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矛盾

1

苏晓敏跟陈志安的矛盾,终于还是爆发了。

起因还是光华路市场。

这一天,光华路发生了一件糟糕的事。按照原定计划,建委和住宅办的同志到光华路市场去做宣传,向经营户发放宣传材料,这些材料是在苏晓敏的授意下由建委印制的,目的就是想在经营户中制造一种气氛,或是声势,让他们知道,光华路市场的拆迁势在必行。哪知材料发到一半,建委的工作人员就被光华路市场的经营户围攻住了。他们不但收缴了全部宣传材料,还把拆迁办主任还有两位女同志扣下了。

当时苏晓敏不在东江,她跟唐天忆到张州参加全国卫生城市的授牌仪式,接到报告,苏晓敏立刻将电话打给副秘书长叶维东,让他跟建委主任高强一道去现场,妥善处理此事,谨防事态进一步恶化。半小时后,叶维东打来电话,慌慌张张说:“苏市长,我们平息不了,光华路这些经营户实在太野蛮了。他们扬言要与市场同生死,共生存。”

苏晓敏哭笑不得,她后悔刚才把电话打给了叶维东,让叶维东处理这类事,等于是没事找事。

“我这边暂时还脱不开身,你通知陈副市长,让他到现场解决。”

苏晓敏原以为,副市长陈志安出面,这么点小矛盾,一定能化解得了。哪知等她参加完授牌仪式,在张州市领导的陪同下往宾馆去时,市公安局的电话又到了,公安局副局长林和平气喘吁吁道:“苏市长,情况不好,经营户跟市上先后派去的工作人员发生冲突,械斗中有五人受伤,其中工商局谢芬芳伤势严重,目前已送往医院救治。”

“什么?!”苏晓敏抱着电话,惊在了那里。随后,她把张州这边的工作托付给唐天忆,驱车就往东江赶。

苏晓敏赶到东江时,已是下午四点。太阳懒洋洋地悬在半空中,像是带着什么恶意,照得大地灰不灰黄不黄的,没有一点生气。也难怪,最近东江天气反常,忽而阴云密布,忽而又雷声密集,但无论老天爷把自己渲染得多么吓人,就是横着性子不下一滴雨。从苏晓敏上任到现在,老天下只下过一场透雨,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东江这种地方,最经不得旱。

车子停在光华路市场东大门,苏晓敏从车里走下来,抹了把汗。这种天气最容易出汗,尽管车里有空调,苏晓敏还是感觉衣服被汗水沾在了身上。他冲慌慌张张跑来迎她的副秘书长叶维东问:“情况怎么么样了?”

“苏市长,您可来了,这些经营户,简直无法无天!”叶维东像见着大救星似的,也不管苏晓敏爱听不爱听,紧着就向苏晓敏诉起苦来。

原来苏晓敏往东江赶的这几个小时,叶维东一直被宋挺进他们关在办公室里,宋挺进扬言,不见着苏晓敏,绝不放叶维东回去。后来公安局副局长林和平发了怒,宋挺进才把叶维东放了出来。不过,叶维东还着着两个人,一个是城管大队副大队长雷默,一个是工商局执法大队队长苏大海。

“志安同志呢?”苏晓敏懒得听这些,她想搞清楚陈志安到底来没来现场。

“陈市长把执法大队叫来后,就忙着去省城了。”叶维东道。

“去省城?”苏晓敏感到意外。

这时候,林和平也赶来了,他给苏晓敏递了个眼色,苏晓敏会意地丢下叶维东,跟林和平到了市场边上一家茶坊。

林和平给苏晓敏要了一杯茶,又递上一块毛巾,道:“都怪陈副市长,这事不该让城管大队和工商执法大队插手,这帮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叫这些人做什么?”苏晓敏也是一头雾水,等林和平把前因后果讲完,苏晓敏心里就气得锅滚了。

副市长陈志安是到了现场,但,他跟经营户没说上几句话,就让宋挺进等人气走了。宋挺进骂陈志安:“你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你串通香港万盛集团,想把这块黄金宝地白送给香港人,当年你的阴谋没得逞,现在也休想得逞。”

陈志安一开始还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没发火,后来见宋挺进他们越闹越嚣张,越闹越目中无人,掏出电话,就打给工商局,十分钟后,苏大海带着执法大队的人,冲进市场,要带走宋挺进。无独有偶,建委副主任朱增泉不知什么时候也叫了城管大队的人,这些人大约把市场经营户当成了那些沿街乱摆乱放的小摊主,口气凶得不成,几句话不是,双方便起了冲突。城管大队和工商执法大队仗着自己有执法权,嚷着要封市场,宋挺进巴不得他们封,结果在工商执法大队工作人员掏出封条封宋挺进的商铺时,宋挺进喝了一声,双方便大打出手。

“谢芬芳又是怎么一回事?”苏晓敏急不可待地问。

林和平苦笑一声,叹道:“这个女人,惟恐天下不乱,本来没她的事,事态都被我们平息了,结果她又跳出来,责骂宋挺进,宋挺进也是过分,骂了她一句婊子,就把祸闯下了。”

“她伤得重不?”

“她的脸被宋挺进老婆抓破了,另外,撕打当中,有人趁机揩她油,这女人一不做二不休,自己撕扯开衣服,现在又控告经营户对她性侵犯。”

“性侵犯?”苏晓敏刚喝了一口茶,一听这话差点就把喝进去的茶喷出来。不过,她还是很谨慎地问:“医院那边叮嘱了吗,要积极给她治伤。”

“叮嘱了,不过光叮嘱不顶用,苏市长,怕是您还得亲自去一趟,我怕……”

林和平没把话说完,苏晓敏却知道他要说什么,等问清市场这边一切已处理妥当时,她跟林和平说:“跟我去医院。”

东江市第一人民医院坐落在东江主街道解放大街11号,它的对面,就是东江市人大常委会。苏晓敏赶到市医院时,秘书蔡小妮已等在那里,蔡小妮的脸色有点紧张,大约这是她当秘书后第一次遇上这类事,一时不知道这种时候她这个秘书该做些什么。

苏晓敏问蔡小妮:“病房你进去过没?”

蔡小妮点点头,她像是被什么吓着了,脸色苍白不说,两条腿还在忍不住打颤,看见苏晓敏往里走,蔡小妮紧追几步跃在了苏晓敏前面:“苏市长,您还是别去的好。”

从秘书蔡小妮脸上,苏晓敏已猜到什么,但她还是果决地往楼上去了,林和平和蔡小妮几个紧随其后,生怕他们的市长在医院里遭遇什么不测。

怕是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工商局的工作人员,就因为工作当中跟工作对象发生了点冲突,意外受了伤,就会被安排在东江市人民医院规格最高的特护区。早些年,只有市上主要领导生病,才能享受这种护理和服务,现在医疗条件虽说改善了,但,能被安排到这样的病房接受治疗,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陈志安上次患病住院,就是苏晓敏上任的那次,他也没敢提出住在这里。

这世上有许多地方,不是任何人都能进的,你不管它是闲着还是空着,只要你自己还没活到一定份上,就别抱那份奢想。苏晓敏想起一个故事,是在她当省招商局长的时候,有次她带着一个团去北京,遇到北京一个侃爷,自称身份显赫,在北京没有他办不成的事。苏晓敏一开始还热情相待,哪知这家伙不识脸色,蹬鼻子就上脸,非要拿苏晓敏她们当傻子。连着吹嘘了几晚上,不见苏晓敏上当,最后竟打着高层某领导儿子的旗号,说他大哥说了,让苏晓敏留下一千万,保证不出三个月,就给江东省引来十个亿的投资。苏晓敏对这种靠吹牛耍骗生存的人,向来是脸上应付,心里厌恶。招商团中有个煤老板,也是个不可一世的人,见侃爷牛吹得过分了,成心想耍他一下,接过话道:“我给你一千万,只求你在北京帮我办件小事。”侃爷一看有人上勾,当下表示出极大兴趣:“甭说一件,十件百件只管提,哥们儿如果没这点能耐,白在北京混了。”

煤老板一脸坏笑地盯住侃爷:“哪敢十件八件,就一件小事,我想把我的照片放大,挂在天安门城楼上,这事你能办了?”

一句话,吓得侃爷夹起包就走,此后一连数日,苏晓敏们再也没受到骚扰。

这故事看似跟眼下这档子事无关,但细一品,还是有关。比如说,林和平要是患了病,想住进十一楼特护区,怕是就跟那煤老板说的事一样,不能说难,是压根没这种可能!

