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你是我不能言说的伤

康乔的“寻找最劲女王”的活动方案刚发布在公司网站上,就引起了会员们的兴趣,参与热情很高。读者服务部的同事们接电话接到头大,找她哭诉:“女人们都说不求得奖,重在参与,想拍一组很女王的照片,能登上杂志封面最好,登不成也能自我欣赏。”

“影楼也能拍啊。”康乔忙得不可开交,没心思哄同事。

“咳,读者们喜欢我们拍女王派的创意,有故事性。”同事蹬蹬蹬地去找老板商量活动的细节了。不一会儿,老板来找康乔,“来我办公室一趟。”

康乔心知老板想将活动利润最大化,可她手上一大叠稿子要审:“我忙着。”

老板很强硬:“我还有事,马上要出门了。”

康乔比他还坚持:“我还有事,马上要出刊了。”

天大地大,出刊最大。老板碰了一鼻子灰:“算你狠,等我回来再议。”

康乔承让道:“OK,我赢哒。”这未必不是恃宠而娇,但老板无可奈何。他们之间多像怨偶,已经不爱对方了,但也不爱别人,只好勉为其难心照不宣地把日子敷衍下去。

老板不达目的不罢休,在半路上给康乔打电话:“从这期开始,《星期八》留出半个版面刊登活动启事,你再想想还……”

康乔打断他:“我的想法是这样的,接下来将会有不少读者将自己的资料和照片寄到公司来,读者服务部那边的同事负责筛选一些相貌和气质都和女王派吻合的,我让摄影师免费给她们拍三张照片。超过三张则要收取费用,操作模式和新开业的影楼相似。本次活动若效果明显,老板你不妨请几个摄影师坐阵,开间小影楼玩玩,场地都不用另找,把会议室腾出两间重新装修就是了。来拍照的漂亮姑娘可成为《女王派》的内页签约模特,我们推荐给服饰合作品牌,双赢。”

只要能赚钱,老板什么都肯做,他向康乔说了声谢谢,挂了电话。康乔继续埋首于稿件中,薄荷糖过来找她:“小六过生日,邀我去唱K,可我想陪你加班。”

谈恋爱以来,每个出刊日薄荷糖都会陪着康乔熬夜,再一起回家。见他一脸歉意,康乔拍拍他的手:“去吧,最好朋友的生日,哪能失约。”

薄荷糖很想带康乔去,站在那儿不肯走:“9点之前能忙完吗?不然交给林之之代劳?她是主任,该挑大梁了。”

“这周事情多,我又离开了好几天,不到凌晨三点肯定走不了,你唱完歌就直接回家吧,别担心我。”

薄荷糖抓抓头发,转身去楼下买了些熟食搁在康乔桌上:“后半夜会饿,别硬撑,困了就趴会儿。”

“知道啦,饲养员。”康乔拖长声音,“快走,不然会堵车。”

有这样一个年轻而细心的恋人,她是很知足的。夏天到了,她计划着明天补休时去给他买几件衣服,和在家里时买的那份保险一起送给他,像妻子对待夫婿那样。薄荷糖下楼后要穿过广场,她站在窗口就能看到他的身影,暮色下,男孩子挺拔的身形汇入人潮,消失在拐角处,她这才退到办公桌前打起精神干活。

大型网站的面试通知是在两个小时后到来的,康乔抓过手机,看一眼陌生的区号,疑惑地接起,那边是个沉稳的中年男声,自我介绍说是网站旗下杂志的总编,想和她面谈。电话里他问:“康乔几时有空过来一趟?”

他的声音很明朗爽快,像多年老友。这几天,康乔在他的微博上看到他说三天就收到几十份简历,硕士学历是起步价,动辄是MBA、海归派,颇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江湖气概,会盟天下英豪,共赴华山论剑。对手个个强悍,自己却只是个寻常的本科毕业,窝在小公司,说是杂志主编,其实纯属杂事主管,单是硬件就不足以与人比拼,康乔对网站不抱指望,可总编说了:“做八卦刊的?有点意思。”

双方在电话里交谈愉快,总编是做党报出身,对《星期八》很好奇,或许是康乔的市场意识感染了他,迫不及待地说:“后天见个面,聊聊?”

康乔说:“好。”电话刚搁就上网查了查折扣机票,但向老板请假时犯了难,她刚休了假,再请未免不好意思,况且这回没个陈曦爆料,走不开。看看时间,薄荷糖应该还在KTV里,康乔就给他发了条短信,“唱歌吗?有事跟你商量。”

遇到事情时,有个可供商量的人也是种幸运。但薄荷糖的回复在一个小时后才姗姗来迟:“给我打了三个电话?这儿吵,听不见,发生什么了?”

康乔略略说了说,薄荷糖马上道:“装病也要去,来回也就一两天,你别告诉老板你去外地了就行了,就说突发急性肠炎。”

还是小子精怪,康乔乐了,问:“玩得尽兴吗?”

“喝多了,没漂亮姑娘可看,这么吵,我还睡了一会儿,神人吧?”

