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伽师 第三部 第四章 膜拜太阳

一、连环套

刚从印度归来就再次遭受打击的肖璐并不知道早在“国风”和“梵镜”联盟之前,她就犯下了有生以来的最大错误。因而当她退出那幢大楼的时候,压根也想不到事情为何如此。不错,从“国风”归附“梵镜”的那天开始,她就放松了警惕,一门心思地扑到桑贾伊身上,而此时她的朋友罗海珍却早已厌倦了这场战争,作为一个年龄已经不算小的女人,她懂得肖璐性格上的种种缺陷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因而当叶氏姊妹主动找上门来的那天夜晚,她便抛弃了自己多年的盟友。

暂且把肖璐搁在一边不提,早在两家馆联盟之前的某个夜里,罗海珍头一次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待了叶氏姊妹。起初,面对两个四川姑娘的罗海珍还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毕竟在这场长久的拉锯战中,叶家的两个丫头已经耗尽了人力和物力,在接下来的买卖谈判中,两人手里明显缺乏她感兴趣的筹码。眼见两人过来,坐在椅子上的她不过微微颔首,既不打算让座,也没端茶倒水的意思。但叶氏姊妹却没有知难而退的意思,小欣在向她表达敬意之后,用那种动听的声音提到了她一直关心的问题:肖璐感兴趣的并非是把“梵镜”做成多大的气候,而是想要通过各种手段扼制和打击苏翠萍,从大局上来看,她的私欲无益于大家。

“你们不要挑拨我和肖璐的关系,如果你们来是想跟我谈这个的话,还是请你们早点离开。”虽说罗海珍嘴里这么说,却已经对她们产生了兴趣。

“我们不是在挑拨离间,而是在为大局着想。罗姐,你不妨站在我们的角度考虑一下,如果‘国风’有一天真的垮塌了,接下来会怎样?肖璐还是不会放过苏翠萍和桑贾伊,她还会像以前一样把所有的人力、物力和资产都投放到不该用的地方。”小欣说。

“肖璐是怎么一个人,不用你们来教我。作为瑜伽馆的管理人员,我们更应该把精力放在发展上,是吧?呵呵,当然你们是很年轻的,那是资本,但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每走一步都不容犯错。”罗海珍用警惕的目光瞥了叶氏姊妹一眼,接着说,“再漂亮的女人迟早也会衰老,有话直说,你们是怎么想的。”

罗海珍说话的时候,小欣和小荣已经坐了下来。等到对面的女人开始亲自给她们沏茶之后,她们也明白目前离此行的目标已经更近一步。小欣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然后看着罗海珍说:“我们的想法很简单,我们需要罗姐的支持,需要拿到瑜伽馆的资格证,作为回报,我们会拿出‘国风’的部分股权,请你来共同打理。”

“钱?说起来两个字:俗气!”在罗海珍的心底里,此时摇摇欲坠的“国风”无疑在对她开空头支票。

“罗姐,我们也知道你不在意这些,刚才小欣之所以这么说,只不过是表达我们的一点心意。”小荣接过小欣的话头,说,“其实我们今天在来找你之前,就一直在想,如果‘梵镜’由罗姐来打理该有多好,可以避免很多麻烦事,也不会因某些私人问题让所有人伤脑筋。”虽说罗海珍嘴里说不稀罕钱,但小荣却分明看到她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你这是在奉承我还是诋毁我,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呢?”罗海珍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这些年她为瑜伽馆和肖璐付出了不少,又一直站在后台,但很多时候肖璐却不领情,也不懂得是她帮她铺设了那条华丽的地毯。

“我们当然是尊敬你的,从当年培训的那天开始,我们就看到你是一个好心的、不计前嫌的人,可是正是因为罗姐的低调,很多人反而忽视了你的辛苦……喏,这是我们从云南捎来的茶叶,算是一点小礼物,你有空尝尝吧。”小荣说着话,把一个装茶叶的礼包搁在了罗海珍的办公桌上。眼见女人还要推脱,小荣又补充说,“这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罗姐你不要想太多,只要帮了我们这个忙,剩下的事就靠我们自己解决了。”

