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纸短情长

芮薇站在小区里,看着琳莉的车停在自己的车位后面。

穿着米色套装、粉红色运动鞋的琳莉走下车,她刚从韩国出差回来。她冲好友笑了笑,将两个精美的袋子递给芮薇,抱歉地说:“亲爱的,我刚才临时被通知开会,没法和你一起喝下午茶了。这是我带回来的饼干、糖果和巧克力,我想你写作会累嘛,吃这个应该能缓解疲劳。”实际上,琳莉每次参加国际知识产权保护会议时,都会让日本的面膜、圣彼得堡的巧克力、德国的红茶、西雅图的咖啡豆,分批地出现在芮薇面前。

“谢啦!没关系的,工作要紧!我们随时约嘛。”芮薇安慰道。

“也没那么急,我们先聊一会儿。”

于是,她们坐到旁边的木椅上,芮薇从袋子里随意抽出一盒饼干,那上面的草莓立刻跳跃在她眼前,她开心地说:“你总是想着我,这真是令人感动!我呀,只能把你写进小说里,一次次地重温我们的喜怒哀乐,然后把它变成书,送给你!”

“好珍贵的礼物!什么时候能看到啊?”琳莉兴奋地说。

“找了几家出版社,正在谈,快了,指日可待!”

“你真棒!总是能将想法变成事实。我好像没什么理想。”她惭愧地笑了笑。

“你的理想不是供房、供车、养乐乐吗?多么接地气的理想!肖冰瀚对你还好吗?”芮薇不得不再次关心好友的恋情。

琳莉的眼神黯淡下来:“实际上,我妈的离开,我已经不再害怕失去任何人了,但是我也会珍惜一些人,比如你,我的朋友!”她提到自己的父亲。芮薇感觉他是一个性格内向、不善言辞、不懂得表达的男人,她意识到琳莉没有得到完整的父爱。她仔细打量从失去母亲的脆弱到现在已经能够从容、亮丽地坐在自己面前的琳莉,她为好友强大的自愈能力感到欣慰!同时,也隐隐地担忧。

芮薇拎着礼物上楼,她时常会感受到友情的温暖,如同此刻,如同昨天。

昨天,她收到诗妍寄来的丝绸睡裙,淡雅的米色,用奶油色的宣纸包裹着,里面还夹了几张古典音乐唱片。她不由得想起了她们十三岁那年,在放学的路上,她们盯着杨树下的被风吹起的蒲公英,看着它哼着忧伤的曲调飞到铁丝栅栏上。偶尔,诗妍也会到她家里做客。她写作业总是很快。然后,她们在院子里跳一会儿皮筋,再坐到白色的桌布前吃面包。她总是小心翼翼地不让面包的碎屑掉下来。芮薇感觉到她的拘谨,提醒道:“不必这么小心,掉到桌布上或者地上,都没有关系的。”

她笑了笑,盯着房间里的花盆问:“这是什么花?”

“是我妈最喜欢的水仙花和君子兰。”

“真羡慕你,可以和父母一起生活。”诗妍低下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以后你可以经常来,我妈喜欢你。我家就是你家!”芮薇伸手拉了一下诗妍的头发。

“嗯。”她默默吃面包,手还做着托举状。

诗妍吃晚饭的速度总是很快,可能是担心她舅妈会责怪她在外面用餐,但她吃鱼的时候,总是不会让细刺卡住自己的喉咙。不像芮薇,有一次差点要去医院求助医生!诗妍读书总是很认真,有时芮薇会调皮地伸手去按她细密的翘睫毛,还会盯着如黑葡萄般的灵动眼睛看。十三岁的芮薇感觉诗妍比自己漂亮,也比自己学习好。她时常因为拥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好友而感到自豪!亦如此时此刻,她感觉诗妍的灵气从未消散。

