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上访风波

清晨,整个天空是清亮的,阳光透过淡淡的雾气,温柔地洒在万物上,党森林心情好了许多,他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了家属区。他有晨练的习惯,儿子给他买了一个计步器,叫他每天要走够一万步。他家离单位约四公里,如果早晚上下班走路,正好一万步左右。

交通局快到了,党森林放慢了脚步,他发现局大门口围了很多人,人群里有的人手里好像还拿着标语。他走近一看,大多是一些中老年妇女,也有几个身体残疾的中年男子和几个六十多岁的老汉。办公室主任和门房干事在做着劝解工作,看见局长来了,大声地喊:“走开!走开!不要影响上班,局长来了!”一听说局长来了,人群立刻躁动起来,几个人立马展开标语,把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标语上写着“我要吃饭我要生存”“还我救命钱”“贪官王揩油不得好死”等等。

党森林走到门口,办公室主任王宝山迎上去说:“局长,从后门进去,这里有我们挡着。”“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党森林问。“家常便饭了,闹一闹,叫他们领导来把人带走就是了,我们开了一个后门,就是方便领导、对付他们的。”王宝山说完,很得意地笑了笑。

党森林没有理睬他,走到人群中大声说:“我是新来的局长党森林,有什么事情,派几个代表到我办公室说,其他人到会议室等候。”说完,特别叮咛办公室主任,一定要有专人招呼好群众,要给他们准备茶水。上访群众听党森林说完,马上安静了下来,高举的标语也收了起来。

党森林到办公室不一会儿,王宝山就领来三名妇女和一名中年男子,说是他们选出的代表。党森林给每人倒了一杯茶,然后拿出笔记本,仔细询问了他们上访的原因。

原来,他们是秦州市东风运输公司的职工。这个公司位于秦州市益阳区城区,距离秦州市区十多公里,其前身是省交通厅直属的国营企业,成立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有职工三千多人,各种运输车一千多辆,主要从事煤炭和石油化工产品的运输。企业有自己的学校,也有自己的医院,当时是省上的骨干企业,也是益阳区地方财政收入主要来源的单位之一。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春风使中国大地春意盎然,一片生机。随着改革的不断深入,一些观念落后的国有企业像遇到狂风的船只,来不及掉头就纷纷沉没了。东风运输公司也一样,许多有技术的工人拿着国企的基本工资,纷纷跳槽到私企干活;许多机关后勤岗位的职工,本来就是靠关系进来的,这时候又托关系调到了省城的企业。经过二十多年的演变,剩下的职工和离退休人员不到三百人,而且大多是没人要的老弱病残;能勉强开动的车辆只有十几台,机修车间设备老化,房屋破旧,千疮百孔——最终只好移交地方管理,归属市交通局。

上访人员的诉求大多是合理的,他们要工资,要医疗保险金、养老保险金和住房津贴,并要求找活干,要求换掉群众意见大的领导。党森林想起了进大门时看到的标语上写的“贪官王揩油不得好死”的话语,便问他们:“王揩油是谁?”他们笑了,说王揩油叫王凯佑,是他们的经理,并说这个经理上任后,不干实事,整天喝酒、打牌、进舞厅,每个星期有五天都是醉醺醺的。职工反映到局里,他和局里领导喝几次酒就没事了。党森林没有问局里是哪个领导这样做的,而问他们喝酒的钱是哪里来的。职工代表说公司办公楼的租金和现有的几辆汽车的租金呗。党森林认真地记录了职工的反映,他告诉他们,明天上午就去公司了解情况,近期就解决大家提出的问题。几个代表听完后,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

送走群众代表后,党森林陷入了沉思……

刚到交通局,面临的工作千头万绪,而且件件都是棘手事,今天的上访说明:交通局这个表面平静的海滩,涌动着多股暗流,隐藏着无数暗礁……在岸上还有许多人在观看。这些人中,有的人替他担心,为他捏着一把汗;有的人抱着隔岸观火的态度,欣赏一幕幕变化着的景致;还有的人则希望他陷入旋涡不能自拔,或者触礁后变得焦头烂额……这一切他都将面临,无一能逃遁,都需要他应对和解决。今天遇到的上访事件,反映的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上访问题,这里面有企业管理、干部任用、工作作风和廉政建设等等,他可以听之任之,任其发展,保持沉默;也可以以此为工作的切入点,了解情况,发现问题,解决问题,逐步推动全局工作。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

