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疼痛

1

一个人如果同时被几个人当作目标盯着,这个人的处境就很微妙了。

陈志安现在就遇到了类似的麻烦。

本来,陈志安可以不让这些麻烦出现,对处理目前东江班子间的关系,陈志安还是有主动权的,毕竟他是老东江,东江所有情况,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还有,在刚刚过去的“陈杨”风暴中,他是惟一的获胜者,东江两套班子七个人进去了,陈志安因为检举和揭发“陈杨”,为纪委查处此案件提供了关键证据,他在东江的地位,一下蹿升出不少。不管向健江还是苏晓敏,要想打开东江新的工作局面,不争取到他的支持,那就等于是一句空话。

可陈志安不想处理好这些关系。

我为什么要处理好呢?从向健江上任的第一天,陈志安就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他没有得到答案,也没有谁告诉他答案。人们全都围着向健江,开始建立新的关系网,向健江表面上看似对这套很反感,还当着他的面,批评过那些一心想讨好他的人。陈志安笑笑,遇到类似情况,陈志安只能笑笑。官场这个世界,妙就妙在你可以对任何事物都发笑,对任何人也发笑,只要你的笑温和甜美,不带欺负人的色彩,别人还是能很开心地接受。装什么装啊,笑过之后,陈志安就开始诅咒向健江,他认为向健江是在装,每个人都在装,他们想装扮出自己的干净廉洁来,想装扮出自己的高尚情操来。但世上哪有什么高尚情操,干净两个字,是要打问号的。如果放在普通老百姓身上,或许他还真就是干净的,因为他没资格去脏。但向健江装干净,就真让人发笑了。陈志安早就听说,为了到东江担任这个书记,向健江使圆了劲,不该动用的关系都动用了,最后竟连程副省长那儿,他也烧了香拜了佛,据他掌握,向健江之前跟程副省长,是有一些过节的,两人不属于一条线。关键时刻化解矛盾,进而赢得支持,向健江算是聪明人。

不聪明的是他,如果他早行动一步,或者力气再用足点,东江的局面,或许就是另种样子。

当然,对他来说,争取市委书记这个位子,难度是大,希望不是说没有,但小,这也是他迟迟没能付诸行动的原由之一。而市长就不一样,“陈杨”之后,东江班子一时瘫痪,省委做出一道决定,让他全面负责东江市政府工作。这等于是说,他已经是东江市政府实质意义上的市长了。这种临时负责的机会,一辈子不可能有第二次,陈志安格外珍惜。那段日子,他激情四溢,浑身感觉有使不完的劲。他被“陈杨”排挤打压,内心受苦受累不说,身体里也有很多能量没办法释放,这下好,他总算找着感觉了。于是,短短几个月,陈志安以前所未有的勇气和超人的能力,将东江工作带进了一个新境界。

但他万万没想到,关键时刻,省委还是抛弃了他,到手的山芋让苏晓敏抢了,眼看就要坐在屁股下的位子,冷不丁让一个女人占了去。陈志安岂止是气馁,他都快要气疯了。

机会不是天天有,失去一次,就有可能失去一生。陈志安咽不下这口气,更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空中飞人,这是陈志安送给向健江和苏晓敏这种省派干部的雅号。对省派干部,陈志安意见很大,早在“陈杨”时期,他就给原省委常委、组织部长林中渠写过一封长信,信中他对当前干部选派制度提出了不少看法,其中最尖锐的,就是过分依赖选派干部,打压和削减了本土干部的积极性。谁知,这封信非但没能起到一点积极作用,反而成了林中渠等人打击他的把柄,这是事先陈志安没想到的。不过没关系,黑夜已经过去,“陈杨”大案,不仅让陈怀德和杨天亮翻了船,林中渠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黑夜虽然过去,阴云却没扫除。这阴云便是苏晓敏和向健江!

有人夺了他的位子,还要跟他叫板,这种气,陈志安受不得。第一次受了,以后就得天天受,陈志安再也不想做受气筒了,更不想再看着别人的脸色活人。他决计反击,他要用自己的方式,赢回自己在东江的地位!

你们不是要急着建国际商城吗,那好,我到下边去,我倒要看看,没有我陈志安,你们能否把这个项目玩转?!

一连三天,陈志安在洪水又是看项目又是听汇报,忙得很。洪水是他的老地盘,就在“陈杨”时期,这边也有他说话的份,甭说现在。他嫌唐天忆碍手碍脚,找个借口把他留在了宾馆,自己天天由洪水市长陪着,跟游山玩水一样,快活得很。

这天下午,陈志安在洪水遇见了一个人,确切说是女人。女人叫安小惠,陈志安在洪水做县长的时候,安小惠找过他,那时她还是洪水县医院一个小护士,参加工作不久,脸上还带着稚气。是她叔叔带她来找陈志安的,她叔叔是陈志安中学同学。安小惠不想在医院干,想到政府部门去,陈志安念在老同学情分上,将安小惠从县医院调到了卫生局。从此,他跟这个女人,也结下了缘。陈志安离开洪水到东江后,安小惠看望过他几次,两人之间该发生的故事都发生了。安小惠是个重感情的女人,一度时期,想摆脱掉自己的婚姻,嫁给陈志安。陈志安虽说垂涎安小惠的美貌,但一想安小惠离婚的后果,还是有点怕。于是他忍痛割爱,主动跟安小惠画了句号。安小惠是个识眼色的女人,虽然离了婚,但再也没找过陈志安。陈志安慢慢就把她忘了。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陈志安除了夜夜诅咒“陈杨”,再就是疯狂地想女人,其中也想到安小惠。过于不在意不珍惜的,那段时间突然都出现在他面前,都很强烈,让他既懊恼又后悔。终于有一天,陈志安再也忍不住,就打电话给安小惠,希望她能来东江一次,陪陪他。哪知,安小惠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现在心情很糟,不想见任何人。”话虽然说得很委婉,但拒绝的意思却很明确。陈志安气愤地扔了电话。

后来陈志安才得知,安小惠跟当时的洪水市委副书记相好了,那个副书记是陈怀德的死党,一个不把陈志安放眼里的人。陈志安发誓,如果将来有一天东山再起,他定会叫安小惠知道,什么叫过河拆桥!

现在,应该说是机会来了。陈志安看着安小惠,一言不发。安小惠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陈志安,一时窘得手足无措。她现在是洪水市卫生局副局长,她本来可以有更好的前程,都怪那个副书记,一直答应要把她提拔到卫生局长位子上去,可就是光许愿不抓落实,对她的身体,却落实得很勤,一有机会就把她召去,要落实一次。安小惠后来都有些烦了,想摆脱开他,但难啊。人一旦上了某条道,再想回首,就身不由己了。安小惠骨子里是一个要强的女人,要强的女人都有一个软肋,就是对权力顶礼膜拜,丝毫不敢得罪手握重权者。因为她们都知道,自己的命运是握在别人手里的。安小惠付出了该付出的,却没得到该得到的,为此她苦恼不已。陈志安主持东江政府工作时,她下过不止一次决心,想重新回到陈志安怀抱,但每次要行动时,她又犹豫了。

那个电话像一块拦路石,横在面前,她真是没有力量跨越过去。

她后悔,当时怎么就能在电话里那么说呢?哪怕背着副书记,偷偷去见他一次,也是应该的啊。

自己种的苦果,还是自己咽吧。安小惠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老老实实当她的副局长了。可是最近忽然传闻,有人想把她从卫生局副局长的位子上拿开,给另一位比她年轻比她有姿色的女人!