在人生的道路上,每个人都有看不清的时候,人生是一场寻找真相的旅程。值得庆幸的是,我们找到了!并且一旦确定后,就会坚韧不拔,勇往直前!好像那些一次次挑战自己的登山运动员。正因如此,和诗妍才能成为一生的朋友,芮薇想。而琳莉也拥有这样的品质,虽然琳莉的性格更西式,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感觉自己和琳莉经历了很多次的争吵与和好,现在已经长到了一起!这份纯粹的友情里还多了一份亲情。她记得和自己睡在一张床上的琳莉,有时会像个小孩子一样将头歪向自己这边,然后抱一下自己,安慰地说:“门已经反锁了,别怕,我会保护你!”每逢这样的时刻,她感觉琳莉像自己的“前世老公”。

MGC要拓展全球业务,香港作为亚洲的金融中心,在商品的安全保障上,势必无法缺席!琳莉以总监身份被调往香港工作。

初来乍到的琳莉,虽然在工作时不需要讲粤语,也不需要一定能听得懂粤语,但是同事们私下在用粤语交流时,琳莉时常会感觉到自己像个外人!这是在杭州工作时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情绪。此时,她就会去“骚扰”芮薇。她们的聊天内容无非是:各自在工作上遇到的瓶颈,四季交替时需要注意的防暑或防寒提醒,MGC的新变化,共同认识的同事,比如婉婧或者其他同事的近况。偶尔,芮薇会收到琳莉从香港寄过来的糕点和咖啡豆。芮薇也会在琳莉去香港前,提前买好她喜欢吃的笋干、山核桃、鱼片等零食,让她带走。空间距离并没有影响两个人的友情,但两个人见面的次数变少了。

她们最近一次见面,是一个月前琳莉回杭州总部汇报工作。那天,她们一起做美容,然后到美容院对面的火锅店开涮。那一晚,芮薇得知琳莉和肖冰瀚分手了,并且已经搬离了他的出租屋。

“他有时性格很闷,之前冷暴力也就算了,这回还耍酒疯。”琳莉的神情有些恍惚,“那天我们动手了,虽然不严重,但我吓坏了。后来,打也打累了,我没有力气再折腾,和衣睡下,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我下床收拾东西的时候,他估计也醒了,但没有拦我。分手不应该是两个人客客气气地吃一顿饭,彼此互道祝福,友好地说再见吗?”她的眼神,飘进无尽的失落里。

爱情的火苗被一见钟情点燃,又一下跌进黑暗里,芮薇也感觉这样的分手方式实在荒唐!但是老天不会让每一对情侣在分手的时候都像相爱时那样炽烈而优雅。暴风雨过后,从来没什么太阳雨或者雨后的天边挂着一道美丽的彩虹,那些好像都是小说家煞费苦心地为爱情里的鸳鸯制造的唯美桥段!只是琳莉当时没有求助自己,或许是好友要面子吧,她想。

“既然出来了,就不要再回头了。我现在担心,他过来找你道歉,你会心软。”芮薇提醒了一句。此刻,她仍不忍心讲述当时约肖冰瀚见面,他全程寡淡的表现。

“或许他也想分手吧,只是谁都没有提,以这样的方式收场也好。相信我,我不会再回头。”琳莉脸上浮起一丝苦笑,低声说:“我有时感觉好累!感觉自己像一朵快要凋谢的栀子花,好像一阵风就能把我吹跑了。”

“你早晚会遇到那个把你当成小甜心一样爱护的男人!”芮薇坚定地点了点头。

大玻璃窗前倒映着两张女人的脸,一个精致的妆容之下隐藏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一个精致的发髻里套着一个为小说殚精竭虑的大脑。一个看似在职场上风生水起,情感上却四面楚歌。一个看似过着财务自由、身心自由的生活,却在思想上为自己设置了新的执念。每个人都好像是被上帝咬过的苹果,来人间是为了将那个缺口填满。

早上,从床上自觉醒来或被闹钟叫醒的MGC员工,他们背着或拎着笔记本电脑包,大都穿得休闲,偶尔也有西装革履或粉妆玉砌的佼佼者!他们分别以自驾、滴滴、顺风、骑车、步行等不同的交通方式,或纠结,或挣扎,或精神抖擞,或大步流星地赶往如同钢铁侠一般矗立在文一西路中轴线上的MGC办公楼。他们在保安的注视下刷工牌,然后分别走向各自的办公楼或停车场、星巴克、早餐车、食堂、蛋糕房等园区各个角落。

