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变故

1

苏晓敏这天应该是能早一点到家的,跟罗维平分手后,还不到四点。这个时候她如果及时回家,也就没有后来那么多遗憾。

但这一天对她来说真是太意外了,她的心久久不能平静。跟罗维平依依不舍告别后,苏晓敏想一个人走走,想让那朦朦胧胧的感觉再清晰一点。或者,让好心情再延续一段时间。

海滨大道人影绰绰,走在林荫道上,苏晓敏脑子里不时浮出罗维平那张脸。那张脸清晰、深刻,带点哲人的味道,还有他的目光,那是一个久经岁月洗礼、在官场上摸打滚爬多年的男人独有的目光。那目光里除了睿智,还有爱,还有对女人的体贴。哦,体贴,苏晓敏捧起那束玫瑰,玫瑰在夏日的树荫下发出一种奇特的光芒,仿佛上面有欲望在舞蹈。她将玫瑰举过头顶,高高地举到半空中,她想举上蓝天,举到白云处。后来她又将玫瑰紧紧贴在胸前,贴在她怦怦乱跳的心上,她感到了胸脯的起伏,哦,起伏,这是一种陌生的起伏,因为一个不属于她的男人,一个能给她带来安全感的男人,是的,安全感,这个时候,苏晓敏才领悟到罗维平今天催她来省城的深刻用意,他是在替她的安全着想啊。这么想着,她又陶醉了,将脸埋进玫瑰,埋进那危险的诱惑中,埋进那看不见的刺中。好久好久,她抬起脸来,盯住远处的江水,盯住碧波荡漾的江面,深呼吸了一口,然后冲浩浩荡荡的江水痛快地喊了一声:“我不想被他诱惑,可我喜欢他!”

她的声音吓坏了躲在树丛中的一对小恋人,两人正在亲昵,猛听得有人扯着嗓子喊,慌忙停下动作,跑出来看,见是一个中年女人在发疯,小男孩没好气地骂了声:“有病!”就又钻进树丛,搂着他的小恋人继续甜蜜去了。

苏晓敏吐了下舌头,这种地方是不宜出丑的,弄不好会遭孩子们的耻笑,就想跑到江边去,那里能包容一切,可以更放得开。偏在这时候,手机叫响了,苏晓敏以为是罗维平,兴奋地拿起手机,结果不是,是洪水市市长。

“什么事?”苏晓敏问了一句。

“苏市长,我有急事找您汇报。”

“我在省城。”

“我也在省城。”

苏晓敏的心情蓦就暗下来,说不清的,有种沮丧。等她问清是什么事时,那股沮丧忽又没了,紧跟着,另一种兴奋燃烧起来,洪水市长终于攻下了一道难关,省发改委答应,集中力量,解决困扰了洪水市多年的水资源污染问题。

“好啊,得好好庆贺一下。”苏晓敏在电话里说。

这天下午,苏晓敏跟洪水市长一道,在省城设宴,宴请发改委领导和省城几名水资源专家,也许是太兴奋的过,苏晓敏竟然喝多了酒,等把领导们一一送回家,回到自己楼下,才发现,时间已是次日凌晨零点四十二分。

苏晓敏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家,屋里漆黑一片,她以为瞿书杨不在,想冲个澡睡觉。哪知开了灯,屋子里的情景吓她一跳。原来乱糟糟的家,收拾得一尘不染,比她以前在时还要干净,一看就不是瞿书杨的手笔。她摇了摇头,怀疑自己进错了家门,猛又看见客厅墙上挂着一幅全家照,沫沫搂着她脖子,扮着一副鬼脸,那是沫沫拿到大学通知书后一家去照相馆照的,照片上的她和瞿书杨都是一脸幸福,尤其她,笑得格外滋润,被女儿搂着的那份感觉真是幸福死了。她这才确信自己没进错。

苏晓敏换了拖鞋,强撑着往里走,边走边唤:“我回来了,瞿书杨,出来给我倒水。”

没有人应她,她刚要骂句难听话,猛见餐桌上摆满了东西。一盆鲜艳的花摆在餐桌正中,虽不是玫瑰,却比玫瑰要香,也耀眼。花旁边是一大蛋糕,也是一只矫兔。矫兔四周,摆满了菜,其中就有她最最爱吃的蛋花鱼。

天啊,他也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苏晓敏酒醒了一半,连着叫了几声:“书杨,书杨,瞿书杨!”

屋子里还是没人回答,苏晓敏来到卧室,打开灯,见瞿书杨和衣躺在床上,睡着了,打出长一声短一声的鼾。一股更浓的酒气冲来,苏晓敏确信这股酒气不是自己带来的,摇了摇头,扑到床边一看,瞿书杨喝醉了。

“死人,真是个死人,做好了饭菜,你就不知道打个电话啊!”苏晓敏骂着,身子软瘫了一般,倒在地毯上。

瞿书杨要给她过生日,她却在外面喝醉了!还有,她猛地就想起罗维平,想起那束因不能带在身边不得不让她缓缓放到江里的玫瑰!

我怎么能这样,我怎么能这样?!

苏晓敏有一种被撕裂的感觉,一股巨大的歉疚涌来,袭击着她,蹂躏着她,要让她疯,让她狂。她扑上床,扑到瞿书杨身上:“死人,你给我醒来!”“呆子,你给我起来!”连着喊了几声,瞿书杨除了打出动听的呼噜,没有任何反应,苏晓敏无力地倒在床上,倒在瞿书杨身边,喃喃道:“对不起啊,书杨,我今天不该喝酒,不该在外面混这么长时间。”

好久,苏晓敏起身,来到餐厅,对着一道道菜,发起了呆。这时候她的酒气已没了,是让愧疚驱走的。苏晓敏终于看见了酒瓶,瞿家这个呆子,居然一个人喝掉了一瓶多,而且这么多的菜,他一口没吃!

“你是傻子啊,不会吃饱了再喝。”

苏晓敏趴在餐桌边上,呜呜哭出了声。她感到是那么的对不起瞿书杨,对不起这个又傻又呆又可爱的男人!

等把自己哭成了泪人儿,她又回到卧室,替瞿书杨脱了衣服。折腾的过程中,瞿书杨好像要醒来,苏晓敏刚要兴奋,瞿书杨踹了她一脚原又睡熟了。不睡熟才怪,他酒量本来就不行,一个人空腹喝掉一瓶多,能回到床上就算不错了。这么想着,苏晓敏就又伤心起来,她抱住瞿书杨,连着喊了十几声书杨,连着给瞿书杨道了一大堆歉,然后紧紧地抱住瞿书杨,抱住自己的丈夫,睡了。

苏晓敏睡得很踏实。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上午十点,一看怀里空空的,昨夜抱着的人不见了,苏晓敏一骨碌翻起身,“书杨,书杨!”她的叫声急迫而紧张。

瞿书杨还是不在,除了上午吉祥的阳光,还有久违了的那种家的亲切感,苏晓敏什么也没唤到。后来她才发现,一张字条搁在醒目的地方,是瞿书杨写的:

我要去北京参加学术活动,上午八点二十乘机,大约十天时间。

下面写着四个大字:生日快乐!

快乐个头!

穿着睡衣的苏晓敏开始发疯,她扔了字条,扑向阳台,从窗户往外看。窗外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扑面而来的清风非但没吹醒她,反而让她在懊恼中愈发地走向混乱。看到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苏晓敏忽然有一种跳下去的冲动。后来她倒在沙发上,倒在败坏至极的情绪里,抱着电话,冲新荷吼:“新荷,我不想活了,你快来呀。”

新荷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说什么也没发生,她就是不想活了。

新荷被她的怪声吓坏了,极短的时间里,就出现在她面前,一看她裸着半个身子,哭成了泪人儿,像被恶人凌辱了般,新荷就感觉问题严重了。新荷扑过来,替她拉好掉下去的睡衣带子:“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新荷,我好可怜啊。”苏晓敏号啕大哭。

“瞿书杨,你给我出来!”新荷以为是瞿家老大欺负了她尊贵的嫂嫂,也不管自已能不能直呼大哥的名字,叉起腰,就要为苏晓敏做主。

苏晓敏被新荷凶悍霸道的样子逗乐了,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你个不讲理的,比我还凶。”她抹掉脸上的泪,笑说。

新荷好生纳闷,等弄清原委,她狠狠地捶了苏晓敏一拳,抱着肚子笑起来。

两个人闹了一会儿,苏晓敏心情好受多了,她换了睡衣,打算为自己弄点吃的。新荷说你歇着,我来吧。苏晓敏就像立了什么功似的坐在沙发上看新荷给她下面,坐着坐着,苏晓敏像是发现了什么,猛地起身,在屋里四下搜寻。新荷看她怪怪的样子,笑问:“这是你的家,你干吗做贼似的?”苏晓敏一本正经道:“新荷,我咋觉得不正常?”

新荷停下手里的活:“哪儿不正常?”

“哪儿都不正常。”

“你说什么呀?”新荷从厨房里走出来,目光学她一样,东一下西一下地乱撞。“没什么呀,你到底看见了什么?”新荷说。

“这家伙有人!”苏晓敏像是逮到了什么把柄,非常肯定地说。

“乱说了不是,你是不是酒精还没过呀,以后少喝点。”新荷说着又往厨房去。

“新荷,你快来看!”苏晓敏很神秘地将新荷叫到了洗手台那个地方,“头发,长头发!”说着,她从洗手台上小心翼翼捡起一根长头发:“不是我的!”

新荷认真地端详了一会儿:“不就一根头发嘛,大惊小怪。”

“不是一根,这儿还有。”苏晓敏又从放牙具的地方找到一根,苏晓敏没烫发,但这两根头发都是鬈曲的,而且染了色。

“别犯神经了,快去歇着吧。”新荷一边说,一边往厨房去,她怕把锅烧干。

苏晓敏一把拉住她:“新荷,你跟我说实话,他到底有没有人?”

“你说什么呀,我哪知道?!”新荷嗔怪道。

“不对新荷,你在撒谎,看看你的眼睛,瞒不了我的。”

新荷脸蓦地一红,像是急于躲开什么似的,撇下苏晓敏进了厨房。苏晓敏在客厅里怔了一会儿,几步蹿进卧室,又开始认真寻找起来。这次她发现了更有价值的证据,她在衣柜里找到一双长筒袜!

