欢笼而统之,喜欢说一些不着边际但又让人能感觉出什么的话。曹永明居然没忘掉。

“行啊,妙笔生花,真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她由衷地夸奖道。

“哪啊,市长是批评我吧。”曹永明不好意思道。

“不是批评,是表扬,我看调你去当秘书长才合适。”

“苏市长尽开玩笑。”

两个人说话间,苏晓敏将方案看完了,按理讲,这方案写得要比原来陈志安上报的那个强,谈得也具体,但是有两个核心问题,却让苏晓敏犯起了难。一是方案提出要重新组建国际商城发展公司,在原来基础上,新增大明实业等三家股东,这三家公司都在方案涉及的地段享有地权,也就是说,他们各自占据了某一块地段,只有把他们吸收进来,才能有效解决整个项目的用地问题。第二,方案要求出台一系列优惠政策,特别是涉及到拆迁户的安置,政府给政策,由国际商城发展公司统一安置。

后一条,苏晓敏觉得问题不大,只要有人主动承担拆迁户的安置工作,政府出台政策是应该的,该减的减,该免的免,表面看政府好像吃了亏,土地转让金征收不到,税收要减免,还要给搬迁户给予补偿,但只要能把商城还有明清一条街建成,最终的大赢家,还是政府。难的是第一条,重组国际商城发展公司,政府说了不算,曹永明说了也不算,难点还在朱广泉这里。

“方案是好,可我就怕朱广泉不答应啊。”苏晓敏无不忧虑地叹了一声。

“我也担心这个,不过,只要能保证光华路市场不因搬迁受损失,同时保证朱广泉在国际商城中的利益,我想,他应该能答应。”曹永明抱着希望说。

“试一试吧,凡事只有试了,才能知道答案。”

2

朱广泉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一时之间还搞不清。

这一天,苏晓敏主持召开了一次小范围的讨论会,为避免不必要的尴尬,她没让曹永明参加,只通知了住宅办和广泉地产,以及市上几个部门的领导,陈志安和唐天忆也参加了讨论会。

方案是由唐天忆代读的,唐天忆没说拟定方案的是曹永明,只说是按市长办公会议定的程序,由相关部门共同拟定的。朱广泉这一天倒是来得积极,听得也很认真。等唐天忆读完,苏晓敏说:“方案只是初稿,还很不成熟,今天召集大家,就是想听取一下大家的意见,力求让它更完善。”

朱广泉没急着发言,他把目光投向住宅办主任李长发,李长发咳嗽了一声,道:“市上重组国际商城发展公司,我没意见,住宅办虽是股东,但这些年并没做多少实质性工作,这个股东当得名不符实。再说目前我们资金实力也不足,开发的几个项目都还未竣工,我的意见,重组过程中,我们就不参加了,让更有实力的企业加入起来,把这一工程建好。”

李长发的话音刚落,副市长陈志安接话道:“长发同志的意见我赞成,住宅办这些年干了不少好项目,对带动我市的房地产经济起到了积极作用,不过,眼下情况不同了,住宅办毕竟是政府单位,不适合参与到这种大型项目来,我个人意见也是退出来的好。”

陈志安最近很神秘,似乎在走一条内敛路线,苏晓敏有意跟他谈过几次国际商城的事,他都是只听不说,很少发表自己的意见,好像对这个项目没有兴趣了。苏晓敏却觉得,陈志安最近遇到了什么麻烦。

一个人如果不遇到麻烦,是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陈志安现在的态度,跟前一阵子完全不同,苏晓敏想不透他变化的原因。

陈志安说完,苏晓敏没急着表态,将目光投向朱广泉。上访事件发生后,朱广泉一直对她很客气,不只是对她,对谁也客气,但这份客气带着阴险的成分,苏晓敏一直很谨慎。

等几位部门领导发完言,朱广泉才说:“重组我没意见,我也打算退出来,这个项目不参加了。”

“退出来?”苏晓敏暗自一惊,她决然没想到朱广泉会说这话。

“是啊,广泉地产现在也遇到了危机,我想缓口气。”

“那……光华路市场怎么办?”苏晓敏又问。

“还能怎么办,政府说咋办我就咋办呗,不是一向都如此吗?”

如果朱广泉不说最后那半句,苏晓敏真就以为他要退出来了,可最后半句一出,苏晓敏马上意识到,朱广泉开始跟她出招了。

这天的会议自然没有结果,苏晓敏也不想要什么结果,她就是想听听各方口风,掌握一下各自心理。会后,唐天忆说:“朱广泉这个人,老谋深算啊。”

“老谋深算的不只他一个。”苏晓敏道。

“但能左右国际商城的,好像就他一个。”

“他能左右得了?”

“不信咱们打个赌,过不了三天,他就有新招。”

果然,副市长赵士杰回来的第二天,朱广泉就出新招了。

副市长赵士杰党校学习结束后,去了一趟欧洲,回来又在珠海参加了一个学习班,这一个多月,他一直在外面漂着,东江的情况自然知道的少。一回来,他就找苏晓敏了解情况,苏晓敏将近期发生的几件事告诉了他,然后问:“你怎么看?”

赵士杰声音低沉地说:“朱广泉这人我打过不少交道,不只是心计多,办法也多,对他,我们是得谨慎。”

“都说要谨慎,难道因为谨慎,工作就不干了?”苏晓敏有点不满意。

赵士杰微微一笑:“你先别急嘛,容我把话说完。”

苏晓敏抱以歉笑,最近她的确有些心急,这么多事压在心上,不急才怪。

赵士杰沉吟了一会儿,道:“说实话,我担心的不是朱广泉,朱广泉心计再多,也只是玩些小九九,碍不了大事的,我担心……”

“你担心谁?”

“说出来你别生气,我担心的是陈副市长。”

“他?”

“我听说,上次陈副市长去金江,见过江东万盛中心的负责人。”

“曹辛娜?”

“是她?”

苏晓敏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怎么又是曹辛娜?!

上次从省城回来,向健江还问过她两次,是不是给香港万盛中心答应了什么?苏晓敏先是没回答,后来见向健江问得一本正经,好像在怀疑她,便没好气地说:“我只是跟她吃了一顿饭,怎么,这也值得大惊小怪?!”