MGC客服部的员工们,大都在九点前就到岗了。他们将客户的问题,分门别类地运用各种话术对答如流,周而复始,像不知疲倦的智能机器人。一天几十通的电话里,嗓音永远要保持柔和,不卑不亢。最好在电脑旁边放一面镜子,一边冲着镜子里的自己微笑,一边倾听客户的声音。万一遇到个别客户在电话里骂人呢?忍着!忍到无法再忍,可以把耳机偷偷地挪出耳窝,这样对方的音量就能变小。不然,就算是你头上插了三把刀或者愤怒的火苗马上就要烧到眉毛了,也只能忍着。中国虽然地大物博,方言众多,但是骂人的话好像跟英语里的OK,Bye-bye一样通俗易懂……当然,有的客户骂累了会自动挂电话,但在这期间,就算对方把你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甚至扬言要掘祖坟也只能忍着。遇到不着边际的客户,友情提醒三次使用文明用语,若对方仍把“骂人”当作家常便饭地骂到第四次时,可以礼貌挂机。若对方不再骂了,继续以专业的职业素养为客户解决问题。对,这就是MGC“客户第一”的价值观!

午休则是“放风”的时间,员工们从上午的脑力劳动中解脱出来,穿梭在园区各个角落。成群结队的外卖小哥像勤劳的小蜜蜂一样奔赴或聚集在MGC的西、南、北门口处。很显然,这已经衍生成另外一个生态圈!而利用午休时间,去健身房释放一下卡路里或者做个理疗,也能为下午的头脑风暴提供助力。

无论他们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只要在有网络的地方,手机里的钉钉就会一直如影随形。试想一下,若是几万名MGC员工齐聚在园区的广场上,他们同时打开钉钉,它的声音也会像文一路上的汽车喇叭声一样地震耳欲聋吧!他们每天都有开不完的会,打不完的电话,看不完的邮件,停不下来的思考。

送走香江撩人的夏季,又迎来它初秋的曼妙。琳莉已经越来越得心应手地运用在大学时就打下良好基础的英语!有时为了耍一下老板的派头,她会直接用英语和下属交流业务。另外,她也想来个下马威:“并不是只有在香港本地长大或者那些海归们才可以轻松自如地说英文,内地过来的女总监也是十分精通英语的!”这使得曾经对她的能力颇有微词的两名香港属下,终于在她强大的气场下甘拜下风!而琳莉英语的口语能力迅速飙升,当然不是一日之功,除了她的英语底子好之外,也与她最近结识了一位新朋友不无关系!他是在香港经营独立女装品牌的澳籍华人,名叫方深。

方深,身材高大,古铜色的国字脸上留着一撮小胡子,经常穿一件白色丝麻衬衫和黑色垮裤。他时常闷头走进店里,默默地坐在沙发上一边喝咖啡,一边翻阅杂志,然后用眼光打量着在店里闲逛或者正在试穿衣服的客人们。不知道内情的,还以为店里有个躲在角落里偷窥女人的色狼呢。

方深设计的衣服大都是孤品,这使得店铺拥有了很多忠实的老客户!所以,就算衣服价格是在五位数的“不菲”,仍有很多女人对它们情有独钟!女人嘛,总想做最特别的那一个,他正是抓住这个心理,也发展出自己的经营理念——让作品找到适合它的主人!所以,他并不是一个只想让衣服卖出去的商人,更像是让自己的每一件作品都能投其所好地找到它的主人的艺术家!他坐在沙发上,杂志和咖啡不过是他的道具而已,他故意倾听客人们评头论足,再将它们更好地改进,或者化成新的创作灵感,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周六下午,方深刚走进中环店,就看见身材高挑的琳莉站在镜子前试穿那件金色的礼服,它前襟绣花的流苏和贴满了珠片的鱼尾,好像她的第二层皮肤一样合身!这件衣服的灵感来自鱼美人,他突如其来地将原本如大海的蓝色,变成了高贵的金色,让它看上去既高级又挑剔!所以,它在店里挂了一个月,仍没找到合适的主人。