新荷再劝,就不起任何作用了,凭着这双黑色长筒袜,苏晓敏已经断定,瞿书杨在外面有了女人,而且,他把野女人带到了家里!她甚至已想象出那女人的面孔,身材,还有她跟瞿书杨在床上颠来倒去的样子。

“这个混蛋!”她骂了一句,想把长筒袜撕碎,又害怕毁了证据,只好拿在手中,让它欺负自己。

“敢给我戴绿帽子,我饶不了他!”

“什么绿帽子,那是男人说的话。”新荷道。

“都一样,新荷,怪不得家里收拾得这么整齐,我还以为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呢,原来……”苏晓敏说不下去了,其实她的疑惑也是从家的整洁开始的,起初她以为是瞿书杨雇了钟点工,现在看来,不是,是有人替代她担当起了女主人的角色。

“他还要给我过生日,你说卑鄙不卑鄙?”苏晓敏的身子在抖,拿着丝袜的那只手发着一阵阵的颤,她的脸已经变形,眼里竟又奔出一大片湿来。

新荷吓得不知所措,其实她心里的怀疑比苏晓敏更重,刚才她在厨房,就感觉不正常。女人的感觉是很细微的,也很可怕,尤其厨房和卫生间这种地方,只要被别的女人动过,一眼就能看出来。新荷虽然不是这家的主人,但对苏晓敏家的厨房,一点也不陌生,厨柜里碗筷调料瓶等等,都是按她家的位置和次序摆放,多少年了都这样,她等于是这家的第二个女主人。但是,现在这些东西的秩序被打乱了,可以肯定,背着苏晓敏跑到这个家的女人,在生活上绝对没有什么条理,新荷马上就联想到瞿书杨手下那些女研究生,这些女人跟瞿书杨一样,做学问行,做家务,外行着呢。尽管她把苏晓敏的家收拾得很干净,但明显,她是为了掩盖掉什么而刻意收拾的!

瞿书杨,你把祸闯大了!新荷心里想。

果然,新荷还没想到该采取什么措施,以保证这个家的平静,苏晓敏已在电话里冲瞿书杨吼上了。

瞿书杨肯定是刚下飞机,他似乎听不清苏晓敏说什么,苏晓敏不得不把嗓音提到最高:“姓瞿的,你马上给我回来!”

瞿书杨肯定不会回来,他在那头支吾了几声,就把电话挂了。苏晓敏一手拿着手机,另只手拿着那双黑丝袜,脸色黑青地站在那儿。

苏晓敏当天便回到了东江,本来她还打算要去看看婆婆的,因为那双丝袜还有两根来历不明的长发,她把计划取消了。新荷也不同意她去看婆婆,怕她控制不住,在婆婆面前说出什么过激话来。离开省城的时候,新荷再三劝,一定要想开点啊,就算他在外面有女人,也是斗不过你的,这个家,还是你说了算。苏晓敏不吭声,新荷又说:“你是市长,身子金贵着哩,为一个野女人生气,不值。”

苏晓敏突然说:“新荷你给我听好了,我不会饶过他,还有那个妖精!”她把野女人骂成了妖精。

但是到了东江,苏晓敏的想法就变了,自己不也跟罗维平偷偷幽会吗,虽说没学妖精那样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但心里毕竟藏了别的男人。她想劝自己想开点,别太认真,但是一看到包里那双丝袜,她的火又上来了。

奇怪,她把丝袜带到包里做什么,真是气昏头了。

2

唐天忆告诉苏晓敏,建委已把国际商城的启动方案报了上来。方案以前就有,为慎重起见,苏晓敏让建委会同有关部门在原方案的基础上重新细化,力求将方案拿得更为全面。方案重点解决两个问题,一是东江国际商城的建设主体,也就是投资人。按原来的方案,投资人仍然为国际商城发展有限公司,虽然大华企业撤了资,国际商城公司却还在,只不过这些年没什么大的作为。苏晓敏跟建委和安平区住宅办商量后,拿出一个新的意见,由住宅办牵头,继续招商引资,多吸纳几家有实力的企业加盟进来,作为新的投资人。最近一段时间的运作看,对国际商城感兴趣的企业还不少,资金实力和企业信誉也都不错,建委和住宅办挑了三家,供苏晓敏选择。这三家企业两家在东江,另外一家是浙江大明实业。大明实业的情况苏晓敏掌握一些,这是一家上市公司,主要经营电子产品,近年来又涉足房地产和高等级公路建设,资金实力非常雄厚,加上又有浙江商会做后盾,让它作为新的投资人再也合适不过。苏晓敏现在考虑的不单是商城的建设,还有将来商城的运营,如果能把浙商吸纳进来,运营这一块是不用发愁的。如果你对目前全国各地的商城还有商厦做一考察,就会发现,一大半是江浙一带的商人投资兴建的。东江目前有三座商厦,两座就是浙江老板修的,运营情况都很好。唐天忆也主张让大明实业加盟进来,而且他的思想还比苏晓敏超前。“实在不行,就让大明把国际商城公司收购了。”这是唐天忆的原话,苏晓敏笑道:“其实就是一个空壳子,你让他收购什么?”

“那就把国际商城公司注销了,让大明重新注册。”

“这怕不行吧,朱广泉能答应?”

一提朱广泉,唐天忆不说话了,国际商城公司所以能保留到现在,其实还是朱广泉在撑着,不过朱广泉后来又把精力转到了光华路市场,等于是一套人马,两套班子。

苏晓敏看完方案,感到比原来充实多了。唐天忆说,他跟大明实业接触了三次,从目前情况看,他们积极性相当高,对国际商城,有一种志在必得的架势。

“这就好,只要他们参与进来,资金就有了着落。”苏晓敏说。

“不过这里面还有一个麻烦。”唐天忆又说。

“什么麻烦?”苏晓敏抬头问。

“我跟朱广泉谈过,他坚决不同意让大明加盟。”

“为什么?”

“他说这项目是他最早提出的,前前后后折腾了六年,现在总算要建了,他不想让别人分享劳动果实。”

“他自己建得了吗?”苏晓敏不高兴了,朱广泉明显是跟她出难题。

“他说他能建。”唐天忆道。

“能建?”苏晓敏没想到朱广泉口气会这么大。

朱广泉的问题也就是方案要重点解决的第二个难题,不只是他跟国际商城发展公司的关系,更难的,还有光华路市场怎么办?按目前方案,光华路市场可以考虑搬迁,建委提出了三块地方供朱广泉选择,但考虑到朱广泉可能会有新的要求,目前这三块地方都还没跟朱广泉谈。

“你和高主任再找一次他,重点跟他谈光华路市场,至于大明实业该不该加盟进来,我跟向书记再碰个头,听听他的意见。”苏晓敏说。

“向书记可能会倾向朱广泉。”唐天忆突然说。

苏晓敏惊讶地望住唐天忆,唐天忆这句话,明显有别的意思。

“当然,我也只是猜测。”唐天忆说完这句,神色有些紧张地出去了。

苏晓敏心里,就多了一层疑惑。

唐天忆的猜测没有错,苏晓敏刚把大明实业提出来,向健江就道:“投资人的事,我们不能硬性定,这是他们的自主权。”

“我们只是帮他们选择。”苏晓敏解释。

“建议可以,但不要过多干涉。”向健江一边看方案,一边道。

等把方案看完,向健江说:“这方案怕行不通,广泉地产是国际商城发展公司的大股东,把它绕开,让别的企业参与进来,朱广泉能答应?”

“我们不是绕开他,而是在寻找更有实力的投资商,谁有实力,就让谁来控股。”苏晓敏进一步解释。

“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朱广泉不是一个轻易能被你说服的人,这些年,他跟浙商为了拿地,竞争很激烈,他不会把机会让给浙商。”

这倒是实话,关于广泉地产跟浙商之间在地产市场的火拼,苏晓敏早有耳闻,朱广泉也确实是条汉子,属于那种宁折不弯的人,在东江地产界,能跟浙商抗衡的,怕就只有他一人。可是苏晓敏还是担心,如果不让别的投资人参与进来,一旦广泉地产出现资金问题,国际商城怕又要夭折,作为市长,她必须从最坏处着想。

要防患于未燃啊。这次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国际商城,只能成功,绝不许失败,更不许把它建成半拉子工程。

“那怎么办,我心里,对广泉地产真有点不放心。”苏晓敏带着征询的口吻道。

“不只是你不放心,我也不放心,但我们要尊重历史,除非广泉地产自动退出,否则,他就是大股东。”向健江说。

苏晓敏见向健江口气坚决,没有再坚持下去,其实她也不是刻意要坚持什么,只要朱广泉能把国际商城建设好,她当然高兴。

问题是朱广泉能建设好吗?

周三下午快下班时,苏晓敏接到市工商行行长柳彬的电话,柳彬热情地请她吃饭,苏晓敏婉言相拒,说最近身体不舒服,实在不能赴约,请柳行长谅解。柳彬笑了笑:“老同学,怕是借口吧,昨天你还陪发改委领导吃饭,怎么今天就不舒服?”柳彬说的没错,苏晓敏昨天的确在陪省发改委主任,晚上设宴招待,发改委主任酒量不错,苏晓敏和向健江都喝多了,上午她睡到十点才起来。

没办法,有时候,喝酒比工作还要紧,昨天一场酒,苏晓敏又为东江争取到三千万,向健江打电话说,这场酒喝得值啊,如果天天能争取来三千万,我宁可当醉鬼。

当然,玩笑归玩笑,如果天天让她泡到酒桌上,怕是不被累死,也得难受死。酒喝多了的那份罪,真是不好受啊。苏晓敏还庆幸,今天上边没来人,她下午可以安安静静吃顿饭了,哪知柳彬突然又冒了出来。