出了电梯,苏晓敏的步子在特护区那道双层玻璃门前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一咬牙,推门进去了。林和平想跟进去,蔡小妮一把拽住他:“这地方,哪是你进的啊?”

林和平知趣地止住步子。

特护区向来以安静著称,但这一天的特护区,一点也不安静。不到十米长的走廊,站满了人。苏晓敏大约看了下,有医院院长、卫生局长、工商局长等,几位大夫在病房外窃窃私语,市人大一副主任站在病房门前,看见苏晓敏,从人堆里挤过来说:“市长你可来了,今天这事闹的,老爷子直发脾气呢。”

苏晓敏哦了一声,她早就料到,被东江人称为老爷子的人大主任荣怀山一定在现场。

“病人不要紧吧?”苏晓敏尽管十分憎恶眼前这一幕,但还是硬着头皮问了一句。

“这个我不好说,市长你还是进去看看吧。”副主任也是位老猾头,一看苏晓敏脸色,就知道苏晓敏已经生气了,但他还是厚着脸,帮苏晓敏推开了病房的门。

病房里人不多,除人大秘书长外,还有荣怀山的秘书小安。荣怀山坐在病床边,绷着脸,见苏晓敏进来,也不抬头,也不吭气。苏晓敏立在门边,一时有些为难,不知道自己的脚步到底该不该迈进病房?站了有一分钟,苏晓敏咳嗽了一声,走进去道:“荣主任也在啊,我刚从张州回来,听说小谢受了伤……”

苏晓敏话还没说完,荣怀山腾地站起:“不是听说,是事实!”

一句话,病房里的人脸色全变了,小安吓得躲在里边,扭过头,目光不敢往苏晓敏这边望。

人大秘书长走过来,说了声:“市长请坐。”

苏晓敏强压住心中的不痛快,挤出一丝笑道:“现在不是坐的时候,我来了解一下,小谢的伤势到底怎么样?”

“怎么样,市长大人你亲自来看看。”荣怀山发着火,为苏晓敏让开一条道。苏晓敏走到病床边,谢芬芳正在输液,她的脸和半个头让纱布裹住了,只露出一双眼睛。也许,听见公公发火,她很快就把眼睛闭上了,还故意呻吟出几声。

苏晓敏再笨,也知道这翁媳俩演的是哪出。在东江,敢把声势往这么大里造的人,除了人大主任荣怀山,怕是再没第二人。敢为儿媳妇不顾身份、慷慨激昂挺身而出的,怕也只有荣怀山。

苏晓敏盯着病床上呻吟的谢芬芳看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冲秘书长道:“把医生叫来。”

不大工夫,医院院长带着三名主治医进来了,院长瞅瞅苏晓敏,再瞅瞅荣怀山,难为情地垂下头,这种场合,他真不知道该不该跟苏晓敏打招呼?

苏晓敏并不计较院长的态度,她理解院长,在东江,只要荣怀山在场,怕是没人敢越过他跟别的领导打招呼。“陈杨”时期,荣怀山一度被排挤或打压,陈怀德把他从常务副书记位子挤到人大,后来索性连人大常委会主任也兼任了,荣怀山只能坐在人大二把手的位子上,这种局面似乎得到了改变,但不幸的是,“陈杨”出事,双双进了监狱,荣怀山很快扬眉吐气。扬眉吐气后的荣怀山,腰杆子似乎更直了,说话做事,愈发目中无人。

这也难怪,如果你了解了荣怀山这个人,知道他这一生是怎样摸打滚爬从基层乡镇一位普通的民兵连长最终拼搏到东江市人大常委会主任这个位子上,你就对这种“荣氏现象”一点也不惊讶了。有句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意思是军营的地盘是铁打的,谁也搬不走,军营里的兵却像流水,这一拨走了,那一拨又来。荣怀山跟东江,则是铁打的营盘铜做的兵。在他心里,东江就是他的家,他则是这个家里当之无愧的家长。“陈杨”之前是如此,“陈杨”之后更该如此,独独“陈杨”时期是个例外,好在这个例外不用他努力,“陈杨”自己就把自己否定了。

面对盛气凌人的荣怀山,苏晓敏也只能装作屈服,她跟院长说:“我把人交给你,要是小谢脸上留下一块疤,你这个院长,就考虑挪地方!”说完,也不管这话说得应该不应该,符不符合她的身份,转身就走出了病房!

蔡小妮和林和平紧随其后,三个人出了医院大门,苏晓敏才像是要吐出什么似的恨恨吼了一句:“太不像话了!”

一连两天,苏晓敏都找不到陈志安,电话关机,派人去家里找,胡玥说人去了哪,她也不知道。真是奇怪了,难道陈志安会玩失踪?就在苏晓敏打算将这一情况向省府汇报时,陈志安却又神秘地回来了。

陈志安遇上了棘手事,这两天他不是玩失踪,而是情非得已。他当然知道,苏晓敏不会对此甘休,所以一回来,就很主动地找到苏晓敏,带着请罪的口气说:“实在不好意思,有个朋友出了点事,顾不上请假,我去了趟外地。”

“朋友?你朋友重要还是东江的工作重要?!”苏晓敏板起脸,不怒而威地说。

陈志安尴尬地笑了下:“我已经向你检讨了,当时实在是事情紧急,一分钟也耽搁不得。”

“这话你到常委会上去讲,我现在要知道的是,光华路市场发生的这起严重事件,你该负什么责任?”

“光华路市场?不是已经通知工商局了吗,怎么,他们连工商局的管理都不服从?”

苏晓敏哭笑不得。为了袒护陈志安,她连市委都没汇报,向健江几次打电话过问此事,她都说,这起事件纯属意外,是谢芬芳跟宋挺进个人之间有什么恩怨,目前公安部门正在积极处理。没想,陈志安竟连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

“志安同志,你太过分了!你可以跟我装傻,但在五位伤者面前,你能装得了傻?!”苏晓敏认定,陈志安是在装傻。

“装傻?我装什么傻!你安排我去现场,我当时就去了,相关部门我也通知了,还要我怎么做?”陈志安本来是忍耐着的,一听苏晓敏要把这起事件的责任往他身上推,心里的火扑就冒了上来。

“好好好,你说的都有理,我不跟你争,我们到常委会上去讲。”说着,苏晓敏抓起电话,就要打给向健江。

这下,陈志安被彻底激怒:“不就是常委会吗,用不着你这么激动,我陈志安这点责任还担得起!”

“陈志安——”苏晓敏打电话的手僵住,陈志安的“激动”两个字提醒了她,她蓦然觉得,今天自己太冲动了。

冲动是魔鬼,这句话在任何时候都是真理。

苏晓敏泄气地扔下电话,颓然倒在椅子上。

陈志安错了。

他只想到是苏晓敏跟他过不去,没想,光华路市场集体械斗事件中,还有另一位人在等他。未等苏晓敏把情况反映到向健江那儿,一个电话便把他召到了市人大。

人大常委会主任荣怀山非常庄重地坐在椅子上,脸上仍然是他保持了多年的不怒而威的那种表情。秘书小安带着陈志安进来,荣怀山头也没抬,小安说了声:“陈副市长到了。”然后就躬身退到了边上。荣怀山鼻子哼了一声,算是知道了,目光,仍旧搁在当天的《东江日报》上。

陈志安往前迈了小半步,恭恭敬敬道:“老领导,您找我?”

“我找陈副市长。”

“老爷子,您别怒啊,我做错什么,您老尽管批评。”陈志安在荣怀山面前,一向谦卑得很。当然,自从荣怀山到人大后,这种谦卑便变了颜色,有一种做秀的成分在里面,可惜,荣怀山感觉不出来。

“做错?你陈大市长能做错什么,你向来都做不错什么!”荣怀山一脸怒色道。

“老爷子……”

“这是办公室,不是江湖。”

“老……老领导,您先别怒,芬芳的事,我也是刚刚听说。”陈志安强忍住内心的不快,继续堆着讪笑说。在他看来,荣怀山现在这样发脾气,极不应该。你都到了这位子上,还发给谁看啊?

“你日理万机,为东江人民谋福利。”荣怀山没好气地又说了一句。

“老领导……”陈志安想收起脸上的谄笑,想了想,没收,继续点头哈腰跟荣怀山赔不是。

荣怀山觉得威严使得差不多了,再使,就有些过分,这才抬起头:“我说小陈,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在工作中的每一次进步,我荣怀山都看在眼里,也替你高兴。怎么现在到了重要的工作岗位上,反而不会工作了呢?是不是觉得官大了,谱也大了?”