他坐在角落的沙发上认真地打量着琳莉:大波浪般的长发随意地搭在胸前,让她显得很性感。瓜子脸上涂着金色的眼影,又让她显得高贵而妩媚。嘴唇上涂着润泽的粉红,说明她还有少女心。她的额头和颧骨比一般的亚洲女性略高,但整张脸散发着迷人的中外混血儿的气质。长裙随着琳莉的身体凹凸起伏,确实是恰到好处地显示了她纤细的骨架和精致的身体部位。他一边打量,一边让眼光慢慢地往下移,她的臀部很翘。他的视线又在她的大长腿上晃悠了两秒钟,随即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当即决定,如果琳莉要买下这件衣服,他愿意打破店铺的先例——给她9.5折优惠!这件衣服太适合她了,就像量体裁衣,为她定制的一样!

他眼看着琳莉试穿了八套衣服,口中仍振振有词地数落着各种不满意:“袖口的纽扣不是自己喜欢的珍珠样款式哦。这个领口的设计太夸张了!这件穿着不舒服。这两条裤腿是不是可以设计成长短不一的样式?这个背部镂空,如果设计在腰部才会更特别吧……”每一句好像都在为拒绝买单找借口,但听上去又真像那么一回事!

平日里不过在门店待一个小时就会离开的方深,今天在店里已经耗了快两个钟头!守在一旁的店员,看了看现在仍稳稳当当地坐在沙发上老板,脸上不禁生出一丝纳闷来。

此时,琳莉穿着黑色蕾丝长裙在试衣镜前晃了一个来回,又换了一套白色小洋装在镜子前左右照了照。当她的嘴角不满意地撇了撇时,先前倚靠在沙发靠背上,手指有节奏地敲打在沙发扶手上的方深,将姿势调换成跷着二郎腿、双手交叉在胸前。

琳莉的嘴巴动了动,在她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时,方深迅速走到她的身边,用温和的语调说:“女士,是不是觉得这两件颜色过于拘谨,最好是红色或者宝蓝色?”

她惊讶地转过头,盯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他刚要解释,她马上恼怒地瞪着他:“我说你这个小子,坐在那儿盯我半天了!本小姐没空搭理你,你还瞪鼻子上脸啊!”琳莉叉着腰,冲他翻了一个白眼。

方深的眉毛挑了挑,他刚要说话,站在一旁的店员马上打圆场说:“女士,他是我们的老板哦。”

琳莉双手抱在胸前,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用质疑的眼神给方深刷了两遍“高冷漆”,然后不紧不慢地说:“他哪个部位写着老板两个字啊,如果说是老板,更不能这样明目张胆地偷窥女客人啊!”她斜视了他一眼,推门走进试衣间。

方深两手插在裤袋里,彬彬有礼地站在试衣间门口,用明显的外籍华人的中文腔调说:“这位女士,我想您是误会了!我只要一有空就会待在店里,倾听客人们对我作品的反馈!刚才您的意见听上去还不错,所以我想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们是不是可以合作?如果您愿意做我的试衣员,每周一次来我店里试穿衣服,并且像刚才那样给出真实又中肯的意见,您就可以成为店铺的VIP会员,获得全店商品九折优惠!您知道吗?我的店铺从开业至今两年来,这样尊贵的客人,目前还不到十位。”

门一下打开了!琳莉的脑袋钻了出来:“九折?你这里的衣服随便拿出来一件,都是万元起步哦。”随后,门啪的一声又关上了。

方深皱了皱眉头,低着头来回踱步:“那您说一个折扣,我听听看,我们能不能成交?”

门再一次打开,琳莉整个身子闪了出来。她已经换回自己的白色职业套装。随后,她伸出了一只手掌,晃了晃说:“五折。”

方深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

琳莉把墨镜往脸上一架,头也没回地走向收银台:“麻烦帮我把刚才那件黑色蕾丝裙子包起来,刚才你老板说可以九折优惠哦。”

“那是在我们合作的基础上!”方深马上走过来,补充道:“或者您拿走刚才那件金色的礼服,我愿意九折一起售出!”

琳莉冲方深露出一个标准的职业性微笑,然后摇了摇头。

他盯着琳莉的脸一头雾水,但他看不清藏在墨镜背后的眼神,只能继续试探地说:“八折!怎么样?同意做我的试衣员,我们马上签一份简单的协议,优惠即刻生效!”