向健江让她一句话呛得,差点把要跟她谈的正事给忘了。苏晓敏自己呢,也让这个叫曹辛娜的女人留下了阴影。今天赵士杰再次提起曹辛娜,苏晓敏就觉得,不能不认真思考一下这个女人了。

也就在同一天,曹辛娜来到了东江,这次她没跟郭栋一起来,有些关系是留到关键时候用的,不能天天用,这点曹辛娜很清楚。曹辛娜只带了一位叫叶眉儿的妹妹,叶眉儿在万盛江东中心担任投资部经理,外出时,就成了曹辛娜的助理。两个人先是找到到柳彬,柳彬一看到叶眉儿,眼都直了。柳彬这人有两大特点,一是好赌,他跟万盛的关系,还是在赌桌上建立的,当年他有幸跟着杨天亮到香港,受到了万盛集团的热情接待,杨天亮大把输钱的那次,柳彬也输了不少,好像有三百万吧。不过幸运的是,杨天亮出事时,万盛没把这档子事捅出来,柳彬心惊肉跳地熬过了那个冬天,又熬过春天,直等到“陈杨大案”结案,也没听有关部门提及万盛集团,柳彬便确信,万盛是一个讲信用的公司,说不挖坑便不挖坑。柳彬没在那场大风暴中翻船,还很快便扶到一把手的位子上,不能不说万盛在中间起了很大作用,所以当万盛重新求到他门上时,他就不能不知恩图报了。柳彬另一个特点,就是好色。当然,好色是天下男人普遍具有的共性,按柳彬的逻辑,这个世界上,怕没有一个男人不见色动心,古书上说有个叫柳下惠的男人能做到“坐怀不乱”,柳彬认为那纯属杜撰,怎么可能呢,除非那女子丑得让人乱不起来。后来柳彬还煞有介事地查了下资料,发现一个真理,柳下惠所以坐怀不乱,是因为一生不得志,这就容易解释了,柳彬的第二个逻辑便是,男人好色得有好色的资本,过去讲究才,现在呢,讲究权或财。男人如果缺少这些资本,是没资格去好色的。柳彬认为自己不缺少这些,他怎么也是一个行长,手头既有权又有钱,难道像他这样的男人还不应该好色吗?

当然应该!

柳彬好色也不乱好,色跟赌不一样,赌可以随心所欲,可以不分场合不分地点,只要内心里那股赌的欲望上来,你尽可去赌,大不了输个干净,就算欠一身债那也是拿痛快换来的。色不一样,色讲究缘,讲究彼此的心灵感应,有些女人看上去满身是色,但你是动不得心的,就跟曹辛娜一样,柳彬不是说没动过心,但动过之后还是没敢下手。这种女人是大手笔,不是给他这种人准备的,他充其量也就是个小行长,动动一般女子还行,像曹辛娜这种级别的,他只能忍着。做人之道,全部的学问其实就在忍字上,为官也一样,当忍则忍。“陈杨”为什么翻船,柳彬不认为是他们贪得多,关键是他们没把这个“忍”字琢磨透。如果他们一边贪,一边忍,不要把东江的空气搞那么紧张,搞得谁都岌岌可危,他们至少还可以贪几年的,现在好,贪到大狱里去了。柳彬认为不值。柳彬的原则是,能色则色,不能色则忍。

可是今天曹辛娜带来了叶眉儿,情况就不一样了。柳彬只一眼,便断定这道菜是曹辛娜为他准备的。他呵呵一笑,知柳彬者,辛娜也。怪不得香港方面要让年轻的曹辛娜掌江东中心的舵,到底不一样嘛,比起她姐姐曹丽娜,人家成熟多了嘛。曹丽娜虽也算个女中豪杰,在商场更是一员骁将,可在情场,她就差得多了,到江东没多少日子,一个猛子扎到陈志安怀里,就醒不过来。这能成啥大事,人家杨天亮心里能舒服?你连对象都瞅不准,就乱献身,那不是白献吗?

柳彬一边呵呵笑着,一边色眯眯地盯住叶眉儿。这女子好,名字好,人更好。如果单纯论色,叶眉儿绝不在曹辛娜之下,就连当初的曹丽娜,也没法跟叶眉儿比。胸大,饱满、挺拔,柳彬最爱这种胸了,他所以不停地好色,就是不满意自家老婆的胸,不是老婆的胸小,要论尺码还可以,可惜就是形状不够好,既不挺拔也不饱满,活脱脱像两个布袋子,挂在胸脯上,柳彬都烦死了,所以一见着这种饱满而又挺拔的胸,他立刻双眼放光,兴奋得就同黑暗里囚禁了数日的人猛然见到阳光一样。看完胸,柳彬目光缓缓下移,像欣赏一幅山水画一样欣赏着这个叶眉儿。这个时候,曹辛娜的目光是平和的,不惊不乱的,她经历的这种场面实在是太多了,多得她都记不清。在曹辛娜眼里,男人无外乎两种,一种是想吃葡萄而怕酸掉牙的,一种是不怕酸牙硬吃葡萄的。不管哪一种,见了葡萄都会流口水。其实细想一下,女人为何来到这个世界上,来到这个世界上你又想做什么,无非就是像葡萄一样诱惑男人,最后再被男人诱惑,然后变成一玫成熟的葡萄,心甘情愿被男人吃掉。曹辛娜看到柳彬垂涎三尺的样子,就知道,叶眉儿这个助理她带对了。柳彬尽管很色,曹辛娜却不反感他,就如同她不反感郭栋一样,他们都是为她服务的,既然让人家服务,就得让人家心甘情愿。女人还能用什么方式让男人心甘情愿,不就是自己的身体嘛,难道你还能傻到用思想抱负之类的东西去蒙骗男人?理论上能成立的事到了生活中就会碰壁,曹辛娜不想碰壁,她只想成功,所以,任何形式的付出她都愿意!

等柳彬把叶眉儿欣赏得差不多了,曹辛娜才笑眯眯说:“行了彬哥,你再望下去,眉儿妹妹都要逃跑了,瞧你那双眼睛,一来就想把人家吃掉。”

“我哪有那么凶,没有,绝对没有。”柳彬讪讪道,其实他还没看够,正在欣赏眉儿妹妹的腿呢,就让曹辛娜给打断了。不过也不要紧,俗话说既来之则安之,他相信叶眉儿飞不掉。

叶眉儿压根就没打算飞,她飞什么呀,她跑来就是干正事的,现在正事还没提呢,她凭什么飞?