这个时候看见陈志安,安小惠的心情就复杂得说不出了。看陈志安的目光,也湿漉漉一片。

这个下午陈志安考察的是卫生系统的精神文明工作,安小惠几次想跟他打招呼,都被他用冷漠制止了,直到考察结束,他才认真地望了一眼安小惠,他发现,安小惠老了,比起刚认识时,她像是换了一个人,脸上有了皱纹,过去的小蛮腰不见了,虽然腰身还在,但也是中年妇人的腰了。陈志安有点伤心,岁月真是无情啊,无情到能把一块玉摧残成一块石头。

下午卫生局设宴招待,陈志安发现安小惠不在场,一时心里有些失落。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日子,想起了那些个缠绵而又疯狂的夜晚。其实安小惠的衰老他也有责任,是他把她的第一次夺走,把她从少女变成了女人。那还是一个比较封闭的年代,人们的观念还有开放度远不如现在。那个年代能发生那样的故事,证明他陈志安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怔想中,陈志安眼前就又浮出安小惠那张美丽的脸来,嫩白的额头,细细的颈,滑滑的肩,还有握在手里仍然乱跳的那对结实而调皮的乳房……陈志安心旌摇曳,眼看不能把持了,洪水市卫生局长过来给他敬烟,他才奋力把安小惠从脑子里驱走。

晚宴的气氛极为热烈,在洪水市长的多番进攻下,陈志安喝了不少酒。不喝没办法,大家全都毕恭毕敬双手捧着酒杯给他敬酒,脸上是他喜欢的那种谄媚,他真是不好拒绝。再说了,这次下来他就是想彻底放松一下,这段日子他的神经绷得太紧,老是想着怎么跟苏晓敏和向健江斗法,那种滋味,不好受啊。灌了一肚子酒,陈志安回到宾馆,感到浑身骚热,坐哪儿也不舒服。洪水市长问他要不要洗个桑拿?陈志安挖苦了一句:“就你这地方,也有桑拿?”洪水市长不好说什么了,这里的桑拿确实没法跟东江比,洪水市长在东江洗过几次,那种感觉,甭提了。可陈志安显然还想干点什么,洪水市长抓头挠耳,一时不知道该给他再加演个什么节目。正犯着急,门轻轻被叩响。洪水市长以为是服务员,没好气地骂了句:“敲什么敲,再三给你们叮嘱,没事少打扰,怎么偏是记不住?”一边骂一边打开门,洪水市长惊了一下,门口站着的不是服务员,而是双目流莹的副局长安小惠。洪水市长一时没反应过,刚要张口训斥,就听陈志安说:“是谁啊,请进来。”洪水市长的酒顿时醒了一半,再看安小惠的打扮,还有眼神里流露出的那股渴盼,一下明白过来。“是小惠啊,快请进,快请进。”

安小惠迈着忧伤而寂寞的步子走进来,问了声陈市长好。床上躺着的陈志安一看来的正是安小惠,一骨碌翻起身:“是小安啊,快请坐,快。”说着,目光扫了一下洪水市长,洪水市长知趣地说:“小惠你先陪陪市长,我跟宾馆经理说点事。”话未说完,人已逃了出来。

屋子里有片刻的静默,安小惠望着陈志安,陈志安也望着安小惠。两个曾经云里雨里欢乐过的人,如今见了,却有几分放不开,也有几分陌生。还是陈志安老道,见安小惠拘谨地站在那儿,也不落座,也不说话,咳嗽了一声:“小惠啊,你能来,我十分高兴。下午饭桌上我还问呢,小安局长怎么没来?”

“是吗?”安小惠感动了,她真怕自己进不了这个门,那个电话给她留下的心理压力太大了。“陈市长,我……”安小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嘴张了几张,目光痴痴地望在陈志安脸上。

“小安啊,你能来我真的开心,开心极了,这些年……”陈志安打了一个酒嗝,他后悔酒喝得太多了,怎么能喝那么多酒呢,难道不知道晚上有人要来?安小惠往前跨了半小步,这样,她的身子就跟陈志安很近了,她闻到了酒气,很浓,事实上洪水市长打开门的那一瞬,她就闻到了,但那时太紧张,现在不一样,现在屋子里的气氛不那么压人了,安小惠渐渐放松下来。她说:“您又喝酒了,少喝点。”这话一下让陈志安想起了从前,想起了他在洪水做市长的那段日子。那段日子他喝了酒,安小惠总会这么体贴地说上一句,然后给他捧来一杯水,让他解酒。偶尔,还有酸梅汤什么的。那段日子好啊,没有压力,没有竞争,有的,只是享受不尽的温情。

“小惠。”陈志安不自禁地就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个温情脉脉的年代。

“市长——”安小惠附和了一句,她的目光越发朦胧,越发迷离,陈志安再看,眼里就没有安小惠这个人了,有的只是她紧裹在雪青色衬衫里的胸,她的胸还那么高耸诱人,一点也没变形。还有那细长的脖颈,柔软、滑腻、充满月亮的光泽。哦,陈志安又看到了她的腰,他甚至已开始猜想,这么多年过去,她的小蛮腰会不会变形,扭动起来会不会还像以前那么有蛇的灵气和风的轻柔?还有,还有她的臀,那曲线,那弹性。哦,陈志安不敢再看下去了,他抬起目光,认真地盯住安小惠。这时候体内的酒精燃烧得更猛更烈,他觉得口干,舌也燥,喉咙里堵了什么,吐不出来,目光也像是被什么粘住了,稠乎乎的,化不开。

“小惠啊。”陈志安沉沉地在心里叫了一声,像是把这些年的不平和痛苦全都叫了出来,然后,然后他一把搂住安小惠,搂得很坚决,很果断。

“市……志安哥……”安小惠软软地唤了一句,就像泥一样瘫在了陈志安怀里。

这晚,他们在床上化解了所有矛盾,了结了多年的恩怨。把多年破裂的关系原又修复。安小惠哭,安小惠疯,安小惠死死地纠缠着陈志安,不让陈志安喘息。陈志安呢,忽而怀着恨,怀着仇视,怀着强烈的报复。忽而,又怜香惜玉般,捧着她的脸,她的乳,甚至她的……发出一些市长不该发出的声音。

这晚是美好的,激情四溢,浪漫叠起。这晚又是温柔的,似浪,似水,似一床被,软软地覆盖了他们,裹住了他们各自的伤口,又把未来朝无限处延伸。如果不是半夜时分那个突然打来的电话,这晚堪称经典,因为它让两个揣着不同心事有着不同目的的男女终于融合在了一起,融得还是那么天衣无缝,好像他们之间从来就没分开过,一直就如胶似漆缠缠绵绵过到了现在。

可是,半夜时分偏是来了电话,打电话的是一个陌生女人,陈志安以为又要遇到桃花运了,兴奋声将疲倦一扫而尽,可是,可是他听完电话,身子就像扎破的轮胎,猛就疲软了。

打电话的是香港万盛集团一位女人,她说了不少让陈志安毛骨悚然的话!

这个臭娘们,她到底要做什么?!

陈志安再回到床上时,就一点缠绵的欲望也没了。

秘书长唐天忆这三天也过得非常自在,陈志安不让他跟,他索性不跟,反正这趟下来,也没啥要紧事,充其量,就是陈志安唱一出戏给苏晓敏。这种戏太小儿科了,唐天忆只感到好笑。他索性不去理会,若无其事地躺在宾馆里,想一些跟工作无关的事儿。

唐天忆47岁,一个47岁的中年男人是有很多私事的,况且唐天忆离了婚,况且唐天忆没打算就这么独身下去。

唐天忆是三年前离的婚,他妻子姓曾,叫曾棉棉,一个非常温柔非常性感的名字,可惜,他们的生活不温柔,也不性感,两个人在一起,总是吵不完的架,具体为什么吵,要吵出什么结果,谁也说不清,反正就要吵,好像他们的结合就是为了无休止的争吵。夫妻生活离不开争吵,这点唐天忆清楚,但是夫妻生活总是被吵架占据着,也很麻烦。终于有一天,他们吵不动了,也不想吵了,在一个月色很温柔的夜晚,曾棉棉忽然如棉花一般柔软地说:“老唐,我们分开吧,再吵下去,我怕把我们两个人都毁了。”

唐天忆动情地望住妻子,感觉中,结婚到现在,曾棉棉说出的话,就这句最动听。于是,第二天,他们安静而友好地分了手。曾棉棉暂时去美国给儿子当陪读,唐天忆呢,留守在曾经的家里,继续当他这个不大不小的官。

曾棉棉大学学的专业是历史,毕业后在东江博物馆工作,两年前拿到美国一所大学的博士证书,就算不离婚,曾棉棉去美国,也是迟早的事,这点上唐天忆十分想得通。

想不通的,是自己的生活何以会成这么个结局?

唐天忆想了三年,终于明白,是自己把生活搞错了,他忽略了夫妻生活的多元性和丰富性,总想把夫妻生活包括彼此的爱好、兴趣置于一个大的框架和原则下,这可能跟他长期在政府部门工作有关。一种习惯维持得久了,是很可怕的,唐天忆为此还注意过别的官员的生活,当然只限于家庭生活。他惊讶地发现,不少人都跟他犯了一样的错误,他们把政府工作的习惯带到了家里。比如,唐天忆他们在谈工作时从不喜欢把话说完,有时说半句,有时几个字,有时呢,索性就嗯啊哈的,越让人听不明白越好。其实同僚之间这些话是能够听明白的,就算你不发声,眼皮动一下,人家就明白你的意思了。没这等功夫,就不可能混到跟唐天忆他们说话的份上。家里则不同,老婆不吃你那套,也吃不了。老婆问你十句,你就得回答十句,甚至二十句,越有耐心越好,你若哼啊哈的,老婆就认为你烦了她。你怎么能烦老婆呢,这就有了好戏。还比如,唐天忆他们总喜欢站在很高的角度笼统地答复一件事,下级请示这件事能不能办,唐天忆他们往往不直接说能办还是不能办,而是说,符合原则的事,当然能办,而且要快办大办,至于违背原则的事,我们当然要抵制。这话说到下级面前,下级就要琢磨,这事到底该不该办呢?如果办了,不出问题便罢,唐天忆们也不会追究,一旦出了问题,唐天忆们立刻就会声音洪亮地训斥,我不是再三强调了嘛,不符合原则的事,坚决不能办,你们怎么还要越过原则去办?!老婆则不同,她没那么多耐心,去琢磨你一句话,她问你这件衣服买不买,你就得当场表态,买,再贵也买!她问你过节到她父母那儿去不去,你就得立刻说,去,当然要去。那种含糊其辞的话说老婆面前,不吵架才怪。

发现了问题的症结,唐天忆就开始后悔,觉得自己痴迷某种东西痴迷得过了头,殃及到了夫妻感情上。唐天忆想改变,却发现这些习惯已深入到骨髓里,很难改了。后来他跟离了婚的老婆通电话,有意无意,就忏悔起来。曾棉棉听了他的话,吃惊道:“唐天忆,你现在才清醒啊,我跟你生活了二十年,从来没觉得是在跟自己的丈夫过日子,好像上帝给了我一张标本。”听听,曾棉棉现在也会说话了,标本,唐天忆呵呵笑了笑,说得好,说得好啊。

多的时候,他真就成了一张标本!