第二天,党森林如约来到了东风运输公司。经理王凯佑昨天就知道了新局长要来公司的消息,从昨天下午开始,就叫机关人员打扫了办公室和机关院子的卫生。今天天一亮,他还亲自检查了一遍。上午九点多,他叫公司班子成员在楼前面站成一排,党办女秘书文茹香手里拿了个笔记本站在他身旁。

党森林没有带其他人,只是叫昔日工友王军瀚开车把他送到距离公司不远的地方,然后徒步来到了公司。他看到办公楼前面的阵势,心里极为不悦。他想绕过这一排人,直接上办公楼,但是被党办女秘书文茹香挡住了。显然,她还不认识党森林。

“你找谁?”

党森林上下打量了一下拦住他的文茹香,只见这是一个皮肤保养得很好的女人,虽然稍微有点发胖,但高挑的个子,使她显得挺拔而丰满。

党森林笑着说:“找你们王经理。”

王凯佑是认识党森林的,因为宣布新局长的大会他参加了,可偏偏这时候,他离开了欢迎的队伍。

“那你提前预约了吗?”文茹香接着问。

党森林压住火气说:“谁规定见经理还要预约的?”

这时候,王凯佑从大楼里匆匆忙忙地拿着一盒烟,边走边拆。他看见党森林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新局长面前,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去取了盒烟。”说完,抽出一根递给了局长,同时还带出来两根掉在了地上。党森林拨开烟说:“架子不小啊!走,先到你们办公楼看看!”“哪敢,哪敢,我以为你要带很多人来呢!”说着,弯腰捡起掉到地上的烟。他个高体胖肚子大,但弯腰捡烟时却很敏捷。

以往局里来领导,一定会提前通知,并且有相关科室领导陪同。这次党森林的到来,打破了以往的规矩,既没有提前通知,也没有带陪同人员,王凯佑知道局长要来的消息,还是从上访人员口中知道的。他叫其他领导解散,自己陪着党森林走进了办公楼。

这个办公楼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建筑,五层。一楼是十二个门面房,出租给了个体户,有卖五金的,有卖水果的,有牙科诊所,还有修脚按摩的,门类五花八门。一楼中间有一个过道,可以上办公楼。党森林在二楼看到,这个单位党、政、工、团、妇联、武装、计划生育、精神文明办公室、双拥办公室等应有尽有。他先走进党委办公室,文茹香抢先一步,走到局长面前,指着墙上的学习专栏说:“这是党办全体同志和公司领导的学习心得体会。”

党森林看到,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专栏,铝合金的边框,有机玻璃的底板,上面整整齐齐地挂了三排学习心得体会,第一排第一个是王凯佑的。他顺手翻看了几份,对王凯佑说:“网上调资料时,也不仔细看看,把乡镇工作总结都贴上去了。”

王凯佑脸红了,他知道这些都是临时搞的形式,根本没有仔细看。党森林又说:“形式主义少搞,不要最好。”

文茹香接过话茬说:“请领导放心,我们马上就改。”

说完,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党森林的反应,党森林看着她,点了点头。文茹香脸上立刻飞起了红霞,王凯佑看见了这个微妙的变化。

党森林担任过主要领导的单位,从来没有所谓的学习专栏,他知道要搞专栏,多数人也是从网上复制、粘贴后稍加修改打印出来的。一次,市委宣传部到地震局检查学习情况,问他们的学习专栏在哪里。他回答说没有。宣传部同志又问:那你们的学习情况怎么体现呢?党森林说体现在具体工作上,体现在每个干部职工的个人素质上。他所在的地震局每年都是市精神文明先进单位,单位的环境和干部职工的精神面貌是一流的,他个人也是市委市政府表彰的优秀领导干部。宣传部的干部无话可说,但总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因为他们看惯了学习专栏之类的东西,观念一时还没有转变过来。他们又随意问了几名职工的学习情况,职工对所提的问题,对答如流。职工们说,局长是学习的带头人,市上布置的阶段性学习任务,局里都会召开结合本单位实际的演讲会。演讲会上,局领导带头发言,而且不允许拿稿子,时间一般不能超过十五分钟。这样,没有好好学习、没有真功夫是下不了台的。后来,宣传部的同志把他们的做法总结成经验,在全市予以推广。

党森林接着又看了几个科室。在财务科,他看见几个妇女在嗑瓜子,两个男的在电脑上“偷菜”,他们见来人了,连忙站起来。党森林走到一台电脑旁,看着电脑屏幕说:“没事干吗?”