康乔把手机放到一边,整理着稿件。稿子太杂,她没闲情和薄荷糖玩了,专心致志对付工作。刚才她给赵鹿打了电话,提到总编约见的消息,赵鹿说大公司都是这样,对学历和公司背景都很看重,难得总编会亲自给她打电话,看来是很有希望的。网站是全国知名企业,尤其是那句“A板上市,团队持股”更让康乔浮想联翩,盘算着忙完就着手准备面试资料。她一直混在平面媒体,对线上媒体知之甚少,也不大懂销售,急需赵鹿普及。

回到家已是凌晨四点,方扣早睡了。这几天她在忙于赵鹿看上的那个童话,一翻译就入了迷,碰到有趣的段落就讲给康乔听,自我陶醉道:“我这就要成为一部伟大童话的翻译者吗?”

“是的,学者方扣,不,方老。”见方扣沉浸在工作中,康乔很宽慰。自从上次谈话以来,方扣一力斩断了和顾医生的来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道理她很明白。她并不糊涂,只是心不由己,尽管放弃很痛,但无疑是朝着好方向发展的。

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明知次日还要上班,薄荷糖仍和朋友们玩了通宵,唱完歌又去看录像。他刚毕业,对学生时代的娱乐项目仍欲罢不能,发短信跟康乔说:“有三场电影看呢!都是鬼片!我最爱看了!明天再陪你啊,你好好睡一觉。”

康乔在网上订机票,笑了笑。时光倒流六年,她也玩得疯,连熬三个晚上都不在话下,照常抱着书去阶梯教室上大课,但一过25岁就不行了,身体走了下坡路,困到极点时会想吐,几天都恢复不过来。

赵鹿也是个空中飞人,订了下午飞北京的机票,康乔只能上午去找她了解关于大企业的机制和销售方面的讯息。网站那边的杂志不同于《星期八》,它更精英也更玄乎,可她从来只龟缩在小衙门,没见过世面,会露怯。

天已大亮,这个晚上又泡了汤,康乔干脆不睡,下楼买了豆浆油条吃了,在小区的健身器材上锻炼了半个小时,给方扣带了早餐上来,边聊边吃。人心都是肉长的,想忘却没那么容易,方扣说她已和医生说清楚了,不想再继续彼此不道德的往来了,顾医生说尊重她的决定,但忍到下午就食言了,又给她打来电话。她不接,他发短信给她,她不看,直接删,他开车到她公司楼下等她,她就从小侧门溜走。

她放不下他,但她已不敢被他招惹。她爱他,但她更爱自己本可顺顺当当的人生,康乔说,小半生都过得艰辛,以后的日子要尽量简单安全,不给自己惹麻烦,她深以为然。但吃着早餐,她仍忍不住说起:“他给我发了一封邮件,是一所大学的MBA招生简章,他说如果我愿意去读书,他就替我交了学费,跟了他一场,这个算是一点补偿。可我不是被他包养的,这算什么?遣散费吗?”

康乔笑:“手笔倒也不小。”平心而论,医生对方扣也算情深意重,他一定被自己感动了,在分开后,还想着要为小情人的未来着想,尽力去铺就她的锦绣前程,比起始乱终弃满口谎言的出轨男好太多。可那又怎么样呢,一个男人对女人最深切的宠爱,也不过是娶她回家,给她安宁,免她流离。

这不是个坏男人,但他对不起他的女人们。难怪国学大师辜鸿铭主张一夫多妻制,他说男人是茶壶,女人是茶杯,一个茶壶肯定要配几个茶杯才行。后来美国的女权主义者特地跑到上海去跟他争论这个问题,辜鸿铭就问:“亲爱的女士,请问你们家的马车有几个轮子?”

“有四个。”

“是用一个打气筒灌气,还是四个?”

女士回答:“当然是一个。”

大师就笑了:“娶小老婆就是这个道理啊。”

康乔把故事讲给方扣听,笑着说:“医生一定也很推崇大师,觉得在内有老婆坐阵,在外有你作陪,人生才是两全其美,偏偏你不是他的知心人,不愿成全他,他很失望吧?”

方扣说:“嗯,他是认为一夫多妻才是社会稳定的基础。”

“咱是良民,要遵纪守法,不和他玩儿了。”康乔拿起包,和方扣一起出门,“我要去找师姐聊天,了解了解互联网增值业务方面的信息。”

方扣道:“好啊,要转告给她,童话超级好看!我昨晚翻译时都感动得哭了。”

“那你打印出来给我一份,先睹为快。”公交车来了,康乔挤了上去,透过车窗看到方扣在朝她挥手,心中忽然涌起难以言喻的伤感。她那么用力地爱着顾医生,却要这么辛苦地放弃他……分手当日仍要在啜泣中上班,这城中到处流行着被生活驱赶着向前的职业女性,不得不职业,不得不顽强,这才是人生。