“彬哥,上次说的事,你怎么考虑的?”曹辛娜终于谈起了正事。

柳彬略一思索,道:“这事目前有些麻烦,辛娜,直接攻苏晓敏这道关,难啊,这人刀枪不入,再者,你是女人,她也是女人,女人对付女人,就有些难,往常那套用不上。这么着吧,我的意见,还是从陈副市长那儿打开缺口,毕竟他是男人,毛病也有一些,容易下手。”

“问题是?”曹辛娜看上去有些矛盾。

“我知道,你是担心他的能量,辛娜,不要小看这个人,一个能在惊涛骇浪中不翻船的人,没有两下子,能行?”

“但项目是由苏晓敏亲自抓的呀。”曹辛娜忧心忡忡道。

“这你就不懂了,哪有一把手亲自抓某项工作的?苏晓敏的意思,我总算是搞清楚了,她这样做,是想把陈志安逼出去,将项目交给赵士杰。”

“赵士杰?”曹辛娜一惊。

“对,这人非常棘手,无论如何,项目不能由他负责。这样吧,我们也按计划,将陈志安拿下,然后再动用力量,把赵士杰打发到别的事情上去,等陈志安主管了国际商城,事情不就由着你辛娜说了算?”

曹辛娜会意地点点头,心里悬着的一颗石头算是落了地。把赵士杰支开,她有这个能耐,郭栋那边不行,她就直接找程副省长,程副省长跟香港总部的关系,绝非一般,靠他的力量,不信搬不开赵士杰。不过曹辛娜还是很谦虚地说:“不是辛娜说了算,是我们说了算。”

一句话说的,柳彬哈哈大笑起来。

他当然知道,我们两个字的含义!

当下他们便约定,晚上请陈志安吃顿饭,一顿饭拿下陈志安虽说有点不切实际,但只要曹辛娜愿意,甚至不用吃饭,也可以拿下。

毕竟陈志安有前科!

对付一个有前科的人,曹辛娜还是很有信心的。

谁知柳彬给陈志安打电话,起先手机忙,打不进去,后来终于通了,陈志安说自己不在东江,他在洪水视察工作,三天两天回不来。柳彬虚情假意问候一番,跟陈志安道了再见。

一合上电话,柳彬就骂开了:“老猾头,哪是去了洪水,分明是躲了起来!”

“不会吧?”一旁呆站着的叶眉儿问了一声。

“怎么不会,最近他神神秘秘的,我连请了几次,想跟他一道吃顿饭,他都不给面子,看来,我们得采取点措施了。”

“采取啥措施?”曹辛娜带着一丝不安问。

“这个不用你管,山人自有妙计。”柳彬自信地说。

陈志安果然在跟柳彬撒谎,他压根没去洪水,这些日子他有种如履薄冰的恐慌,总感觉要发生点什么。能发生什么呢,静下心来想一想,又觉什么也不可能发生。但他就是打不起精神!自从上次让曹辛娜一个电话召到省城,跟她度过一个不平凡的夜晚后,陈志安的身心就发生了巨大变化。就身体而言,他似乎又回到几年前的那种状况,忽然间就对妻子胡玥没了兴趣。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陈志安有过教训。对妻子没兴趣,表明他心中有了别人,可陈志安现在实实在在没别人。后来一想,还是曹辛娜在起作用。妖冶多情妩媚性感的曹辛娜让他想起一个人——她的姐姐曹丽娜!陈志安原以为,自己早把曹丽娜忘了,把那段缠绵悱恻却又惊心动魄的岁月也忘了。现在看来,他没忘,记得还很深刻,只是冷酷的现实不让他记起罢了。现在曹辛娜出现了,她激活了那个影子,也把陈志安体内熄灭多年的那股欲火点燃了。尽管省城金江那个不眠之夜,面对性感十足温情四射的曹辛娜,陈志安控制住了自己,没让不该发生的故事发生。但是,他清清楚楚听到自己体内发出的声音,他怀念曹丽娜,他渴望曹丽娜。现在曹丽娜不存在了,上帝又给他派来一个替身,一个比曹丽娜还要妖冶还要多情的女人!

对心而言,曹辛娜的出现,明确无误地传递给他一个信号:香港万盛集团没忘记他!

按说,让别人记住是幸福的,让别人挂念同样幸福,但如果这个别人是香港万盛集团,你就一点幸福感也没了。陈志安曾被这个集团诱惑过,也被这个集团冷淡过,原以为,他跟这个集团的故事,永远停留在了六年前,谁知,六年后的今天,这个集团又伸出了一只魔手, 想把他拢到旗下。

不能啊,陈志安一遍遍提醒自己,警告自己。可是,可是这事能由得了他?那晚曹辛娜已把话说得很明白:“陈哥,既然总部派我来了,你就得帮我,至少要帮我站稳脚跟。当然,陈哥不帮也可以,那有件事你就得说清楚,我姐的死,还有三百万巨款的下落!”

陈志安的心猛地一悸!

能说得清楚?曹丽娜的死他可以说清,跟他没有关系,真的没有,走到天尽头,他也敢这么说。可是,可是三百万巨款呢,他能说得清?

说不清,也不能说啊!

说出来,甭说他这个副市长,他所有的一切,就都没了,他甚至要比“陈杨”还惨,还凄凉。

陈志安怕那种凄凉。

不是谁都能面对得了那种凄凉,如果陈志安能面对,怕在六年前,不,在“陈杨”案侦破中,他就能勇敢地站出来,检举或揭发“陈杨”的同时,也把自己的事情说清。但是他有那个勇气吗,就算有,程副省长会放过他?

陈志安不敢想,真的不敢。

那么,他似乎只有一条路,听曹辛娜的,一切按她说的办,这样,不但金钱,美女,甚至市长的宝座,都可能是他的。曹辛娜那晚已暗示,苏晓敏到东江不过是个过渡,一年或者半载,她就会回到省城,那里有更适合她的位置,到时候,东江市长这个位子,非他莫属。

但他能听吗?万一……

陈志安犹豫不决,陈志安痛苦得要死,陈志安只能选择逃避,他想,自己先躲躲吧,躲过一天是一天。但愿老天保佑,香港万盛集团能把目标选在苏晓敏或是向健江身上,这样,自己可就解脱了!