唐天忆后悔不已道:“棉棉,回来吧,我们重新开始。”

曾棉棉扑哧笑出了声:“唐天忆,你醒过头了吧,回来,你见过水库决了堤后水还能收回来吗?”

“收不回来。”唐天忆无不沮丧地道。

“那不就对了,你还是按部就班当你的标本吧,我可要把失去的岁月追回来。”电话里随即传来一个老外的声音,当然是男老外。唐天忆心情立马灰暗到了底,他知道,早在曾棉棉读博士时,就有一个高鼻子蓝眼睛说话从来不分场合的外国佬跟自己的妻子眉来眼去,这下,曾棉棉是把自己彻底交给这个老外了。

唐天忆为此痛苦了很长时间,直到遇上另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唐天忆还不能公开,只能偷偷藏在心里。藏在心里其实也幸福,这是中年男人唐天忆的感觉。以前,他是不敢有这种感觉的,就算遇到心仪的女人,也只能装正经。现在唐天忆进步了,敢在心里把这个女人藏下了。

2

陈志安在洪水市蹲了五天,五天后他感觉情况不对劲,带着唐天忆回到了东江。

这五天,围绕东江国际商城,苏晓敏做了不少工作。先是召开专项会议,专门就东江国际商城的建设工作做了新的部署。接着又召开两次听证会,一次是听取光华路市场经营户的意见,听说这个会开得很激烈,经营户们异口同声,表示坚决不搬迁。其中有个叫宋挺进的个体老板,在会上还跟苏晓敏当面顶了起来,他质问苏晓敏,政府在做出决策前,到底有没有进行过科学决策?苏晓敏回答说有,宋挺进马上说,既然科学决策了,为什么还三天一小变两天一大变,政府说变容易,一个红头文件就把前面的推翻了,经营户呢,他们损失的可是几百万,上千万,这些损失谁来补偿?苏晓敏当然不能说由政府来补偿,最后在宋挺进等人的质问下,听证会不了了之,什么结果也没有。第二次是召集住宅办和广泉地产的负责人,想听听他们怎么说。住宅办的领导倒是按时参加了,朱广泉却临时缺席,只派了一位副总,这次会自然也就没什么结果。

陈志安一开始听到这些消息,心里还暗暗激动。他就怕苏晓敏不直接插手这件事,把所有的矛盾交他手上,困难多大,都得他自己去克服。苏晓敏一插手,他心中有些后怕就没了。谁知这样的心情没持续一天,另一个疑问便跳了出来,苏晓敏为什么不通知他?

有些事就是这样矛盾,你撒了网,鱼却不钻进来,你还得乖乖把网收起来。为啥?你的目的并不是钓鱼,而是跟鱼过招。鱼若不理你,你便也成了独角戏,有时候独角戏都唱不了。

官场中的事,各有各的玩法。有时候你是逼对方缴械,有时候你只是想争取到对方的重视。让苏晓敏缴械显然是在痴人说梦,让苏晓敏重视他,才是陈志安的真实目的。然而苏晓敏比他技高一筹,他这边刚一装聋,苏晓敏立刻做哑,而且做得让他摸不着一点门道。

陈志安坐立不安,连着两天过去了,苏晓敏这边一点动静也没有,陈志安不敢坐等下去,想以主动的姿态去问问,东江国际商城,他不能失去发言权啊。

那个半夜里打来的电话,又在他耳边回响!

苏晓敏办公在八楼,比陈志安高了两层,陈志安没乘电梯,觉得电梯太快,现在他希望时间慢一些,别那么快,好让他从容些。陈志安步行到七楼,他觉得步子快了些,该酝酿的情绪还没酝酿好,想退下来,又觉退下来滑稽,扭头一看,瞅见了洗手间,于是就往洗手间去。不巧得很,副秘书长叶维东也在洗手间,叶维东刚解完手,正在提裤子,看见陈志安,慌得连裤子都没提好,肥嘟嘟的脸上堆出一大片笑:“是陈市长啊,您也解手?”陈志安硬着头皮嗯了一声,他哪有什么手解,他就是想磨蹭磨蹭。叶维东一听陈志安要解手,紧忙拉开漂亮的小隔断门:“陈市长请。”这下,陈志安不解都不行了,他讪笑着冲叶维东点点头,心想你快走吧,这里不需要你服务。哪知叶维东关好小门,又道:“市长您安心解,我在外面呢。”

这个叶维东,都说他侍候领导侍候得好,现在看来,不只是好,是好得到家好得过头了。

陈志安无可奈何地蹲下,装模作样在里面解手,他是想把思路回到即将跟苏晓敏的见面上去的,他必须想出一两句中肯而到位的话,既不能显得自己心虚,更不能显得心急,这话还要让苏晓敏听着舒服。但这话实在是太难想了,陈志安已在脑子里否定了不下二十句,哪一句都有毛病,偏就是想不出一句没毛病的来。外面的叶维东又故意捣乱,愣是不让他安心想。

有人进来上厕所,副秘书长叶维东居然说:“先回避一下,陈市长在里面。”那人便乖乖回避了。听着往外走的脚步声,陈志安恨不得冲出来踹叶维东一脚。这不是明着给他做广告嘛,这楼上的工作人员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所有的市长办公室都带着卫生间,陈副市长为什么不用自己的,偏要多上一层进公用卫生间?

又过了几分钟,陈志安实在蹲不住了,里面的滋味真难受,刚想起身,又听叶维东说:“陈市长,你是不是便秘啊,这种病很折磨人的,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有祖传秘方。”

陈志安心里恨道,你才便秘呢,仗着你家祖上是中医,今天跟这位市长说,有治胃病的秘方,明天又跟那位市长说,有治肠炎的秘方。我看,你是想把市政府大楼变成你家的诊所。

为了不让叶维东说自己便秘,陈志安愣是挤出一泡尿来,然后起身,一脚踩开了水阀,水声哗哗中,他如释重负般地长出一口气。叶维东一听市长解完了,打开小门,神秘着脸说:“我刚才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便秘的人心情容易烦躁,这病要早治,明天我就给你带秘方来。”

陈志安这次没给叶维东好脸色,绷着脸说:“你是不是盼着每个人都有病?”

“哪啊,陈市长,我哪敢那么想。”叶维东脸上忽然不自在起来,尴尬中他还想说什么,陈志安已经上了楼,后面传来哗哗的水声,陈志安上到八楼才明白过来,是自己开了水笼头,却忘了洗手。想到叶维东还傻傻地站在洗手池边,陈志安不自禁地就笑出了声。

快到苏晓敏办公室时,陈志安脑子里终于冒出一句好话,他激动坏了,这话要是说到苏晓敏面前,效果一定奇佳!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苏晓敏出去了,不在办公室。奇怪,自己明明是问过秘书的,苏晓敏就在办公室,怎么?后来他才搞清,就在他被叶维东强迫着解手的空,苏晓敏跟副市长赵士杰一同出去了。

陈志安垂头丧气往回走,在七楼又遇到秘书长唐天忆,唐天忆一脸喜色地跟他打招呼:“好消息,我们又有一个城市获得了全国卫生城市。”陈志安哦了一声,他对这些没兴趣,他现在就想知道,苏晓敏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折磨他?

唐天忆拿着那份文件兴冲冲往办公室去了,陈志安才不咸不淡地问了句:“是洪水还是西坪?”

“是张州,想不到吧?”唐天忆说过来一句。

的确想不到。

下午刚上班,叶维东就走了进来,见办公室里只有陈志安一个人,叶维东说:“我还以为您也去广泉集团了。”

这话等于是告诉陈志安,有人去广泉集团了,陈志安本来不想多问,但又忍不住:“苏市长跟谁去了?”