姑娘,二十年后我们再相逢,笑说风花雪月算什么。

赵鹿的穿着一如既往的叫康乔赞叹,白衣黑裤,是极飒爽的男装丽人。旅行箱就放在办公室,暗沉的牛皮色,很商务很英伦也很低调,但一看就知价值不菲。她的装扮向来是康乔最心仪的那一种,百看不厌。康乔抚着她的白衬衫赞不绝口:“师姐是我见过的最会穿衣服的人,不晓得再过两年我的穿衣风格会走什么路线。”

赵鹿失笑:“你就妩媚浓艳到底吧。”康乔却不干,她的野心大大的,“我要当个百变天后!20岁是花姑娘,30岁是御姐儿,40岁是俏娘儿们,50岁是魅力徐娘,60岁是摩登老太,70岁嘛,有人因我展开决斗,战败者气愤难平,从背后开枪灭了我,乌啦啦。”

赵鹿笑弯了腰,带康乔参观了公司几大要害部门,再将她带到楼下的咖啡厅,抬腕看了看表:“给你一个小时,想听什么我都八给你听。”

康乔问了些网站方面的情况,赵鹿拨了个电话递给她:“我的客户就是线人,你随便问。”

初夏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桌子上,玻璃杯反射出晶莹剔透的光芒,康乔和线人说着话,足尖一下下地踢着,显然很快乐。赵鹿坐在她对面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直到她结束了漫长的通话,满脸笑容:“他人很好,喜欢你吧?言必称赵小姐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想问什么就只管问。”

赵鹿喝着冰芒汁,并不在意:“到了那边就拜托他关照了,这是个机会,若能得到一个职务,那就是拿年薪了。”

“对手们都是海归MBA,来势汹汹,我吓软了腿。”康乔笑得哈哈哈的。赵鹿却不笑,看了她一眼,一反常态的慎重,“小乔,你啊,明明是个绿竹翁,偏生困在黑木崖。”

“呃。”赵鹿对康乔的评价可比她的自我感受高多了,康乔一贯觉得自己辗转在小作坊,是个粗人,最羡慕在摩天大楼出入的女人们。落地窗咖啡香,人人都在说英文,在会议上言语厮杀,以一挡十,那才是她最盼望的职场生活,如赵鹿,也如她即将要奔赴的大型网站。

可赵鹿却说她是绿竹翁,金庸武侠小说里编织竹器的世外高人,居所清凉幽静,从不摧眉折腰事权贵。那是入社会以前的她,最爱的就是绘画,常在炎热的下午画荷花,削很尖很尖的铅笔,在很白很白的纸上轻描淡写,闲淡的小时光倏忽过去。

那些日子,身边始终是阿令陪伴着。而那之前,是大叔。她的人生就是这样的水性杨花,随波逐流,一弯身躯,几位过客。阿令是知道大叔的存在的,有一次康乔感叹着说:“今天是他的生日,不晓得他此刻在哪里。”阿令并不吃醋,从身后搂住她,念着她写在那幅荷花图上的诗句。 

多年少,那时候。然而鬓角渐渐地有了白发,并睽违了最初的梦想。赵鹿跟康乔说:“许多年没看过你的画了,我生日快到了,送我一幅。”

康乔本能地就想拒绝:“苍天啊,我起码有五年没画过什么了,你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所以才弥足珍贵啊。”赵鹿笑嘻嘻,“你可记得啊,我要定了。”

康乔抓头发不止,赵鹿接起了电话:“喂?”

原是林家栋打的,两天前,他飞到这边跟赵鹿进行了会晤,后天还要再来一趟。康乔趁赵鹿讲电话的功夫给薄荷糖发了短信:“小子,今天好吗?”

薄荷糖回她:“还好,但我这几天都要在家里住,妈妈感冒了。”

“好,给妈妈买点药,熬白粥吃。我傍晚就飞去那边了,等我回来。”

赵鹿收了电话,康乔怪笑:“林家栋昨晚还打电话问起你哦,怎样?我们亲上加亲如何?”

林家栋向康乔坦诚自己被赵鹿吸引了,他用了一个“迷”字,他说:“我迷上她了,但她很疏离,毛头,你跟她熟,你看我该怎么表达才会好一些?”

“惦记着她的梦想,帮她实现它。”康乔还记得林家栋说他喜欢小家碧玉式的女生,但他仍对赵鹿一见倾心了,三十来岁的男人竟苦恼得像青涩少年,“毛头,我真不知道她会喜欢哪一类,总不晓得该为她做些什么,生怕唐突她,我……”

但赵鹿不为所动,警告康乔:“你可别乱点鸳鸯谱,他不是我那盘菜,我一早就说清楚了,但他不信。”

赵鹿下个月就要过生日了,她这就要32岁了,康乔像个热心的街坊大妈似的劝开了:“师姐,我知道你不缺人追,但难道没有一个稍微能入你法眼的?”