解脱好,解脱真是好啊。

但是有人不想让他解脱!

3

陈志安并没躲在别处,他在东江还有一处办公地点。

东江市的常委还有副市长,除市委市政府里有自己的办公室外,还在外面宾馆或饭店拥有另一处办公地址。没办法,级别到了一定程度,就怕别人打扰,可现在你不想被别人打扰,那是句空话。亲朋好友可以避得开,下级也可以避得开,但上访对象呢,避不开吧,他们见缝插针,哪儿不能钻偏往哪儿钻,哪儿敏感就往哪儿凑,干扰得领导们连工都办不成,只好多找几处办公室,这儿被堵住了,就往那儿挪。都是为了革命工作,再多几处也能理解。

柳彬打完电话的第二天,陈志安正在位于安平区的长安大饭店内处理公务,桌头的电话猛然叫响,这个电话柳彬绝不可能知道,曹辛娜更不可能知道。陈志安放心地接起电话,里面传来妻子胡玥的声音:“老陈,你快回家,家里出事了。”

“什么事?”妻子胡玥虽是知道这个电话,但平日很少打,除非有十万火急的事,陈志安心里一惊,失声问道。

“电话里不方便说,你快回来吧。”

陈志安搁下电话,就往外走,边走边掏手机,想打给司机。号拔一半,突然止住了,有些事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就连司机也不行。他强迫自己放慢脚步,装作去开会或视察工作的样子,不慌不忙地下楼。出了贵宾楼,陈志安扫了一眼饭店院子。今天这儿正好召开一个会议,里里外外都是政府的人,陈志安掏出手机,故意放耳朵边,嘴里哼哼哈哈说着话,朝大门外走去。迎面走来两个人,老早停住步子,恭恭敬敬等着跟他打招呼,陈志安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这样。又有一位女同志走过来,像是档案局副局长,脸若桃花般地打远处就向他盛开一团粉笑,陈志安报以微笑,也仅仅是微笑了一下,就又恢复了威严。等出了饭店大门,陈志安再也不敢磨蹭,伸手拦了一辆的,就往家赶。

妻子胡玥坐在沙发上,面如白纸。陈志安连问几声,出了什么事,胡玥嘴唇抖着,却说不出话。

“到底怎么了?”陈志安鞋也顾不上换,几步来到妻子面前,扶住她的肩头问。

胡玥先是抖着身子,脸色白一阵青一阵,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陈志安正要安慰妻子,胡玥猛地抱住他,哇一声就哭开了。

胡玥是一家幼儿园的老师,两个月前离开了岗位,算是提前退休吧。她心脏不太好,又患有风湿性关节炎,一到冬天,两条腿痛得着不了地。病是在生儿子小刚时落下的,那时他们都在乡下,陈志安在老家八里营一所中学任教,胡玥在更偏僻的一所乡村小学当老师。那时候条件真是苦啊,两个人的父母都在农村,两大家子人,都需要他们照顾。每月开了工资,等把两家老人的生活安排好,就没几个了。陈志安的母亲又患有全身弥漫性肌肉萎缩,农田地里啥活也干不成,一年四季都在求医问药。生小刚时,陈志安不在胡玥身边,他被县上抽去搞社教。等社教搞一段落,回到家中,就发现家里添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但同时也发现,妻子胡玥的身体有了毛病。后来才知道,乡卫生院条件太差,大冬天的,窗户玻璃都没有,只糊了一层报纸。小刚出生的那段日子,正好又遇上一股寒流,病就这么落下了。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眼下,他们的日子算是蒸蒸日上。

陈志安把妻子揽在怀里,呵护道:“别怕,不管啥事,有我呢。”

胡玥哭了一会儿,抬起头,声音打着哆说:“你骂我吧,是我让他们进来的。”

“他们?”陈志安越发糊涂。等妻子哽咽着嗓子把事情说清楚时,陈志安猛就发了火:“我说了多少遍,我不在家的时候,谁摁门铃都不能开,你怎么就记不住!”

胡玥苍白着脸,捂住鼻子,原又哽咽起来。

陈志安家来了客人!

胡玥说,客人叫门的时候,说是从老家八里营来的,胡玥好久没见到老家八里营的人了,一听老家来了人,当下喜的,就把陈志安叮嘱过的话给忘了。客人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出头,寸头,人长得很精明。女的看不出年龄,怎么看都像电视里的明星。胡玥心里疑惑,感觉他们不像是老家八里营的。可男的硬说是,还报出老家几个人名来,说他家就在水湾边上,胡玥将信将疑地问他们找老陈做什么?男的笑说:“也没什么,我要去广州,顺道过来跟三表叔问个好。”

“三表叔?”胡玥狐疑地盯住男子,她好像记不起来,老家何时有这么一个表侄?

男子呵呵一笑:“我爸是何老幺,我自小出了门,你不记得的。”

胡玥长长舒了口气,何老幺这名,她听过。当年公公挨批斗,听说就是何老幺暗中护的他,于是就放心地跟他们寒暄起来。胡玥跟何表侄说话的时候,女子矜持地坐着,显得很规矩。胡玥心里就想,这女子虽说穿戴打扮有点那个,人倒还是蛮本分的。后来女子接了个电话,说接她的车到了,要告辞。胡玥也没挽留,送客时发现,他们把一个纸箱落下了,胡玥非要让他们拿走,何表侄说:“这是我爸专程让我给表叔捎来的,两只熏烤好的长毛兔,还有核桃仁。我爸现在是种养加工一条龙,他让表叔有空一定回老家看看,老家现在变化大着哩。”

一听是土特产,又是何老幺特意捎来的,胡玥没再坚持,等送走客人回到家中,打开一看,胡玥就傻了眼。

陈志安也傻了眼!

一个看似极普通的纸箱,里面却装着二十沓百元大钞,还有五万美金,旁边一精美的包装盒,打开一看,是一块劳力士金表。

陈志安被这特殊的礼物吓住了。

是谁呢,这么大胆?