“成交!也不需要签什么协议或者合约的,我每周六中午到店里来。麻烦帮我把金色礼服一起包起来!你的作品新潮又独特,我喜欢。”琳莉的脸上挂着微笑,她略微低下头,用藏在墨镜后面的温柔眼神直视方深说。

方深笑了!他转头示意店员,店员麻利地将方深的名片双手递到琳莉面前。

琳莉扫了一眼名片,从包里掏出手机拨通了上面的电话。

他从裤袋里掏出手机,保持风度又留有分寸地问:“能知道您在哪里工作吗?”

“慢慢你会知道的。”

方深耸了耸肩,做了一个“好吧”的表情。

琳莉接过店员递过来的手袋道:“那下周见喽!”

香港地铁里,两女一男身上的酒味很大,脸上盛开着桃花的女人大声地用粤语讲话,无所顾忌。站在他们身旁的芮薇感觉吵闹,她将头依偎在林新宇的肩头,转头却看见“桃花女”要拍摄自己,芮薇怒气冲冲地盯着她,直到用眼神将她的动作吓退。

下了地铁后,他们在一家港氏甜品店买了芝士奶酪包带回酒店。芮薇站在十六楼的窗口眺望远处的维多利亚港,凉爽的海风吹过来,林新宇从身后抱住她,她随即想起泰坦尼克号里的经典画面。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香港。香港对她来说,除了港片港剧粤语歌的耳濡目染以外,小说这种艺术形式,自然也少不了。她记得张小娴的《荷叶包里的单人床》里的经典台词“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不是天各一方,而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它被无数人原句表达或套用阐述。

她记得第一次来香港,站在尖沙咀的马路上,望着并不宽阔的街道、高耸的楼群、错落有致的广告牌、川流不息的人群时,心中发出感叹:“这就是香港!竟然离杭州这么近!”随即,曾经脑海里的那些艺术形式带来的想象,全都不翼而飞了。而香港地铁通道的早高峰,穿着职业套装的女士、先生们,他们的脚步整齐,节奏感统一。那一抹流动的风景线,在寸土寸金的香港,让“一天之计在于晨”比北京、上海、杭州更为明显!虽然北京、上海、杭州的早高峰,地铁里的眼神也是无处安放,就连手机响了,手都没法抽出来接听电话,用“彼此脊骨与脊骨的一道细缝,或许容得下法国女人漂亮的帽子上黏着的一根修饰羽毛”来形容,再恰当不过。

那次住的旅馆,位于繁华的尖沙咀的居民楼里。入住后,她才发现房间很小,一张大床,一张小床,一个卫生间,一张桌子,两把简椅。楼道里悬挂着等待被晾干的衣服和白花花的床单。她走在环形的走廊里,看见其他敞开的房间里穿着背心、短裤的老人在阅读报纸。黄昏时,她听见蔬菜下锅时的嗞嗞声,随后嗅到炒肉片的香气。

她在对面街上的超市里看蔬菜和水果的价格,买酸奶和泡面。窜进弄堂里询问花店老板百合花的价格,向它对面的蔬菜店老板询问生姜的价格。她喜欢在城市的市井里感受人气,她觉得这是属于香港的烟火气。

而现在,她依然在莎莎店里,和原本是东莞的教师、后嫁到香港的女店员聊婚姻生活,和打扫酒店的阿姨聊薪资和内地的发展,和出租车司机聊淘宝和支付宝,和海洋公园开缆车的工作人员聊工作时长和汽车税,和巴士上带着两个孙女的阿婆聊香港和澳门的不同,和从深圳赶过来的朋友聊香港的房价和孩子的择校。他们像香港的一扇扇窗口,让她更加深入地了解香港人的生活。她记得父亲说:“要成为一个职业作家,需要有随时捕捉生活气息的能力,要细腻地观察生活,能和各种人聊天,这样不仅可以积累间接经验,也能激发故事灵感。”

第二天,芮薇和林新宇经过那些排在门口等待龙城大药房开门的人群,感慨他们终于站对了位置。然后,他们穿过林立在街头的面包房、咖啡馆、琳琅满目的化妆品店、药妆店,直奔中环。