赵鹿毫不犹豫地说:“没有。”

“那你想找个怎样的人?”康乔追问。

“要你管。”赵鹿祭出口头禅。

康乔不甘示弱:“我就要管。”赵鹿看着她瞪得圆圆的眼睛,噗哧笑了,“好吧,你打算怎么管?说来听听。”

“我,我……”康乔琢磨了半天,是的,她认识的男人是不少,但在她心中,没人能配得起赵鹿。比较起来,林家栋还算佼佼者了,康乔不能否认的,他不如大叔,但也有一点点散淡的味道,使他被她加了分,加之品貌都还不错,若赵鹿能对他多一点耐心,愿意给他时间,那么——

可是赵鹿一口回绝:“我对爱情的理解很顽固,只相信一见钟情。”

大叔也说过类似的话:“我从不认可日久生情,生出来的是感情,不是爱情。”

赵鹿和大叔,都是对爱情的浓度要求很高的人,他们在乎它的纯净和纯粹,康乔又何尝不是?所以她的劝慰是那么苍白无力:“师姐,可我怕你寂寞……”

“也有人问唐唐,失去哥哥后,他的生活是否寂寞,唐唐说,不寂寞,只是有点闷。”赵鹿说起张国荣和伴侣唐鹤德的故事,唏嘘道,“为什么会闷?因为把心关进了门里。”

师姐对爱情是有感悟的,她一定爱过什么人,但她从不对康乔提起。她不说,她就不问,但今时今日,康乔终是忍不住了:“师姐,你爱过的那个人,是怎样的人?”

赵鹿看了她一眼,低头给咖啡加了半包砂糖,平平淡淡地纠正她:“哦,不是爱过,是爱着。”

“为什么不在一起?”

赵鹿抬起头,又看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康乔问得很奇怪:“单恋啊,怎么会在一起?”

康乔惊讶得眉毛都要竖起来了:“什么?你玩单恋?”她半点儿都不能相信,会有人舍得拒绝赵鹿,“一个怎样的人,会不接受你。”

赵鹿嘲弄她:“笨蛋小乔,你纵横情场多年,难道不明白,一个人好不好,跟她会不会被爱,没有因果关联?”

竟也是苦恋。康乔瞠目结舌地看着赵鹿:“那你有没有告诉过他?”

“没告诉,也没必要,不可能的事不用说出口。对方给不了回应,会有压力。”赵鹿很明确。

她怕对方心里不好受,干脆连开口不必,这要多深的爱意才做得到:“什么人胆大包天,竟敢……”康乔没来由地心头一躁,可赵鹿制止她说下去,“说说林家栋吧,我跟他直说没用,你再加把劲,扑灭他。”

康乔有点惋惜:“他真的挺不错。”

“他是挺不错,但我不喜欢生意人,我也会赚钱,不新鲜。”赵鹿给康乔剥着开心果,一颗颗地丢进碟子里,“但我喜欢做生意,也喜欢自己做个生意人,我不玩虚的。”

“林家栋也真心实意,不玩虚的。”康乔不再努力了,“你不喜欢的只是这个人,跟他的身份没关系,但是师姐,你若不放低你喜欢的那个人,也没办法喜欢新的啊。听我说,你不能老活在过去,连我不也扛过来了吗?”

赵鹿说:“我没有活在过去啊,那个人就在我心里,我上哪儿都带着上路,一直带到未来里。”

能始终如一地坚持自己的心意,该需要多坚韧的神经,康乔自问做不到。她心疼赵鹿,但感情的事最为无能为力,能感同身受,但永不能以身代之,好比疾病和疼痛。

本是想撮合林家栋和赵鹿的,不成,却也没法再撮合方扣了,林家栋心里有人,对方扣不利。当然方扣心里也有人,康乔叹息,人和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奇怪而不可捉摸。她和薄荷糖谈恋爱后,是越来越儿女情长了,巴不得她所认识的所有未婚女性都能找到意中人共谱恋曲。在飞机上,她自嘲地想,说什么事业女性,我就是个感情动物,竟然还得千里迢迢地跑来和人共商创业大计。

接过空姐递来的披肩搭在腿上,康乔昏沉沉地睡去,竟又梦见了大叔。上次梦到他,是在三天前,这次的梦中,她在林荫道上走啊走,前方停了一辆公交车,她跳上去,穿过狭窄的公交车过道,径直走向车上惟一的人,她十五岁时的爱人。

大叔安坐在最后一排的窗边,黑而深的眼珠,烟灰色的毛衣,两指夹着一根将燃到尽头的香烟。她走到他旁边的座位上,身子一矮,躺下去,头枕在他的腿上。

大叔不曾说话,只淡淡地将烟灰弹掉,让她安然入睡。康乔醒后,回想起梦境,呆呆地愣了一会儿神。一别经年,大叔已是走到了记忆背后的人,她连梦见都极少,但近来却频频和他狭路相逢,在梦里,在无边的人海里——她对林家栋的好印象,也不过是他有那么一点点像他。

十多年过去了,但梦里的大叔仍是当年的样子。在同龄人拖着啤酒肚顶着头上光环笑出一脸褶子的时候,他仍是个身形简约好看的男人,就那样朴素地注视着她,已能令她不偏不倚地只想接近他、触碰他,爱恋他。