“我知错,老领导批评得对,我知错。”

“知错?如果我们每一个领导干部自己有了过失,都来一句我知错,然后不了了之,党的事业还有什么指望?”

“……”陈志安不知道说什么了,承认错误也不对,不承认错误,怕是更不对。

“我在多次会上都讲过,我们不是官,是公仆,我们手中的权力是人民赋于我们的。我们不能因为拥有了权力,就可以为所欲为,置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于不顾,‘陈杨’的教训多深刻啊,可惜我们很多人,都没受到教育。”荣怀山说累了,口也有些干,瞅了一眼秘书,小安赶忙提起暖水瓶,给他的杯子续了水。

“给陈大市长也沏杯茶吧。”

小安这才高兴地为陈志安沏了茶。

陈志安以为荣怀山的脾气发完了,心里刚要轻松,就听荣怀山又说:“关于谢芬芳被经营户打伤的事,按说我这个人大主任不该插手,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芬芳是国家公务人员,依法执行公务,受到不法人员的侵害,法律自然会为她讨回公道。只是……”

一听谢芬芳三个字,陈志安的神经本能地紧起来,这可是个惹不起的主啊,东江人背后有句话,叫“宁剁荣怀山的头,不摸谢芬芳的手。”意思就是,宁可开罪荣怀山,也绝不可去碰谢芬芳。

这样说并不是谢芬芳有什么怪异之处,谢芬芳这个女人,除了漂亮、风骚,什么怪异之处也没有,东江人怕她,原因还在荣怀山。

2

要说荣怀山这个人,也是领导干部队伍中难得的一员。

荣怀山出生于东江解放前四年,跟共和国算是同龄人。小时候因为家贫,一天学也没上。15岁那年,荣怀山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最初在步兵,后来又到炮兵营,18岁时,荣怀山被炮兵团长看中,调到团部当内勤,具体照顾团长的生活起居。这怕是他人生的一个起点。团长很喜欢这个个头奇高,手脚利落,做事一丝不苟的小伙子,打算重点培养他,并且亲昵地称他小山子。荣怀山在团长的关心下,参加了部队的扫盲班,开始学文化。后来团长又教他练毛笔字,教他拉二胡、打篮球等,如果照这么发展下去,荣怀山在部队是很有前途的。可惜不幸的事很快发生,19岁那年秋天,部队实战演习,把他们拉到了青藏高原上。有一天,团长到新兵连检查,当时新兵连正在练习投弹,一位来自江苏的小战士连续五次动作不合格,被团长训得眼泪都下来了。团长最见不得这种没出息的兵,骂了句:“格老子的,掉几滴尿珠子老子就同情你了,给我投!”江苏新兵战战兢兢接过班长递过来的手榴弹,一边偷窥团长脸色,一边抖索着往外投弹。不知怎么,江苏新兵拉开了导火索,竟把手榴弹没投出去,而是软软地掉在了团长脚下。团长刚要骂:“你个软蛋,一颗手榴弹都投不出去,还怎么参加演习。”那玩意已冒起了烟。团长倒是没怕,他想走过去,一脚踹出那个讨厌的家伙,谁知那家伙也是驴脾气,就在团长踹它的一瞬,竟给响了。

人们都以为团长出事了,新兵蛋子甚至软在地上不省人事了,这个时候尘烟中突然响起团长的吼声:“你他娘的,真敢炸我,老子……”老子还没喊出口,团长就扑向血肉模糊的荣怀山,声如狼嗥地喊起了小山子。

“小山子,小山子,你醒醒啊!”

千钧一发之际,荣怀山一把推开团长,扑向了手榴弹,用自己的身体掩护了团长。

荣怀山没死,但他的左腿没了,被那颗驴脾气手榴弹炸飞了。半年后,他装着一条假腿从部队医院走出时,前来接他的参谋长告诉他,考虑到他身体状况,部队决定让他退役,让他到地方工作。

“什么,到地方,哪个混账说的,团长呢,我要见团长?!”

荣怀山在部队大闹一场,最终还是坐着新团长的北京吉普,回到了自己的家乡洪水县巴子营山区。新团长耐心地告诉他,老团长调走了,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去保家卫国了。但多余的话,新团长一句也不说,荣怀山到走也没打听到老团长到底调到了哪。

他原以为,老团长把他忘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抱着一条腿,自言自语,我为你献出了一条腿,你倒好,一句话不说,就给走了,你这人,让我尊敬哩还是让我骂哩?

又是若干年后,一辆小车停在了巴子营,车里下来一个勤务兵,跟老乡打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小山子的人?人们起初并不知道小山子是谁,等明白小山子就是荣怀山时,激动地告诉车里的首长:“有,有,有这么个人,他现在是乡上的民兵营长哩。”

“民兵营长?”首长似乎对这个官衔很不满意,骂骂咧咧地上了车,让老乡带他去县上,他要见县长。

首长那个时候官已经很大了,比当初的团长大出许多,但他仍然改不了脏话,跟县长见面没多久,一听县长不冷不热的态度,他又骂开了:“格老子的,小山子为部队献出了一条腿,原指望你们能重用他,弄半天,才给个民兵营长,我看你这个县长给他干才差不多。”

那次首长没见荣怀山,本来想见的,后来突然说不见了,没脸见。一定是民兵营长四个字刺激了他,公社民兵营长,芝麻大的官都不是啊,再一听小山子的生活,连一毛钱一包的经济烟都抽不起,他的心里岂能好受?要知道,当初他正是怕见小山子,才急着离开原来那个团的,后来,后来,不提了,一提首长就悔得要命!

首长痛痛快快教训了一通县长后,走了。临走,还抹了几把眼泪。格老子的,他老骂着不让别人掉眼泪,自个却也禁不住掉下了这玩意儿。罢罢罢,掉就掉吧,反正是给小山子掉的,值!

正是这几滴眼泪,让县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荣怀山的人生自此翻开了新的一页。一条腿的荣怀山很快从巴子营山区走出,先在县上担任民政局长,后来副县长、县长,直到今天的东江市人大主任。

如果把荣怀山的今天完全归结到他有个好团长上,那是片面的,也对他不公平。荣怀山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干起工作来,有他独特的一套。他果断,做事说一不二,从不拖泥带水,按老家巴子营的人话说,荣怀山放一个屁,巴子营的山都要抖三抖。更重要的,此人清正廉洁,刚直不阿,做人做事,真正能做到大公无私。

再了不得的人也有软处短处,就跟再干净的水也有杂质一样,英名一世的荣怀山,想不到最后会把自己的名声搭在谢芬芳上。

要说这事也跟谢芬芳无关,关键是荣怀山的儿子不争气。

荣怀山结婚晚,这跟他那条假腿有关,若不是首长后来辗转千里找到了他,怕是这辈子,他就得打光棍。幸好,首长来了,荣怀山这才有了讨老婆的资本,他讨的还是一房好老婆,在张州是出了名的美人,因为太美了,眼界就高,找对象挑三拣四,结果挑来挑去,被她淘汰了的男人都结了婚,生了娃,自个过了三十,还独守空房。独守空房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再也对她不抱幻想。女人最痛苦的是什么,不是被男人时常骚扰,而是天底下的男人一个也不骚扰你。男人对你都不抱幻想,你个美个啥,美给谁看嘛。就在她痛苦得饭吃不下觉睡不着时,荣怀山敲开了她家的门,先跟她爹她妈见了个面,然后到她的空房里,开门见山说:“这样吧,你也过了三十,我呢,虽说没三十,但少了一条腿,比过了三十还糟糕。反正我们俩个,都是剩下的。我就一个想法,与其都剩着,不如我们凑一起过吧,成不成,你给个话,我这人粗,不会说那些腻歪歪让人酸牙的话,俗话说,破锣还配个破对头呢,我就不信,你我配不起一个对?”