“就这么多,没别的事了?”罗海珍辨识着叶氏姊妹的脸色,犹豫着是否该收下礼物。

“罗姐,我们是懂得感恩的人,我们今天来,只是想要拿到资格证。”小欣开始强调着她们单纯的目的。

“唉,我这人就是菩萨心肠,否则凭你们嘴巴说开花也没辙……缠不过你们,回头我去跟肖璐解释吧。”罗海珍说着话,开始清理茶盘,示意两姊妹该离开了。

从罗海珍收下礼物的那一刻开始,叶氏姊妹便知道关于资格证的事已经板上钉钉了,因为包装盒里的那份厚礼不是她们嘴里说的“云南茶砖”,而是她们孤注一掷拿出来的,用橡皮筋捆好,然后填充了满满几盒子的钞票。在办完这件事之后,叶氏姊妹又去找了反对两家馆联盟的苏翠萍,虽说高个子女人性格倔强,但她最关心的人还是桑贾伊,因而当她们向她承诺联盟之后的肖璐再难执掌大权之后,苏翠萍也不再持反对意见了。眼见清除了眼前的障碍,叶氏姊妹便可以公开且频繁地出入“国风瑜伽”了,在她们看来,一向自负的肖璐并不懂得安抚人心,而她们则懂得下属们需要什么:一点鼓励,一点称赞,再加上一点现实利益。在肖璐和桑贾伊去印度的那一周时间里,叶氏姊妹已经趁势跟罗海珍馆里的人打成了一片,想到自己不费一兵一卒就拆掉了竖立多年的柏林墙,姊妹二人的脸上就洋溢着春风。不过就在几天之前,她们最为忌惮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肖璐的丈夫孙永龙,但目前这已不再构成威胁,就在肖璐回来的前一天,她们就给她准备好一份无法抗拒的厚礼。

把时间放到现在,一夜未归,刚刚迈入家门坎的肖璐还在想着昨天发生的事:上楼、打开门,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她不敢相信眼睛里搜罗到的那一幕:参加剧本的人都聚齐了,导演、编剧、统筹策划、摄影摄像,还有一对新近筛选出来的男女主角……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孙永龙没有提前通知她?回到家中的肖璐焦虑不安地等待着答案,她以为这是一个错误,以为就连一向精明的丈夫也被蒙在鼓里。是的,她知道他爱她,比任何人都爱她,他不会撒谎,他一定跟她一样被那群口蜜腹剑的王八蛋给耍了!可是,他为什么不肯接她的手机,为什么现在还没回家?俯在沙发扶手上的肖璐把头埋在自己的胳膊里,因为害怕而颤抖个不停。也是在这时候,她听到了钥匙转动房门的声音,抬头一瞧,孙永龙总算回来了。

就在几秒之前,肖璐本是打算在第一时间就冲过去,质问丈夫为何更换女主角的事情的。但等到孙永龙不紧不慢地脱掉皮鞋,旁若无人地从她旁边经过,然后把卧室的大门合拢之后,另一种恐慌又哽在了她的喉咙眼里。在客厅里等了约莫二十分钟,按捺不住的她身体僵硬地站了起来,走到卧室门口。她想要叩门,但不知怎么回事,酸疼的胳膊始终也抬不起来。于是她只得再次踅回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眼睛发热地盯着那扇关得死死的门。她听见墙上挂钟的声音如水流一般在耳边有节奏地响个不停,然后越来越慢,越走越吃力,最终她的太阳穴开始肿胀,于是便打了个哈欠,合眼休息。等她醒来的时候,卧室的门已打开,孙永龙却不在里边。她走进去,呆呆地坐到床头,侧身用手抚摸着满是褶子的床单。然后她翕动着鼻翼,像啮齿动物那样嗅着里边可疑的气息。她什么也没找到,只得重新躺下来。

孙永龙再次打开房门的时候,已经到了翌日清晨。钥匙旋动门闩的声响比昨天还要清晰、强烈,因而还没等到门完全打开,肖璐就冲了过去,两眼通红地问他说:“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看见我回来也不理不睬?!”