康乔很心惊,她完全不知为何会在几天内连续几次都梦到大叔,明明和薄荷糖你侬我侬。可她还高频率地梦见旧时恋人,这不仅可耻,还很可疑。她,改不了骨子里的见异思迁吗?可她思的,从来是故人。

生命于康乔真是个打通关的游戏,她结束了对阿令的思念,转而思念起大叔了。撂倒一个,再来一个,生生不息,只可惜是一路溯回,她的感情,只擅长不进则退。

她总是卑鄙地不让自己的思维产生空档,从不肯闲着。而薄荷糖介入了她的生命,却始终不能等同于大叔和阿令的地位,她却依然和他在一起了,这,是她对他不起。

他知道,也乐意给她时间和空间,她依然深具愧意。我的恋人啊,是我对你不起,可我情难自控,怎么会这样?

我真无耻,不配乞求你谅解,我知道。

当康乔和网站的总编见着面时,又失了一下神。又是个大叔,平头,黑T恤,瘦得很精干,正整理着桌上的一沓简历。康乔扫了一眼,面试女郎们的履历太狗血了,硕士党员海归MBA,清一色的精英人类,吓死她了。好在总编大叔跟她很聊得来,当下就带她见了网站的头头脑脑,四个总监齐刷刷坐一排,像大学时代的答辩似的,连珠炮地向她施压,问出刁钻的问题。

康乔只做过平面媒体,对互联网相关了解甚少,虽有赵鹿临时给她恶补了一堆,仍应对得手足无措,漏洞百出。最终某总监面带微笑地说:“康小姐是做平面媒体出身的,思维也很扁平化啊。”

康乔愕住,很多年来她不曾被人当面批评了,以至于自我感觉太良好,一听到反面言论脸上就挂不住了,总监却又来了一句:“我们是新媒体,但康小姐的思路还是有局限性的……”

一行人起身向门外走去,康乔看着对方,30多岁的男人,像是时装剧里走出来的外企高管,笑得如花似玉,说的话却让人如坐针毡。她不禁想起自己在老板面前了,也是这等绵里藏针,但跟眼前这位比起来还差得远。

心里是在敲鼓的,就冲他们给她下达的评语,这趟面试没戏。康乔道了谢,去前台拿自己的行李,总编大叔的电话来了:“康小姐,我们要人很急,你什么时候能上班?”

康乔又愕住了,她不是表现不够好吗?这风云变幻也太惊人了吧,总编大叔却说:“他们给你打了分,分数很不错,我给你安排的职位是编辑部主任,你看如何?”

小公司的执行主编哪及大集团的小中层,康乔高兴了:“那么薪酬方面呢?”

总编大叔嗯了一声:“年薪15万,每个季度另有绩效奖,团队独立考评,估摸着一次得有1、2万的奖金吧。”

待遇比康乔预想的高,她说:“好,我这就回原公司办理离职,以最快的速度过来入职,为您效劳。”

总编大叔笑着说:“称不上是效劳,我寻找的是合伙人。”

事情太顺利,康乔都难以置信了,在回程的飞机上在脑海里反复回放自己的面试过程,仍一头雾水。惟一的可能性在于总编大叔是个国画爱好者,她恰好是美术科班出身,他墙壁上有一副朱耷的荷花图,她和他交流了对它的喜爱:“我都很惭愧啊,耷字不和朱字摆一块儿,单独出现我就会愣半天。中学时每次看到这名儿,我都在心里念朱大耳朵。”

总编大叔笑:“耷拉耷拉,不认得么?”

康乔道:“那他把自己叫作八大山人,也很混淆视听啊,我老以为是八个人。”

总编大叔附和她:“对,比方说昆仑三圣。”

“大佬们就喜欢开玩笑,好在九指神丐一目了然,没人以为会是九个人。”康乔把玩着桌上的一方印章,“我喜欢数字七,但我要是把自己的艺名定为七个葫芦娃,那也很讨打。”

印章是寿山石,手感很清凉,总编大叔望着康乔直笑:“你不妨加个‘第’字。这个动画片我陪儿子看过,你有小机灵,小邪恶和小意趣,像第七个。”

康乔不甘心,挣扎着说:“……还有点小能耐吧,哈哈。”

他们相谈甚欢,对网站一笔略过,弄得康乔大意轻敌了,在四大总监跟前捉襟见肘,很是被动。但居然也得到了这份光是人均工资就有七千的工作,她有职位,薪水多了不少,福利也不坏,不免忐忑,觉得自己的狗屎运走得太过离奇。

刚下飞机,赵鹿的电话就进来了,向她道喜:“有出息嘛,这就拿上年薪啦。”

之前康乔一直没打通她的电话,这下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打不通你的电话,想你在飞机上,就问了问线人,他说你跟他道了谢,上班后请他吃饭。我就跑去总编的微博看了看,嗬,小女子是大叔杀手嘛,他夸了你。”

康乔精神为之一振:“夸我?念来听听。”