一席话,讲得美人哭笑不得,骂他吧,他说的是实话,自个本来就是剩下的,人家没说错。不骂他吧,这话又太伤美人的心,啥叫破锣还配个破对头呢?美人想了想,甭看荣怀山一条腿,人家是民政局长呢,嫁给他,至少也是个官太太嘛。于是别别扭扭点头,一门亲事就这样成了。

美人很争气,连着给荣怀山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叫爱军,小儿子叫爱民。荣怀山本来还想要个闺女,美人说:“你就知足吧,你当我是老母猪啊,一肚子给你生一窝。”荣怀山虽是遗憾,却也无奈,毕竟,在家里美人的话高于一切。

这个家庭本来很幸福,荣爱军十八岁当了兵,五年后转业,安排到南方一家军工厂当副厂长,不久之后结婚,也娶了一个天仙美女,也学美人一样生了两个,不过是一龙一凤,喜得荣怀山一喝醉就炫耀,说他荣家人有福气,闭着眼睛也能找到美女。荣怀山当上东江市公安局长那年,不幸发生了。长子荣爱军回家探亲,携着一家人,就在荣怀山跟老婆翘首相望时,噩耗传来,归家心切的荣爱军出了车祸,一家四口一个也没活下!

巨大的悲痛击穿了老美人的心,她一病不起,半年后,撇下她的破对头走了。

连着遭受两次致命打击的荣怀山最终还是挺了过来,没追随美人而去,挺过来的荣怀山把生活的全部希望寄托在了二儿子爱民身上。偏是,爱民跟他哥不同,仿佛身上流的不是同一个人的血。荣爱军务实、肯吃苦、工作卖命地干,年年都评先进。荣爱民呢,爱慕虚荣,贪图享受,典型的花花公子,眼看奔三十了,还不结婚,女朋友倒是一大把,就是不成家,气得荣怀山一见着他就骂。骂来骂去,他领来了谢芬芳。荣怀山起初是看不上谢芬芳的,倒不是看不上谢芬芳的长相,论长相,谢芬芳没挑的,是荣家三个女人中最美的。他是嫌谢芬芳轻浮,软嗲嗲的,见谁都没有骨头。这种女人真是可怕,荣怀山再三提醒儿子,要他千万别上当。荣爱民油腔滑调道:“你打小就教育我们,身为男子汉大丈夫,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现在怎么胆小成这样了,连个当也不敢上?”

荣怀山气得砸碎了一只砚台,最后说:“你的事,我再也不管!”

“这可是你说的啊,老爷子,别到时又反悔。”荣爱民打了一个漂亮的口哨,哼着“妹妹你等等我,哥哥有话对你说”出去了。

荣爱民最终还是娶了谢芬芳,没办法,人家漂亮嘛,对女人来说,还有比漂亮更强的优势吗,似乎没有,就算有,在荣爱民这样的人眼里,也不管用。娶就娶了,荣怀山也没打算反对到底,只要小两口好好过日子,给他个盼头,他这把老骨头,也有个拼头。哪知就在谢芬芳生下荣兴旺的第二年,更大的一个噩耗传来:荣爱民吸毒了!

听到这个消息,荣怀山如同五雷轰顶,当确证儿子的确已染上毒瘾时,他大病一场,差点就把老骨头扔在医院病房里。要知道,荣怀山在公安局长位子上,干得最惊天动地的一件事,就是一举捣毁了在东江猖獗近十年的地下贩毒团伙,抓获贩毒、藏毒、吸毒人员62名,击毙大毒枭丘二麻子。

荣家的天变了,地也变了。先是谢芬芳嚷着离婚,孩子她也要带走,不能留给大烟鬼。后来再三做工作,谢芬芳才答应再过一年。接着就给荣爱民戒毒,吸毒容易戒毒啊,当公安局长时没体会到的很多东西,荣怀山在自己儿子身上体会到了。

荣爱民从戒毒所三进三出,进一次严重一次。谢芬芳先后嚷着离了无数次婚,若不是荣怀山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她说好话说软话,怕是这个家,早就散了。到现在,荣怀山为了维系住儿子这份婚姻,几乎对谢芬芳是言听计从。谢芬芳打个喷嚏,他的头就得痛三天。

别怪荣怀山,可怜天下父母心,有些事是你没遇上,遇上了,怕是比荣怀山还荣怀山!

谢芬芳仗着有老公公这份疼爱,自然就在单位骄横跋扈,那天若不是她口出恶言,激怒宋挺进,怕也没人敢打她。

但,现在谢芬芳受了伤,情况就不一样了。

荣怀山冲陈志安说:“这事要说我不该插手,毕竟我们党还有回避制度嘛,但这件事的性质绝不仅仅是谢芬芳受了伤这么简单,它关乎到东江的形象。你务必给我查清楚,是谁挑起的事端,又是谁先带头暴力干扰执法的,还有,关于光华路市场的搬迁,人大要督查,一定要严格按合同办。我们不能容忍有钱人为所欲为,置国家法律法规于不顾,置东江的整体大发展于不顾。他们虽然为东江的经济发展做出了贡献,但贡献再大,也不能当特殊公民!”

从荣怀山那里出来,陈志安猛觉头有斗大,身子骨软塌塌的,虚脱了般。他这才知道,那天通知工商执法大队,是多么的愚蠢可笑。后来仓惶离开东江,又是多么荒唐的选择!

但这由得了他吗?

由不得!

陈志安仓惶离开东江,并不是朋友出了急事,他跟苏晓敏撒了谎。那天他到光华路不久,就接到一个神秘电话,事实上在这之前的某个夜晚,他就接到过类似的电话。

打电话的是一女人,声音很年轻,也很有骨感,陈志安对这种声音过敏。他对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过敏,想得到,又怕得到,所以常常表现得恐慌不定。

女人在电话里说:“是陈市长吗?”

陈志安嗯了一声,目光下意识地朝四下瞅瞅,见没人注意他,压低声音道:“我这阵很忙,晚上我打给你好吗?”

“不好。”对方似是在撒娇,又好像不是,总之,那声音像一盆凉水,浇得陈志安在骄艳的阳光下打出几个寒噤。

“我想见到你。”对方等了一会儿,不见他说话,又道。

“不行,我不能见你。”

“为什么吗。”对方这次是在撒娇了,就像女儿冲爸爸,小情人冲老相好的。

“不为什么,我们没必要见面。”陈志安连连擦汗,好像光华路的太阳跟他过不去。

“如果我一定要见呢?”对方说着,吃吃笑起来,那声音特甜,可陈志安心里却比吞了黄连还苦。

“不可能,再说你也没道理见我,我又不认识你。”

“见面不就认识了吗,你说是不是,陈哥?”

妈呀,她居然改口称他陈哥。陈志安仓仓惶惶中,挂了电话,咳嗽了一声,冲住宅办副主任说:“工商局的人怎么还没来?”

“马上就到,高主任把城管大队也通知了,人多力量大,这次要好好震一下他们。”

电话又响了,陈志安一边看号码一边问:“你说什么,什么震一下?”

“我说真该拿出点威力,把这帮人震一下。”

电话那头,紧跟着就传来女人的声音:“陈哥哥,你要震谁啊,好吓人的。”

陈志安本来要摁拒听键,结果一慌摁了接听键。

“我在谈工作,你少打这种莫名其妙的电话好不好?!”

“不好嘛。”

这个讨厌的女人,口香糖一样粘上了陈志安,陈志安知道躲不过她,一横心道:“你到底有何目的,请直言。”

“电话里哪能说得清啊,陈哥,要不你来省城吧,我在省城等你。”

“不可能!”

“不要这么绝对嘛,世上哪有不可能的事,凡事都有可能,你说是不是啊,陈哥?”

女人左一声陈哥右一声陈哥,叫得陈志安心惊肉跳,最后,他下逐客令般道:“我要挂机了,以后请不要骚扰我,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女人哈哈笑了起来,这笑令陈志安毛骨悚然,笑完,女人道:“陈哥生气了,好吧,我也不跟你啰嗦了,我在金江大饭店1101房间等你,下午四点以前见不到你,我就要去该去的地方。”

说完,女人啪地挂了电话。

陈志安怔了有那么几秒钟,抬起手腕一看,时间已是上午十时二十分,离女人限定的时间只剩五个半小时。他冲住宅办副主任嘀咕了一句,跳上车,跟司机说:“直接去省城!”

车子到了金江大饭店,陈志安打发开司机,在楼下定了好长一会儿神,才煞模煞样朝贵宾楼走去。出了电梯,陈志安有那么一点儿犹豫,到底要不要去见这个神秘女人呢?片刻后,他拿定了主意,是人是鬼,见了再说!

门打开的一瞬,陈志安惊呆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再次见到她!但是旋即,他又疑惑,不是她,绝不是,眼前这个女人,虽说跟她极像,但比她年轻,也比她妩媚。惊恐不定中,陈志安问了一句:“你是?”