陈志安将目光对住妻子胡玥,想从妻子脸上看出什么。可胡玥脸上除了恐惧,什么也没有。

胡玥是真害怕,她怎能不害怕呢?刚刚过去的那场风暴,震动了东江,更是震动了她们这些官太太。那些个日子,市委、政府两大班子天天有人被带走,他们的家属,也时不时地被叫去。胡玥提心吊胆,生怕同样的厄运降临到他们这个家,降临到自己头上。她不止一次问丈夫:“你没什么事吧?”丈夫沉默着不回答,胡玥心里就不知是什么滋味了。整整六个月,她吃不香,睡不稳,身体消瘦下去十几斤。家里电话一响,她就毛骨悚然,真怕是从纪检或反贪部门打来的。那种煎熬,远比没钱的日子更折磨人。那些个日子,胡玥反复想到的,就是“钱”这个字。她亲眼望见,纪检部门的同志从对门周副书记家搜出来四皮箱钱,怕是有几百万吧。天,那么多的钱,居然就放在家里,听说周副书记把餐厅跟客厅的隔墙掏空了,里面全是钱。再后来,周副书记的妻子被带走,她在银行工作,平日生活很俭朴,买菜挑便宜的,穿衣服也挑便宜的。胡玥跟她一起住了三年,从没见过她有什么奢侈。有次老周老家送来两只长毛兔,她还拿给胡玥一只,说老周高血脂,不能多吃肉,老家人自己养的兔子,糟了可惜。胡玥就想,她也跟自己一样,都是从苦日子过来的,知道生活的难处。等从她家搬出那么多钱时,胡玥就傻得不知该怎么想了。听办案人员说,那些钱怎么送来,就怎么藏进了墙里,怕是老周两口子,数都没数。

说出来不怕别人笑话,老周妻子被带走后,胡玥天天躲在家里,她把家里所有能搜的地方都搜遍了,生怕陈志安也学老周,把钱藏在她不知道的某个角落。后来她拿个小锤,挨着砸自家的墙,听听里面到底是空的还是实的?就这么着,她熬过了那段非常难熬的日子,直到风暴结束,直到上级召开全市干部大会,通报“陈杨大案”的查处情况,她的心,才算稳当。

有了这么一场经历,胡玥还敢指望别人给她家送礼?胡玥不是不喜欢钱,喜欢得很,尤其想到老家那些急需钱的亲人还有乡亲,就恨不得自己有花不完的钱,扎扎实实帮他们一把。但这钱要来路正啊,来路不正的钱,拿了能睡着?对门老周进去了,老周爱人也进去了,她判了五年。老周的老母亲又回了乡里,是被老周弟弟抬回去的,老人家差点把命丢在城里。老周的儿子在外地工作,听说因为这事,儿媳妇闹离婚。好好的日子,就让钱给砸烂了。还有二楼王主任,五楼马局长,仅这幢楼上,进去的就有七八号人。

七八个人后面,就是眼泪汇成的七八条河啊。

胡玥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这个家能平平安安,丈夫能平平安安。

可是,有人给她家送来了钱!

胡玥强打起精神,泪眼兮兮地望住丈夫,嘴唇动了半天,怯怯地道:“要不,你打个电话问问老家,看老幺怎么说?”

“问谁去?何老幺都去世三年了,我上阴间问他去?!”陈志安没好气地臭了妻子一句。臭完,又觉自己不该把气撒在妻子身上,宽慰道:“这事你不用管了,我来处理。”

“怎么处理,这可是受贿啊。”胡玥脑子里蓦地又浮出对门老周妻子那张惨白的脸来。

陈志安冷静下来,开始想这件事怎么处理。

过了一会儿,他抓起电话,打到一个叫牛家山的镇政府,何老幺的长子何怀岸在那个镇上当书记。简单寒暄几句,陈志安问何怀岸,他弟弟是不是在广州?何怀岸纳闷地道:“你问哪个弟弟啊,我就一个弟,在八里营养牛呢。”

陈志安哦了一声,离开老家太久,很多人都不记得了,年轻一点的,认都认不得。他又问:“那你们家亲戚,有没有在深圳那边干生意的?”

何怀岸说没有。陈志安又追问一句,何怀岸还是说没有。陈志安便相信,给他送钱的那名男子,绝不是老幺什么人,他只是用这种手段骗取胡玥的信任罢了。

何怀岸问:“市长您打听这些做什么?”陈志安说:“没事,想老家了,也想起你家老爷子,抽个时间,陪我到老家走一趟。”

陈志安这句话,本来是搪塞着说过去的,没想何怀岸当了真,立马热情十足地说:“好啊,市长,老家人都盼着您来呢。”

这种话听多了,耳朵会长茧的。陈志安以前爱听,现在不爱了。有时候不爱听还得听,谁让他是常务副市长呢。合了电话,陈志安心里便有了底,送钱的不会是别人,一定是柳彬和曹辛娜!

他给老婆安顿了几句,提起箱子就往外走。胡玥追出来,问他哪儿去。他恨恨说了句:“还能哪去,找人呗!”

胡玥一看他坚决的样子,放心了,她想,陈志安一定是把钱退回去。

陈志安最终还是没把钱拿到柳彬面子里,这种事,做得太过分也不好,他想稳妥些。当然,他也抱着另一种侥幸,万一钱不是柳彬他们送的呢,那不是自己暴露自己?他将钱放在一个安全地方,给柳彬打了个电话。柳彬很客气,陈志安也很客气,两个人互相客气了一番,陈志安说:“老弟,有什么事当面说,以后别搞乱七八糟的小动作。”

“小动作?”柳彬惊讶了一声。

陈志安心里一动,柳彬这声惊讶好像在暗示他,他可能对刚才陈志安家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我说老弟,你就甭装了,那东西我家里够用,就不劳老弟费心了。”陈志安又试探着抛过去一句。

“陈市长,您到底说什么啊,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真听不懂?”陈志安心里又是一动。

“市长啥时候说话也云里雾里了,这样吧,赏个脸,一起坐坐?”

陈志安想了想,道:“好吧,啥地方?”

“云水间,下午六点我过来接你?”柳彬话语间流露出兴奋。

“不用了,我自己过去。”

通完电话,陈志安就纳闷了,难道真不是他们?那又是谁?