赵鹿拿腔捏调学着大叔的语气,清清嗓子:“面试了一个姑娘,长得春水碧玉,谈吐妙笔生花。伙伴们说她经验不足,但我认为姑娘聪明有趣,跟她共事会很有意思,没相关的职业背景不要紧,一点就透的事。”

康乔这才恍然大悟,总编大叔是总监们的头头,他钦定的人自然会被留下。她被挤兑也只是总监们显示自己的专业素养的手段,不会影响大局,但大叔对她的点评让她心虚。诚然他在公司位居高位,大多数人跟他说话得赔小心,但她不怯场,让他耳目一新,但他可不知道,他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大叔,哪会有惧意。

在大叔面前,她是他娇憨无状的小情人。在前两天的梦境里,她还梦见过他抽着烟,笑得淡淡的:“我,就是传说中的怪蜀黍,只喜欢娇滴滴粉嘟嘟的小萝莉。”她被逗乐,笑着醒来,再一看薄荷糖在熟睡,愧疚地闭上了嘴巴。她真的不是故意要同床异梦的,但说来也怪,近段大叔竟频入梦中,好似铁马冰河。

功夫在诗外,康乔拿下了总编大叔,幸运地捞着了年薪十五万的便宜。但跟薄荷糖见着面时,他却不大情愿:“那么远!那就两地分居了?”

“等我站稳脚跟就把你的简历拿到人事去,不然你自己找也行,那边的工作机会也多。”康乔推心置腹地跟薄荷糖说,“咱们公司不正规,若有好机会谁不想跳?你还年轻,我看……”

薄荷糖被母亲传染得感冒了,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衬衫扣到了第一颗扣子,嘟囔着说:“可我不想离开这儿。”

这座城是他的家乡,他生于斯长于斯,他舍不得它。他不是康乔,她要自由自在轻松呼吸,不介意独行四方。可他是享乐主义者,守着一个地方就惬意地安身立命醉生梦死。两人在星巴克对坐着,陷在安全舒适的沙发里,康乔望着薄荷糖,他的青春咄咄逼人,照得她的衰败无处遁逃。但这个人仍是她的,她想带他走:“我知道让你跟我闯荡江湖是强人所难,但为了我们的长治久安,我认为……”

薄荷糖又截断了她的话,一字一句道:“是为了年薪十五万吧?你真现实。”

话说得太尖刻,康乔愣住了,薄荷糖从没对她说过重话,更别提这样的讽刺之语。薄荷糖想必也被自己的潜意识吓住了,半响没再吭声,但这显然就是他的心声。呼吸间时光漫长,康乔深吸一口气,听见自己冷冷的声音:“我是爱钱,我是现实。可我的真金白银,全是我一个子儿一个子儿赚的,全是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出来的!你这么说我,我很气愤,想拿星冰乐淋你一头。”

说罢,她站起身,不再看他,转身走向门外。而薄荷糖没有追上来,她走得很慢,但他没有追上来。他们就这样不欢而散,都说小别胜新婚,但在重逢之夜,他们没有裸身相对,而是刀戈相向。

康乔去找了赵鹿,又是在桌球室找着了她,见她脸色发沉,赵鹿心知不妙,收了杆跟她跑路。又是喝茶,又是音乐迷离的店堂里,康乔大口喝着茉莉花茶:“这里是他的根,我很理解他不想离开,我花了一下午的时间跟他苦口婆心,他听不进去,还嫌我爱钱。可我想说,爷就爱钱,爷爱得起!”

“……他想过和你有未来吗?”

“想过,我们能想到的所有未来都和对方有关。”是,以前总以为,只有阿令才让自己想到长久之类的字眼,但她低估了自己,跟薄荷糖一起生活这些时日以来,她变得想要安宁了,不要再离散,不要再半途而废。许是她老了,许是在相处中,她比起初更爱薄荷糖了,人啊,逃不过自己的心,于是总在食言,既要快乐的过程,也要美满的结局,哪儿一开始说的那么潇洒,只活在当下。

——不过这是她一些天以前的想法了,自频频梦见大叔,她想过要放弃薄荷糖了。她没法在精神上绝对忠于他,何苦再凑合地苟延残喘?她很辛苦地想强烈爱上薄荷糖,但她没能做到,她的思想上,时有飘荡。她不能、不可以、不应该对不起他。她得离开他,让他去拥抱真真正正的幸福,而现在她还有点舍不得,还在拖着他。那么,会在什么时候说分开?

赵鹿说:“我对小狼狗很无感,但他竟具备了让你淡漠阿令的能力?”

淡漠阿令,是因为见到了多年后的他了,他让她明白,她自以为是地夸大了他对她的爱。而薄荷糖一点点地渗透,使她渴望了相夫教子的健全婚姻了。康乔百思不得其解:“我多拿点儿年薪,早点买房子,安个家,有什么不好?但他说他家有房子,可我只想过二人世界。”

赵鹿摊摊手:“又是房子。他还年轻,无法体会咱们这个年纪对经济的看重。”

“他说他就是个淡泊的人,钱够花就行了,他只会指责我爱钱。”康乔激动了,拉着赵鹿的胳膊说,“你很理解的,对不对?”