“还能跟谁,老五跟老七呗。”

老五就是赵士杰,老七是唐天忆,这是按市政府领导班子的排名叫的,按这个排行,陈志安算老二。

陈志安心里说,果然是他们仨,嘴上,却装作不屑地道:“跑那种地方做什么,朱广泉就能把国际商城建起来?”

“陈市长,您这么想就不对了,有些话我本不该讲,但最近您在下面,情况怕是掌握得不透,这个朱广泉,最近活跃得很。”

“哦?”陈志安本能地抬起目光,盯住叶维东那张故作神秘的脸。叶维东一看陈志安来了兴趣,凑近一步道:“那块地的合同本来到期了,朱广泉愣是不搬,不但不搬,他还提出一个什么一揽子计划,想把那块地包括东西两头已经规划好的新一、新二区全吞了,这人,胃口大得很。”

陈志安的心蓦地一惊,关于朱广泉的一揽子计划,他听秘书说过,虽不详细,但也能听出个大概,可新一、新二区要并入这个一揽子计划,他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两个区,可是他主持工作期间大胆规划的呀,用途他也早就想好了。现在居然不跟他打招呼,就要把他的规划彻底推翻,纳入到别人的方案中,这不是蔑视他是什么?

“这个朱广泉,野心也太大了吧。”他气咻咻地站起身,说。

“岂止是野心大,我看他什么也大。”叶维东火上浇油道。

“什么意思?”

“那天您在洪水,胡处长打来电话,说家里的水龙头坏了,后勤科没有人,我让朱广泉打发个人过去修一下,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不就一个水龙头嘛,街上喊个人修,钱由他出。”

陈志安阴着的脸刷地变黑,身体内某个地方响出很脆的声音。胡处长就是他老婆,他家的水龙头确实坏过,听老婆说,叶维东花了一下午时间,才把它修好,衣服裤子全让水冲湿了。

陈志安本来不想计较,但叶维东这些话,实在是刺激了他。想想过去他跟朱广泉打过的那些交道,再想想这些年地产商朱广泉的变化,他就有种今非昔比的感慨。坦率讲,没有他陈志安,就不会有朱广泉的今天,特别是“陈杨”时期,如果不是他,朱广泉怕早就被踢出了东江地产圈。

都说商人的脸是善变的,他们不认人,只盯着位子,只要你在位子上,只要你手中有权,他们的脸啥时候都能冲你笑。一旦你手中的权没了,或者被别人扼制,他们那张脸,就变得很有意思。陈志安目前还没到被人扼制的时候,朱广泉就敢给他甩脸子,就敢拿一个水龙头小看他,这也太快了吧。

算了,堵心的事少想为妙。陈志安一边跟自己宽心,一边跟叶维东道:“我正想批评你呢,水龙头的事,责任在你,多大一点事,你就找到人家头上,人家不取笑才怪。再说了,坏的又不是单位的水龙头,我已批评了胡玥,往后,这种事不许找单位,秘书长难道是给你修水龙头的?”

陈志安这话听着像批评叶维东,实则,不显山不露水表扬了叶维东,叶维东自然能听出其中意思。有时候领导如果表扬你,那反倒证明,你跟他有了距离。叶维东不想有距离,陈志安这番话,他听得很舒服。

“应该的,应该的,您不在家嘛,嫂子哪能修得了它。”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陈志安忽然问:“对了,你跟唐秘书长之间,关系融洽一点没?”

叶维东拉了一张哭脸,沉吟半晌才道:“一言难尽啊——”

陈志安不作声了,苏晓敏来东江之前,围绕着市政府两位秘书长,他跟市委那边还暗暗较过一阵劲,市委硬让唐天忆担任秘书长,陈志安不同意,他倾向于另一个人,后来向健江出面跟他做工作,他才点头同意。不过在副秘书长人选上,向健江给了他充分选择的权利,结果他中意的那位人选因为当不了正职,不愿屈就到唐天忆手下,最后到另一个部门当一把手去了,选择来选择去,他选择了叶维东。叶维东这人,表面上看唯唯诺诺,似乎成不了大事,但他可以做到事无巨细。如果正副秘书长都成了唐天忆那种大材料,政府这盘磨,运转起来也难。但唐天忆似乎有点看不起叶维东,上任没一周,就开始大权独揽,叶维东呢,只能忍气吞声做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个世界上,有人当红花,有人就得当绿叶,这是上帝的旨意,谁也没法抵抗。不过绿叶要是当出了水平,有时候也是能抢抢红花的镜头。叶维东能否抢到这个镜头,关键不在唐天忆,还在叶维东自己。就目前叶维东的表现来看,怕是很难。陈志安不免有些失望,其实他是想让叶维东抢一些镜头的,叶维东抢唐天忆的镜头,等于是帮他抢苏晓敏的镜头,这叫相辅相成。可惜啊,叶维东不明白这个理,只知道跑他面前告状。告状能顶什么用呢?陈志安心里气恼着,嘴上却说:“行吧,你再坚持一段时间,有机会,我跟唐秘书长谈谈。”

“别,别,陈市长您千万别……”叶维东慌忙站起身,像是要用全身的力气阻挡陈志安,后来又觉自己的反应有点敏感,讪然一笑道:“挺好的,目前这种状况,其实挺好的。”

陈志安心里就越堵了,这人怎么这样?

陈志安不喜欢唯唯诺诺的人,尽管有时候,他也需要别人在他面前唯唯诺诺,但骨子里,他还是希望手下能有点血性,敢于冲锋陷阵。尤其眼下这种时候,更需要有人站出来,替他向苏晓敏和唐天忆的阵营发起攻击。一个阵营一旦巩固了,是很难颠覆的,要颠覆,就得趁早。趁苏晓敏立足未稳之前,彻底搞乱她,这是陈志安的目标。但叶维东显然担当不了这个角色。他无可奈何叹了一声,道:“也好,难得你有如此胸怀,工作嘛,就是在碰碰磕磕中干的。”

叶维东脸上的讪笑不见了,表情僵在那里。其实他巴不得陈志安跟唐天忆谈一次的,多谈几次更好,唐天忆实在是过分,现在秘书处,压根就没他叶维东说话的份,他这个副秘书长,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默站了一会儿,叶维东从包里拿出几个小瓶,还有一沓包装并不怎么好看的膏药贴:“药我给您带来了,这是吃的,一次吃几片,我都写在上面了。这膏药看似不起眼,其实挺管用的,您试试。”

“药?”陈志安一时恍惚,记不起自己有什么病,等看清膏药贴上的字,猛就笑了,原来,叶维东真以为他便秘,把祖传的好东西拿来了!

苏晓敏终于组织召开了一次市长办公会议,会议的中心议题,就是如何尽快启动东江国际商城项目。

会议先由陈志安主持工作时期任命的项目组副组长、住宅办主任李长发代表项目小组向会议作汇报,李长发先就该项目的大致背景、前后经过及目前的基本思路向与会领导作了汇报。苏晓敏原打算让副市长赵士杰汇报,把赵士杰临时拉进这个项目,是苏晓敏灵机一动想出的法子,赵士杰以前是安平区区委书记,光华路又在安平区的管辖范围内,对这个项目,赵士杰也算熟悉。但决定开会前,省上来了通知,要赵士杰去参加省委党校一个为期一周的短期培训班。她只好改变主意,让李长发汇报。李长发汇报的时候,苏晓敏的目光一一扫过与会者,最后刻意在陈志安脸上多停了会儿。陈志安一开始没回避,坦然跟她对视在一起,几秒钟后,陈志安坚持不住了,装作喝水,低下头去。

苏晓敏暗自一笑,她不是笑陈志安,她是在笑自己。为什么要用这种办法来故意冷落陈志安,她自己也说不清。按说这不是她的风格,以前在招商局,她跟副局长黄国梁也闹过矛盾,远比现在尖锐,但在具体工作上,她还是十分尊重黄国梁的意见,黄国梁分管的事,向来都是黄国梁说了算,她只是把把关,不要太越过原则就行。但这次,她改变了策略,她决计用一种新的方法来化解目前在东江遭遇的冷危机,这危机不只是她跟陈志安之间的这种别扭,还包括其他领导。她的工作局面还没打开,整个班子还处在彼此观望的程度,并没磨合到一起。按常规办法来解决班子融洽的问题,时间来不及,工作也不容许,她只能用些奇拳怪招。

这第一招,她就是想给陈志安一点颜色。

你不是不打招呼躲走了么吗,好,我让你躲,躲到啥时候都行。我就不信你不急!