柳彬跟苏晓敏曾经在省党校学习过半年,苏晓敏到东江上任的前一天,柳彬专程从东江赶到省城,约了一帮党校同学给苏晓敏祝贺。那天苏晓敏喝了不少酒,柳彬也喝了不少,酒一多话就多,柳彬跟苏晓敏说了不少,苏晓敏记忆深刻的,就是柳彬的地盘论。柳彬说:“好啊,老同学,你现在到东江做老大,这东江,就真是咱老同学的地盘了。”柳彬又说出几位同学的名字,这些人虽然没能赶来为她祝贺,但都把祝福的话托给了柳彬。那天苏晓敏就觉得柳彬是个人物,这人在同学中异常活跃,在官场也异常活跃。他是两年中连升三级,从西坪区行长的位子上升上来的,同学们笑他是直升机专家,柳彬也不自谦,说他喜欢坐直升机,那种感觉真爽。到东江后,柳彬约过她几次,也专程到办公室请过她,苏晓敏一一谢绝了。她对柳彬有一种本能的戒备,一再提醒自己,还是离他远点。

苏晓敏搜肠刮肚,寻找理由,有时候找一个能说服对方的理由真难,找一个拒绝别人的理由,更难。苏晓敏不善于撒谎,在官场,不具备撒谎的本领,你的能耐就会减一半。这话好像是罗维平说的,又好像来自唐天忆,总之,苏晓敏记住了。撒谎其实也是一门艺术,特别在官场,这是苏晓敏后来的感悟。

“老同学,你就别难为自己了,你嘴还没张,我就知道你想说什么。”柳彬是个能把同学这种关系放大几倍的人,也能把这种资源利用到最大程度,这从他张口闭口老同学而不带半点生分或拘谨就可以看出来。苏晓敏佩服他这种才能,换了她,是绝不敢跟人家这样的。他们在党校一块学习的时间,也就两个半月,那个时候苏晓敏还是招商局副局长,记忆中柳彬好像对她并不怎么在意。

“我真是腾不出空,改天吧,改天我请你。”苏晓敏让柳彬逼得有点急,这人像口香糖,甜甜蜜蜜中就把你粘牢了。

“老同学,你就赏个面子吧,如果单是我,你怎么推辞都行,关键是还有位朋友,你怎么也得见一下。”

“朋友?”苏晓敏警惕地问了一声。

柳彬呵呵一笑:“当然是朋友,他是专程从省城来的,一块坐坐,叙叙旧,展望展望未来。”柳彬黏人的功夫真是不错,这功夫绝非一朝一夕练成的。

苏晓敏难住了,省城来的,到底是谁?柳彬结交面很广,他的圈子里,啥样的人也有,这个圈子可不好开罪。

“能透露一下吗,是谁?”苏晓敏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暂时保密,让我也卖一回关子。”柳彬故作神秘。

苏晓敏不好再坚持,看来,这顿请她必须得吃。柳彬说了地方,问要不要开车来接她,苏晓敏说不用了,我自己过去。

柳彬请客的地方在翠烟郊区,这个地方十年前还是一片荒凉,自从东江搞了新工业城,这片海滩废地哗就热闹起来,短短十年,这里已从当年的不毛之地变成东江小特区,餐饮、娱乐、高尔夫球场、狩猎场、跑马场,啥时兴这儿便建啥。一年前,这里忽然建起一片高档别墅区,入住的,除东江先富起来的人外,还有省城金江、邻省几个城市及来自广州、香港的富商,苏晓敏虽然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如此迷恋翠烟这片地方,但有一点她很清醒,翠烟乃至东江,已越来越受到巨商富贾的重视,据说单是富商包养起来的小蜜,在这座小区里就不下十位。有时候别墅区就是地方经济的一面窗口,而那些形形色色的娱乐场所,更是地方经济的显示器。可惜,透过这些显示器,苏晓敏仍然感觉不到东江经济的繁荣。

这是否表明,她本质上是一个悲观的人?悲观者总是看到事物的最坏处,有时候坏到极端,坏到令人绝望。苏晓敏也想乐观一点,但那双眼睛真是可怕,总是一眼就能看到事物的最本真处。对事如此,对人也是如此。

苏晓敏赶到翠烟郊区时,夕阳已将翠烟染得一派绚烂,远处的山,近处的海,海滩上嬉戏的人,以及小码头上拉纤的纤夫。翠烟在她眼里,忽然就变得生动。有那么一刻,苏晓敏禁不住就想起自己的青春年代,想起跟瞿书杨携手走在海滩上的情景。

酒店叫醉海鲜,一个挺俗气的名字,生意却是绝对的好。泊车时,苏晓敏盯着那一字排开的各色车辆发了一会儿呆,发呆是坏毛病,苏晓敏就是改不掉。等司机把车子泊好,她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一个数字,单凭停在门口的这些车辆估算,醉海鲜一天的收入,少说也在百万之外。

她把自己吓了一跳。

司机自然是不能跟去的,他泊好车子,自个儿寻地方吃饭去了,苏晓敏独自往酒店去。

柳彬笑容可掬地恭候在大厅,苏晓敏刚一闪身,他便热情迎过来:“市长大人,你总算来了。”说着便伸出手,苏晓敏轻轻握了握,她感觉柳彬的手有些发热。

往楼上去的时候,苏晓敏很想问问那位神秘的客人是谁,也好让自己有个心理准备,一看柳彬神神秘秘的样子,忍住了。不过她有种预感,今天的客人不寻常。

两位漂亮的迎宾小姐热情四溢地将他们带进清风轩,一间宽畅而又极尽奢华的包房。苏晓敏自以为还见过点世面,大大小小的酒店,也出入过无数次,然而,这一刻,她有些目眩。金碧辉煌的清风轩刺得她睁不开眼,扑面而来的奢华还有高档包房那种特有的味儿令她的心打了几个颤。说实话,她是惧怕这种地方的,不是说为官者就进不得这种地方,而是她心里有个结,但凡遇到这种奢华,就本能地生出一种自卑自怯,驱不掉的,童年那种吃了上顿愁下顿的日子给她心灵留下的阴影太重了,她是在穷处能伸开腿富处直不起腰的那种人。这阵儿,她的腿就在打颤,好不容易才挺住。缓过一口气后,她才看见,包房里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多岁,秃顶,肉乎乎的脖子上栽着一颗肉球似的脑袋,不用说,这就是郭栋,程副省长的前秘书,眼下是省委组织部一处处长,官不大,能耐却惊人。他怎么会来?苏晓敏心里打个冷战,还真没想到是他。

女的二十来岁,三十岁也说不定,这种女人是看不出年龄的,能看到的,就是一身艳,艳光四射,艳光逼人。说珠光宝气是俗她,说雍容华贵是丑化她,怎么说呢,她属于那种男人们做梦都向往见了又不敢轻易生出非分之想的女人。对女人而言,她属于那种见了谁都优越的类型。苏晓敏脑子里忽地就冒出尤物两个字。

是的,她才是尤物。

发怔间,郭栋已起身,容光焕发地走过来,伸出那双胖嘟嘟近似于女人的手:“我的大姐,真怕你不给小弟赏这面子呢。”他的话热情中带着夸张,跟他做人一样,大约一辈子都不会低调。苏晓敏矜持地伸出手,交给郭栋,目光,却一刻不离盯着那女子。能跟郭栋坐一起的,会是什么人?显然不是演艺圈的,郭栋虽说张扬,但脑子绝对够用,不会俗到把演艺圈那些缺分量的洋娃娃带到这种场合。也不是主持人,省城电台电视台那些二流的主持人,郭栋只是私底下玩玩,称称哥们儿,真要让他满世界带着跑,他怕也没那个耐心。至于一流的,还轮不到他郭栋。那么她是谁?

苏晓敏还在困惑,女子已然起身,迈着小鸟般的脚步,略带几分欢快地走过来,很有礼节地伸出手,性感的嘴巴一启:“市长好,我叫曹辛娜,彬哥的朋友。”

彬哥?苏晓敏有些转不过弯地握住曹辛娜那双玉手,目光仍就带着审问地盯她脸上,曹辛娜被她望慌了,羞涩一笑道:“辛娜不才,还望市长多多关照。”

苏晓敏这才想到,所谓的彬哥不就是柳彬吗?这脑子,迟钝到了啥程度。她若有所悟地一笑,这才挤出一句:“曹小姐好。”曹辛娜浅浅一笑,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都说苏市长是个大美人,今日得见,果然美得不一般,辛娜三生有幸。”

这番话说得居然不肉麻,也不造次,苏晓敏再次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曹辛娜,就觉这女子其实是清纯的,外表的华艳掩不住眸子的清澈,还有说话间透出的那份天真。人不论经过多少风雨,在你真正没熬到岁月的那个份上时,天真是褪不去的。她想,曹辛娜应该不会超过三十岁吧。

四个人坐定,苏晓敏这才知道,今天这饭局,是曹辛娜摆的,中间人是柳彬。她和郭栋都是客,郭栋跟曹辛娜,认识时间也不长。

后来苏晓敏才想,曹辛娜请郭栋作陪,是有深刻用意的。郭栋是谁?他是省府二号人物的前任秘书,目前虽说离开秘书岗位,但他跟程副省长的关系,绝非一般。郭栋虽然只是组织部一位处长,但这只是过渡,用不了多久,他就会顺利升到副部长位子上。这点,不只是柳彬他们信,就连苏晓敏,也确信无疑。她受命担任东江市长前半月,就有消息传出,说郭栋要到邻市担任常委兼政法委书记,最终所以没去,是郭栋自己不想离开组织部,程副省长也不希望他走曲线救国的路子。郭栋的政治前程,远大着呢。有人说他是第二个向健江,有人说他比向健江还聪明。苏晓敏看来,郭栋的政治抱负还有政治野心,远在向健江之上。这样一个人物忽然来东江,不能不引起苏晓敏警觉。

可惜在这一天,苏晓敏没想这么多,也没机会多想。刚一坐定,郭栋便热情寒暄起来,郭栋跟苏晓敏不能算陌生,以前程副省长分管招商,郭栋跟招商局打得火热,好几个大项目,他都是亲自参与的。郭栋跟苏晓敏聊的,也都是以前的事,很有些叙旧的味道。他用这种方式拉近跟苏晓敏的距离,还真让苏晓敏放松了警惕。郭栋跟苏晓敏闲侃的时候,曹辛娜扑闪着一双黑眼睛,很专注地望着他们。她的专注很容易让人把她想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尤其长长的睫毛下那两汪清泉,更显出她的天真和纯稚。有那么一刻,苏晓敏都把她当成乖小孩了,这种感觉很怪,但确实在她脑子里闪了闪,不过很快,她就察觉到她的不一般了。