赵鹿笑她:“身为一个出身豪门的人,我艰难地试图去理解你。”

康乔没心思开玩笑:“我一直以为我和他的生活就是人间烟火柴米油盐,但看起来仍不够,一点点冲突就土崩瓦解了。”

“土崩瓦解称不上,你不会就此放弃的。你瞧瞧你,一晚上都在看手机,生怕错过他的短信。”

然而薄荷糖并未求和,他和康乔僵持着。他不主动,康乔也不找他,但她是真的想不通,那天帮她出主意请假的也是他,问她面试是否顺利的人也是他,他是支持并关心她的,怎么一下子就变了脸?难道他没想过,她去面试就存在着得到那份工作的可能性?

“小狼狗太年轻了,你再想想吧。”时候不早了,赵鹿去结账,康乔发着呆。是在这时候她才开始明白,找一个小男人固然轻松愉快,但你永不可指望他有担当——不仅不担当,他还不希望你是个有担当的人。小男人也是有大男子主义的,但只体现在思想上,绝不是个行动派。她得好好地跟他谈谈了,异地恋或许也没那么可怕,只要彼此都不放松,在一段时日内,仍可天涯共此时。

他不跟她走也没关系,她有空就会回来看他。折扣季的机票很便宜,他、方扣和赵鹿都在这儿,她会一再归来并流连,她确定。

并肩向店外走去,大堂里的花篮中风信子开得正好,赵鹿走过去,揪下一朵送给康乔:“来。”大堂经理看向这边,但并无人走上前制止。赵鹿将大挎包甩上肩,食指串着车钥匙,叮零零地走着,康乔侧头看着她,同样是无视公德地偷花,谢之晖做来是随性,赵鹿做来是不羁,穷人做来是该打,丑男做来是猥琐。她随赵鹿向别克走去,撒娇道,“师姐,我上你家睡一晚好不好?我想喝酒。”

赵鹿戏谑:“是他得照顾老妈走不开吧?”

康乔气鼓鼓:“随便他!”

冷战之夜,赵鹿和康乔各自占据一张沙发,听着音乐喝着酒。龙舌兰加冰配黑巧克力吃很美味,康乔一口气吃下许多,心满意足地歪在软绵绵的沙发上看童话。方扣将已翻译的部分打印给她,她看得手不释卷,立刻给前同事打了电话:“有部书稿,意大利童话,很吸引我,你们公司有兴趣吗?”

前同事跳槽到图书公司做策划编辑,一听是童话就没兴趣了:“这年头还做童话?又不是安徒生格林和小王子,会赔得血本无归的。”

“我也是这样觉得的,但看了这个童话就有信心了,找准营销点就能行的。我把内容发到你邮箱里,你看看好吗?”康乔一向视赵鹿的心愿为自己的心愿,不遗余力地推销着童话。它描绘了淡然的爱和自由,似水年华,白雪天涯,会讨女人喜欢。

赵鹿半躺在沙发里,舒舒服服地伸长了腿,手中的酒一晃一晃的,越发衬着她整张脸清冷沉寂,令人心醉。幽暗的灯光下,康乔低声说:“师姐,我若是男人一定会着了你的道儿的。”

赵鹿温温淡淡地饮尽杯中酒:“我是女人你就不肯跟啦?”

康乔笑:“你不是说我天生反骨吗,是女人也能跟啊,嫁人当嫁赵帅鹿。”赵鹿说过她天生反骨,越压制越反弹得厉害,所谓“爱上你,哪怕与全世界为敌”,一腔少女式的狂热。师长们都来反对,她倒好,攒了十天的早餐钱,自以为是一大笔金银细软,这就要跟人私奔去。

那时候遇上大叔,他问她:“想明白了,跟我?”

“跟。”十五岁的少女睁着明净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跟你浪迹一生。”

很多年一转眼就过去了,她仍保留着赤子心性,用赵鹿的话说就是:“纵使三十而立,仍旧此间少年。”此间少年康乔又摸出手机,薄荷糖仍一言不发。往常也有小争执,他总会主动认错,拉着她的手,使劲地晃着,眼睛湿嗒嗒的,像小狗,很招人疼。她的心就软了,本想多生会儿气,但他一讨饶她就下了台阶,不跟他见识了。

可这次不同,在星巴克他直嚷嚷:“在你心中,事业比我重要,你义无反顾地奔向异地他乡,想过我的感受吗?别说什么天涯若比邻了,我就心胸狭窄,就想每天都看到你,而不是网络和电话,你明白吗?”

康乔说:“我明白。”薄荷糖却越说越气,“不,你不明白,比起跟我的相守,你更爱你的职场。”

“我不爱职场,我爱宁静生活。但要实现它还得再加把劲,现在还不是偷懒的时候。吃饭穿衣住房和生养小孩,哪一样不要钱?现在不努力,就等着吃你家里的吗?”康乔也生气了。

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想不到“生养孩子”这么遥远,被康乔的话语噎住了。隔了一下才缓过劲来:“如果你足够喜欢我,你会舍得离开我去那么远?”