女人嫣然一笑:“我就知道嘛,陈哥不可能不来,快请进。”

女人穿着睡袍,一对壮兔似的乳房眼看就要跳出来,清晰的乳沟耀得人不敢睁眼。陈志安眨巴了几下眼睛,努力避开女人饱满的胸脯,想把目光搁别处。可是不慎又看到了女人的大腿,不知是天太热的缘故,还是女人故意要拿他开涮,女人的睡袍过短,这样,她在走动中,两条光滑而又十分有质感的大腿便晃到了陈志安眼里。陈志安这辈子,没见过多少女人,除了他老婆,再就是以前那个她,当然,夜总会或桑拿房的女人不算。陈志安毕竟是副市长,如果把那些女人也算上,有失他的身份。眼前晃来晃去的两条大腿,让他蓦地就想起以前,想起自己刚当副市长的那段日子,其实那段日子是幸福的,足可以让陈志安铭记一生。

那段日子是因了一个叫丽娜的女人。

那段日子很短暂,似乎还没开始,就又结束了,陈志安始终觉得遗憾。

女人终于晃完了,她殷勤地替陈志安沏了茶,又打开一听饮料,为陈志安捧上果盘。做这些的时候,女人始终是含情脉脉的,一双渗满了水的眼睛不时地扫过来,冲陈志安甜蜜地一笑,而后又促促地掠开。弄得陈志安心旌摇曳,思想控制不住身体。

女人在她面前坐下的时候,陈志安也收回了神。

“你是?”他问。

“我是小妹。”女人痛快地道。

“小妹?”

“嗯。”女人为陈志安剥了一根香蕉,陈志安不想吃,女人一再让他吃,陈志安只好接住,吃了起来。

女人望着他,望得很专注,神情有几分痴迷,好像陈志安是个很有诱惑力的男人,一下就把她迷住了。当然,陈志安不会这么想,他虽然有些神魂不定,但还远没到想入非非的地步。

这一天,陈志安经受了一场考验。

一系列诱惑后,女人拿出了一沓照片,陈志安只看了一眼,便失声惊叫:“你到底是谁,怎么有她的照片?!”

女人莞尔一笑,露出一对甜甜的酒窝,柔声道:“小声点,你可不能吓坏我啊,告诉你吧,我是她妹妹。”

妹妹!

陈志安恨恨地吐出这两个字,到现在他还纳闷,丽娜怎么会有个妹妹,她可从来没提起过啊!

陈志安揣着复杂的心,乘车往人民医院赶去。

3

谢芬芳一口咬定,是宋挺进指使手下,将她打伤的。

“陈市长,你可得给我做主,这些暴发户,仗着手里有几个钱,根本不把政府放眼里。”谢芬芳把自己比成了政府,陈志安认为她的话逻辑上有问题,但又不好纠正,只能附和道:“小谢你安心养伤,争取早日出院。”

“我才不早出呢,陈市长,我可把话说前面,如果政府这次没个态度,我谢芬芳就在医院住一辈子。”谢芬芳斜躺在病床上,她头上的绷带已取了,脸上的还没取,陈志安无法看到她的表情,也就无法判断此话的真假。但凭直觉,陈志安认为谢芬芳是要大闹一场的。

“小谢,你听我说,事情的经过还没调查清楚,现在我也不好明确给你表什么态,不过你放心,只要公安部门认定,是经营户先动的手,我一定替你讨回公道。”

“本来就是他们先动的手嘛,好像我谢芬芳说了假话,不信,你可以唤其他同志问嘛,跟我一起的小黄、小董,他们都可以作证。”

“没问题,该取证的我们一定取证。”陈志安只能这么说,到现在他自己对整个事情经过还没听上一遍呢,太具体的态,他真不好表。

就在这时候,林和平带着两位干警进来了。谢芬芳刚才还像好人一样跟陈志安说着话,一看见林和平,马上呻吟起来:“陈市长,劳驾你扶我躺下,今天我的腰好痛,哎唷,我的妈,痛死我了。”

陈志安瞅了一眼林和平,意思是让林和平过去扶,林和平没动,两位干警也没动,陈志安只能硬着头皮去扶谢芬芳。手刚触到谢芬芳的身体,谢芬芳就呻吟起来:“哎唷,轻点,我那儿最痛了。”

两个干警差点笑出声,见林和平黑着脸,强忍住了。陈志安扶谢芬芳躺好,转身问林和平:“调查得怎么样了?”

“有些事需要跟当事人进一步核查。”林和平用公事公办的口气道。

“那……你们谈,我先走一步。”

陈志安还没迈开步子,谢芬芳就喊过来一句:“不要走啊,陈市长,我头痛得要死,你帮我叫一下医生吧。”

陈志安只好去叫医生,也好,趁机可以溜走了。

溜得了今天溜不了明天,谢芬芳这边一日不安宁,陈志安的麻烦事就一日不断。果真,连续几天,他都在公安局和工商执法大队之间来回奔波,人大主任荣怀山跟他把话说得很清楚:“这件事,我谁也不相信,就相信你小陈,我希望你能站在公正的立场上,严肃对待这起暴力抗法事件。”

听听,他说得多严重啊,而且,他已把事件定性了,暴力抗法事件!

苏晓敏却不这么想。林和平再三证明,那天挑起事端的是谢芬芳。如果谢芬芳不骂宋挺进是臭暴发户,宋挺进老婆就不会骂谢芬芳婊子。还有,带头打人的也是谢芬芳,最先赶到的“110”值班警员说,一开始双方只是围在一起,互相谩骂,并没动手,是谢芬芳趁“110”干警维持秩序的空,先用手里的坤包砸了宋挺进老婆,宋挺进老婆才扑过来,两人扭打中,宋挺进老婆占了上风,抓了谢芬芳的脸。

“那女人是市场里有名的母老虎,厉害得很,谢芬芳根本不是她对手。”

“宋挺进动手没?”

“动了,宋挺进是想阻止自己老婆,他也怕闹出事来,结果谢芬芳趁其不备,在他裆里踹了一脚,踹得宋挺进当时就蹲在地上号叫起来。宋挺进老婆见状,喊了声打死这臭婊子,市场里十几个女人就扑向谢芬芳,中间有人还骂出更难听的话。”

“算了,我没问这么详细。”苏晓敏害怕干警把那些难听话说出来,不用猜,那些话一定跟荣怀山有关,公公给儿媳妇不讲原则地撑腰,不惹出闲话才怪。

苏晓敏将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跟向健江作了汇报,向健江不悦地说:“出了这么大乱子,你居然能装住!”

“不装怎么办,难道我也去打?”

“不是让你打,是你应该及时将情况向我讲明,弄得现在如此被动!”向健江头一次在苏晓敏面前发起了脾气。

“被动什么,这事有什么被动的?”苏晓敏也有点不高兴,如果不是包庇陈志安,她能拖到现在?这下好,陈志安不领情,向健江又怪她,弄得她两头不讨好。

“我已经跟怀山同志表了态。”向健江突然说。

“表什么态?”苏晓敏怔在了那。

怀山同志找我,他说的情况跟你讲的完全不同,我当时也很生气,就向他保证,一定要严查,现在好,恶人先告状,一粒大豆让他们炒成了原子弹,东江三套班子为一个女人忙活。”

“是四套班子,别忘了,还有朱广泉,他是政协副主席。”苏晓敏嘲讽道。

“对了,朱广泉人呢,实在不行,让他出面给怀山同志道个歉。”

“道歉顶什么用,他明摆着是要我们难堪,再说了,朱广泉不在,我也找不到他,听说去了广州。”

“什么广州,这人的当你千万别上,这家伙凶险着呢,没他的指使,宋挺进敢?”

“不会吧?”苏晓敏略带恐怖地问了一声。

“上没上当,等一会儿你就明白了。”向健江说着,抓起电话,拨了一个号,不大工夫,传来朱广泉的声音,向健江以不容置疑的口气道:“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有急事!”说完,腾地挂了电话。

苏晓敏的脸色复杂起来,难道朱广泉真在东江?如果这样,自己就是傻子,为平息事态,她三次去朱广泉办公室,秘书都说他不在。后来她不甘心,又跟蔡小妮一道去他家。朱广泉住的是小别墅,养着两条狼狗,凶狠样吓得蔡小妮直哆嗦,不敢往大门前去,后来出来一保姆,苏晓敏讲明身份,要求见朱广泉,保姆理也没理她,只说主人不在,去了广州,就砰一声锁了门。

苏晓敏暗暗祈祷,朱广泉千万别来啊,如果他突然出现在向健江办公室,她就要把自己恨死了。可是没过十分钟,朱广泉就推门进来了,脸上挂着民营老板惯有的那种笑,装出一副绵羊的样子说:“两位老板都在啊,啥事这么急?”

