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交班

魏凡海和党森林的交接工作整整进行了一个下午。所谓交接,也就是聊一聊以往的工作,目前的困难,今后的打算,当然还有人员思想状况等等。最后魏凡海说:“不要急,慢慢了解,慢慢来,我说得多了容易让你先入为主,反而不利于开展工作。我走了以后,有事电话联系。”魏凡海所说的“走了”,是指他将接受湖南省一个桥梁项目部的邀请,担任桥梁工程师,这个工程是湖南省的重点项目之一,工期一年。党森林握着魏凡海的手说:“到外地工作一定要注意身体,有事情就和家里联系,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魏凡海听了这句话,心里有了些许感动。

这位专家型的领导,办事认真,为人本分,不事张扬。他的名片上只有一行字——交通局局长魏凡海。其实他还是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有人叫他把这个也印上去,他说:“享受津贴其实最早就是生活补助,后来变成了一种待遇,有什么好宣扬的?就像有些贫困县县长的名片上要印上‘国家级贫困县’一样,都不嫌丢人。”他常常给人说,他喜欢搞专业,不擅长搞行政工作——专业单纯,行政复杂,专业是技术,行政是艺术,他玩不转艺术。今天他顺利地和党森林交接了工作,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和愉悦。

党森林在魏凡海走后,点燃一支烟,吸了几口又捻灭了。他平时不抽烟,只有在情绪异常喜悦,或异常愤怒,或异常烦恼,或异常苦闷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抽几口。此刻他为什么抽烟?自己也说不清楚。

翻了近期的财务报表、审计报告和项目进度表,结合魏凡海和他几个小时的交谈,他对这个新单位的印象是:半拉子工程多,工程欠账多,企业困难多,上访事件多,民事案件多,上级要求高,工作压力大……这是个什么单位啊?竟然有那么多人争着要来。组织当初安排他到这里工作时并没有征求他的意见,若征求,他可能会犹豫,但不会拒绝;但他如果知道这里是如此的现状,他是肯定会拒绝的。那些所谓交通局不缺钱、收费站就是在印钞票、职工富得流油、奖金不计其数等传闻,不过是局外人的主观臆想而已。

为了进一步了解情况,第二天,党森林用了一整天时间找局各位副职和各科长谈话。

他第一个找的是副局长靳高明。靳高明到办公室后,还没有等党森林开口,就把党森林昨天就任时的讲话恭维了一番,说他听到好多反映,大家一致认为新局长是一个办实事、说实话、雷厉风行的领导,跟着这样的领导一定能够学到好多东西,也一定能够摆脱当前的困境;还说新局长刚到就和职工打成一片,在职工食堂吃饭,给领导班子带了一个好头……

“停,停!”党森林打断了靳高明的话说:“你刚才说能够摆脱当前的困境,究竟有什么困境?”

靳高明停了一下,想了想说:“困境主要是信访案件多,每天都有上访的,能够给这方面多拨点经费、多增加几个人手就好了。”

党森林知道靳高明分管办公室,信访工作是办公室负责,他提出的所谓的困境,就是为了增加经费和人员。党森林接着问:“具体都有哪些信访案件?主要诉求是什么?每个月接访多少人员?结案率是多少?”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靳高明措手不及,他不由自主地搓了搓手说:“具体数字我不太清楚,办公室应该有具体统计,我去把办公室主任叫来。”说完站起身来,急匆匆地告辞了。

自从党森林踏进交通局的大门,靳高明的思维就一刻也没有停歇。见了党森林他心里极不舒服,但表面上还要竭力掩饰,表示热烈欢迎。他明显感觉到同事们对他的态度又回到了从前,甚至还不如从前,特别是局里的几名副职,看他的眼光从一度的仰视,变成了平视;科长们依然对他笑脸相迎,但他总觉得这些笑脸中有几分讥笑他的成分;叫他打牌的、吃饭的明显少了,他分明感觉到了失落。党森林的就职演说,他根本就没有仔细听,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组织部副部长的眼神,他想从副部长的眼神里看到更多的信息:这次没有重用他,会不会是对他的一次考验?下次会不会有更重要的岗位等着他?他从会场的掌声里知道党森林的演讲是成功的,这种成功似乎对他是一种压力,说明党森林的能力的确比他强,他的能力暂时还没有达到被提拔重用的火候。今天党森林叫他了解情况,句句切中要害,很具体,很实在,他明显准备不足,欠缺底气,幸好他巧妙地把球踢给了办公室主任。看来,这个新局长不是好对付的。

靳高明拨通了办公室主任的手机,说道:“党局长叫你去一下,想了解信访情况,你要把经费不足、人员欠缺的问题,实事求是地反映清楚,这是争取领导支持的好机会。”

