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天埋雷

资本市场上没有好人。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尔虞我诈深入每个人的骨髓。

左彬怔怔地看着屏幕上的股票走势图。已经半个多小时,他保持着罗丹著名的雕像“思想者”的动作,一动不动,仿佛成了一座有温度的雕像。

那张走势图并没有什么奥妙,一字跌停,毫无波动。

这已经是玉龙医药连续第五个一字跌停。

从上周到现在,左彬每天晚上都失眠,脑子里算过无数次几个跌停后他还会剩下多少资产。到今天他账户上的钱刚够还掉配资的负债,本金所剩无几。而他的本金,除了他所有的现金资产,还有他抵押了三套房子向银行借的钱。

他曾幻想好一点的结局。所谓好一点的结局并不是能赚钱出场,那是天方夜谭了,他希望能在第一个跌停板或第二个跌停板就逃出来,少亏一点,能在还清配资的负债后还留一点东山再起的本钱。

但是理智告诉他那是不太可能的。玉龙医药虽然已经跌了五个跌停,股价从20块跌到11.81元,但以它现在的业绩,还是不值这个价。

“该来的总会来。”左彬想着。跌停板上的封单又多了200多万股,从5800万股增加到了6000多万股。按这个样子,明天继续跌停是没悬念的。自己的本金肯定是没了,欠配资公司的钱怎么还?

左彬算过,如果再跌五个跌停,就算把他的房子都卖了也还不起银行贷款和配资的负债。到时候该怎么办?他第一个念头就是配资的钱不还了,反正那也是法律的灰色地带,打官司他未必会输。一瞬间他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孩子,他是不是应该立刻离婚和妻子分割财产,保住一部分房子留给两个孩子?

左彬天生就喜欢金融,不,应该说喜欢博弈游戏。他是有那么一点赌性,但绝不是个赌徒,他只喜欢胜券在握时才下注,所以很少有失手的时候。他高考时第一志愿是复旦大学金融系,可惜差了两分落到了第二志愿,上海第一医科大学。因为是第二志愿,也没能进最热门的临床医学专业,而是进了相对冷门的药剂学专业。人的命运就是这样离奇,在左彬毕业的前一年,上海第一医科大学并入了复旦大学,成为复旦大学医学院。高考没考上复旦,可四年以后还是从复旦毕业了。

药剂学的毕业生一部分去医院当药剂师,一部分去药厂,更多的去当了医药代表。而左彬对这三个方向都没有兴趣。他的兴趣还是在金融。他当时的选择是考国内的金融学研究生还是出国读金融学硕士,后来为了一个女孩,他去美国留学了。留学回来后,易圆通基金公司正招聘医药行业的分析员,左彬凭借着复旦大学医学院本科和美国知名大学金融学硕士这两块金字招牌学历成功进入了基金公司,从基层的分析员做起,到行业研究员,一直做到基金经理,两年前辞职出来干私募基金。十几年的证券投资生涯,到现在陷入了最困难的时刻,他从来没有这么沮丧过。

这一切还得从半年前说起。半年前,左彬的私募公司发行了一期新基金,新基金成立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一家证券公司开户。

证券公司,也叫券商,是投资者进入证券市场的门。很多人分不清“证券公司”和“证券交易所”的区别,其实它们是不同类型的机构。全中国重要的“证券交易所”就两家:上海证券交易所和深圳证券交易所,而“证券公司”有几百家。它们的关系有点像“淘宝网”和“淘宝店”——证券交易所是“淘宝网”,而证券公司是“淘宝店”。在“淘宝网”上买东西总要找家“淘宝店”。

小散户,也就是普通的个人投资者,在哪家证券公司开户都差不多。证券公司为了招揽生意,时常会搞开户送油送米之类的活动。而像左彬这样的私募基金经理,专业投资者,自然不会“为五斗米折腰”,他更看重的是证券公司提供“信息”的能力。

在证券市场上信息的重要性怎么强调都不过分。谁拥有更快、更准、更全面的信息,谁就能在市场上占据绝对的优势。于是左彬想到了他在当公募基金经理时的老相识——白石通。

左彬和白石通并不熟,只见过两三次,跳槽以后就没联系过,但是却很知道他的名声。白石通是一家证券公司的营业部经理,人称“百事通”,证券市场上大大小小的事没他不知道的。他交友广泛,又天生爱打听,自然而然建立起了庞大的“情报网”。不过白石通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信息也是五花八门真的假的都有。

左彬想多一些信息总是好的,他相信自己的分辨力。他从一堆名片中翻出了白石通的名片,打了个电话。白石通告诉左彬他也从证券公司辞职了,自己开了一家配资公司。所谓“配资”就是借钱给客户炒股。但是他还是热心地向左彬推荐了证券公司的朋友,同时他还热情地邀请左彬参加一个饭局,加入他的朋友圈。