在中环高级的时装店里,罕有游客闲逛,它们像一朵朵高傲的昙花待在装饰得一丝不苟的店铺里。而它的对面则是接地气的平民小店,衣服的标价也比高级时装店里的价码向前移了两位小数点。两条街形成鲜明的对比,也是属于香港的特色。

中环正午的阳光强烈,它将在狭窄街道上行走的瘦高的身材上裹着中性的职业套装、挎着单肩包、正在吃三明治的外国女孩的脸映衬得格外洁净,她忽闪的睫毛像在阳光里扑闪着翅膀的蝴蝶。

下午的铜锣湾阳光同样炽烈,街上的人如涌动的海潮。好似杭州夜市的摊位前,人们面对时尚、新颖的帆布包讨价还价。

长得像邮筒般的垃圾筒边上,穿着工作服的女店员夹着烟小憩,也有刚下班的白领在吐烟圈。在她们的不远处:一个和蔼可亲的街道美容老大爷,一群和导游吵架的内地游客,一个声音大到能喷对方一脸口水的凶导游,几个在隔壁观战的店老板。

傍晚,维多利亚港偶尔有穿着短衣短裤的年轻男女在跑步,他们好像是学生,香港理工大学就在附近。红磡地铁站附近的广场上,酒吧门前落座的人群在畅饮,一张张独立的圆桌,男男女女面对面谈笑风生。中文、粤语、英语、日语、韩语和不知名的语言汇集在一起,像起伏的海浪。

已经年过百年的树木,树干上挂着自己的编号,粗壮的树根裸露在外,茂密的叶子冲天而上。它们骄傲地陪伴着香港经历着日新月异的变化。

芮薇、林新宇、琳莉在法国西餐厅就餐。餐厅橘色的水晶吊灯调、羊毛地毯和木纹墙身给人以亲切的高贵感。坐在窗边就能看见美丽的维多利亚港夜景。

“打开看看,喜不喜欢。”琳莉把一只精美的礼品袋递给芮薇。随即,她将目光转向新宇,说:“你美丽的老婆穿着这件漂亮礼服,你一定会被惊艳到!”

林新宇笑着点了点头:“很期待!”

“是我喜欢的颜色和款式。”芮薇展开酒红色的礼服,看了一眼吊牌上的数字,惊讶得眼珠快要掉到地上了,随即问道:“这是我的结婚礼物吗?”

“送你一份惊喜,你看,不小心变成惊吓了!”琳莉笑了笑,继续说:“我是他们家最大的VIP客户嘛,这家店老板在香港经营独立女装品牌,他也是服装设计师。等下次有机会,引荐你们认识一下。”她脸上一副得意又神秘的表情。

“哦?好像有故事嘛!”芮薇开始揶揄好友:“你今天就应该把人家一起带过来!四个人吃饭,两男两女,才搭配啊。”

“薇薇这个提议,我很赞同!”林新宇笑着附和道。

“你们妇唱夫随的,不带这样啊!我今天可是尽地主之谊,要不,我才不愿意当你们的电灯泡呢。”琳莉笑了笑,随后津津有味地尝了一口无花果蛋挞。

“那下次你回杭州,带上你这个设计师朋友,我们做东!地点嘛,随你挑喽。”芮薇尝了一口柠檬百里香烤鲈鱼。

“嗯!很期待新的聚会模式。”林新宇喝了一口葡萄酒说。

“你元旦应该会回杭州吧?”芮薇若有所思地问道。

“嗯,但是我应该直接回老家看我爸,不一定在杭州停留。”琳莉用纸巾轻轻抹掉留在嘴角边上的红酒黑加仑薄脆饼干屑。

“好吧,看来只能过年的时候在杭州聚喽!婉婧还说想在元旦的时候请你吃饭呢。”芮薇说完,挖了一勺柠檬香草冰激凌送进嘴巴里细细品尝。

琳莉的眉毛挑了挑,顾自吃着,没搭腔。

芮薇感觉她们像身处于《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疯帽客的疯狂派对,只是由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后面还会加入琳莉的老公,还有孩子们。她意识到什么,转身从包里拿出一本书,递给琳莉说:“好好阅读哦。”

琳莉大吃一惊!随即如获至宝:“亲爱的,你的书出版了!”