不管怎么,陈志安决定会一会柳彬,也会一会曹辛娜,看来,现在是躲不过去了。

一想到曹辛娜,陈志安的心又莫名地兴奋起来,仿佛那一大堆钱带来的不安,已被那张美丽的脸遮盖掉。真是奇怪了,怎么最近心思老往女人方面跑?

想着想着,陈志安眼前就浮出一张脸来,那是一张妩媚中略带忧郁的脸,一张自信中又透着犹豫或彷徨的脸,那种脸是很能打动男人的,特别像陈志安这种有过坎坷有过创伤的男人,他们似乎一生都在寻找那样一张脸,那种脸能引起共鸣,能勾起倾诉的欲望,还能激活男人骨子里怜香惜玉的那份情结,好在,陈志安遇到了。

陈志安跟曹丽娜认识,是在程副省长家中,当时国际商城项目刚刚提出来,作为项目小组组长,陈志安必须就有些事向程副省长当面作汇报。那天好像下着雨,省城金江被厚厚一层雾笼罩着。陈志安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来到程副省长家中,见沙发上坐着两位客人。这两位客人,陈志安后来才知道,是香港万盛集团派往金江的驻省代表。那天曹丽娜话不多,陈志安向程副省长汇报的时候,她乖乖坐在一边,像个听话的孩子,不敢乱动。直到工作汇报完,程副省长拿出一瓶酒,说要为国际商城庆贺,曹丽娜才起身,帮程副省长拿酒杯。这个时候,程副省长说话了,他说:“志安啊,今天你来的正好,这两位客人,是我们省府请来的,国际商城项目,他们也打算参与进来。参与进来好,我们招商引资,就是要把国际上一些大集团大公司招来,为江东经济的发展做领跑者。当然,目前这还只是个意向,到底能不能促成,还要看双方的努力。不过志安你可要抓住机会,要是能把这两位财神爷抓住了,东江经济的发展,那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陈志安赶忙说:“我一定努力,请省长放心。”

“我放心,我当然放心,你志安办事,我啥时不放心了?”程副省长换了一种朋友间才有的口吻热情地说。

陈志安立马心花怒放,要知道,程副省长向来以严厉著称,很少跟部下用这种口气说话的,他说了,就证明他没拿你当部下。

隐隐约约中,陈志安记得,程副省长是向他介绍过两位贵宾的,但是陈志安那天心情太过激动,他只记住了曹丽娜三个字,至于东江万盛中心主任姓什么,大名怎么称呼,他居然没记住。没记住不要紧,反正人家主任也不打算跟他打交道,只要能把曹丽娜记住,程副省长的意思就算是领会了。

接下来,陈志安便按程副省长的指示,开始抓这个机会,这个机会真是难抓啊,曹丽娜一开始是不情愿被他抓住的,陈志安动了不少心思,花了不少时间,居然连一顿饭都没跟她吃成。就在他心灰意冷打算放弃时,一个意外的机会降临了。

要说得感谢郭栋,没有郭栋,陈志安不可能抓到曹丽娜,更不可能跟曹丽娜在床上云山雾海的快活,真是快活哩,陈志安现在想起来,仍禁不住热血沸腾。

有次郭栋来东江,那时国际商城发展公司已经组建,项目也按程序正往上报,陈志安忙得不可开交,郭栋打电话请他吃饭,他两天里安排不出时间,气得郭栋丢下话走了,说再也不想见到他。对了,那时候郭栋还是程副省长秘书,他活跃得很,只要一有空,就往下跑,来时带着花花绿绿的女孩,弄得下面的弟兄眼花缭乱,以为他私下开着模特公司。其实不,这些女孩都是到下面找钱来的,她们打着各种各样的招牌,扛着各色各样的大旗,再加上有郭栋的忽悠,让人辨不清真假。吃喝说笑间,大把大把的票子便到了她们口袋里。陈志安以为郭栋那次下来,也是帮女孩们弄钱,后来才知道不是,他是奉程副省长之命,带着曹丽娜来东江见杨天亮,偏巧杨天亮临时有事,去了深圳,郭栋就想做个顺水人情,把曹丽娜留给陈志安,让他照顾几天。

陈志安弄清原委,后悔得连连骂自己,得知曹丽娜还在东江,他兴奋得叫了几声,幸好没被秘书听见。叫完,便急不可待往宾馆去。那次郭栋见到曹丽娜,第一句话便说:“丽娜你瘦了。”

这是句实话,实话有时候是能打动人的。曹丽娜的确瘦了,跟上次程副省长家见面比起来,曹丽娜不只是瘦了,更重要的是憔悴了不少。女人都喜欢瘦,但没有女人愿意喜欢憔悴,曹丽娜也一样,她正为自己的憔悴叹息哩,陈志安就把关切和温暖送来了。

都说机缘是上帝奉送的,这话一点不假,陈志安认为,自己跟曹丽娜的机缘,就是上帝对他的一次恩赐。

从那天开始,他的生活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思想也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他开始不遗余力为曹丽娜奔波,为曹丽娜呐喊,直到把原来拟定的国际商城建设方案推翻,重新制定出一个曹丽娜和万盛集团都满意的方案。

要说,国际商城出现这么多反复,这么多周折,陈志安是第一责任者,然而,现在谁也不敢这么说,也不会这么说,因为,所有的责任都让“陈杨”背走了,不只是国际商城,那个时期发生的所有不痛快的事,不满意的结局,统统都成了“陈杨”的罪责,陈志安只是一个牺牲品,一个被排挤被打击者,最终又成为“陈杨”大案的受益者。

这就叫生活!

4

这个空气里充斥着太阳的燥热和淡淡紫薇花香的七月的下午,陈志安尽情地把他跟曹丽娜的过去重温了一遍,重温到后来,他都要热泪盈眶了,那泪是为一个生命的早逝预备的,一朵鲜艳夺目的花过早地夭折、凋零,难道不值得活着的人去痛惜?太值得了。陈志安打算,等有一天,他一定要把心中的这份痛好好跟曹辛娜诉诉,他要让曹辛娜知道,失去她姐姐,他是多么的痛苦。

对男人而言,人生中最不能失去的东西有两样,一是权力,另一个,就是红颜知己!陈志安极为幸运地抓住了权力这根魔杖,却不幸丢失了他最最舍不得的另一半。

痛心啊——

快到六点的时候,陈志安冲了一个凉水澡,换了件新T恤,穿了条米色长裤,然后对着镜子静静观赏了一会儿自己。镜子里的他有些道貌岸然,但他不觉得道貌岸然,相反,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有气质,越来越有领导那种派头。是的,派头,一度时期,陈志安为自己不具备某种派头而苦恼,后来他刻意加强这方面的修炼,工夫不负有心人,现在他基本上满意了,不过更满意的,是他留给外界的印象!