“你不是去广州了吗?”未等苏晓敏说什么,向健江先就揭穿了谎言。

“本来要去的,到金江办了点事,这边又闯下大乱子了,只好回来。”

朱广泉这种人,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比老江湖还老江湖。苏晓敏冷冷地盯住他,她倒要看看,朱广泉到底要怎么表演?

朱广泉一点不在乎苏晓敏的态度,向健江问他打算怎么办,他笑呵呵说:“我咋都行,听两位老板的。”

“那好,你跟我去见荣主任。”向健江说。

“见他?我为什么要见他?”

“为什么,你自己惹的祸,你自己不知道?”

“我惹什么祸了?大老板,你可不能冤枉人啊。”

“正经点,谁是你大老板!”

朱广泉又是一阵笑,边笑边瞅苏晓敏,也不知为什么,今天的苏晓敏,看朱广泉哪儿也不顺眼。以前她还觉得,朱广泉是个人才,为东江经济的发展出了不少力,特别是在国际商城的起起落落中,政府有点亏欠他,因为国际商城几次上不了马的原因,说到底还在于政府力度不够。特别是代表政府行使职能的住宅办,在中间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也正是基于这几方面的考虑,对光华路市场的搬迁,苏晓敏才左右为难。昨天她还想,等朱广泉从广州回来,坦诚布公跟他谈一次,实在不行,政府就在别的项目上多给他一点优惠政策,反正东江成熟的项目还有好几个。现在一想,自己的想法就有点愚蠢,这些人,怎么满嘴都是谎话啊?还有,她登门造访,朱广泉避而不见,向健江一个电话,他跑得比奥迪还快。苏晓敏虽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但也绝没修炼到对一切都不去计较的那个境界。

向健江又问了几件事,朱广泉都是打着哈哈,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反正,他就嬉笑着脸,跟向健江耍嘴上工夫。苏晓敏终于憋不住了,起身道:“朱大老板,你也表演够了,我说两句吧,第一,关于光华路市场经营户围攻执法人员进而引起混乱,造成五人受伤的恶性事件,希望你有个正确的态度,当然,这事怎么处理,我们都没权力,交给公安依法办理就是。第二,光华路市场的合同很快到期,这块地政府将要收回来,用于建设国际商城,请你及时做好搬迁准备。”

“苏市长,您别,别啊。”朱广泉一看苏晓敏来真的,急了。

苏晓敏跟向健江说:“向书记,你跟朱老板谈吧,我那边还有事,先走一步。”说完,也不等向健江表态,几步跨出了向健江办公室。

向健江后来打电话说,朱广泉固执得很,拒不向怀山同志道歉,就连谢芬芳的医药费,他也不承担。

“这下你我遇上棘手事了,他们两个都有理,就我和你没理。”向健江在电话里叹气道。

“那就交给公安吧,他们不是理由多吗,那就跟公安去说。”苏晓敏实在不想在这件事上费神了,芝麻大点事,把她的精力全占了,其它事还做不做?

“如果能交给公安,还用得着你我费神?大姐,你是不知道东江的情况,荣老爷子这次是借题发挥啊,上午人大递过来一份材料,老爷子要对全市的执法大环境做调研。”

“好啊,我正愁没人管这些事呢,那就交给人大,让他们来解决。”

“你又错了,你以为他真是冲工作来的?他不是要调研,他是故意找麻烦,添乱!”向健江口气很坏地说。

苏晓敏无语了。荣怀山早不调研晚不调研,偏在这个时候调研,明摆着是要给政府找麻烦。还有,公安局长的位子一直空着,几次都定不下人来,苏晓敏和向健江都看好林和平,独独荣怀山对他有意见,这次的事要是处理不好,林和平这个局长,还是当不了。

再怎么着,也不能殃及到林和平啊,他是块好钢,如果用不到刀刃上,就是她苏晓敏的失职。

苏晓敏沉默一会儿,语气沮丧地问向健江:“那你说咋办,总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吧,不能让一个谢芬芳,把我们都难住。”

“谢芬芳事小,关键是,光华路市场的遗留问题解决不好,国际商城就无法启动。”

国际商城!苏晓敏头一次感觉到,自己力量的渺小,就这么一件小事,就把她彻底难住了——

三天后的下午,秘书长唐天忆再次拉她到川西坝子食府,这个时候,荣怀山带着人大督查组,已经对工商局的执法工作开始督查了。荣怀山前面说是要调研,真到工作时,又改成了督查。督查当然比调研更有分量!

唐天忆亲自为苏晓敏沏了茶,关心地说:“这段日子气色不好,你要注意身体啊。”

“到处都是烦心事,你让我怎么注意?!”苏晓敏没好气地道。

“有些事是你们故意弄复杂了,挺简单一个扣子,让你们越解疙瘩越多。”唐天忆笑道。

“什么意思?”

“想听实话吗?”

“废话,不听实话我跟你浪费什么时间,我无聊啊,一次次充当你的电灯炮。”苏晓敏已经知道,唐天忆喜欢上的女人,就是老板娘蛾子,这话还是蔡小妮偷偷跟她说的,甭看蔡小妮年轻,观察事物比她还仔细,蔡小妮断定,唐天忆喜欢的并不是川西坝子的菜,而是老板娘!

唐天忆脸一红,呵呵笑了一声:“啥事也瞒不过你,一定是蔡小妮多嘴,在你面前打我的小报告。”

“你谈恋爱,关人家小姑娘什么事?说,打算啥时娶蛾子?”苏晓敏一本正经道,她也觉得,唐天忆该有个家了。

“八字还没一撇呢。”唐天忆讪讪道。

“不会是单相思吧,可怜啊,堂堂秘书长,居然连自己的心思也不敢表白。”苏晓敏风趣道。

“还不到时候嘛。”唐天忆被苏晓敏说的不好意思,脸越发红了。

“还不如人家小年轻,等一会儿蛾子进来,我说。”

“别,千万别,你把人家吓着了咋办?”

两个人开了几句玩笑,唐天忆一本正经道:“你和向书记都没猜到谢芬芳的心思,其实,她跟宋挺进闹是假,要官是真。”

“要官?”苏晓敏端起的杯子又放下,唐天忆这句话,实出她意料。

“对,要官。你怕是想不到吧,谢芬芳官瘾很重,早在‘陈杨’出事前,她就吵着要当工商局企业科长,现在,怕是胃口更大了。”

“乱弹琴!”苏晓敏猛地站了起来,想了想,又坐下,“怪不得谁做工作都做不进去,原来她是抱这个目的。”

“志安同志主持工作期间,谢芬芳就提出过,志安同志也向组织部建议过,可谢芬芳口碑太差,这事不了了之,眼下怀山同志快退了,谢芬芳有点急。”唐天忆进一步道。

“此事怀山同志知道不?”

“怎么能不知道,他只是不公开出面罢了。”

“怀山同志这样做,是在毁他自己的声誉啊。”苏晓敏忧心忡忡道。

“谁都这么想,但是,怀山同志也确实有难处,他那个家……”

“这跟家没有关系,这是原则,作为一名老领导,他应该主动站出来,做自己儿媳妇的工作。”

“那样,怀山同志的家就彻底散了。”唐天忆的语气里有了悲凉的成分。

又坐了一会儿,苏晓敏说:“这事你怎么想的,该不会是劝我,给谢芬芳一个副局长吧?”

唐天忆郑重其事说:“我正是这么想的,当然,不一定是副局长,谢芬芳现在是副科级,给她安排一个科长就行。”

“不可能!”

4

星期五上午,罗维平突然打来电话,让苏晓敏去一趟省城。苏晓敏有点兴奋,她还以为罗维平把她忘了,这么长时间,都不跟她联系,原来还每天坚持发一次短信,现在倒好,她有两周多时间没收到他的短信了。

接完电话,苏晓敏兴冲冲收拾东西,秘书蔡小妮进来了,满脸喜色道:“苏市长,好消息,朱老板同意向老爷子道歉了,医药费他也掏。”

“是吗?”苏晓敏心不在焉问了一句,就又翻腾起柜子来。翻了一会儿,她问蔡小妮:“那几张字画呢,怎么找不见了?”