左彬虽然并不喜欢那些热闹的场合,但他找白石通原本就是为了多些获取信息的渠道,而饭局正是中国人交换信息的集市,他想可以去见识见识白石通的朋友圈。而见识了一次就让他觉得没白去——并不是白石通的朋友们有什么特别,而是他认识了肖虹——白石通的助理。

第一眼见到肖虹,左彬就有些心动,因为肖虹的眼神像极了他的初恋。左彬想多见她,因此成了白石通饭局上的常客,饭局后通常是他送肖虹回家。三个多月前的一个饭局有些特别,白石通告诉左彬玉龙医药的董事会秘书叶善武会参加那个饭局,左彬立刻兴奋起来。因为玉龙医药是一家他长期关注的公司。三年前,还在公募基金的时候,他管的基金就买过这只股票。当时的股价只有5块钱,盘子很小,也没什么人关注。没想到买进去以后不久,这家公司就宣布研发一种治疗阿尔茨海默病的新药,股价一路从5块涨到了20块。那一年股市行情平平淡淡,而左彬管理的基金硬是凭借着玉龙医药这一只股票的疯涨排到了全市场业绩前三名。他一下子成了公司的明星基金经理。

公司里都传左彬靠内幕消息买了玉龙医药,其实真没有。如果有的话,他不会只买3%的仓位,而会买到10%的上限,这样他就是当年妥妥的冠军了。左彬对一般的内幕消息是不屑一顾的。在证券市场里混了那么久,每天能听到的内幕消息没有十条也有八条。那些所谓某某庄家要拉升某只股票的消息,他都只当明星八卦听听。但是对玉龙医药他倒希望有内幕消息。公司的新药研发得怎么样了?成功还是失败?如果研制成功的话,那将是全世界首个治疗阿尔茨海默病的新药。那玉龙医药的股票能值多少钱呢?左彬算过,即使只有十分之一的中国患者用这个药,股价上100块都算便宜的。但如果失败,现在的股价20块也是不值的。他实地去考察过公司,见到了董秘叶善武。但这样的官方调研其实什么收获也不会有,只能得到公开信息。在担任公募基金经理的时候他是不能给叶善武打电话的,他知道自己的电话是受监控的,如果打电话就更增加了他有玉龙医药内幕消息的嫌疑。正是这份不自由让他从公募基金辞职,加入了老朋友的私募公司担任合伙人。

三年来,玉龙医药没有进一步的消息,只是例行的公告说研发工作正常进行中。股价也一直在20元左右徘徊,十分平静。平静到左彬几乎要把它忘记了。

那次饭局在场的还有几个证券公司的领导、基金公司的领导,但没有人关注玉龙医药,至少没有人像左彬那么关注。在饭局上,大家轮番敬酒,叶善武似乎不胜酒力。喝到痛快时,他不经意地说:“我们公司的新药已经成了,三个月之内就会公告。”边上的人都没在意这句话,当成耳旁风一样吹过去了。只有左彬感觉心都要跳出来了,借着酒劲,觉得浑身发热。翻五倍的机会就在眼前。左彬恨不得股市马上就开盘,他把自己所有的钱都买成玉龙医药。但他毕竟还是个稳妥的人。他特意找个机会,坐到叶善武的旁边,想再多套出一些话。他知道,他重仓买进玉龙医药后,就不能再给叶善武打电话了。叶善武的舌头已经不太灵便,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但还是解开了左彬很多的疑惑。他说研究新药的团队负责人是他们公司董事长崔玉龙的同学,长期从事这方面的研究,在国际上也有很好声誉的。前两年理论研究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但是要做成产品实现产业化就需要投入大量的资金,于是就找到了崔玉龙。崔玉龙颇有战略眼光,看到了这项技术巨大的潜力,于是分了一部分公司股份给研究团队将他们招致麾下。白石通看出来左彬的心思,悄悄在左彬耳边说:“你买吧,他们自己都想找我配资呢!”

那时左彬和肖虹已经关系不错了,左彬甚至都觉得肖虹是自己人了,所以当晚饭局以后,左彬在送她回家的时候还特意向她求证。肖虹证实了白石通的话,她确实陪着白石通接待了叶善武,叶善武还提出要配资什么的。后来白石通还建议她也可以跟着买点。左彬相信肖虹不会骗他。借着酒劲,他在送她到楼下告别时搂过她,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肖虹芳心乱跳地逃掉了。

一切的迹象,一切可靠的消息来源都指向玉龙医药的新药研制会取得成功。然后,按照左彬的分析,股价会暴涨至少五倍。

左彬开始大量地买入玉龙医药的股票。他把自己的钱都买进了玉龙医药,可是还嫌不够。他把家里的房子抵押给银行,借了几百万贷款,也买进了玉龙医药,可是依然嫌不够。这么确定性的机会,应该狠狠地赚一笔。

白石通似乎看穿了左彬的心思,反复撺掇着左彬从他那配资。“这么好的机会,干一票就多赚几套房。”左彬其实并不缺房子,市中心有两套,郊区还有一套,光房产,就是几千万的身家,还有上千万的可支配资金。但如果你看到钱都在天上飘了,能不想它落下来吗?有了几千万就想上亿,上了亿就想几十个亿……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左彬似乎看到很多很多钱都在天上飘,只要伸手,唾手可得,为什么不伸手呢?谁不想过上更好的生活,富贵险中求,不冒点险,哪来的大富贵?