一个女职工说:“没事干!没有收入,不发工资,只有挖坑了。”

党森林问:“多长时间没有发工资了?”

王凯佑抢着说:“有的半年了,有的三个月,情况不一样,但最近正在筹措,马上会解决的。”

“你的工资发了吗?”

党森林话音刚落,几个职工从门外冲了进来。一名职工指着王凯佑的鼻子对党森林说:“他每月的工资按时发,还要领加班费,他打麻将、唱歌也算加班,太不像话了!”

又一名职工对党森林说:“他给破鞋都发全工资,不顾我们职工死活……”

这时候,一个拄着拐棍的中年男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党森林的面前,哭着说:“局长大人,快到我家看看吧!我娘瘫痪多年了,我老婆又得了不治之症,我又没有工资,可咋活呀?”

党森林连忙扶起中年男子,说:“我现在就到你家去!”

这时候财务室已经挤满了人,职工们听说新局长来了,都想见一下,希望能够解决他们的实际困难。许多职工纷纷要求局长也到他们家里看看。党森林举起双手,往下压了压说:“今天先去他家,有机会我会陆续去看望大家的。”

这时候,和党森林一起来的王军瀚劝说着拨开了挡在门口的职工,拄拐棍的男子领着局长走出了财务科。经理王凯佑也跟着出来了,他走到局长面前压低声音说:“今天的事情不是偶然的,这个单位的情况很复杂,是有人早有预谋的。”

党森林说:“先到这个职工家里看看再说吧!”

他们沿着办公楼后面的小路,一直往后面的山坡上走去。路过一栋家属楼时,王凯佑指着楼说:“这里是公司过去的家属楼,已经不能满足职工的需要了,现在准备在学校那块地方盖新家属楼,规划手续已经批准了,最近正找开发商谈判。谈判是个苦活儿,开发商精明得很,搞不好就把咱们套进去了。”

党森林知道王凯佑在不失时机地摆功劳,笑了笑说:“苦活儿叫别人去干,为什么非要你干呢?”

王凯佑似乎听出来局长话里有话,连忙说:“那是那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嘛!”说话间,他们来到了中年男子家。

中年男子叫李招弟,曾经是一名很优秀的货车司机,企业效益下滑后,他应聘到一家民营企业搞运输。在一次长途运输中,由于疲劳驾驶,他出了车祸,经过紧急抢救,命保住了,但从此落了个右腿残疾。残疾了,不能开车了,就只好回到原单位,希望在单位办个病退手续,提前退休,可以享受社会保险。但市里面困难企业中要求办病退的人太多,市劳动和社保部门只好给各单位分配指标,由单位领导决定病退人员。这样一来,困难企业的领导就掌握了很大的权力,也形成了潜规则——要办病退就要送礼,送得越多办得越快。李招弟排了几年队,因为老母亲瘫痪多年,妻子又得了重病,根本没有送礼的钱,病退手续也就一直没有办下来。

到李招弟家后,党森林惊呆了!两间破旧的瓦房坐落在半山坡上,门口一扇栅栏门半开着,栅栏损坏的地方用铁丝扎着。李招弟的妻子听见有人来了,从房子迎了出来。这是一个黑瘦的女人,边走边咳嗽,身高一米五左右,穿着一身肥大的衣服,料子还不错,但很不合体,一看就是别人送的。他们先来到东边的屋子,这里住着李招弟的母亲。一进门,一股霉腐味夹杂药味扑鼻而来,屋子里很黑暗,李招弟母亲蜷缩在床上。党森林要和老人打招呼,李招弟说:“已经瘫痪五年多了,基本上是个植物人,不会说话,也不认识人。”

黑瘦女人说:“母亲一直是我照顾着,现在我得了肺癌,活不了几天了,这家可怎么办呀?”说完“呜呜”地哭了起来。

李招弟说:“到隔壁坐坐吧,这里没有地方坐。”

隔壁屋子是李招弟两口子住的,室内陈设简陋,一个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算是最显眼的摆设。一张双人沙发,海绵裸露了一大块,生锈的弹簧像老人手背上的青筋,仿佛随时会蹦出来。王凯佑一屁股坐了下去,又猛地站了起来,回头看了看沙发,又慢慢地坐下,可能是坐得太猛,被钢丝扎了一下,或者被木板硌了一下。

党森林坐在床头问王凯佑:“企业里像这样的困难户有多少?”