苏晓敏想给罗维平带份礼物,一时又想不出带什么好,忽然记起东江几位画家送她的字画,就想把这些东西带上。但柜子里放的东西太多,有时忙疯了,不管多重要的东西她也会顺手擩到柜子里,时间一久,她就不知道东西去了哪。幸亏有蔡小妮,要不然,每天单是找东西,都要浪费不少时间。

蔡小妮走过来,从第二个柜子最上一层拿下了字画。苏晓敏不好意思地一笑:“看我这记性,字画是我放那儿的吧?”

蔡小妮嗯了一声:“您还特意叮嘱我,这些字画很重要,千万别弄丢了。”

“老了,记忆力真差。”苏晓敏自嘲了一句,开始小心翼翼装字画。

蔡小妮过来帮忙,顺口又说了一句:“朱老板一道歉,事情怕有转机。”

苏晓敏停下手里的活,认真地望住蔡小妮,望了好长一会儿,望得蔡小妮都有些不安了,她才一脸正色道:“小妮你要学会一样东西,判断一件事物,不要被它的表面所惑,要学会把握事物的本质。”

蔡小妮有些莫名其妙,弄不清苏晓敏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给她讲这么深刻的问题,但还是很乖地点了点头:“市长,我记住了。”

“我要去趟省城,有件急事要办,过一会儿,你跟唐秘书长说一声,别让他们找不到我。”

“好的。”蔡小妮脸上闪着笑,心里却有些涩,并不是苏晓敏刚才给她上了课,而是苏晓敏去省城,并不带她,让她对自己的处境生出一份不安。

现在哪个岗位,竞争都激烈啊,前两天,市委那边就打发了两个秘书,其中一个,就是向书记的秘书,据说是他打着向书记的旗号,跟下面一个副县长索要了两万块钱,还答应人家,在下次班子调整时,一定让他挪到正位上。要说这副县长也是傻子,两万块如果能把头上那个副字取掉,这官也太不值钱了。不过这件事还是震动了两个大院的秘书,这段日子,两个大院的秘书全都惶惶不安,尽管自己并没索要什么,但还是怕厄运会降临到头上。

苏晓敏收拾好东西,出发了。蔡小妮望着远去的车子,禁不住生出些一丝伤感。她想,苏市长为什么对朱广泉道歉的事不感兴趣呢,这些日子,她可是紧紧地盯着朱广泉啊,朱广泉那边做了什么,她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原以为苏晓敏会表扬她,没想……

在所有的秘书中,蔡小妮并不占什么优势,一是没人们所说的那种后台,她进机关,给苏晓敏做秘书,全是因为唐天忆的器重,但是至今,她连唐天忆家里一次也没去过,有时她也想去,略微表示一下,可一看唐天忆那正经脸色,她又心虚了。二来,工作经验上她也没优势,不像别的秘书,已经陪过好几任领导了,经的见的,都比她多。秘书这碗饭,对她来说,既新鲜又忧虑重重,都说伴君如伴虎,蔡小妮虽然不觉得苏晓敏是老虎,但苏晓敏那张变幻莫测的脸,还是让她恐惧。她惟一能做到的,除了兢兢业业干好本职工作,再就是多替苏晓敏操点心。

蔡小妮其实是多虑了,苏晓敏对她一点意见也没有,说那番话,完全是为她好。一个人的成长是需要别人不断点拨和提醒的,苏晓敏义不容辞担起了这份责任。蔡小妮说的那件事,苏晓敏不是没兴趣,而是半个小时以前,有人就告知她了,这次不是唐天忆,是林和平。林和平说:“朱广泉突然决定,要向荣主任和谢芬芳道歉,承担全部医疗费,并拿出十万元,算做精神补偿。”

苏晓敏呵呵一笑:“他这唱的是哪出啊?”

林和平也莫名其妙:“就是嘛,之前我跟他做工作,他一句也听不进去,这下好,态度积极得令人吃惊。”

“他要道歉,就让他道吧,这是他的自由。不过我们还是多留点神,市场不安定因素还在,千万要小心。”

林和平在电话里说是,苏晓敏又叮嘱了几句,算是把这件事从脑子里打发了。一坐到车上,朱广泉这个人又在脑子里活跃起来,苏晓敏总感觉,朱广泉在玩什么手段,或者在用什么计谋,但愿这些都跟即将启动的国际商城无关。

到了省城,苏晓敏让司机直接把车开进省府大院,她在楼下给罗维平打了个电话,罗维平说:“办公室你就不必上来了,这么着吧,你先到海滨路23号,那边有家海天食府,我请你吃饭。”

苏晓敏心中有些不高兴,到了人家楼下,却不让上去,自己风尘仆仆起来,连一句可心的话都听不到。但不高兴归不高兴,她还得乖乖去海滨路,谁让人家比自己职位高呢。

到了海滨路,苏晓敏将司机支开,自己步行到海天食府,罗维平已打电话订好房间,一听玫瑰厅三个字,苏晓敏的心动了一下,刚才生的那点小气就没了,跟在迎宾小姐后面,精神焕发地往楼上去。海天食府的环境相当不错,不像那些海鲜城、大酒店什么的,给人一种乱哄哄的感觉,苏晓敏喜欢那种安安静静用餐的感觉,这里的气氛似乎刻意迎合了她的口味,她的心里有一股暖流在涌动。看来,罗维平选这个地方,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等走进玫瑰厅,她的双眼立刻就直了,差点就失声喊出来。

罗维平在里面!

餐桌上摆着一大束玫瑰,鲜艳得令人惊叹,芬芳的花朵散发着扑鼻的香气,嗅一口令人心醉。罗维平的脸映在玫瑰后面,仿佛藏在花后的人,等服务员出去,罗维平笑吟吟站起身,满面春风地望住苏晓敏。

“你不是在办公室吗,怎么?”苏晓敏惊愕得合不上嘴。

罗维平扮个鬼脸:“我说在办公室,你就信?给你个惊喜,快请坐。”

苏晓敏哪里肯坐,她还沉浸在惊喜中醒不过神。她的记忆里,罗维平并不是一个浪漫的人,正经中多少还透着一些古板。就是在多年前丽都景苑那个令她心旌摇荡的夜晚,罗维平也没有做出什么浪漫的事来,只是在酒精的驱使下,忍不住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后来又轻轻握过一次她的手。好像,这就是他能做的最出格的事了。但就是这么两个细小的动作,就让苏晓敏铭记了这么长时间,今天,他竟……

罗维平已从花后面走过来,站她面前,他的目光是清澈的,不含一点杂质,更不带什么情欲,但这目光足以让苏晓敏生出幻想。苏晓敏陶醉在那股清澈里,定定地望住她。她弄不清罗维平的意图,更不明白这束娇艳的玫瑰代表什么,但她想知道!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罗维平忽然说。

苏晓敏摇头,刚才她脑子里就闪过这问题,情人节,不是;愚人节,也不是。她搜肠刮肚,还是没想起今天有什么特别,只好傻傻地瞪住他,等待答案。

罗维平从桌上拿起花:“生日快乐。”

生日?!

苏晓敏妈呀一声,天,怎么把这忘了?!

这也怪不得苏晓敏,似乎她这个年纪的女人,都有这样的毛病,除了老人和孩子的生日,其它的,统统都给忘到了脑外。心细一点的女人,偶尔还能想起丈夫的生日,至于自己,就算想起来,也没兴趣过。

女人一过了三十,多一个生日就是多一道皱纹。

但是今天,苏晓敏心里不一样,罗维平居然记得她生日,好像她从未跟他提起过的呀,他怎么知道的?苏晓敏连疑惑带惊讶,接过玫瑰的一刻,她忽然记起,到东江上任之前,她填过一份表,罗维平一定是从那份表上得到的!