印象才是关键!

在官场,没有比印象更重要的东西,陈志安能有今天,印象帮了他太大的忙!

陈志安对着镜子,自信地笑了笑,然后掉头,出了门。他要心情明亮地去赴柳彬的宴,哪怕是鸿门宴!

云水间位于安平区与翠烟区中间地带,前面是开阔的翠柳湖,旁边是翠柳大道,这条道多少带点红灯区的味道,是东江有名的消费一条街。酒店后面,则是东江有名的紫光山。单是凭了这紫光山和翠柳湖,这家酒店的档次,就很不一般了。再加上酒店老板的背景,云水间的名气,可以压过东江任何一家饭店。据说,这家酒店的老板以前是影视界大腕,他投资的电视剧,上央视是常事,有两部片子还获得了国内大奖。后来他在影视界玩腻了,拉了几个“哥们儿”,捣腾古玩字画,差点捣腾成古玩专家,再后来,这人便在全国各地开酒店,据说仅北京城,他投资的五星级酒店就有三家。他到东江投资,完全是因了这紫光山。此人跑遍了祖国的山山水水,独独对紫光山情有独钟,说他一到东江,就能看到紫光缭绕,祥云高悬,哪怕是雨天,他的双眼照样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紫烟。陈志安不信这一套,但对云水间的名气,却不得不佩服。没办法,有背景的人做事就跟别人不一样,单是这里的服务,就让他咂舌。甭看他是副市长,见过的世面也算不少,但到云水间吃饭,对他来说,仍然是件奢侈的事。

陈志安赶到时,柳彬早已候在云水间外面的状元桥上,看见陈志安,柳彬笑呵呵迎上来:“大市长,我还真怕你不来呢。”

“你柳大行长设宴,我敢不来?”陈志安一边说话,一边目光朝四下扫,状元桥另一侧,两位袅袅婷婷的女子倚栏而立,美目流盼。陈志安发现,今天的曹辛娜打扮得很庄重,完全是职业女性的着装,心里似乎有丝失望,但又不好意思流露出来。他定睛望了一会儿曹辛娜身边的叶眉儿,发现这女子姿色非常,虽然也学曹辛娜那样把惊人的姿色紧裹在呆板的套裙里,但她裸露出的脖颈还有裙摆下两条细腿,就让陈志安想入非非。陈志安咽了一口唾沫,悄声问柳彬:“边上那位是谁?”

柳彬一看陈志安眼里露出令他害怕的光,紧忙道:“她叫叶眉儿,辛娜的助理,不过她已名花有主了。”

“小气了不是,我又不跟你抢。”陈志安剜了柳彬一眼,随柳彬往前去。这两个人,要说亲密,那真是亲密,当年陈志安被杨天亮打入冷宫,在市府坐冷板凳时,是柳彬像兄弟一样陪着他,帮他走过了那段极为暗淡的日子。要说不亲密,彼此之间设障或是使绊子的事也常有。当然,如今再亲密的关系,也不能保证没有裂缝,就看你怎么玩这层关系。陈志安跟柳彬,说到底也是互相利用互相抬举,有时候呢,也带点沆瀣一气的味道。

其实世间太多的关系,都脱不了沆瀣两个字,只不过,更多的人是拿一层纸掩着,生怕把它捅破。夫妻还各怀鬼胎呢,何况他人。

曹辛娜先叶眉儿一步走上前来,粉面含黛,吟吟道:“陈市长好,辛娜还怕市长不肯赏光呢。”

陈志安笑笑,没说话,目光仍就忍不住往叶眉儿脸上凑。曹辛娜是何等人物,一看陈志安的神色,便知道,这男人又起花心了。便冲叶眉儿说:“眉儿,这位就是我跟你常说的陈市长陈大哥。”

叶眉儿紧忙往前迈了一小步,迎住陈志安火辣辣的目光,启齿微微笑了一下,道:“大哥好。”这声大哥,叫得陈志安骨头都在发酥,陈志安被人称官衔称得都麻木了,猛然遇见一个不称他官衔的,反倒觉得格外亲切。他本来也想唤叶眉儿一声眉儿的,又觉这样太赤裸,咳嗽了一声,目光重新回到曹辛娜脸上,道:“没想到是你们。”

曹辛娜说:“我们也是刚刚从金江过来,应该先到府上拜访的,又怕打扰了陈哥,只好让柳行长冒昧请您了,市长不介意吧?”

这话让陈志安难以作答,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该不该介意。要说心里没想法吧,那是假话,毕竟,对曹辛娜和万盛集团,他还是心有余悸。要说有想法吧,这些想法又不能明白无误地表露出来,因为他太清楚万盛集团和眼前这个女人的背景了,抛开柳彬和郭栋不说,单是程副省长那层关系,他就理该鞍前马后的效劳。但今天收到的那份礼物太烫手了,陈志安一时还不能从那巨大的不安中走出来,只好道:“不就吃顿饭嘛,应该我请二位的。”

“大哥开涮我了不是,一顿饭辛娜还是请得起的,大哥能来,就是给我最大的面子,大哥快请。”

四个人结伴往里走时,就有礼仪小姐一字儿码开,冲他们躬腰施礼,腰是标准的九十度,脸上的笑也是天仙女看见董郞的那种甜蜜蜜的矜持。柳彬订的是豪华包房,在十二楼。乘电梯往楼上去时,迎宾小姐换成了一位俄罗斯女郎,年纪大约十七、八岁,发育却比二十几岁的本土姑娘还要好。该女郞不仅讲一口流利的汉语,而且热情起来,立马就能达到奔放的程度。从一楼到十二楼,陈志安眼前,挥之不去的,就是俄罗斯女子那对朝气蓬勃的乳房。幸好电梯时间很短,要不然,他那双眼睛,就要把人家俄罗斯姑娘的胸衣撕破了,也把自己彻底暴露了。

真是不争气啊,怎么见谁都贪?陈志安恨了自己一句,极力收回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又恢复到他良好的正经状态上来。

陈志安就有这等本事,柳彬他们就不行,他们只要一起贪欲,什么都是赤裸裸不带遮掩的,这不好,太明显了嘛,典型的修炼不够。陈志安不,只要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立马就能纠正,立马就能让你猜不透他的心思。果然,等到了包房,坐在那张柔软无比的沙发上时,他的一双眼,就安静了许多,也理性了许多。他倒要看看,今天这三位,到底给他唱什么戏?