那是她投到柳彬脸上的目光。苏晓敏跟郭栋闲侃时,目光一直是注意着他们的,柳彬虽然没说话,但他的目光并不安分,有窥探的成分在里面。大约他心里有什么事,急于想从苏晓敏脸上捕捉到答案,见郭栋跟苏晓敏聊得起劲,他插了一句:“郭处,话留着以后说,你这趟来,有的是时间,还是给辛娜个机会吧,你看辛娜,眼巴巴的,就是不敢插话。”

就在苏晓敏将目光转向曹辛娜的一瞬,曹辛娜恨恨剜了柳彬一眼,这一眼被苏晓敏看个正着。立马,刚才那种感觉全没了,曹辛娜貌似清澈的眼神里,原本还藏着比世故更可怕更凶险的东西。这女子,真会藏啊。

苏晓敏心里打了一个冷战,尽管她还不知道,曹辛娜请她这顿饭的目的,但,她已感觉到这顿饭不好吃。

等女服务员将餐具一一捧出来时,苏晓敏心就惊了,惊得差点发出声。原来就听说,醉海鲜有一种秘密武器,它的特别不在于菜有多好,在于它有不同档次的餐具。苏晓敏以为是谣传,这阵被金光闪闪的餐具一耀眼,心里顿时就明白了。她诧诧地望住柳彬,想从柳彬脸上看个明白,谁知柳彬轻轻一笑:“难得市长跟郭处赏脸,今天这顿饭,我们吃点新鲜。”

女服务员殷勤地将餐具摆放在他们面前,不用细摸,苏晓敏就断定,面前的羹匙、筷子、小汤碗、小碟,都是纯金的,这顿饭猫腻就在这套餐具上。苏晓敏白了脸,对面坐着的曹辛娜脸上滑过一丝不安。

“柳兄出手真大方啊,你们银行是不是金子多得放不下?”郭栋把玩着金羹匙,故意道。

“哪里,这家酒店是老关系,今天听说二位来,特意送的。”柳彬明知郭栋在帮他,还是煞有介事地说。苏晓敏清楚,他们是在给她演戏。她在心里紧急思忖,这顿饭该不该吃下去?平衡来平衡去,她还是稳稳地坐住了。

曹辛娜一直观察着她的表情,见她脸色不明朗,装出一副怯懦的样子道:“要不,让她们换一套?”

苏晓敏装作毫不介意地说:“没关系,不就一套餐具,又不会把它吃肚里。难得老同学一片盛情,让我也开开眼。”说着,别有意味地望了柳彬一眼。

柳彬见多识广地道:“上次去广州,有家酒店还让我们吃人体宴呢,相比那个,今天这宴就逊色多了。”

一听人体宴,郭栋马上来了兴趣:“哦,真有吃人体宴的?我还以为只是传说,柳兄你可腐败到家了啊。”柳彬打着哈哈,连说了几个不敢,却又带着卖弄的口吻讲起那次人体盛宴来。这种宴苏晓敏还是头次听说,把菜肴放在青春少女的裸体上,玉体横陈在餐桌上,让食客一道道品尝,这种创意,还真有人想得出来!

菜倒是不怎么丰盛,但道道是极品,单是这鲍鱼,价格就贵得吓人,还有鱼翅、燕窝,苏晓敏一边吃,一边蹙着眉头。饭吃到中间,他们还不提要提的事,更令她纳闷,好像今天请她,就为了吃饭。苏晓敏原来担忧,他们要跟自己拼酒,奇怪的是,柳彬只开了一瓶茅台,简单行过敬酒礼后,道:“今天不劝酒,我得替两位领导着想。”曹辛娜也说:“很想跟两位领导多敬几杯的,柳哥这样说,辛娜只能从命。”

苏晓敏后来才知道,这天所以没拼酒,是郭栋不能饮,她来之前,郭栋已跟柳彬讲好了只开一瓶,意思一下。

不拼酒,气氛就有些欠活跃,尽管柳彬多次提起党校,想把话题往同学两个字上引,无奈苏晓敏表现冷淡,柳彬也不好太虚张声势。曹辛娜倒是讲了一个笑话,是郭栋提议让她讲的,她从容讲了,讲得还蛮有趣。郭栋听完后开怀大笑,柳彬也夸张地鼓起掌来,苏晓敏想笑,但笑不出来。曹辛娜知趣地把再讲一个的欲望收回去了。郭栋又讲了几桩组织部的趣事,后来又提起邻市班子调整后一二把手闹矛盾的事,不知是有所影射还是事实真就如此,他讲得有板有眼,听得曹辛娜两眼发直,末了还夸张地说了句:“真有此事啊,我还以为,领导们之间啥都是含蓄的,你讲得这么吓人。”

“领导也是人,哪儿有人,哪儿就有斗争。”郭栋笑着给曹辛娜做了回答。

“官场太可怕了。”曹辛娜表情丰富地说出这么一句,她的样子原又回到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上。苏晓敏不露声色地笑了笑。人如果太过聪明,也会露出马脚,苏晓敏不喜欢太过聪明的人。

郭栋倒是对曹辛娜很有兴趣,他道:“你是没做过官,做了,你就知道官场有多可爱。”郭栋这番话多少有些暧昧。曹辛娜一定是感觉到了,吐了下舌头,脸兀自一红,目光避开了郭栋。

苏晓敏看着他们的表演,听着他们的弦外之音,感觉这顿饭,吃得也算有味道,不过在心里,她还是期待能早点结束。

最后一道甲鱼汤上来时,柳彬终于说:“辛娜刚从香港回来,她的事业目前才刚刚起步,以后如果有机会,请二位领导多多照顾。”曹辛娜赶忙端起酒杯,又要给苏晓敏敬酒。苏晓敏说:“酒就免了,曹小姐如果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不妨说出来。”

曹辛娜红脸道:“哪啊苏市长,今天辛娜只是想拜见一下苏市长,哪敢这么快就麻烦您呢。以后辛娜要是真有事了,市长大姐可别认不得辛娜哟。”

“不会的,就算大姐忘了,还有大哥嘛。”郭栋俨然一副老熟人的样子,他跟曹辛娜之间,似乎已没什么距离。

“谢谢栋哥。”曹辛娜含情脉脉望了一眼郭栋,羞怯的样子让人误以为她是初入爱河的少女。

这顿饭就这么结束了!他们真的没跟苏晓敏提任何事,但,苏晓敏已经感觉到,曹辛娜的出现跟国际商厦有关,指不定,他们已作足了准备,今天这饭局,是演给苏晓敏的一个开幕式。

那套餐具自然是要带走的,苏晓敏跟郭栋不咸不淡说着告别话时,服务小姐已经小心翼翼替他们重新包装起来。郭栋毫不犹豫就将自己那套接了过去,轮到苏晓敏时,她的手尴尬在了那儿,接,还是不接?正在难堪,电话响了,一看是向健江打来的,苏晓敏慌忙说了声:“向书记找我,不好意思,我先走一步。”说完,逃也似的奔出了包房。

3

向健江是在办公室里给苏晓敏打的电话,苏晓敏赶到时,有两个常委已经坐在了那儿。三个人脸色都很沉闷,不用问,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人还没站定,向健江便说:“刚才接到罗秘书长的电话,光华路市场二十几名个体户到省政府上访。”

“上访?!”苏晓敏大惊失色。

“问题还不只是上访这么简单,听罗秘书长的意思,领头的那个宋挺进好像掌握了什么证据,扬言要告市政府。”

“又是宋挺进?”苏晓敏又惊出一声。

“不是他还能有谁,这个宋挺进,以前坐过牢,现在仗着有几个钱,整天惹是生非,前些日子刚打了怀山的儿媳妇,我还没追究他的责任呢,他倒好,又拿着什么合同跑省政府上访。”沙发上坐着的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老佟说。

苏晓敏心里骂了一句该死,昨天她还跟林和平叮嘱,让他尽快对上次事件做结论,林和平说,宋挺进两口子找了他,作了检讨,提出向谢芬芳赔情,她心里还暗暗高兴呢,以为那件事总算可以了掉了,没想,都是假的,宋挺进在给她放烟幕弹!

“他们没闹出什么动静吧?”苏晓敏担心地问。地方为官,别的事情都还好办,再难也有难的办法,对上访,几乎让每一位从政者为难。特别是苏晓敏跟向健江他们,上访不只是表明他们没把工作做好,重要的,是证明东江还有不稳定因素存在。任何时候,稳定都是压倒一切的主题!

“具体情况我还不是太明,秘书长也没多说。这样吧,你准备一下,跟我去省城。老佟你们也辛苦一下,连夜去光华路市场,看看还有没有别的隐患。对了,一定要注意工作方法。”

“去省城?”苏晓敏有点反应不过来,老佟他们都已起身往外走了,她还怔在那里。

“傻着干什么,去领人啊。”向健江已经在打电话叫车了,苏晓敏才恍然大悟。省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但凡遇到这种集体性上访,不论结果怎样,第一步,都是由各地的一把手亲自去领人。

直到坐上车子,苏晓敏还是惊魂未定。朱广泉啊朱广泉,你真有本事,居然玩起这一手来。苏晓敏认定,打人也好,上访也好,都是朱广泉在当导演。这个宋挺进,听说当年就是因为他坐牢的。朱广泉跟人讨债,别人不给,就让宋挺进装扮成黑社会,去恐吓人家。结果对方真的弄来了黑社会,双方三句不是好话,就交了手。宋挺进仗着在武警部队当过四年兵,手上有点功夫,扬言要砍掉对方三条胳膊,一条算十万。打斗中,他失了手,将对方一名打手致成了重伤,被判刑十五年,是朱广泉费了好大力,才把他从监狱弄出来的。据林和平讲,宋挺进名着是经营户,暗,其实是朱广泉的保镖。

“政府当年向广泉地产借过五千万,这事牵扯到光华路市场的租地期限,经营户就是冲这个上访的。”向健江突然说。

“这事我知道,五千万原是广泉地产在国际商城公司的入股资金,后来被政府借用,不过这些钱已经还了,是拿玫瑰花园那块地顶的,他们还闹什么?!”苏晓敏没好气地说。

向健江笑了笑:“你搞错了,除这个五千万外,还有一个五千万,是后来修建地铁站广场时借的,难道高强没跟你汇报?”