“璐璐,在外面玩得开心吧。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孙永龙说着话,弯下腰,开始不紧不慢地去解鞋带。

“你什么意思?有话就直说!我肖璐行得端,坐得正,不会跟你猜谜语!”她明白在这种时候,需要掩饰自己的虚空无力。

“不错,你是个行得端、坐得正的小骗子,如果不是桑贾伊拒绝你,不要你,你还会在我面前继续演戏!”孙永龙倏地站直身体,挡在她面前。

“你可以咒骂我,但不能侮辱我,这是谣言、诬蔑!”

“呵呵,别以为我是傻子,你跟印度人从前的事我早就知道,那时的我以为你可以忘掉他,只要我满足你,给你要的东西,就能把他像拔钉子那样从你的脑海里拔出来。但你没有看到我为你付出的这些,没看出就算我这样狠心的商人也需要一个妻子,而不是付了钱完事就走的妓女……”孙永龙用力扳住她的下巴,就像捏核桃壳那样的用力。几秒之后,他才松开手,接着说,“就在你走前的那天晚上,我还最后一次尝试着让你回心转意……但你没有给我,也没有给你自己留下一个机会,甚至我相信你也不像自己嘴里说的那样爱桑贾伊……不!你给我闭嘴,如果你再敢叫嚷一声,我马上就要像捏小鸡一样地掐断你的喉咙,这对我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你知道我从前是做什么的!”

孙永龙的话果然奏效,刚才还又踢又喊的肖璐停止了争吵,睁大眼睛,两手下垂地站在那里,其惊恐状好似一只被拆掉弹簧的玩具娃娃。在丈夫的轮番轰炸面前,她的脑子早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想要辩驳却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词汇。现在,孙永龙已经开始在她面前收拾东西,男人怒气冲冲地把袜子、衬衣和其他生活用品塞进了行李箱,然后从鞋架上顺手拿了一双鞋,转身就要朝电梯间走去。

“永龙,你去哪里啊?”虽说她的心还因恐惧而颤抖,可她的嘴唇却告诉她必须采取行动。

“去我该去的地方!”他回头看了她一眼,走进了电梯间。

“他对我说话了,这证明我还有机会。”肖璐对自己说,“可是如果永龙不能回心转意,不肯原谅我,那又该怎么办?”肖璐一边想,一边用双手捧住两颊,然后顺着发际线向上延伸,直到头发被捧成一束。做完这个动作之后,她开始变得冷静下来,一个大胆又稳妥的念头使得她先前还发颤的嘴唇恢复了红润。

二、楚歌

重新回到“梵镜瑜伽”的肖璐从迈进门槛的那一刻开始,就嗅到了一股异样的气息。从接待大厅来到走廊,又顺着走廊经过瑜伽教室的时候,每个见到她的人都以古怪的神情望着她,好似她的脸上刻着某种古怪的符号。她狐疑地停下步伐,狠狠地剜了眼两个正在说悄悄话的瑜伽师,然后才来到罗海珍的办公室,问她这段时间馆里的经营情况。

“新来办卡的人不算多,不过保健品和香膏的销售还算理想,‘国风’那边也打算挪出地方,跟我们一起把新项目做起来。”正在签署公文的罗海珍放下笔,笑着对肖璐说。

“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件事?上次我已经提醒过你的。”肖璐不大高兴地说。

“你在印度的时候我给你打过电话,但你手机关机。前两天我听说你回来了,以为你第一时间会到馆里来……唉,现在竞争这么激烈,许多事情是不能等的。”罗海珍的表情就好似一只狡猾的浣熊。