“好的,我会把握好机会的。”办公室主任回答说。

办公室主任王宝山,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小伙子,中等个儿,穿西服,时常弯着腰,走路轻手轻脚,见人总是笑呵呵的。他轻轻敲了敲局长办公室的门,然后把门推了个缝,先弯着腰把头伸进去探了探,听见局长说“进来”,这才轻轻地走了进去。见到党森林后,他首先给办公桌上的茶杯里添了点水,然后坐在了局长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

党森林问他办公室什么事情最忙,对工作有什么想法。王宝山不假思索地说:“会议多,材料多,接待多,上访多。”党森林点了点头,目光注视着他,意思是问怎么办呢?王宝山接着回答:“许多事情我们是有想法,但是没有办法。”“比如呢?”党森林继续注视着他。“比如,党工委会、党政联席会、局务会、局长办公会都要办公室筹备并准备材料,每周都有一个工作例会,也要准备材料,平时市里大小会议都要及时传达、落实,还要接待、应酬各方面的检查。”王宝山一口气说完了。党森林接着又问了信访问题。王宝山说:“信访问题是不少,但是如果下功夫深入调查解决,应该问题不大,多数都是正当诉求。”党森林听完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王宝山始终没有提办公室经费不足和人员欠缺的问题,他从党局长的表情上已经看出对他的回答是满意的,如果再提其他要求就显得画蛇添足了。

接着党森林又叫来财务科长裴金泉。裴金泉偏瘦,戴一副近视眼镜,镜片后面两个凸出的眼球上布满了血丝。党森林向他了解经费管理情况,问他除了项目经费以外,哪些方面开支最多。裴金泉知道新局长已经看过了财务报表,他犹豫了一下,说:“主要是接待费用大。”

“接待吃饭怎么管理?有没有具体接待什么人的清单?”党森林问道。

裴金泉回答说:“没有清单,吃饭是签字欠账,这方面……我们在管理上……也有漏洞。”

听到这里,党森林强压住心中的火气,叫财务科长尽快拿出一个接待管理办法。

接着他又找其他局领导和人事科长、公路科长、交管科长、项目部主任分别了解了情况。

党森林回到家里,已经是黄昏时分了。妻子常贤惠把热了两遍的饭菜端了上来。老母亲看儿子连续两天都是这个时候回来,心疼了,说:“这个单位工作咋这么忙?是不是你工作能力不行,拿不动人家这活儿?”

常贤惠忙接上话茬说:“不是,到一个新单位总有一个适应过程,万事开头难么!”

党森林窃想:这还没有真正开始忙呢!

吃饭时,妻子说儿子今天来电话了,说他在北京六环边上看了一套房子,七十多平方米,每平方九千多,总共七十多万,问能不能帮忙买下。“多少?七十万?”党森林放下筷子,知道妻子心疼儿子,但他必须把话说清楚:“叫他先租房子住,有钱了自己想办法买,我没钱给他,你也不要打肿脸充胖子。”

他们的独生儿子叫党超,是秦州市近几年为数不多的考上北京大学的高才生,毕业后分配到国家林业系统一个下属单位从事电子信息工作。工作后,他和同事在附近小区合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但孩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应该考虑有自己的房子了。

为这事,两口子没少操心,今天说起这事,其实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他们知道自己的家底,两口子这几年的积蓄除了在市里面买房子外,要供儿子上大学,后来父亲生病,长期住院也花了一些钱,家里的积蓄早就所剩无几了。

“那你总得想个办法吧,看好的房子要不要?我得给儿子回电话呀!”妻子说。

党森林笑了笑,回答说:“你就说等一等,等北京修到六十环,就快到咱们家门口了,到时候就住在咱家里。”

妻子没有笑出来,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她知道家里的实力,也知道丈夫的脾气,她知道和他商量是无济于事的。他们也曾有过把儿子调回身边的想法,但儿子执意要在外面闯一闯,说不干出个人样儿不回来见家乡父老。这脾气,和他老子一模一样。

党森林心里有数,儿子若有本事,定能安身立业,自己闯出一片天地;若没本事,就是倾家荡产地帮他,在北京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不能长久。他相信自己的儿子,他对儿子的教育是成功的,多启发鼓励,少批评指责,在生活上从来不让儿子铺张浪费,但必要的投入从不吝啬。高二那年暑假,他没有叫儿子参加社会上的各种补习班,而是叫儿子到一个饭店当临时工。一个月后,他问儿子在饭店打工有什么体会。儿子眼里含着泪花说:“最大的体会就是,打工族太可怜了!希望你们这些公款消费的大人们,不要动不动就无端地训斥饭店服务员,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孩子,他们有些是上不起学的童工,他们可能要靠这点微薄的工资养家糊口,甚至照顾病重的父母……”

端了一个月盘子的儿子突然好像长大了许多。看着儿子憋红的小脸和激动的神情,党森林感到了欣慰,也看到了希望。儿子考上北大后,市里几个重点中学还请他们夫妇做过怎样教育子女的报告。

总之,他们的教育是成功的,也是令人羡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