王凯佑回答说:“他家是最困难的,其他也有几户困难的,但都比他家强一些。”

党森林提高嗓门,大声问道:“那为什么不给他办理病退手续?”

“今年的指标已经完了,要办只好到明年了,明年一定给他办。”王凯佑回答道。

党森林说:“不要等到明年了,明天就报上去,市里面我做工作。”说完,党森林叫王军瀚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留给李招弟,然后握着李招弟的手说:“对不起,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有事直接给我打电话。先给你办理病退手续,然后叫单位申请困难补助,帮你渡过难关。”

李招弟夫妇听完,感动得直抹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作为局长的党森林这时候也落泪了,他没有想到交通局的下属单位还有如此困难的家庭,他更没有想到基层领导竟然如此麻木不仁,如此不讲公道,他感到了自己肩上沉甸甸的担子和不可推卸的责任。

党森林走了,王凯佑回到办公室坐立不安。

他的办公室在三楼,是两间房子打通后改造的。进门可看见沙发、茶几、办公桌、书柜等日常办公用品。茶几旁边有一个昼夜旋转着的石磨子模型,只见有水从石磨中缓缓流出。在石磨后方是一座较大的假山模型,山上有小巧的石阶、潺潺的流水、葱郁的松柏和精致的庙宇。王凯佑对别人说,这是经一个高人指点设置的,寓意是“水主财,山主贵”,有水有山——又富又贵。书柜在书桌的后面,沿墙摆了一长排,书柜上倒是摆满了书籍:孔孟之道、马列著作、毛泽东选集、三个代表、科学发展观、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书籍应有尽有;企业管理咨询、企业领导人修养、市场经济谋略等门类齐全;中外名著、名人传记等五花八门。仔细的人会发现,这些书籍几乎从没有翻动过,许多书塑封都没有拆开。

在书柜的西边有一个推拉门,里面暗藏玄机,很少有人知道。表面看上去就是一个柜扇,推开柜扇就可以到隔壁房间,这个房间是卧室和洗手间,洗手间旁边有一扇门,打开门就后可以直接出楼道、下楼梯。他对自己办公室的设计非常满意,因为有好几次,职工找他办事,他都从里间溜走了。有一次,几名职工找他办理医保手续,把他堵在了办公室,他就是不开门,到中午吃饭时间了,职工们还不走,知道他总是要吃饭的,谁知,他换了一件衣服,早就从套间门溜走了。职工们等到下午也没有看见经理出来,只好罢休了。

他点着烟,回想着今天接待新局长的全过程以及和局长说过的每一句话。他总感觉这个局长不像其他领导一样好对付。特别是临别时留他吃中午饭,怎么留也没留住,更让他心慌意乱。如果能够一起吃饭,事情就好办多了。他用这种办法不但赢得了交通局一些领导的赏识,而且摆平了市上主管企业的有关部门领导。“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随之有人用钥匙打开了门。“一个人在里面干啥呢?半天不开门。”进来的是文茹香。王凯佑问:“办公楼上的上访人员走了吗?”“走了,早都走了,于老板叫你吃饭哩,快走吧,车在路边等着呢!”

文茹香说的于老板,就是准备在学校旧址上盖家属楼的开发商,王凯佑和他认识已经好几年了,为了拿到学校这块土地的开发权,他们之间私下里早就有了协议。他们在一起吃喝玩乐是常事,王凯佑办公室的设计装修就是这个于老板的杰作。今天于老板叫吃饭,主要是想打探一下新局长来了以后对学校开发有什么想法,会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合作。王凯佑想到了这一点,但今天新局长来,压根儿就没有说开发学校盖家属楼的事情。不管他了,吃饭去!他喜欢喝酒,他知道酒的魔力,一场酒下来,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他叫文茹香关上了门,分别走出大楼,又一起钻进了于老板的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