“这两天是有点家事需要处理,刚从外面回来,怎么着也得花点时间陪陪永龙。罗姐,财务方面的事我一直都是拜托你来打点的,这几年来,馆里收入应该还可以吧。”肖璐话锋一转地说。

“肖总什么时候对账单感兴趣了?是不是最近有人在你耳边吹了什么风?”罗海珍笑着摊开手,说,“账本我都让王小姐收到柜子里存着,你要信不过,我这就请她过来把锁打开,请你仔细核对一下。”罗海珍说着话,就要给王小姐打电话。

“罗姐,你这是干什么呀,我从来也没有这个想法。只不过这两年永龙在外面开销太大,资金有些周转不灵……”肖璐看了眼罗海珍,接着说,“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这些年男人没给我少出力,虽然他嘴里说不缺钱,会自己想办法,但作为他的另一半,总该帮他分担一些,你看呢?”

“原来是这样啊,需要钱早说不就行了?需要多少,咱姊妹俩不说二话。”罗海珍爽快地对肖璐说。

“你我都知道,永龙是从来不屑于做那些小买卖的。接下一笔订单,从开始策划到把整个项目运作起来都需要垫资,少说也要个几百上千万吧。”肖璐瞥了眼罗海珍,又说,“我知道钱是不能一下子到位的,如果你这边为难的话,我可以把自己的股份先抽出来一部分,等永龙渡过了难关,我再连本带利地投回到瑜伽馆里。”

“璐璐,实话实说吧,我这边拿不出那么多的钱。以前也许还能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些,但自从香薰精油什么的运营起来之后,可以动用的资本就不多了……喏,我这边天天都有人上门来缠,订货需要钱,前期宣传需要钱,打通关节需要钱,拿到经营许可证缴纳保证金需要钱,把商品投入市场,收回利润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还是要等着钱用。”罗海珍扳着指头,一笔又一笔地给她算账。

“那,你什么时候能把钱取出来?”因为紧张,肖璐也顾不得把话说得这般赤裸了。

“按照市场规律,至少是一年,如果是手头急用,最快也要到年底。”罗海珍镇定自若地说。

“我等不了那么久,你知道这次不是为我,而是为了帮永龙!”肖璐蹙紧眉头。

“你也知道,我从来都没把你当外人看,可是这次,我真的帮不了你忙……你先别急,算了,还是实话对你说吧。你去印度的第二天,永龙就来找过我,让我把属于你的股份暂时冻结起来,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能挪用。”终于,罗海珍当着肖璐的面,戳开了那层挡在两人眼前的薄膜。

“他没有这个权利,所有需要用钱的地方,都要你我两人共同签字盖章才行!”惊惶之下,肖璐也顾不得去圆先前话语中的破绽了。

“你的丈夫突然做出这种事,我也感到很意外,我劝了他很久,但他非常固执地要求更改游戏规则……不错,那部分股份原来是属于你的,但自从两家馆合并之后,进奎和永龙就开始投入了让我都感到吃惊的资金,又重新找了律师顾问团……肖总,不如这么说吧,目前不仅仅是你不再控股,就连我想要挪动稍微多一点的资金,也得事先请示他们。我不得不告诉你这样的现实,现在不管是你,还是我,都没办法随意挪用‘梵镜’的资产了。”

罗海珍一席话说完,肖璐的脸已经变成了纸白色,如若说她在见罗海珍之前还心存侥幸的话,那么此时的她已经不抱任何幻想,一方面她并不了解财务和法律上那些复杂的程序;另一方面她也懂得罗海珍早就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倒戈相向。如今的她只剩下最后的资本,“最美瑜伽师”的头衔还能保护她渡过这一难关,只要她花些时间和精力抛头露面,迟早能够东山再起,这是她与生俱来的资本,让她一步步走到今天,谁也无法夺走,可以让她自由挥霍的资本。但肖璐万万也没有想到,叶氏姊妹埋下的那颗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可能引爆,而孙永龙之所以对她如此决绝也不仅仅是因为桑贾伊,早在肖璐当年参加培训的那段日子里,她就给自己留下了一个似乎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把柄。