她的心热得不能再热了,这一刻,她多么想扑进他怀里,把这份浪漫还有感谢全释放在他怀里。

罗维平像是猜到了她的“阴谋“,花一给她,就躲一边去了,看她脸红得快要跟玫瑰成一个颜色,罗维平笑道:“都说玫瑰代表爱情,在我看来,她代表美,祝我们的女市长永远年轻漂亮。”

苏晓敏嗓子里噎了一下,捧着花,喃喃道:“这份喜悦令我陶醉。”

“看你,又不是十八岁的小姑娘,一束花也值得那样?”罗维平解嘲道。

“值得!”苏晓敏很庄重地说。

“那就好,我还怕你不喜欢这束花呢,你来之前,我还在犹豫,要不要换束别的。”

罗维平好像在为自己辩解什么,其实用不着的,苏晓敏心里想,就算他送别的花,她也一样把它当玫瑰。

“快坐吧,赶了这么长的路,你一定累了。”罗维平殷勤地为她拉开一把椅子。苏晓敏说了句“不累”,人却乖顺地坐下了。刚坐下,罗维平就变戏法似的打开了另一只开关,包房里的灯光立刻变得柔情而且暧昧,刚才的强光不见了,换成了酒吧里那种暗暗的红色,紧跟着,就连这暗红也没了,包房一片黑。厚实的窗帘在她进来之间就已拉严,将艳丽的阳光还有天空的色彩全挡在了外面,苏晓敏有一种做梦的幻觉,她幸福地闭上眼,今天这惊喜,令她既开心又眩晕,她有一种被幸福击穿的感觉。

只听得“啪”一声响,罗维平打着了火机,随后,烛光摇曳,等苏晓敏再次睁开眼时,就看到面前多出一个小蛋糕。蛋糕的样子可爱极了,是只调皮的小兔,踩在月亮上,翘首巴望,一双眼睛能传神。

“谢谢您,维平。”苏晓敏平生第一次,唤了罗维平的名字,她能听得见心腾腾直跳的声音。

罗维平的目光动了一下,似乎含着某种期待,又似乎在躲避着什么,听到苏晓敏改口唤他的名字,他嘴唇动了动,像是使了很大的劲,才道:“晓敏,真心祝你开心、快乐。”

“谢谢。”

这顿饭吃了有三个小时,罗维平推开了所有的工作,到后来,他把手机也关了。苏晓敏也学他的样子,关了手机。中间他们谈了许多,从老领导巩一诚谈到他们的相识,从省府今年的几项硬任务谈到东江面临的困境,后来又谈到向健江,谈到陈志安。罗维平娓娓而谈的时候,苏晓敏做出专注的样子,听得很投入,偶尔,她也插进话去,说一些不同的意见。苏晓敏感觉到,今天这顿饭,罗维平不只是给她庆祝生日,更重要的,是要为她解开困境。其实,她也没觉得自己被困住,眼下工作虽是被动,但她相信有办法解决,毕竟,她到东江才三个多月,一切都只是开始。她更想听的,是男人和女人之间那种话,哪怕罗维平过分一点,她也能接受。偏是,她想听的,罗维平一句也不说,自从话头打开以后,罗维平就一直谈工作,谈怎么才能做好一个市长。苏晓敏听到后来,心里就有些不乐了,学着骂瞿书杨的口气,在心里偷偷骂了句罗维平:“死人,你就不知道人家想听啥啊!”

罗维平像是成心要折磨她,明明看到她眼神里流露着渴望,流露着热盼,话头就是不往那方面转扯,急得苏晓敏直挖心。好不容易听他把一个话题谈完,苏晓敏插了一句:“你最近过得还好吧?”

按说这是一个信号,女人要是想听暖心话,一般是从说知心话开始的,罗维平像是没反应,语气平静地道:“就那老样子,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我担心的,还是你在东江能不能打开局面。”

“有你的关心,一定能。”苏晓敏紧着表态,她是想把工作的话题打住。工作的事什么时候谈也可以,今天这个机会,太难得了,她目光殷切地望住罗维平,心道,别谈工作了啊,求求你。

罗维平似乎浑然不觉,仍然郑重其事劝诫她:“别那么乐观,地方工作跟上面不一样,你还是谨慎点。

苏晓敏轻叹一声,这人咋就这么不开窍啊!

罗维平后来说起了荣怀山,这才把苏晓敏的兴趣重新调动起来。罗维平说:“怀山同志是东江的一面旗,他为人正派,工作扎实,勤勤恳恳为东江工作了一辈子,他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啊。”

苏晓敏心里不太认同,嘴上却说:“怀山同志的经历我也是才知道的,他这一辈子,的确不容易。”

“不只是不容易,是艰难,但他是一个乐观的人,东江书记就在会上多次讲,要我们学习怀山同志这种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

“东江书记真的讲过?”苏晓敏敏感地问出一句。

罗维平不动声色地笑笑:“讲过,还不止一次呢,前几天省委中心小组学习会上,东江书记还讲到怀山同志刚参加工作时的一段经历,那时候,苦哇。”

“那时候的事,东江书记咋知道?”苏晓敏似乎是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想问个究竟。

“哦,忘了跟你说,东江书记以前也在部队,听说他的老上级,就是当年怀山同志舍身相救的那位团长。”

苏晓敏长长地哦了一声,到现在她才明白,罗维平转一个大弯,给她讲这番话的深层用意了。

罗维平依旧装作随意地道:“最近听说,怀山同志对东江的工作不太满意?”

苏晓敏装不住了,起身,为罗维平的杯子续满水,也为自己添了水,然后坦然地注视罗维平:“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出来,你我之间,用不着拐弯抹角。”

“我没有拐弯抹角。”罗维平为自己辩解。

苏晓敏笑了一下:“你要是说不出口,我替你说,是不是觉得,我和健江应该成全他,给他儿媳妇一官半职?”

罗维平怔了一怔,旋即,就又坦然了。

“好吧,既然你把话挑明了,我也就实话实说,荣山同志可能很快到省上工作,具体担任什么职务,我也不太清楚。他如果真有什么要求,我想你应该尽量满足他。”

“包括不合理的要求?”

“我想,依怀山同志的品格,他不可能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变着法子给他儿媳妇要官,这还不过分?”

“你不要那样想嘛,你要学会用不同的角度去看问题,角度不同,问题的性质就不同。”

“我学不会!”苏晓敏脸一黑,就冲罗维平使起性子来。

“看你,又耍脾气了不是?在我面前可以耍,别人面前,万万不可。”

“别人没你这么不讲理。”

“我怎么不讲理了?”

“原来你又是献花,又是搞烛光宴,心里才早有目的。”

“我有什么目的了,我是真心真意给你过生日。”

“鬼才相信,没目的你谈什么荣怀山,还要我不讲原则给那个谢芬芳封官许愿。”

两人斗了一阵嘴,罗维平投降了:“好好好,是我不对,我向你检讨。”

“用不着。”

“不要生气嘛,再生气,今天这美好的气氛就全变味了。”

“你还知道气氛啊——”苏晓敏啥时候把您改成了你,她自己也不知晓,这一顿脾气耍的,心里痛快了不少。罗维平似是知错改错,往前挪了一下椅子,抓住她的手,轻声道:“不许生气,知道不?”

苏晓敏遭电击一样,身子猛地发出一阵痉挛,很快,她又恢复了镇静。半天,她目光楚楚地望住罗维平,用近乎昵喃的声音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是为你好。”罗维平迎着她的目光,声音更轻地说。

“可违犯原则的事,我真的做不出。”

“别老想着原则,有些事并不伤害原则,是我们让原则框死了。你想想,有多少职位,被不合适的人占着,又有多少应该重用的人,没被重用起来?现实跟理想总是有差距,我虽然不知道那个谢芬芳有多糟糕,但她毕竟是怀山同志的儿媳妇,适当照顾一下,也是原则。”

“这也是原则?”苏晓敏惊大了眼睛,真想不到罗维平除了拐弯抹角外,还会狡辩,这可是今天的新发现啊。

“当然是,作为一市之长,我希望你能充分领会这个原则,这对你今后的工作有好处。”

“我要是不听劝呢?”

“那我就没办法了。”罗维平松开苏晓敏的手,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他的样子有些无奈,但又有些不甘心。

“我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不过,要是因这件事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和阻力,我想就不划算了。我们在工作中,不但要坚持原则,还要学会利用原则,适当地做点让步,为的是更好地开展工作,这个道理我想你应该明白。”

苏晓敏不语了。利用原则,这个说法她还是第一次听到,不过细细想一下,有多少原则不是被人们坚持,而是被人们利用。原则两个字,不同的场合是有不同用途。有人拿原则压人,有人拿原则打击别人,还有人利用原则,为自己谋取不该谋取的利益。有些荒唐可笑的事,一旦戴上原则的帽子,立马就合法了。

她承认,从另一个角度讲,罗维平的话是对的。

不管怎么,这顿饭苏晓敏吃得开心,尽管她渴望的温情始终没有出现,但,罗维平的眼神还有设身处地为她着想的真诚,已经在向她证明,他心里,是有她的。

这就足够,难道她还有更多的奢望不成?

苏晓敏摇摇头。贪婪虽是人类的本性,但在情感上,她还是不敢太贪婪,尽管有时候她也想冲动上那么一次,但冲动之后呢?

她有点害怕面对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