“还有一个五千万?”这下轮到苏晓敏哑巴了,上任到现在,还没哪个人跟她提起过这五千万,包括朱广泉本人!

“我也是三天前才知道的,朱广泉耍了咱们,当时他跟建委签过一个合同,如果政府到期还不了款,就要延长光华路市场的用地期限。”

“有这回事?”苏晓敏傻了眼,脸色因突然冒出的又一个五千万变得煞白。怪不得朱广泉能稳坐钓鱼台,原来他手里还握有这么一张重要的合同,可这也太过分了吧,就算他要当国际商城的主人,也可以实事求是跟她谈嘛,反正工程就是要人来建的,她苏晓敏又没挡着谁!

气完朱广泉,她又气高强,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向她汇报?她来得晚,前任领导干的事,很多她都还不知道,高强一直在建委,难道他也不知道?!

车子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向健江和苏晓敏都不说话,两个人都绷着脸,在想事,过了一会儿,向健江轻叹一声,又道:“还有一件事,我得跟你通通气,香港万盛集团也在动作,他们很可能也要争建设权,对这家公司,我们必须得慎重。”

“他们有什么资格争,如果当初不是他们插进一条腿,事情哪有这么复杂?”苏晓敏气乎乎地道。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万盛集团目前很活跃,四处争抢项目,香港总部对设在江东的万盛中心又格外支持,考虑到前面那些因素,他们对国际商城,也是有资格说话的。”说到这儿,向健江突然扭过目光,盯住苏晓敏的脸:“对了,我听说,你已经见过江东中心的负责人了?”

“我见过?”苏晓敏愕了一下。

“她叫曹辛娜,很年轻,听说也很能干,尤其社交方面。”向健江又道。

“是她?!”

这下,苏晓敏完全哑巴了,直到车子进了东江,她再也没说一句话。

车子是凌晨两点多赶到省城金江的,向健江本想跟罗维平打个电话,一看时间太晚,估计罗维平已休息了,就将电话打给信访办老钟。老钟说东江来的上访对象已安排在红光宾馆,信访办有三名工作人员在那儿。向健江在电话里谢了老钟,吩咐司机往红光宾馆开。

经历了一天的喧嚣,金江的夜晚早已安静,位于地质新村的红光宾馆,却是另番景象。

1102房间,宋挺进跟几名工商户正在拿扑克牌玩一种拖拉机的游戏,考虑到是在金江,他们没敢放赌资,输者喝酒。跟宋挺进一同来的,除了在光华路市场管委会担任职务的几名经营户外,还有宋挺进的几名死党,其中有个叫华英子的女人,是宋挺进的情人,也在光华路市场开商铺,平日宋挺进老婆把宋挺进看管得严,两人想幽会,找不到时间,这次上访,一听宋挺进老婆不来,华英子二话不说,叫了两个姐妹就跟来了。他们被信访办的工作人员带到红光宾馆后,华英子急不可待地跑进宋挺进房间偷欢,两人痛痛快快云雨了一场,本来想睡到天亮,又怕一同来的人说闲话,只好穿戴整齐,装模作样跟他们玩起牌来。

宋挺进这次带人上访,自然是朱广泉的指示,很多事朱广泉是不能直接出面的,必须得有宋挺进这么一个人,宋挺进也喜欢给人当枪炮,他这种人,凭自己的能力打天下,太难了,但是给人当枪炮,他很快乐。当然,朱广泉给他的好处也不少,包括这个华英子,也是朱广泉介绍给他的。怎么说呢,她应该算是朱广泉的处理品吧,朱广泉以前有不少女人,自从担任政协副主席等社会职务后,他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行,特别在女人方面,尤其谨慎。以前那些女人,能断的,都断了,像华英子这种不好断或断不了的,就变着法子送给部下,也算是一种变相的了结吧。

朱广泉做梦都想拥有国际商城,不是说他贪,是商人的敏感性告诉他,这是一块肥肉,如果能把它吞下,他在东江地产界老大的位子就坐定了。最初住宅办副主任李长发找他谈这个项目,他一口就答应了,但当时他的资金实力还不是太大,加之那一年他开发的项目又多,一个人明显拿不下这个项目。李长发说不要紧,住宅办也可以参与进来,当股东,共同开发这个项目。朱广泉明知道住宅办是个空架子,没多少钱,他们能用的资金,就是住房公积金,但住宅办连续开发了两个小区,已把那些钱挪用得差不多了,再入股,怕也是句空话。但住宅办毕竟是政府单位,有优先拿地权,朱广泉还是一口答应下来。后来运作当中,住宅办果然连谈好的一千万都拿不出,正好前市长杨天亮又介绍了大华企业的老总跟他们认识,大华也想在东江有所作为,于是三家联手,成立了国际商城发展公司。遗憾的是,大华进入不久,其老总出车祸,他老婆接手大华后,开始收缩投资策略,便在杨天亮的通融之下,撤了资。国际商城的建设工作,被迫停下来。又是两年后,杨天亮又拉来香港万盛集团江东万盛中心,万盛中心胃口大得惊人,不但想把广泉地产和住宅办全踢出去,而且还将原来的项目规模扩大了一倍以上,投资追加了两个亿。杨天亮一看万盛有这么好的胃口,便也想一脚踹开广泉地产,想把整个项目交到万盛手上。当时江东万盛中心的主任姓魏,五十岁,他手下有一名得力女干将,叫曹丽娜。凭借这位女干将,魏主任很快跟杨天亮成了铁哥们,两人关系好得非同一般。杨天亮为了万盛拿到这个项目,跟住宅办和朱广泉做了很多工作,朱广泉迫于某种压力,答应退出国际商城发展公司,将自己的股份转让给万盛。谁知就在这节骨眼上,万盛总部出了问题,因为在马来西亚和韩国跟竞争对手血拼过猛,造成整个资金链的断裂,答应投到江东省的两个亿无法兑现,国际商城项目再次陷入瘫痪。这时候万盛江东中心在光华路的拆迁工作已过一半,整个光华路被撤得面目皆非,杨天亮为了不让这项目影响到自己的前程,更为了不让国际商城这把火烧到自己,再次找到朱广泉,让广泉地产先把这个烂摊子接上,掩人耳目地先建一个光华路市场,算是为被万盛中心撤得七零八落的光华路遮遮丑。朱广泉明知这种短期投资搞不得,但为了拿到玫瑰花园那块地,还是答应了杨天亮。怕是朱广泉自己也不会想到,连他自己都不抱指望的光华路市场,效益出奇的好,开业刚一年,便一跃成为东江老百姓最喜爱的市场之一。朱广泉尝到甜头,又对光华路市场进行了二期投资,完善了市场功能,开通了五条便道,并设立了物流速配中心。光华路市场的声誉越来越好,效益好得让朱广泉咂舌。后来政府另一项工程也就是地铁站广场缺钱,不能按时竣工,朱广泉态度非常积极,主动提出给政府借款五千万,签定借款协议时,朱广泉提出,如果不能按时还款,政府应延长光华路市场的租地年限,以租金冲抵借款。当时杨天亮已被某种危机困扰,哪还能顾得上这些事,想也没想便让建委签了合同。随后,“陈杨”案发,东江发生一场大地震,一拨一拨的官员被纪委和反贪局带走,再也没有人去管还款的事。

政府不还款,朱广泉却偷偷乐,他靠第一笔借款顺利拿到玫瑰花园那块地,现在他打算靠第二笔借款跟政府讨价还价,目的,就是牢牢占领住光华路,不让任何人插进一条腿来!

绝不让!

朱广泉自己也有一套方案,他追求两全其美,既在光华路建成国际商城,还不伤害他现在的光华路市场。谁知陈志安主持工作期间,将原来万盛搞的那套方案报了上去,发改委又顺利通过,这才让他处在了风波中心。

不过朱广泉不急,他打算耐心跟政府玩下去,凭他多年的经验,他坚信,这场游戏中,他不会输。

他怎么会输给政府呢?

苏晓敏不识时务,想在国际商城建设工作中标新立异,让朱广泉心里不舒服,不舒服却又不能直接表现出来,朱广泉只能动歪脑子。其实跟政府官员动歪脑子是很有意思的,它不但能考验一个人的智慧、胆略,还能验证一个人的实力。

说到实力两个字,朱广泉心里的不痛快就多起来,当初他被杨天亮耍来耍去,他承认是自己实力不足,政府向来看不起实力弱小的商人,这点朱广泉有深刻体会,现在不同了,现在朱广泉有足够的能力跟别人对抗,别人再对他不尊敬,他心里就有想法。

集体围攻工商执法大队工作人员,给政府以脸色,就是在他的暗示下发生的一场闹剧,遗憾的是,宋挺进老婆打伤谢芬芳,惹了不该惹的主,让他被动。不过这是件小事,只要他愿意低头,没有摆不平的。但苏晓敏得寸进尺,扬言要关闭光华路市场,就让他觉得,苏晓敏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向健江都不敢说的话,你苏晓敏就敢公然说出来?朱广泉决计再给苏晓敏上一堂课,他要用这种方式让苏晓敏悟到,在东江当好一个市长,是不能太瞧不起他朱广泉的!

有了朱广泉这些暗示,宋挺进当然有恃无恐:“上访怕什么,我们是在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省政府不管,我们就去京城。你们别担心损失,每人每天补助五百元,上访期间店里的损失由我包赔,不错吧,这都赶得上官员公费旅游了。”这是他跟华英子那几个姐妹吹的牛,华英子一看宋挺进这么为她长脸,兴奋得两个腮帮子都在舞蹈了。

就在宋挺进他们眉飞色舞边玩扑克牌边高谈阔论时,向健江和苏晓敏推门进来了。

屋子里乌烟瘴气,烟草味和着女人的香水味还有男人的脚汗味冲苏晓敏袭来,苏晓敏拿手挥了挥,冲里面的人问:“哪位是宋挺进?”

宋挺进当然认得苏晓敏,通过电视认的,如今只要打开地方台,就全是领导们的影子,你想躲都躲不掉。宋挺进那天还跟华英子说:“都说新来的市长是个大美人,我以为是她底下那帮人瞎奉承呢,细一看,果真长得不简单。女人长得漂亮我能理解,长得漂亮还有权,还能当市长,我就不理解了。”说着,他在华英子鼓起的奶子上捏了一把。

华英子打开他的手,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人家是市长,你少贫嘴。”

宋挺进不服气道:“市长怎么了,在我眼里,她还是女人。”

“别想入非非啊,你以为你是谁,她的脑子你也敢动?”