芮薇望着好友笑,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神情:“心愿实现了,但好像感觉也还好。”

“接下来,还有第二部,第三部,很多部?我的大作家!”琳莉的表情像浓郁的玫瑰果酱。

“先休息一段时间,顺便思考下一部的命题,我要为作家这个身份继续奋斗!”她被好友的欣喜传染了,眼神里闪烁着光芒。

林新宇在一旁欣慰地望着妻子。

他们说说笑笑,被时光雕刻成一张剪影,镶嵌在维多利亚港的时空里。

透明的电梯缓缓而下,玻璃窗外是多彩的香港夜色,亦幻亦真,犹如一场慢慢燃放的烟花表演,又像草坪上升起的五彩气泡。恐高带来的恐惧,让芮薇紧紧地挽住琳莉的胳膊。琳莉还像以前那样轻蔑地斜视好友一眼,然后露出她小狐狸般的娇媚笑容:“以前,总幻想自己快点长大,买喜欢的衣服,穿漂亮的高跟鞋,擦法国香水,涂夸张的红嘴唇,尝试亲吻的滋味和失恋的痛苦,而现在这些都尝试过了,这就是人生吗?”

芮薇沉默地看着好友,琳莉的侧脸像精雕细琢的模特,她听到琳莉继续说:“小薇,其实你是我见过的比任何一个人都敢于爱,但又怕爱变成负担的女人。你看起来比任何人都坚强,却又好像缺乏安全感。你总能让自己很快地摆脱矛盾境地,要么继续爱,爱得智慧。要么彻底地放弃,放弃得果断。然后不回头,不张望,不动声色地活在为自己塑造的安全感里。我渐渐在你身上学会了这些,感觉还挺不错!”她笑了,她的脸被灯光笼罩着,看上去格外温柔。

电梯缓缓而下,像自己一个人在长滩岛乘坐的降落伞。此刻,父母、林新宇、诗妍、明朗,MGC的同事,包括眼前的琳莉,一张张的笑脸像过电影般地浮现在芮薇的脑海里。电梯门打开,街上的喧闹扑面而来,将她的思绪迅速拉回到现实里。

“莉莉,你让我学会放下脆弱,让我明白有时候脆弱也很珍贵!让我了解友情既有细水长流的一面,也有波澜壮阔的一面。其实,我们什么都没有失去,我们一直拥有自己,这是最大的财富!”她调皮地朝琳莉眨了眨眼睛说。

琳莉纤细的手握过来,她感受到芮薇手心里的温热:“我相信友情这件事,是你让我更加义无反顾地相信它!”

她们继续沿着维多利亚港走,夜色仍在不停变幻。霓虹灯像没来得及消失殆尽的残阳,而远处的灯光像黑夜里耀眼的船帆,它让两个人的脸上都容光焕发。

“我庆幸自己从来没有恨过任何人,在肖冰瀚身上我学会了付出爱。在我父亲身上,我慢慢体会到他的爱,他现在像我妈妈那样爱我,我感觉很幸福。那天,我看到他的皮夹里放着我小时候的照片,我就释然了,我应该好好孝敬他!不能让人生再多一份遗憾了。”琳莉笑起来,宛若一朵初放的茉莉花。

“我也庆幸没有恨过任何人,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以后也不会。我想知道自己是谁,继续做有意义的事,认真地老去。”芮薇闭上眼睛,让维多利亚的海风温柔地吹在脸上。

她们再次手挽着手,像当年走在阳光细碎的林荫路上,然后停下来,一起仰望天空中绽放的烟花,那不停变幻地如同宝石般的光彩,好像萤火虫的光芒。

“我们都要好好地爱自己!做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琳莉望着天空痴痴地说。

“做一只萤火虫也好,发出微弱却明亮的光。”芮薇的脸颊白里透红,散发着美丽的光泽。

她们的笑声穿过维多利亚港的人声鼎沸和闪烁的霓虹灯,飘浮在空中,奏响了独特的友情序曲。她们心里都明白,即将面临的分别,只是下一次相聚的开始。故事永远不会结束,因为明天总是不经意地缱绻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