苏晓敏料定陈志安会急。陈志安去东江的那天晚上,苏晓敏接到了一个电话,打电话的是罗维平,罗维平先是过问了一下她最近的工作和生活状况,然后说:“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国际商城这项目,你要亲自抓,不可把它交到别人手上,分管也不行。”

“为什么?”苏晓敏当时很不理解,按说这种不合常规的建议不应该由罗维平提出,罗维平如此郑重地跟她说,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不为什么,这只是我的忠告,如果你不想让它再一次流产,就听我一次。”

罗维平的语气分外严肃,隐隐的,还有点骇人。苏晓敏忽然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拿着电话的手不由地微微的抖颤。

“……我听。”半天,她咬住牙说。

“有些事单靠激情是不行的,还要讲究策略。”罗维平又说。

“我懂。”苏晓敏应了一声,问,“省上对这个项目怎么看?”

“目前意见不怎么一致,但有一点很明朗,这个项目肯定要上。”

“哦——”苏晓敏握着电话,就不知说什么了。罗维平那边也是一片静默,半天,电话里又传来罗维平的声音:“有机会,还是来一趟省里,单独跟程副省长汇报一下工作。”

程副省长?单独汇报?罗维平尽管没把动因讲出来,苏晓敏却已意识到,这项目,跟程副省长有关,而且,程副省长对她现在的工作有了意见。

上级对下级有意见,无外乎两种情况,一是下级没把工作做好,二是下级没把上级尊重到。苏晓敏断定,她是属于第二种情况。自打到东江,她还没单独找过程副省长。她是想找,但一则时间不容许,另来,她也怕。怕什么呢,苏晓敏说不清,但一想单独面对程副省长,她心里的怕就莫名地涌出来。看来,光怕不行啊,该面对时,还是要面对。下级找上级汇报工作,重要的不是你汇报什么,而是态度,这点认识苏晓敏还是有的。没有一个好的态度,就算你把工作干在了前面,该挨批评时,照样挨批评。

况且,现在的问题不仅仅是批评。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快要压电话时,罗维平又说:“估计万盛集团会给你添些麻烦,你心里要有准备。”

“什么麻烦?”苏晓敏失声问。

“具体我也说不清,到时你就明白了。”罗维平含糊其辞的回答越发让苏晓敏心里有了魔,刚想追问,罗维平又说:“陈志安最近怎么样?”

“不怎么样。”一提陈志安,苏晓敏的情绪就无端地败坏起来。这样的晚上,她是不想跟罗维平谈陈志安的。

罗维平呵呵一笑,知道她在闹情绪。笑完,语气非常沉重地道:“这人毛病不少,你要警惕点。”

“不会吧……”苏晓敏虽是十二分的不愿,终还是忍不住问过去一句。

“什么都有可能,你还是谨慎点好。”罗维平说完,就压了电话。天太晚了,不知什么时候外面起了风,风吹着窗户,发出沙沙的响,这声音打在苏晓敏心上,让苏晓敏坐立不安。人其实是很脆弱的,有时候脆弱得经不住一点风吹草动。没有哪个人能做到稳如泰山,特别在官场上,每个人的心,都因了外来的一句话,一条信息,就会变得飘摇不定。苏晓敏往窗户这边走了走,感觉有点凉。后来她才知道,天下雨了。

罗维平最后说的这句话,让苏晓敏想了一个晚上。罗维平是轻易不攻击别人的,更不会无原则地挑拔是非。苏晓敏跟他认识几年,还是第一次听他谈论别人的不是。

难道?

分析来分析去,苏晓敏觉得只有一种可能,副市长陈志安一定跟香港万盛集团有什么瓜葛,而且这瓜葛,牵扯到程副省长!

人是需要一种敏感性的,官场中人靠什么生存,其实就是敏感二字。能从一些毫无关联的信息中勾勒出全景,进而把握事物的本真,这是一种能耐,苏晓敏不缺少这种能耐。

会议仍在继续,苏晓敏的目光静静注视着陈志安,李长发汇报什么,她不去关心,那些东西早已烂在她脑子里,她今天格外关注的,就是陈志安以及在座各位的反应。

苏晓敏惊讶地发现,今天的与会者表情十分怪诞,除常务副市长陈志安外,其他人脸上都是一副与己无关的漠然,或者超然于事外的冷静。虽说这是市上开会常有的一种表情,但今天这会不一般啊,讨论的是大家颇为关心的国际商城,怎么也会?

一股寒风袭来,苏晓敏暗暗打出一个冷战。

苏晓敏不由得一阵多想,市上开会这种表情,在省直机关看不到。省直机关开会,每一个主题都跟与会者息息相关,因为就那么多人,就那么多事,谁想绕绕不过去,也不能绕。市上不同,东江现有五名副市长,两名市长助理,加上一名挂职副市长,正副秘书长,办公室副主任,以及例会的经贸委、外经局、建委等领导,今天与会者共有十六人,这十六个人,就是十六份心思。苏晓敏虽然不能一一猜到他们的心思,但她敢保证,今天真正关心这件事的,超不过五人。

这个发现令苏晓敏惊讶,也有点不甘心。

尽管苏晓敏早就有一种发现,在市上,除了研究人事的常委会,与会者能做到心神高度集中外,其余各会,不管是谁召集,有多重要,与会者都是带着耳朵来,心却留在别处,有时候甚至耳朵都在开小差,除非这件事跟自己有密切关系,一旦关系稍稍远一些,你就瞧吧,抓耳挠腮的,盯着天花板出神的,望住别人眼睛瞎琢磨的,还有没事干反反复复研究自己手指甲的。总之,五花八门,要多稀奇有多稀奇。苏晓敏以前并没这份感受,是到东江后,慢慢感悟到的。她也研究过原因,起初她以为,可能是领导多,分工也多,分工越细,职责便越明确,禁忌也越多,谁也不想让别人插手自己的事,更不敢轻易插手别人分管的事。大家在各自分管的范围内,建立一个小王国,心照不宣地恪守着你不犯我我不犯你的和平共处原则。后来她又想,原因还不只这一个,更关键的,怕是大家都在设防,都不想把自己暴露出来,因为说的话多暴露的就越多。有人说这叫虚伪,其实不是,这是一门官场艺术,只不过,它属于低级层次。

什么时候,我们的干部队伍互相之间能坦诚相对,彼此不设防呢?

怕是没这么一天。

不过苏晓敏还是想改变这种气氛,至少,在她主持的会议上,力争让气氛活跃一点。

李长发汇报完,轮到大家谈意见,会议果真出现了冷场。苏晓敏不着急,现在她遇到很多问题,都不着急。

苏晓敏刚来东江时,遇到类似情况很不习惯,在她心里,大家那么忙,谁都在日理万机,谁都忙得连回家的空都没,召集一次会不容易,召集了,却都不讲话。为此她还跟向健江展开过一次争论,她认为应该制定一项制度,要求大家对会议所议事项必须提前有所准备,并在会上畅所欲言,发言不积极或态度模棱两可者,应该当场给予警告。向健江说你这想法很好,也很积极,不过我告诉你,履行不了。苏晓敏不服气,问向健江为什么?向健江笑说:“这是市里,跟你我以前所处的机关不同。”“市里怎么了,机关又怎么了,不都是在干工作吗?”向健江再次笑笑:“一开始我也这么想,后来我知道,自己错了,你体会一段时间吧,到时候你就会明白,我说的没错。”

“你这是不负责任!”苏晓敏当时很激动,一个月后,向健江再次问起她,她就哑巴了。现在,苏晓敏已经能适应这种冷场。如果说以前她对惯性两个字不甚理解,现在,她不仅有了新的理解,而且深深感觉到,这两个字像无形之绳,捆住了她。

会议沉默了将近半个小时,苏晓敏觉得差不多了,不能再沉默下去,目光一扫,决定用点将法。这是很老土的一个办法,但却管用。对付一些老积习,你还真得用老办法,这是苏晓敏总结出的一条经验。就在她把目光伸向陈志安的一瞬,陈志安忽然掏出手机,身子一歪接起了电话。在会场接电话,苏晓敏也禁止过,禁了两次,开禁了,不为别的,她是市长,可以禁得了市政府这边的会,禁不了市委那边。同是市上的会,常委会上大家能接电话,政府这边为什么不行?难道政府的会规格比常委会高?这事她没跟向健江理论,只是淡淡说了句:“看来我做什么你都不支持。”向健江似笑非笑地回答她:“该支持的我自然会支持,但不是每件事都支持。”

陈志安一个电话接了将近五分钟,后来索性抱着电话出去了,在楼道里又接了五分钟,等他走进会场时,苏晓敏头靠在沙发椅上,双目微闭,像是在养神,其他人表情肃穆,会场气氛有点瘆人。

“老陈,是你分管的,你说两句吧。”苏晓敏依旧微闭着双眼,不淡不咸地说。

陈志安今天也是明显带着情绪,听苏晓敏点他的名,并不慌,不淡不咸地回敬了一句:“我没说的,会议怎么定,大家怎么执行。”

苏晓敏便清楚,陈志安是在跟她较劲了,较劲好,较劲证明你还在乎国际商城,也在乎自己在班子里的位置。就在她打算冲陈志安说句什么时,罗维平的提醒猛地在她耳边回响起来,她马上咽下要说的话,换了一张笑脸,直起身子,语气轻松地道:“大家的意见呢?”