康乔很想反唇相讥:“如果你足够喜欢我,你会舍得不跟我走?那边更有作为,对你我的事业都有利。”话到嘴边又咽下,事业和爱情如何取舍,是个老生常谈的矛盾,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针锋相对是很可笑的事。认识之初她就知道他不思进取,是典型的本城市民,有吃有喝有老房子住,人生不值得再去开疆辟土,而“打拼”这样的词汇从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过,她也是知道的。

如今问题来了,她不能奢望他能懂得她,这是强人所难。他言辞激进:“目前你的收入已能让你过得还不错,你这山望着那山高,无非是怕我不可靠,所以要攒点钱,为自己留条后路!”

康乔没想到在这件事上薄荷糖会这么认为自己,她想多赚钱也无非是想跟自己和他安个家,但他认为自家就有房子,没必要,做人何必太辛劳。说到底谁也没错,只是两种观念碰撞之下,各自都很焦灼,不能体谅对方。

但赵鹿能懂得她,龙舌兰是烈酒,她却能仰脖豪饮,眉头都不皱。放下酒杯时她说:“小狼狗是土著,不会懂得漂泊女人们的那点小心理吧。”

女人越大越爱钱,这是真理。钱是个好东西,有时它能维持一个人最低限度的清白高贵,这关乎尊严:“我很想把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句话送给他,穷人最重要的美德就是会赚钱,道德就是一个人不该成为其他任何人的累赘。”康乔对薄荷糖还很天真,但赵鹿打击了她,“他不会懂的,他习惯了坐享其成,父母的就是他的,他心安理得,逆来顺受。你们啊,由于生长环境的差异,导致人生观存在重大分歧,不能在大事件来临时达成一致。”

当时遇见他,是那样的如获至宝;在一起的日子,是那样的如水交融,但冲突还是如影随行地来了。一份厚重的感情,不是仅靠一点风花雪月的默契就足以维持的,当它遭遇了重大事件,就轻易败下阵来。

赵鹿去给康乔做夜宵吃,红豆沙里窝着白胖胖的汤圆,又香又糯,康乔不怕胖也不怕甜腻,干掉一碗又要了四只。睡觉前她晃到赵鹿的书房里,顿时就呆住了——

油画笔、画架和颜料,就搁在窗前。画布洁白,只等她涂抹。她喉头一哽,扬声问赵鹿:“师姐,给我准备的?”

赵鹿走进来,抱臂在胸,笑问:“难不成我会画画?前些时日就想让你看到的,但你太忙,没空过来。”

康乔已多年不碰画笔了,住的是出租屋,施展不开。那日她被迫答应了赵鹿,但苦于没有地方作画,正想着得闲就去寻间画廊给她画一幅呢,不料赵鹿竟不声不响地备好了。这一幕太像学生时代的画室,她拿起排笔在画布上涂涂抹抹,时间被杀得很过瘾。那时的赵鹿就常去找她玩,手里拎着几只泡芙,又或是糯米糍,康乔酷爱甜食,朋友们都知道。

谢谢赵鹿,将一个盛大的梦境复制给了她。康乔很难说出当她见着这一切时的感受,岁月早已将她变作了营营役役的奔三女人,但此刻当她拿起画笔,便又是昔日飞扬跋扈的油画女郎了。颜料很齐全,她细细地看,这是她自十五岁就在用的色彩们,大叔也送这些进口货给她,非常纯正的颜色,极致纯粹,很好用。

“不好买吧?你又不大懂。要收集齐这么多颜色……”康乔很想哭,但赵鹿仍笑吟吟,“不逼着你,我的生日礼物就要拖到猴年马月去了。”

赵鹿总在正话反说,她分明是不希望康乔荒废技艺,才给了她一间画室的,但说出来的却是自私自利的话语。康乔不傻,当然明白她的心意,几乎是呜咽着说:“师姐,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赵鹿说:“我是圣母啊。”

“可我的性别和年纪没资格当圣子啊。”康乔抚摩着画布,所有的往事扑面而来,而这些年所经受的风刀霜剑像是极速淡去、隐没,踏雪无痕。如果时光真能倒流,她是真的惟愿自己仍身处菁菁校园,做个桀骜的艺术系女生。什么杂志小美编啦,执行主编啦,新媒体编辑部主任啦,全都见鬼去。

“你若去那边,这些玩意儿就带去吧。准备了一些时日了,这段时间才陆续备齐,没想到你的变动这么快。”赵鹿过来拉起康乔,“好好工作,偶尔画画,一切问题我们简单化,世界就变得很慈祥。”

康乔挥了挥拳头:“好的,弱智儿童欢乐多。”

赵鹿鄙视她:“矫揉造作康小乔,如果你学会处理感情,绝不止今天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