俗话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左彬虽然和肖虹关系暧昧,但始终没捅破最后那层窗户纸,左彬想着自己还没彻底“变坏”,大概就是因为他还不够有钱。有一个发大财的机会在眼前,让他可以放心“变坏”的机会在眼前,没有理由不去抓住。

于是他从白石通那里配了资。

然而没想到,上周公司突然停牌,发公告说研发失败。

左彬一下子就颓了。

他把自己的一家一当都押了上去。他管的私募基金也重仓玉龙医药。可这次的赌局,现在却面临着不可收拾的局面。因为有着肖虹这个内线,他总觉得,事情完全在自己的控制之中。谁知道,事情的结果居然是南辕北辙。他非常怀疑白石通和叶善武联合设计了这个圈套来坑害他,但肖虹也在坑害他吗?这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难道上演了无间道?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呢?

现在回想起来,他总共买进了上亿的资金,但买得这么顺利,没有把价格抬起来,总是源源不断地有人卖给他,似乎就是个警讯。可人在顺境之中,谁会去想那么多,当时他只当是上市公司的保密工作做得好。当时的他以为这一切都是上天的恩赐,怎么一切都那么顺利,回头看,其实一切都是上天埋的雷啊!

上周看到公告的那一刻,他几乎晕倒在厕所。他想过给白石通打电话,但又按捺住了,他知道那是自取其辱。一个明星基金经理买股票亏了钱去怪一个做配资的,就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将军把责任推给伙夫。他宁可站着死去,也不想和白石通这样的下三烂纠缠。他懊悔极了。

上周玉龙医药的公告发出后,每天他的电话都会被打爆。并不是有很多人给他打电话,而是一个人每天打很多个电话。那是他的好朋友,中学同学赵小虎。

“我怎么办?”接通电话后赵小虎每次都是同样的问题。

“挂跌停板卖出去!”左彬前两天都是同样的回答。

但到今天,左彬已经没有勇气再接赵小虎的电话。一连三个赵小虎的电话,左彬都没有接。左彬想如果赵小虎再打来第四个电话他就立马从窗口跳下去。赵小虎没有再打电话来。

收盘了。玉龙医药的股价仍躺在跌停板上,上面压着的6000万股卖单仿佛是压在左彬身上的一座大山,就像是压住了孙猴子的五指山。左彬觉得胸口发闷,他闭上眼,想让自己的大脑从眼前的灾难中逃避一会儿。

可是手机又响了。这次不是赵小虎,而是配资公司打来的。左彬摇了摇头,越想逃避的时候越有人像催命鬼一样盯着自己。他接起电话,里面传来了配资公司业务员的声音。

“左彬先生,您的配资账户已到预警线,请您尽快追加资金,如果您明天开盘前不追加资金,我们将执行强行平仓操作……”

左彬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我知道了”,便挂断了电话。他心情极差,也顾不得什么礼貌。

电话那头的业务员叫小胡,和他素未谋面,只是之前因为配资业务通过一次电话。一个多月前,左彬在和配资公司签了配资合同后,按约定他把自己的本金划给配资公司,配资公司给左彬一个证券账户,他的本金和配资借的钱都放在那个账户里,由左彬操作。那个账户并不是左彬的名字,小胡打电话把账户的交易密码告诉左彬,并且再三关照他不要修改密码,因为配资公司那边也要随时登录账户进行风险控制,在达到平仓线的时候配资公司会执行强行平仓。

左彬很熟悉这一套规矩。刚才接到的电话也是规矩之一,配资公司在强行平仓前先提醒客户一声,表面上看是提醒客户追加资金,可是那些已经借了钱来赌博的人哪里还能有闲钱来追加?实际的作用是“勿谓言之不预”,让客户死得明白。

左彬才挂断,电话又响起,还是小胡打来的。左彬心想,那家伙真是不依不饶,不逼着自己强平不罢休。他不想去接,可手机铃声就像催命符一样响个不停,他索性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此时他想起股票市场上的一句谚语:“贪婪是死罪。”自己沦落到如此境地就是因为一时的贪婪。这次就是死了,也算是罪有应得。但他死前还想见一个人,许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