会场终于有了声音,但有了还不如没有,与会者几乎异口同声:“这事志安同志分管,听志安的。”

“好吧,今天就议到这里,散会!”

3

秘书长唐天忆问苏晓敏:“知道他们为什么都不说话吗?”

苏晓敏说:“嘴长在他们脸上,我哪知道?”

唐天忆笑笑:“市长成熟了。”

这是几天后的下午,周末,唐天忆请苏晓敏吃饭。吃饭不过是借口,唐天忆是想找个机会,跟苏晓敏单独聊聊。

唐天忆比苏晓敏大几岁,跟她家老瞿是大学同班同学。以前在市委政研室工作,是向健江发现了他,将他安排在秘书长这个岗位上。对向健江这一安排,苏晓敏打心眼里高兴。她能这么快地熟悉东江的工作,一半功劳在唐天忆。都说秘书长是市政府的大管家,这话没错,苏晓敏也这么认为。唐天忆是她和各位副市长以及部门之间的那根“线”,她在东江的工作能否干得好,某种程度上要取决于唐天忆这根“线”。这根线穿好了,就能把各种力量紧在一起,形成一个有机体。要是穿不好,她这个头,就很难带动身子。

“是不是又有锦囊妙计?”因为有老瞿这层关系,苏晓敏一向在唐天忆面前说话很随便,现在不仅随便,还多了份亲切。

“我又不是诸葛亮,哪来那么多妙计?”

“别谦虚啊,谦虚有时候并不是美德。”苏晓敏笑呵呵的,看不出她有什么忧愁。

唐天忆还担心她为会议的事烦心,现在看来,他的担心显得多余。

“诸葛亮就诸葛亮,参谋错了,你可别怪我。”

“敢!出上一个馊主意,就让你原回政研室蹲冷板凳去!”

“那我现在就走。”唐天忆也是玩笑开惯了,公开场合,他能把握好分寸,一到私下,说话就没了上下级间那么多的禁忌。苏晓敏倒是蛮喜欢他这样,还警告唐天忆,私下场合,敢拿她当市长,一定不客气。

“走就走,反正工作做不好,就全赖给你这个臭皮匠。”

两个人斗了一阵嘴,苏晓敏觉得差不多了,言归正传道:“说吧,我洗耳恭听。”

“该告诉的我当然要告诉,不过跟你说这些之前,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唐天忆也正经起来。

“要挟我是不,让我答应什么,违犯原则的事我可不答应。”苏晓敏抬起眼来,目光清澈地盯在唐天忆脸上。唐天忆却忽然垂下目光,神色忧郁地道:“先吃菜吧,点了这么多,你一口不吃,我可要见怪了。”

苏晓敏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是好菜,地方选的就更有意味。这是东江再就业市场边上一家叫川西坝子的食府,门脸不大,门店装修却很别致。唐天忆选的是一雅间,类似情侣包厢那种,竹排做成的隔断,加上各种工艺画的装饰,既简朴又有情调,苏晓敏很喜欢这里。

“这里的菜味道不错,重要的是,没人打扰。”唐天忆像是觉察到苏晓敏想什么,主动说。苏晓敏笑了笑,她的笑有赞许的味道。

唐天忆替苏晓敏夹了一块鱼,告诉她,川西坝子的鱼是市场上见不着的,女主人在月亮湾承包了一个鱼塘,自己养自己卖。月亮湾苏晓敏听过,是东江郊区一个小渔村,这些年发展很快。鱼的味道的确新鲜,做法也很别致,苏晓敏赞不绝口。

“有空你应该去那里看看。”唐天忆又说。苏晓敏眉头一皱,唐天忆明明是想跟她说什么,却总拿这些不相干的话题跟她兜圈子,他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唐天忆却不急,老谋深算地劝苏晓敏吃菜,完了又让她品汤,苏晓敏原本没有味口,结果在他的一次次诱劝下,不知不觉就吃了许多。唐天忆这才笑眯眯地说:“人是铁饭是钢,老辈人的话什么时候都有用。无论干什么事,都得先吃饱肚子。”

苏晓敏呵呵一笑,老大哥就是老大哥,劝人吃饭都要讲技巧。“现在该说了吧?”她讨好地往唐天忆跟前坐了坐,道。

唐天忆点了支烟,悠然自得吸了一口,再次说:“你得答应我,听了我的话,不能犯急。”

“不急,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不急。急顶什么用,还是你说得对,一口成不了胖子,慢慢来。”

“东江很复杂,”唐天忆掐灭烟,脸色比刚才沉重许多,“且不说之前发生过那样的大案,就是大案平息后,东江形势也未晴朗。”

“来点实用的好不好,别老生常谈。”苏晓敏不想听这些,类似的话她听得太多,从她家老瞿到罗维平,再到唐天忆,一提东江,都说复杂,好像东江真成了大染缸。就连新荷,也不止一次替她担心:“东江那种地方,一听都怕死人了,你还是想办法调回来吧,别到时候让我到监狱里去看你。”

苏晓敏想听的,是对具体人和事的分析。

唐天忆被打断,脸上露出不快,掩饰性地说了句:“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

苏晓敏知错地笑了笑,规规矩矩坐下了。

“你和向书记都是新来的,健江同志虽比你早两个月,但那两个月他什么也没做,做不了。东江现在是一条搁浅了的船,你和健江同志都急着让它起航,回归到它原来的航道上去,但你们忽略了一个事实。”唐天忆说着,又点了一根烟。

唐天忆这人,要么不抽烟,要么就抽个没完,你还不能劝他少抽。这点上他跟老瞿有点相似,都是那种犟脾性人。

“什么事实?”苏晓敏来了兴趣。

唐天忆也不谦虚,直接道:“这条船还需要维修。”

“哦?”苏晓敏夸张地哦了一声。

唐天忆对她的惊讶视而不见,继续操着老练的口吻道:“知道你现在为什么孤立吗?”未等苏晓敏回答,唐天忆又道:“你太急了,向书记就比你沉稳。”

苏晓敏身子往后一倒,屁股下的竹椅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唐天忆瞥了她一眼,又道:“我想知道,你对志安副市长到底怎么看?”

“没怎么看。”苏晓敏端起水杯,呷了一口。

“假话。你们两个,在玩一种游戏。”

“什么游戏?”

“猫捉老鼠。”

“……”

“你们两人,都自认为是猫,把对方看成是老鼠,结果两个人拼足了智慧,却发现老鼠不在了。”

“我没有。”

“你先别急着澄清,如果我说的不对,我向你检讨。”

“你对志安同志一开始就有成见,或者说有一种本能的提防。我不知道你的成见从何而来,按你的性格,不应该是这样。后来我想,可能你在来东江之前,太多地听了他的传闻,他是‘陈杨’大案中惟一没被牵连进去的,对于这样一个人,传闻不可能放过他,这就影响了你的判断力。提防一个人没有错,问题是,你有没有必要提防他?”

“你认为呢?”苏晓敏反问道。

“我认为完全没必要。”

“这只是你的想法。”

“是的,我谈的就是自己的想法。”

苏晓敏长叹一声,承认道:“是的,我听过他太多传说,对这个人,我不大放心。”

“你心里竖了一堵墙,志安同志心里也竖了一堵墙,你们之间的疙瘩,就没法化解开。”

苏晓敏点头,唐天忆分析得对,但要想让她把心里那堵墙拿掉,她做不到。

“不过这都是小事,一起共事,不设防不可能,如今大家都在设防,包括你我,都不可能把自己赤裸裸暴露给众人。”

“小事?”苏晓敏不解地盯住唐天忆。

“设防是为了保护自己,本质上讲,它不会影响工作,就跟夫妻之间一样,再好的夫妻也不可能没有隐私,有隐私而不影响感情,婚姻才能走得远。”唐天忆说着,别有意味地把目光对在苏晓敏脸上。苏晓敏脸兀自一红,好像什么秘密被唐天忆窥到似的。

唐天忆接着又道:“现在的难点是,国际商城马上要开工建设,这项工作避不开志安,但志安态度又不积极,你呢,又不可能采取低姿态,这样僵下去,不但会影响到你们二人的形象,还会伤及整个班子。”

“你的意思,我该低头,去求他?”