“不敢。”宋挺进说着,一把搂过华英子,就势就往沙发上压。那天他老婆正好不在,进货去了,宋挺进才敢有恃无恐。华英子先是“不要啊,你坏”地拒绝着,后来,后来宋挺进的手强行伸进她的衣服,将她丰满的乳房捏在了手里。华英子动弹不得了,又坚持着哼了几声,然后,然后就像母虎扑食般,猛一用力,将宋挺进扎扎实实扑到了怀里。

华英子这女人,外表看起来小巧玲珑,怪可人的,一旦那股火烧起来,比男人还凶猛。对了,她喜欢用男人的方式折磨男人,也就是说,在床上,她不愿意做女人。朱广泉大约不喜欢这个,才把她这道菜送到了宋挺进嘴里。

宋挺进倒是觉得合胃口得很。

宋挺进看了一眼苏晓敏,慢悠悠地起身:“你找我,你哪位啊?”

苏晓敏忍住心中的不快:“我是代市长苏晓敏,你就是宋挺进?”

“对头,我就是光华路市场管委会副主任宋挺进。大半夜的,市长找我什么事?”

宋挺进油腔滑调的样子激怒了向健江,他往前跨了一步:“我们从东江专程赶来请你,怎么样,宋大主任,这儿住得很逍遥是不?”

一看向健江也来了,宋挺进有点怯。他刚想说什么,华英子抢先一步站起来:“怎么说话啊你,我们被政府逼得没饭吃了,你还幸灾乐祸?”

宋挺进暗暗捏了华英子一把,示意她别乱来。华英子才不管呢,她一直想露回脸,就是找不到机会,今天这大好机会白送给她,她岂能放过?

“你是谁?”向健江被这个妖冶的女人怔住了,大概他这一生,还没遇到过这种挑衅。

“我是谁不用你管,你倒要说说,我们上访有什么错,有什么错吗?”向健江被这个女人的无知和无礼弄笑了,哭笑一声道:“没错,你们都没错。”

“这不就对了嘛,来,我们继续玩我们的,不跟他说。”华英子嘴上这么说着,人却往前走了几步,目光在苏晓敏脸上扫了一下,转而盯到向健江脸上。这女人也真够胆大,明知道眼前就是东江市委书记,她倒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你是向书记吧,呵呵,我叫华英子,光华路市场个体户。”

向健江又愣了一下,这女人也实在是怪诞,别人没问她,她倒自己介绍起来了。

向健江往后退了一步,像是有点怵华英子。

华英子见状,越发有了勇气:“向书记,凭什么要把我们赶出光华路?”

“这问题回去再说。”

“不,就在这儿说,说不清楚,我们不回去,长住这儿了。”

“对,说不清楚,我们就住这儿了。”跟华英子一道来的几个女人以为向健江怯了阵,起哄道。

向健江定了定神,黑下脸道:“你们想怎么说清楚?”

“不是我们想说清楚,是你们应该先把问题说清楚。”华英子得寸进尺,似乎她觉得,跟向健江过招也不是什么难事。

宋挺进在边上发急,但又不好阻止华英子。男人一旦跟女人有了那种关系,就处处显得被动。宋挺进不想惹恼向健江,他只是想给苏晓敏一点脸色,这也是朱广泉再三交待过的。

“英子你少说两句。”宋挺进终还是忍不住,冲华英子说了一句。

“你甭管,我就不信,书记能把人吃了?”华英子已经把持不住自己了,她觉得自己今天好棒。

“我吃不了你,你这张嘴,厉害啊。”向健江叹道。

华英子吃吃笑出了声,笑完,捋了下头发:“哪敢跟你书记大人比,我们也就是讨口饭吃,东江不让我们吃,我们只好到省城,省城要是不让吃,我们就去中央。”

一旁站着的苏晓敏早已忍耐不住,她最见不得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再说,华英子扭捏作态的样,也实在让她看不惯。她往前跨了一步,冲华英子说:“你嘴会说是不是,我们大半夜地跑来,不是听你卖弄嘴皮子的。”

华英子正跟向健江说得开心,她喜欢跟向健江斗嘴的那份感受,很美妙的,她打算一直斗下去,苏晓敏不识时务地打断她,令她十分不开心。

“那你跑来干什么?”华英子反问苏晓敏。

“按规定,带你们离开省城。”苏晓敏正起脸,毫不客气地说。

“笑话,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凭什么跟你回去?”华英子脸上满是不屑,说话间,她还掏出口红,往自己嘴上抹了两下,然后上下嘴唇那么挤了几下。

“不想回是不是?”苏晓敏不那么客气了,口气明显严厉了不少。华英子偏是不识脸色:“想回能咋,不想回又能咋?”

苏晓敏被华英子的态度激怒了,明知这种场合不能发火,仍然火气十足道:“说你会说你还真的卖上嘴巴子了,信不信我一个电话就把你老公叫来?!”

华英子没想到苏晓敏会来这一手,一时有些慌,不过,她还是佯装镇静道:“你把天王老子叫来也没用,我们是干正事。”

苏晓敏掏出电话,就要往外打,华英子以为苏晓敏真要打给她老公,脸色蓦然一变:“干吗呀,是你们闯进来的,管我老公什么事?”

宋挺进的脸色也变了,结结巴巴道:“除非市上答应光华路市场不拆迁,否则我们就不回去。”

苏晓敏一边佯装拨号一边说:“拆不拆迁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你们如果想闹,可以,费用也不用你们出,市上掏。我可以把这家宾馆给你们长期包下,只要你们敢住。”说着,她故意拿目光扫了一下宋挺进和华英子,然后对着自己的手机说:“给我接弹克团!”

“干吗,干吗呀!”华英子扑过来,就要抢苏晓敏的手机,苏晓敏厉声道:“你不是想长期住吗,我把刘营长请来,让他多陪几天你。”

“谁让你请他了,吃得不多管得多!”华英子说着话,一扭屁股,从向健江身边挤了过去,随后响来一声刺耳的关门声,华英子将气撒在了门上。华英子一走,其他几个女的也不敢多留,红着脸跑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宋挺进几个时,苏晓敏立马调整了策略,她收起手机,冲宋挺进道:“你想干啥,你现在是人物了是不,东江闹还不够,还要跑到省上来?!”

宋挺进没吭声,但明显,他的士气被压下去不少,特别是刚才苏晓敏说要给弹克团打电话,几乎让他冒了身冷汗。华英子的老公在弹克团当营长,长年不在家,正因为如此,他才敢胡来,如果让刘营长知道,他怕是吃不了得兜着走。

“宋挺进我明确告诉你,光华路市场的拆迁势在必行,谁也阻挡不住国际商城的建设步伐,至于你手里握的那份借款合同,如果政府违约,你可以依法起诉,但这不是你上访的理由。另外,你必须回东江,谢芬芳重伤一案,公安局还没做定论。作为主要责任人,你不得离开东江!”

“谢芬芳挨打,关我什么事?”宋挺进有些嘴软。

“关你什么事,回到公安局就知道了!”

宋挺进不安地瞪住苏晓敏,他原来听人说,新来的女市长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在东江绝不会有什么大作为。现在他感觉不是,这女人,有一股杀气。宋挺进考虑,要不要改变一下策略,毕竟,上次围攻工商执法大队,他在公安局是挂了号的,虽说朱广泉给荣怀山道了歉,但苏晓敏真要追究起来,也没他好果子吃。

就在宋挺进犹豫不决时,房间门啪地被推开,朱广泉进来了。风尘仆仆的朱广泉顾不上跟向健江和苏晓敏打招呼,冲宋挺进劈头盖脸就骂了起来:“好啊,宋老二,你胆子也忒大了,东江打了人,事情还没处理呢,你又带人上省城闹事,你长了几个胆?!”

宋挺进在家排行老二,平常朱广泉都称他宋老二。

宋挺进吓得往后一趔,他闹不明白朱广泉唱得是哪处。

“我看你自由日子过得不舒服了,是不是还要进一次监狱?”不等宋挺进还嘴,朱广泉又冲跟另外几个工商户骂:“你们是不是钱挣得烫手了,跑到省城来上访,还惊动了两位领导,你们面子大啊,我朱广泉要见二位领导,都得斟酌斟酌呢,你们倒好,坐的坐着,躺的躺着,反倒让书记市长站着。都给我起来,我看你们活得不耐烦了!”

包括宋挺进在内的上访者全都乖溜溜站了起来。

朱广泉这才转过身,冲两位领导点头哈腰道:“实在对不住啊,向书记,苏市长,怪我,都怪我,你们批评我吧,是我没把工作做好。”

向健江没有说话,苏晓敏故意问了句:“是吗?”

“向书记,苏市长,你们别生气,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来上访,这些天钢材价格涨得太快,而且货异常的紧俏,我正在为钢材奔波呢,家里的事,没顾上。我检讨,我现在就检讨。”

苏晓敏看着朱广泉一阵红脸一阵白脸地唱,心道:“这人真是不简单啊。”

等朱广泉表演得差不多了,向健江才说:“多的话不说了,人全在这里,他们啥时回去,你朱老板说了算。”

“现在就回,现在就回。”朱广泉说着,突地转身,怒瞪住宋挺进:“还愣着做什么,要我一个个背你们下楼啊?!”

朱广泉这种人,做起事来是没有分寸的,按说等天亮后回去也没有什么关系,可他愣是把上访者骂下了楼,还主动到前台结了账。

4

上访者是回去了,苏晓敏跟向健江却还不能回去。

当天晚上朱广泉但把宋挺进他们喝斥走后,厚着脸要给苏晓敏和向健江压惊。向健江说不必了,苏晓敏呢,拉个脸,一句话也不愿跟向健江说。后来向健江让司机先把她送回家:“你先回去休息一会儿,明天一早等我电话。”向健江本来是想打的去宾馆的,后来又打电话叫住了司机,跟苏晓敏坐在了一辆车上。

“你真行啊,还没见过你这么发过火。”向健江一上车便感叹。

“不发火怎么办,跟他们讲理,讲得清吗?”