包房的豪华自然不用多说,单是面积,就有陈志安的两个办公室大,陈设也是极尽奢侈,什么不该摆在这里,它偏摆在这里。记得三年前,程副省长来东江时,也在这里用过一次餐,一开始杨天亮并没通知陈志安作陪,后来在饭桌上,程副省长突然问杨天亮:“志安同志今天怎么没来?”杨天亮急了,这才慌慌张张给他打电话,让他立刻赶过来。那天程副省长说过一句让他们脊背起汗的话,程副市长吃到中间,突然搁下筷子,扫了一眼包房,慢吞吞道:“你们看看,单是这间包房,怕就能在山区建一所学校,奢侈啊。”一语惊四座,等程副省长说完,众人再欣赏包房时,就觉得他们不是坐在皮椅子上,而是坐在学生娃们的目光尖上。那天要说也是陈志安镇定,见杨天亮等人如坐针毡满脸露出不安,他却装作若无其事地道:“企业行为,政府不好干涉,再说了,也不是每家酒店都如此,让它来刺激一下东江的神经,也有好处。”

“这话讲得好,改革开放嘛,就是要让一些新鲜事物涌显出来,什么都约束了,我们的经济就会变成一潭死水。”程副省长出人意料地夸奖了陈志安一句。

当然,这只是三年前的一个小插曲,今天的云水间,跟三年前相比,又上了一个新台阶。陈志安坐在里面,却再也感觉不到学生娃们的目光。这证明,他比三年前又成熟不少。

四个人一边喝着茶,一边聊天。陈志安心里想的是,他们为什么要送钱给他,送了为什么又不承认?柳彬想的是,到底该不该直接把曹辛娜的那层意思表达出来,如果陈志安翻了脸,又该怎么收场?曹辛娜呢,只盯着陈志安,像是在琢磨一道难解的数学题,盯着盯着,眼前蓦就闪出姐姐丽娜那张脸来。只有叶眉儿,非常轻松地品着茶,间或抬起目光,盯住对面那道水墙。香港的水墙藏着什么,叶眉儿自然清楚,那是有节目的,客人吃到中间,水墙上的水珠会哗地消失,然后,一道幕缓缓启开,男人女人爱看的节目就有了。只是这内地的水墙,到底是一种装饰还是香港的翻版?叶眉儿开起了小差。

菜点得极为丰盛,柳彬一开始是想点人体宴的,云水间出了名的服务,就是人体盛宴。据柳彬掌握,云水间老板手里握着一大把日本和台湾女孩,这些女孩个个如花似玉,身材更是婀娜无比,拿她们做盛菜的器皿,那真是绝美的创意。曹辛娜坚决不同意,她说请的毕竟是政府副市长,不是你柳行长,想怎么来都行,我们得替他维护一点官员的脸面。甭看曹辛娜一副软绵绵的样子,一旦强硬起来,柳彬也怵三分。柳彬心里一边嘲讽,屁个副市长,大色狼还差不多,一边又装作猛然醒悟似的说:“说得对,我倒把他的身份给忘了,还当他跟我是一丘之貉呢。”

柳彬最终点了“金陵十二钗”,就是一共十二道菜,由十二位小姐上,这十二位小姐,有的半裸,有的近乎全裸,有的呢,羞羞答答遮三片树叶。如果客人乐意,还可以请她坐陪,当然带出去开房那又是另一回事。今天有曹辛娜和叶眉儿在,开房是不可能的,坐陪也没那个必要,柳彬所以要点“十二钗”,就一个目的,借色助兴,彻底打掉陈志安那身虚伪气。

果然,“十二钗”露面了还不到五位,陈志安就有些坐立不稳了,他一边叹服柳彬这方面的才能,一边又恨他的恶毒,他怎么能如此恶毒呢,这不明摆着,是让他出丑吗?陈志安强忍了一会儿,等挂着三片小树叶的小姐上菜时,就强忍不住了。

“柳老弟真会点菜啊,这哪是吃菜,简直就是让人吃我嘛。”

柳彬不怀好意地一笑:“她们哪个有胆量,敢把老兄你吃了,她敢,还是她敢?”说着,柳彬故意撩起最下面那片树叶,一朵黑色牡丹盛开,柳彬讶了一声:“老兄说得对,这十二钗,真吃人呢。”

曹辛娜静静地观察着陈志安,她对柳彬的恶作剧视而不见,也不能见,柳彬是在帮她,就是再过分,她也高兴。让她费解的是陈志安,到现在她还琢磨不透,陈志安到底是怎样一个人?说他色吧,那晚在省城,她把自己完美无憾的身体呈现给他,他居然无动于衷。说他不色吧,那双眼睛又时时刻刻喷着欲火。曹辛娜倒不是怕陈志安色,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他,就是想把自己献出去,但不是学姐姐丽娜那样献出去,丽娜不但把身子献了,把情也献了,这是姐姐的悲剧。她不,她只献身,情她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

女人只献身而不献情,是永远不会输的,因为心不会丢失。只要心在,胜利就在。女人最可怕的,就是献身的同时,把心也丢了,那样,女人就不知道献身是为什么了,这种愚蠢的错误只有姐姐那种女人才犯。曹辛娜这次到江东,不只是想替万盛打一场漂亮的商城争夺战,还要替姐姐讨回公道。是的,公道!曹辛娜想一箭双雕,说穿了,就是利用陈志安,让他乖乖为自己和万盛服务,最后再让他身败名裂!

必须身败名裂!

曹辛娜绝不容许一个把姐姐逼到绝路上的男人厚颜无耻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