“这倒没必要。”唐天忆笑了笑,又夹了一根烟。

“行了,你就少抽点,这才多大工夫,你抽了多少?!”苏晓敏一把夺过唐天忆手里的烟:“我看得找个人管着你了,这么抽下去,身体哪能受得了。”

“你别打岔,这跟今天的谈话是两码事。”

“好,说吧,我洗耳恭听。”

“我发现志安一个秘密。”唐天忆忽然极为神秘地说了一句。

“什么秘密?”苏晓敏的味口被吊了上来。

“其实他很怕你。”

“乱说。”

“真的,洪水那几天,我也在反复琢磨他,你还甭说,以前我对志安同志,也缺少了解。你知道的,我这人向来就烦政治斗争,也看不惯为了蝇头小利勾心斗角的人,索性躲起来,做学问。现在当了秘书长,情况不一样,也得学着琢磨人了。”

“琢磨出啥了?”

“我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你没来之前,志安同志主持工作,东江在短期内,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圆,这个圆健江同志一开始也不想打破,还想让它继续活跃,现在你来了,这个圆不得不打破,志安同志有些失重,一时半会儿,他怕是找不到方向。”

“这话我不同意,志安同志对我有意见,这我能理解,但你说的这个圆,我不赞同。”

“我说了不让你急,你还是急。”唐天忆笑笑,他的笑有一种豁达的韵味。瞿书杨曾经说,世上有唐天忆这么个人,让那些自以为有智慧的人汗颜,好在老唐不事张扬,他把智慧藏在肚子里。瞿书杨还说,这种人一旦真刀实枪弄起来,千军万马怕也抵不住。看来,瞿书杨对他这个老同学,了解得还真是很透。

苏晓敏为自己的急躁懊悔,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这是个坏毛病。为官从政,最忌讳的是什么,就是浮躁。苏晓敏尽管对官场哲学不是太精通,但最基本的,她还能掌握,要不然,她也到不了今天这位子。问题是,有些错误你明明知道不该犯,犯了就会出问题,关键时刻,你还是犯了,这叫什么来着,对了,按唐天忆和罗维平他们的话说,这叫修炼不够。

自己真是修炼不够啊——

“不好意思,老毛病又犯了。”她再次友善地笑笑,算是对自己的检讨。

“有个问题怕是我们都想错了,志安同志的意见不是冲你来的,换上谁做市长,他都会有意见,你想想,一个志在必得的人,最终没抱得金碗,上面只给他个银碗,他怎么能满意?都说不谋,不谋是假话,哪个人愿意做副职,况且他做副职也不是一年两年,五年啊,坐的又是冷板凳,心里没怨气才怪。”

苏晓敏会意地点点头,唐天忆这些分析,她还是赞同。说来也是奇怪,等唐天忆说完,苏晓敏心里,竟隐隐生出对陈志安的同情。哪一个从政的人没有野心,包括她,谁能心甘情愿做副职?

唐天忆接着道:“现在的难点还不在于陈志安一个人,政府五名副职,除志安外,老赵是新提拔的,其他三名是外派的,谁都有目的,谁都不把目的暴露出来,就像五匹马拉车,谁也不出力,车子当然不动。你是惟一手拿鞭子的人,车子到底动不动,不取决于你鞭子的力量,取决于你鞭子的方向。这样说也许不妥,但事实就是如此。”

唐天忆这番话说得虽然轻松,但也颇费了一番脑子。苏晓敏听了,感触颇深。唐天忆分析得对,尖锐中带着中肯,不恭中藏着事实。按说,这些话不是他一个秘书长讲的,他讲了,证明他的心在工作上,在为东江着急,在为她急。

这天两个人谈得很开心,谈到后来,苏晓敏激动得打开一瓶酒,非要给唐天忆敬。唐天忆推辞不过去,就跟苏晓敏碰了一杯。苏晓敏不过瘾,嚷着还要喝,唐天忆只好奉陪。两人连碰几杯后,苏晓敏脸上就有了酒色,那酡淡淡的红泛出来,很好看。唐天忆忍不住多望了几眼,心里扑扑的。唐天忆承认苏晓敏是个美人,以前在金江,瞿书杨请他吃饭,他还当面夸过苏晓敏几次,说瞿书杨这个书呆子,别的外行,找老婆内行。找的老婆不但心灵美,外表更美,里里外外都占上了。瞿书杨谦虚,故意贬低苏晓敏,唐天忆就借着酒,骂瞿书杨虚伪,不但虚伪,还带着酸臭。那个时候,苏晓敏多半是站在唐天忆这边的。只要唐天忆跟自己丈夫打嘴仗,她一准站出来拥护唐天忆。瞿书杨嘴笨,骂不过他们,只好拿官员两个字来攻击,说再虚伪还能虚伪得过你们官员?我们知识分子是脱光了虚伪,虚伪得真实,你们这些臭当官的,是穿戴整齐了虚伪,人模狗样,道貌岸然,不但可恶,还可恨。

那个时候在苏晓敏面前,唐天忆啥防也不设,一张嘴痛快得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现在不行了,现在苏晓敏成了他的顶头上司,大老板,说话做事就有了几分谨慎。不过,唐天忆还是喜欢跟苏晓敏交流,有哪个男人不愿意跟苏晓敏这样漂亮而又得体还能把你尊重得很舒服的女人交流呢?唐天忆认为没有。

有时候唐天忆也会动那么一丝儿邪念,认为跟苏晓敏交流是很享受的一件事,替她操心也很享受。这是意识层次里的享受,跟平常说的物质享受或肉体享受是两码事。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唐天忆就会把它掐灭。唐天忆受过伤,对感情两个字,他过敏。

“你说的有道理,有道理啊。”酒精的妙处就在于它能让人生出些幻觉,这阵的苏晓敏就有了幻觉。在她眼里,今天的唐天忆不像是一位秘书长,倒像一位师长。

唐天忆没想那么多,他所以急着跟苏晓敏讲这些,是不想让她犯操之过急的错误。最近一个阶段的工作表明,苏晓敏已经在犯这样的错误,如果继续这么下去,她将会很被动。

唐天忆正要开口,门轻轻一推,闪进一张脸来。苏晓敏望了一眼,是一张美得让人窒息的脸,不是青春靓丽的美,而是在岁月中洗尽铅华的脸。美得成熟,美得自然,美得含蓄。她正要起身,唐天忆开口了:“介绍一下,这位是老板娘蛾子,这位是苏市长。”

叫蛾子的傻傻盯住苏晓敏,大约她没想到,今天小店会来这么尊贵的客人,那双汪着水的黑眸子里扑闪出一大片惊讶,嘴唇翕动着,却不敢讲话。苏晓敏也从惊愕中起身,顺势望了一眼唐天忆,内秀地伸出手说:“我叫苏晓敏,你做的菜真香,有空我得跟你学两手。”蛾子更慌了,她是跑来为唐天忆他们续水的,刚才客人多,她顾不过来,怕慢待了二位,哪知就给遇上了市长。

“我……我……”蛾子惶惶地握住苏晓敏伸出的手,美丽的额头上瞬间沁出一片细汗。唐天忆看见了,装作没看见。等两人打完招呼,他才说:“蛾子开这家店很不容易,今天到这里,我也有私心,还望市长以后能光顾这家小店。”

刚才还是师长的样,板着一副严肃的面孔,突然间又谦恭地称她市长,做足了下属的表情,苏晓敏哪能适应,诧诧地瞪住唐天忆。蛾子抓紧续了水,知道他们谈正事,道了声安出去了。

“好啊,唐天忆,你也……”苏晓敏差点就说出金屋藏娇四个字。猛见唐天忆表情不大对头,慌忙把话收住了。

4

一连几天,苏晓敏都忙得喘不过气,这天晚上,又是应酬,等把省上来的领导送回宾馆,已是十一点钟。回到住处,急不可待就往浴室奔,天太热,一天忙碌下来,浑身是汗,不难受的地方都难受。直到泡在热水中,直到香喷喷的浴液吻舔到她嫩白的肌肤,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泡在水里的感觉真舒服啊,苏晓敏惬意地闭上眼,脑子里便浮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瞿书杨,罗维平,唐天忆,还有那个蛾子。奇怪,怎么会想到蛾子呢?下午的饭局是她和唐天忆一块陪的,省上来的是发改委和财政厅领导,都是要害部门,慢怠不起。向健江本也要来,结果快下班前省政协又来了一位副主席,是从邻市赶过来的,向健江只好去那边。饭桌上是不谈公事的,除了拼酒,再就是讲段子,拼酒苏晓敏算是入了门,加上有唐天忆保护,省上领导虽是野心勃勃,但也没讨到多大便宜。最终,唐天忆没醉,省领导那边,却有人一醉不起。苏晓敏一向都认为,唐天忆酒量不行,今天却发现,这人要是硬拼起来,酒量是很吓人的。

轮到讲段子,苏晓敏就招架不住了,这方面她真是没天分。酒桌上的段子大都带着颜色,甭看领导们平日一个个严肃正经,到了私下,讲起段子来,比乡野还乡野。苏晓敏连着听了几个,脸也红了,心也跳了,端着酒杯的手开始打颤。唐天忆见她面色绯红,赶忙打岔,想把话题引到别处,领导们哪肯放过,合谋好似的,要她出丑。

其中发改委一副主任就赤裸裸的讲了一个,说一领导请小姐吃饭,让小姐点菜,小姐想也没想,就替领导点了道“爆炒鞭花”,菜上来后,小姐给领导献殷勤,主动夹鞭花给领导,谁知筷子不听话,没夹牢,鞭花掉在了小姐两腿之间,小姐大惊,道,这玩意真厉害,煮熟了剁碎了,竟然还认识路。

副主任讲完,举座皆笑,苏晓敏想笑,又不敢笑,矜持间,就把水洒在了身上,财政厅副厅长立马攻击她:“别讲了别讲了,你们没看见,苏市长的裤子都湿了。”羞得苏晓敏脸红到了脖子里。

这阵,泡在热水中,苏晓敏脑子里竟奇奇怪怪又浮出那些段子,想着想着,就有些……讨厌啊,啥人这么无聊!