“是讲不清,不过我还是纳闷,华英子的老公在弹克团,你怎么知道,我比你到东江早,这些事我都不知道。”

“是林局长告诉我的,上次处理谢芬芳的事,林局长就跟我提起过,宋挺进身边有好几个女人,其中这个华英子,是跟他最亲密的。”

向健江哦了一声,进而又问:“谢芬芳那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呗。”

向健江不再作声,似乎,他挤到这辆车上,就是为了问这件事。

苏晓敏本来不想回自己的家,上次那两根头发还有黑丝袜,至今还像肿瘤一样长在她心里,让她一听家这个字眼,就过敏。可又怕向健江乱想,只好硬着头皮到了楼下。车子刚一掉头,她便出了小区,天快要亮了,这个时候去住宾馆,显然不划算,苏晓敏索性坐在小区外面小广场里,她想就这么坐到天亮。可是坐下没多久,她便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广场里已聚满了人,都是早起锻炼的。苏晓敏怕被人认出,落荒狗一样逃离了小广场。她给新荷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在金江。新荷像是刚睡醒,连打呵欠带问她:“不是来捉奸的吧?”她骂了句新荷,把电话挂了。

她本来是想到新荷家,至少也得洗把脸啊,一听新荷这么问,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来她去公厕,佯装上厕所,随便洗了把脸,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然后去吃早餐。

吃完早餐没多久,向健江的电话来了:“收拾一下,去省政府。”

“去省政府做什么?”苏晓敏不解。

“作检讨。”向健江说得很干脆,说完就将电话挂了。苏晓敏的心忽就暗了,真是忙昏了头,怎么把作检讨的事给忘了!

可是真要去作检讨,苏晓敏又有点迈不开步子。她不是怕作检讨,是怕这种程序。苏晓敏尽管身居官场多年,但对官场很多不成文的规矩,仍然不能适应,有些,甚至充满憎恨。但她知道,这种憎恨只能埋在心底,甚至心底都不能埋,得把它消化掉,嚼碎吐掉。就说这检讨吧,如今不管什么事,只要伤及到上层的脸面,下级就得主动去作检讨,换了省上也一样,不管上级需不需要这个检讨。有时苏晓敏会想,这样的检讨有必要吗,对改进工作,对改善党群关系,这样的检讨到底有没有意义?

形式大于内容!

但有时候你必须重视形式!因为形式是直观的,是能够让别人看见的。

不管苏晓敏乐意不乐意,她都得去,而且要配合向健江把这个形式做好,做足。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她这个市长的职责。

不大工夫,车子来到小区大门前,苏晓敏上了车,见向健江也是双眼发红,就知道他没合眼。看来,他的心事比自己还重。他们这对难姐难弟,算是难到家了。

车子驶过解放大道,往高架桥上去时,苏晓敏忽然喊着要下车,说把一件重要的东西忘在了家里。向健江说:“那就在前面掉个头,回去取。”苏晓敏说:“不用了,我打个车自己去取,半小时后赶到。”向健江心里惦着别的事,没太在意她的表情,见她心急火燎的样子,道:“你抓紧点,我在秘书长办公室等你。”

四十分钟后,苏晓敏气喘吁吁赶来,向健江正跟罗维平说着什么,看到她,眼睛一亮。这人怎么回事啊,刚才还是一身呆板,一转眼,就妩媚起来。岂止是妩媚,向健江瞅了一眼,就觉有些目眩。苏晓敏变戏法地换了她那套在东江常穿的职业装,穿了一身墨绿色的套裙,里面配了白色绉纱衬衫,质地很柔软的那种,款式也很新潮。一下就让她年轻出许多。丰腴的身子更趋饱满,两条修长的腿毫不掩饰地将她错落有致的身姿衬托得山是山水是水。向健江有种不敢相认的错觉,讪讪地笑了笑,避开目光。

苏晓敏的脸微微泛红,看得出,她自己也有点不大自然,站在那儿,等罗维平说话。罗维平抬起眼,轻描淡写地瞄了她一眼,口气寡淡地说:“坐吧。”

苏晓敏的脸色蓦就暗了,那层红晕不见,像是被人羞辱一般,默无声息地坐在了向健江边上。接下来的汇报,苏晓敏就开始走神,她是想集中精力,可罗维平刚才那一眼,伤到了她骨头上,坐在那儿,她感觉浑身都在痛。她偷偷瞄了罗维平一眼,发现他正经得令人惊讶。那张脸绷得要多严肃有多严肃,目光始终盯着手里的材料,偶尔抬起来,也是没有方向地空扫一眼,原又收回去。他说出的话,就越发冷冰冰的,坚硬,不含感情,完全格式化了的官方语言。

怎么会这样呢,好陌生啊!

苏晓敏打个冷战,黯然垂下头,心里开始埋怨自己,人家正眼都不瞧,你又何必?想想这一早上的荒唐举动,忽然就觉自己很滑稽。

见她分神,向健江用胳膊肘捅捅她,提醒道:“你也把自己的想法谈一谈,让秘书长帮我们号号脉。”

苏晓敏冉冉抬起目光,努力排开脑子里那些混乱想法,正欲说话,罗维平开了口:“在我这儿就不浪费时间了,你们准备一下,见见程副省长。态度诚恳点,出了问题不要紧,关键是得有个态度。”说完,目光搁在了苏晓敏脸上,这一眼搁得久些,但很平静,没起什么波澜。苏晓敏仿佛受了伤,起身,也用同样冰冷而又客气的语气道:“那就有劳秘书长了。”

罗维平干笑了一声:“那边我就不去了,你们自己去,刚才我联系过,秘书会接待你们。”说完,他抓起电话,打给程副省长秘书,秘书让向健江他们过去。

离开罗维平办公室,苏晓敏顿觉脚下无力,像是让人当头浇了一盆水,浑身上下没了一点热情。向健江尽管觉得她不正常,但想不出不正常在哪。两个人不说话,往二号楼去。走着走着,向健江突然停下脚步,盯住苏晓敏,陌生地说:“你今天怎么回事,跟谁玩迷藏?”

苏晓敏懊恼地摇了摇头,带几分尴尬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滑稽?”

向健江明显感觉到什么,但又不确切,没敢多说什么,沉默着往前走。苏晓敏迟疑了一会儿,像是要打退堂鼓,后来一咬牙,跟了上去。

这天上午,苏晓敏和向健江并没见到程副省长。他们来到二号楼时,秘书果真等在那里,打过招呼,客气地引他们进了接待室。秘书告诉向健江,程副省长这阵正会见客人,半个小时后便结束。向健江和苏晓敏老老实实候在那里,一边等,一边心里犯嘀咕,今天这检讨,到底怎么做?本来是想跟罗维平探点口风的,至少听听程副省长对这起事件的态度。程副省长分管信访,东江又是他的联系点,听说昨天下午,他已跟几家单位发了火。信访办那三名同志也说,程副省长对东江发生的这起突然上访事件很重视,指示他们要严肃对待。

到底能严肃到啥程度,向健江想了半天,还是没想明白。苏晓敏没到之前,他把疑惑道给了罗维平,谁知罗维平今天很深沉,高深莫测,他心里就越发没了底。不是说上访这件事有多严重,严重的是东江经济的二次振兴,这是根本。

但是东江经济如何才能尽快走出低谷,重新迎来它的辉煌呢,向健江到现在,还没找到一条捷径。兴许,国际商城项目,就是一个好的开头,这么想着,向健江把目光对住苏晓敏,他真想跟苏晓敏谈谈自己的想法,有关国际商城项目的想法。转念一想,这种场合,怎么谈啊?

一上午就在等候中过去了,快近中午时,秘书忙忙碌碌走进来,客气道:“实在对不起,副省长那边挤不出时间,下午三点你们再来吧。”

两个人揣着惶惶的心离开省府,此时已到午饭时间,向健江问苏晓敏吃点什么,苏晓敏回答没味口。她拿着手机,像是在等待什么。向健江见她一上午都神不守舍,拐弯抹角劝道:“下午就下午吧,别太在意,以前我在组织部时,也让人等过。”

“那是你。”苏晓敏丢下一句,往前走了,向健江怪怪地盯住她,心说,这人犯什么神经啊,莫名其妙!

这时候向健江的手机响了,打电话的是翠烟区梅区长,她也从东江赶了过来。电话里说了几句,向健江告诉梅区长一个地方,让她在那儿等,他们马上过去。偏巧就在这时,新荷也打来电话,问苏晓敏到底是不是在金江?苏晓敏说我就在金江,一大早不是就跟你说了吗?新荷嗔了一声:“我怎么知道是真是假,我这阵在你家,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遇了小偷,一定是你忘了锁门。”

“忘了锁门?”

苏晓敏惊慌地叫了一声,匆匆跟向健江说了一句,打车就往家里赶。早上苏晓敏的确是去了家里,她不能穿一身灰不啦叽的衣服去见罗维平,她要在他面前保持新鲜。那么短的时间,慌慌张张换衣服,心里只惦着别迟到,门到底锁没锁,她还真没印象。等满头大汗赶到家,新荷果真就在家里,正在大汗淋漓地给她家擦地板。看见她,新荷刚要数落,猛被她今天的打扮惊住了。半天,嗓子一亮,惊诧道:“你是当市长啊还是当模特,打扮这么艳,到底给谁看?”

苏晓敏剜了新荷一眼,情急地问:“门真没锁?”