她闭上眼,任思绪信马由缰,一阵乱飞。说来真是羞,她跟老瞿,快三个月没那个了,上次回家,她是满含着期待的,谁知那个小心眼,竟说她跟向健江……算了,不想了,越想心越乱。

说是不想,苏晓敏还是想起了一个段子,是发改委张副主任讲的,此人看上去文质彬彬,不爱多讲话,也不好战,一开始苏晓敏还以为他是好人,等他讲完,苏晓敏才知道,越是这种瘟不啦叽的人,越坏,坏透了。不过现在想起来,张副主任讲的这段子,就跟别人不一样,蛮有学问的。他说,工作搞不好的原因无外乎三个:一是没关系,像寡妇睡觉,上面没人;二是不稳定,像妓女睡觉,上面老换人;三是不团结,像和自家老婆睡觉,自己人老搞自己人。

苏晓敏仔细品味一会儿,扑哧笑了,此段子虽然露骨,却也道出了一些真理。

洗完澡,时间不早了,苏晓敏想上床休息,偏在这时候,手机叫响了。拿起手机一看,是新荷打来的,苏晓敏接通,新荷在那边说:“干啥坏事呢,半天不接电话?”苏晓敏愣了一下:“啥时不接电话了?”

“我打了有半个小时,不会连我的电话都不方便接吧?”新荷向来口无遮拦,今天的话里更是有股坏味。苏晓敏嘻嘻一笑:“我洗澡呢,没听见。”

“不会是在搞腐败吧,你可不能学那些男人,洗澡洗到人家被窝里去了。”新荷吃吃地笑着,这张嘴越来越没管束了。

苏晓敏轻声斥道:“又乱说,你这张嘴,啥时能说点好听的。”新荷报以笑声,然后言归正传,跟她说起了正事。

瞿家的两兄弟又吵架了,是为老房子。

瞿家的老房子是瞿书杨太爷手上置下的,瞿书杨太爷曾是清朝大员,官做到一品,告老还乡时皇上恩赐,赏了银两,在江东省城金江建下了一座花园。花园是仿着京城恭王府修建的,气派不说,还颇具人文价值。岁月沧桑,世事变迁,当年的瞿家花园早已失尽繁华,只留下一角,这一角还是文革后瞿书杨的父亲四处上访,从政府手里讨要回来的。苏晓敏刚嫁到瞿家时,老房子还能住人,她记得一共有十二间,外带一个长廊,长廊尽头向西北延伸处,是一梅林。这梅林原本是瞿府的后花园,后来几经浩劫,早已败落得不成样子。不过这些年,瞿家弟兄还为梅林的产权四处奔波。说瞿家弟兄,其实主要还是瞿书杨,弟弟书槐对这些事不怎么上心,他知道争不回来,索性不争,也劝哥哥不要争,省点时间干别的事。瞿书杨偏是中了魔,父亲死后,他就义不容辞将上访的重担接到了自己肩上,这些年,为梅林还有老房子,瞿书杨没少找过政府,谁劝也不听。去年,不知受谁蛊惑,竟然异想天开要将瞿家花园还有梅林申报文化遗产,还煞有介事准备了一大堆材料。抱着这些材料,他天天跑申报部门,一年过去了,事件毫无进展,不但主管部门不理睬,就连曾经对瞿家花园动过心的几位民间人士,也渐渐失去信心。年前,瞿书杨找到城建部门工作的瞿书槐,让弟弟从城建这个口再争取一下。瞿书槐在城建部门负责拆迁,瞿家花园又在拆迁范围内,他已向有关部门表态,决不做钉子户,一定配合市上的拆迁行动。至于补偿,他答应跟哥哥碰过头后再给有关部门一个答复。谁知他刚把补偿两个字提出来,就遭瞿书杨一顿臭骂,说他是败家子,内奸。还骂他吃里扒外,为了求官,竟连老祖宗留下的家底子也不要了。

瞿书槐性格比较内秀,也没读下瞿书杨那么多书,嘴巴自然没瞿书杨会说。瞿书杨骂急了,他就一句:“不拆咋办,四周都拆光了,就留下那十二间房,谁住?”瞿书杨骂他糊涂,说这不是十二间房的问题,这关系到物权,物权你懂吗,他反问瞿书杨,不等瞿书杨回答,他又道,物权之外,还关系到瞿家的文化。

“听听,他动不动就拿瞿家文化教训人,我说嫂嫂,你们家这口子是不是让文化给弄傻了,真不知道,这个瞿家文化是谁传给他的,他又想把它传给谁?”新荷把事情说完,附带着又把瞿书杨骂了一顿。苏晓敏苦笑一声:“我家这个死人,你又不是不知,我也拿他没办法。”

“嫂嫂,你得想个办法啊,再这样下去,我让这一对宝贝折腾死了。”新荷半是抱怨半是玩笑地说。

“能有什么办法,他要闹,谁也拦不住。”苏晓敏这样说着,心里却在替丈夫烦恼上了。结婚这么些年,她最悚的,就是丈夫的愚顽。这人要是犯起倔来,九头牛都拉不回。她叹了一声,道:“你跟书槐说说,让他跟城建部门多做做工作,这事能了还是及早了了吧。”

“你还说呢,我家这个死人,让他哥哥一闹,索性甩手不管了。”新荷无不懊恼地说。

“婆婆呢,婆婆什么意见?”苏晓敏问。

“她让你拿主意。”

其实不用问苏晓敏也知道,家里只要遇上事,婆婆一准会把矛盾交给她,信任也好,难为她也好,这么多年,老瞿家的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新荷虽说也是个有主心骨的女人,但在所谓的大事上,从来不擅拿什么主意,她信赖苏晓敏信赖惯了。

苏晓敏只好说:“你先撑一撑,等我回来再商量吧。”

话说这儿,本来该挂机了,苏晓敏真是累了,没完没了的忙碌,加上天天陪吃陪喝,还有那些大大小小令人焦虑的事,就算男人也招架不住,何况她一个女人。她打个呵欠,跟新荷说:“就这样吧,我累得电话都拿不住了。”新荷突然说:“正事还没说呢,跟你说一次话不容易,你就多陪我唠几句吧。”新荷的声音软软的,苏晓敏拒绝不得,顺口问了句:“正事,哪有那么多正事?”

“你还说呢,比起老房子来,这事可大得多。”

“什么事?”苏晓敏的心莫名一紧。

新荷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片刻,声音神秘地道:“嫂,你跟我说实话,你心里,是不是真的有了外人?”

“新荷你有说的没,没说的我挂了。”苏晓敏像是动了气,脸色也一下难看,胸脯一起一伏,急于为自己辩解的样子。要是换上以前,新荷会笑出一片,这天新荷没笑,非常严肃地道:“嫂嫂,你别怪我多嘴,大哥最近的样子,让人担心,你们要是真有啥事,那可是你的不对。”说完这句,不等苏晓敏把话说过去,新荷抢先一步挂了机。

苏晓敏蓦地怔住!久长地,她站在那儿,发一种空茫的呆。夜风微凉,江边的湿气从遥远处涌来,透过窗户,侵袭到她身上。她感觉自己的身子在一点点凉下去,渐渐发冷。脑子里涌出另一些事儿的时候,她打了个寒噤。她似乎在问自己,真的有什么不对吗,真的要发生什么吗?这个时候手机响来一声蜂鸣,她几乎是在渴盼着似的,一下就调出了短信,果然,是他发来的,短短四个字:早点睡吧。

就这么平平常常四个字,就让她的夜晚颠覆。躺在床上,苏晓敏了无睡意,脑子里翻来覆去挥不走的,就那张似曾清晰又似迷蒙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