“锁了我能飞进来?”新荷嘴里说着,眼睛仍然不放过她,像盯稀有动物一样盯着面色绯红一身亮丽的苏晓敏,盯足了,盯过瘾了,才咂巴着嘴道:“看不出啊,原以为你只会当官,没想,你还会包装自己。”

新荷的话并不夸张,苏晓敏其实是个很不会打扮自己的女人,按新荷的话说,她缺少美感。刚嫁到瞿家时,瞿书杨没少臭她,就连小叔子瞿书槐,也在背后说过她的坏话,意思是她太老土了。直到瞿家娶了新荷,苏晓敏的生活才翻开新的一页。新荷在审美上就是比她强,穿衣打扮也比她有品位,她的提高,一大半功劳在新荷。

新荷调侃完了,才告诉苏晓敏,她是给婆婆拿衣服来的,婆婆非要穿她那件亚麻格子衫,不过来取她就唠叨,买新的又说新荷太糟蹋钱。没办法,新荷只好过来取,婆婆手里有苏晓敏家的钥匙。没想,她来到楼上,发现门开着,她吓坏了,以为家里进了贼,跑去跟门房报案,门房值班员说,一定是苏晓敏忘了锁门,他看见苏晓敏一大早回来过。

新荷说话的空,苏晓敏已挨房间看了一遍,确信家里没进来外人,才一屁股坐沙发上:“哎哟妈呀,你一个电话,我魂都没了。”

“你家里有宝贝啊,犯得着那么慌?”新荷故意道。

“就会耍贫嘴,给我来杯水,渴死了。”

“哪有水,看看,你这个家,还像家?”新荷说着,替苏晓敏打开一瓶矿泉水,水还是她在超市买的。“我说你们两口子就不能安安静静守着这个家啊,再折腾下去,这个家就成庙了。”新荷又想把话题往瞿书杨身上引,上次苏晓敏走后,新荷也想了很多,她觉得,瞿书杨很可能有问题,她得跟苏晓敏提个醒。

苏晓敏的心思显然不在瞿书杨上,也懒得听新荷说这些。反正她已想好,等瞿书杨回来,就离婚,她才不能跟一个叛徒过日子呢。至于离了婚后怎么办,她还没想好,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说吧。她脑子里现在想的是罗维平,上午罗维平的表现太反常了,怎么会这样?

新荷见她神神经经的,心里再次起了疑,定定望了她半天,突然压低声音说:“是不是去见他了?”

“谁?”苏晓敏蓦地抬头。

“还能有谁,他呗。”新荷从她脸上看到答案,故意笑道。

“你个死人!”苏晓敏弹起身子,要打新荷,新荷尖叫道:“我给你家当保姆,你不说谢倒也罢了,还敢打人。”妯娌俩闹了一阵,苏晓敏沮丧地倒在沙发上。有些事,她是不瞒新荷的,也瞒不了。她跟罗维平的相识到相知,新荷一清二楚,从开始到现在,她都没瞒过新荷什么。有时苦恼了,还特意将这话题拿出来,跟新荷讨主意。新荷是个感情上极有主见的人,不像苏晓敏,这方面永远是小学生水平。新荷一开始鼓动她:“冲上去,别怕,我在后面给你做掩护。”新荷也确实替她做过掩护,上次瞿书杨所以讲出她跟向健江如何如何的荒唐话,就是中了新荷的计。新荷害怕瞿书杨嗅到罗维平,故意就拿向健江开涮,其实连傻子也知道,苏晓敏跟向健江,让他们生点事都生不出来。不是哪个男人跟女人都能生出事,也不是哪个女人都让男人想入非非,这得看缘分,还要看你俩是不是一条藤上的瓜。向健江跟苏晓敏虽是熟悉,关系也不错,有时还能称得上亲近,但就是生不出事。倒不是说苏晓敏比向健江大,如今反倒流行这个,问题是他们俩个太知根知底了,啥都是透明的,就是缺少朦胧。感情这东西,妙就妙在朦胧,妙在若有若无,妙在分不开又近不得。这是新荷的逻辑,苏晓敏认为她说的正确,至少在理。当然,就是罗维平,新荷也料定不可能生出啥事。要不然,她还真不敢怂恿。不过既然邂逅了,相遇了,对方还有点品位,新荷的意见就是发展下去。并不是朝那个方向发展,新荷的原话是:“这辈子,守着瞿家这两根木头,真是亏死了,我是看开了,也劝你别太亏自己,就算不能有情人,有个红尘知己总是应该的吧。”

“那你怎么按兵不动?”苏晓敏明知新荷是好意,还是反击道。

新荷实话实说:“我不像你,漂亮,有气质,还当着官,自身有条件,我一个小人物,谁肯?”

新荷说这话时多少带着伤感,她其实也是个很情绪化的女人。说完,背对着苏晓敏,凝视着窗外,肩膀发出微微的颤动。苏晓敏知道,那颤动其实是她心底里发出的,新荷跟书槐,感情要说好也好,要说坏,也不算诋毁他们。关键是新荷心气太高,感情上要求也高,书槐呢,属于那种过分老实过分守旧的男人。苏晓敏心里涌上一层同情,走过去,轻抚住新荷双肩,温柔地问:“嫉妒了?”

“臭美!”新荷转过身,忽然间又变得无所谓:“我才不嫉妒呢,哪一天上帝开了恩,赐我一个更好的,酸死你。”

妯娌俩就是这样,一旦说起私房话来,就没了边,而且脸不红心不跳,更不害臊。那份亲热劲,坦率劲,怎么看也不像妯娌,倒是比别人家亲姊妹还要亲。

不过今天,新荷的话不一样了。见苏晓敏闷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新荷体贴地坐她身边,宽慰道:“早就告诉你,别太当真,你非要当真。”

“谁当真了?”苏晓敏明知自己当了真,嘴上还硬。

“一大早的,跑回家换衣服,门也忘了锁,回来又一副哭丧相,你这样子,哄哄你家书呆子还行,哄我,远着呢。”

苏晓敏不语了,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当真,为什么就变得这么敏感。不应该这样啊!她叹了一声,道:“你不知道,我现在压力有多大,原本想,他能给我鼓鼓劲,谁知……”

“你呀——”新荷也叹了一声,接着道:“他现在位高权重,你这么惹眼地去见他,他理你才怪。我说你一到他面前,怎么就傻得冒气了?”

“谁惹眼了?惹眼他都不在乎,要是不惹眼,还不定怎么给冷脸子呢?”

“算了算了,说这些多没劲。说说东江吧,你去了这么长时间,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一锅粥。”

新荷不语了。她尽管没当过官,但她家书槐是个小头目,官场的事,她多少知道一点。有时候书槐深夜里坐着发呆,被大山压住了似的,她也会劝:“想开点吧,能干就干,实在干不了,辞。”但对苏晓敏,不能这么劝。人跟人不一样,自家丈夫能干到那位置,到顶了,再高,会把他难死。苏晓敏不,她是心有多高,事业就有多高,新荷看好她,也支持她。

“慢慢来吧,凡事急不得,我听说,这几个月你也干得有声有色。”

“你哪里听来的,少拿这些空话安慰我。”苏晓敏白了新荷一眼。

“哪听来的你甭管,我就一句话,按你自己的路子干下去,千万别打退堂鼓。”

“难啊,新荷,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还其三呢。好了,时间不早了,你洗洗脸,别那么垂头丧气好不好,振作点,啊?”

苏晓敏扑哧一声笑了,也难得有这么一位小婶子,经她一劝,苏晓敏的心情好起来,心里便又惦起下午的事。

三点差一刻,苏晓敏来到省府,向健江已等在那里,看到她,心急地说:“怎么现在才来,手机也不通,怎么回事?”苏晓敏掏出手机一看,原来是没电了,不好意思道:“真对不起,路上遇了熟人,多聊了几句。”

“就你事多。”向健江轻声斥责了一句。

“没召见吧?”苏晓敏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向健江摇头,他两点钟就坐这儿了,到现在还没一个人跟他打过招呼,就连秘书也不知去了哪。苏晓敏坐下的时候,接待室又进来两位,一看也是下面来的,其中一位好像跟向健江认识,但也仅仅是点了点头,便很沉重地坐在了另一张沙发上。

空气死闷。六月的金江,气温已高达36度,接待室偏又没空调,坐了不到五分钟,苏晓敏身上就出汗了,一看向健江额头上也在渗汗,掏出纸巾,递给向健江,向健江居然视而不见,苏晓敏只好将纸巾收回去。

又过了半小时,还不见秘书的人影,苏晓敏坐不住了,想问问向健江,不会是秘书忘了吧?一看向健江脸色,没敢问出口。另一张沙发上,那两个人也跟他们一样,正襟危坐,很庄严很沉重。苏晓敏心想,这二位不会也是等着见程副省长吧?

正这么想着,来了一位不认识的秘书,将两位叫走了,苏晓敏才知道,这二位是找管交通的苏副省长汇报工作。接待室里就剩她跟向健江,她才大着胆子说了句:“要不给秘书打个电话?”

向健江没吭声。不过他的神情告诉苏晓敏,这话等于白说。苏晓敏心里有微词,嘴上却很老实。不同场合得有不同场合的规矩,这点常识她还是有。下面任何一位领导,只要将你安排到接待室,你就只能老老实实等。别的捷径有,可惜你事先没走到。这点上,她跟向健江一样固执,也可以称作愚蠢。如果昨天晚上从东江出发时,就给程副省长秘书打电话,情况怕是另番样子。苏晓敏这么想着,就又怪起罗维平来,他也不知道通融通融。

这个下午他们一直等到了五点,中间苏晓敏出去过,没走远,楼道里随便走了走,进了趟洗手间,然后又乖乖回来了。向健江一下午都保持着一个姿势,他真能坐啊,苏晓敏不得不叹服,很多方面,向健江就是比她强,比她守“规矩”,看来组织部这些年,他真没白蹲!

五点钟时,程副省长的秘书来了,日理万机的样子,进门就说:“实在对不住,让你们久等了。”向健江起身:“现在可以进去了吧?”秘书怪怪地盯住向健江,不明白他的口气为什么这么生硬,他避开向健江锋利的目光,转而对苏晓敏说:“你们请回吧,程副省长会见法国客人,估计今天是没时间了。”

“明天呢?”向健江追问一句。

一听向健江的口气不对劲,苏晓敏抢在前面说:“省长要是没空,我们就不打扰了,改天我们再向省长汇报。”她这次用的是汇报,没用检讨。

秘书客气道:“只能这样了,让二位等了一天,实在过意不去。下次来时,最好先通个电话。”

苏晓敏温和地望住秘书:“这次怪我们,事先没跟你联系。”说完,她要了秘书电话,拽着向健江离开接待室。

“一定是这小子在捣鬼!”刚下楼,向健江就发了火。这个时候,他才敢把心头的不满发泄出来。

“别乱怀疑,的确是法国人来了,我看见外事办刘主任他们在楼上。”苏晓敏反倒变得清醒。

“就算有外事活动,也不该把我们晾一下午。”

“算了,你不是曾经也让人等过?”一离开接待室,苏晓敏的心情就好起来,有一种解脱,或者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反倒觉得向健江发这种脾气很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