肖璐留下的那个把柄,是在她离开罗海珍之后的那一周里,被遥城媒体昭告天下的。这天清晨醒来,她在日报上看到这样一则新闻:“最美瑜伽师身陷潜规则,业内人士揭秘幕后真相。”合上报纸,肖璐不禁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在终极考核的那天夜里,脚踝受伤的她从走出礼堂的那一刻开始,就决定给自己上一把保险锁。寒风之下的她竖起衣领,鼻翼通红地朝那幢陌生的公寓走去。在经过桑贾伊宿舍楼的时候,她放慢了步伐,不过很快她就从脑海里挤兑出印度人,一直来到那幢大楼上面。在乘电梯的时候,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顶壁,她告诉自己需要冒这个风险,为了明天的资格证,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电梯“咣当”一声打开了。她从里边出来,掏出镜子,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然后手指颤抖地摁响了门铃。不多久,她看见只穿了条纹睡衣的何总打开门,把她请进去,让她坐在沙发上面。何总没有问她过来有什么事,因为再笨的男人也明白女人深夜至此的目的,在她厚厚的外衣里,除了光滑饱满的肌体之外,什么都没有,她相信面前这个总是把手捧在胸前的矮胖子看到了这些,因为从一开始,他的眼睛就顺着她胸脯上面的缝隙,贪婪地扎了进去。

“何总,明天就要考试了,不知怎么回事,总觉得有点紧张。”她说着话,用楚楚可怜的神情看着他。

“趁现在还有时间,可以找苏教练聊聊啊。别看她平时那么严格,其实还是很关心你们的。”何总并没碰她的意思,因为他懂得在深入话题之前,需要保持所谓的绅士风度。

“可是,我一看到她的眼睛,就感到害怕。不像您,见到谁都是笑呵呵的。”肖璐说。

“呵呵,你不会说我是笑面虎吧。没什么好害怕的,你一直很优秀,表现得都很出色,说说看,哪里有问题需要我帮你?”他把身体朝她这边倾斜了一些,拍了拍她的肩膀,装出认真聆听的样子。

“可以握着您的手吗?刚才出门的时候,吹了点凉风。”肖璐说着把冰凉的小手放到他的手背上。

“哟,真是很凉啊!要不我去给你拿‘白加黑’?”何总说着就要起身,却被肖璐拉住了。

“不用,现在已经好多了。有您在旁边陪着,我就感到放心。”说着话,肖璐便捧着他的手,让他的掌心贴着她烫热的脸颊,不过等到她把他的手引导到她的脖弯处,快要滑到胸口时,何总却猛地把手抽了回来。

“呃,你这是干什么?咱们是聊正事的,你可别把我想成那种人。”何总生气地看了她一眼,不过很快又堆起笑容,说,“你有朋友知道你来找我了吧。”

“我没跟任何人说的。”她瞥了他一眼。

“那你……”何总的眼珠子迅速转了一圈,重新把她的手捧了起来,随后又腾出另一只手,轻轻地触摸了一回她的左脸颊,“你真叫人心疼啊。”他喉头里咽着唾沫,说。而她,也顺水推舟地脱掉外衣,把自己赤裸的身体呈现在他面前。

何总在跟她进行成人游戏的时候,跟从前她面对的那些男人并没太大区别,但快要完事之前,他却命令她跪在他面前,让她握着他那个疲软的小棒槌。随后,他的身体猛地向前一顶,她的喉咙就被那样东西充满了,嘴里满是膻腥的味道。有好几次,她恶心地想要吐出来,但他却用力揪住她的头发,让她的喉咙更深地来回触碰那样东西。因为窒息的堵塞,她的眼睛里早已噙满了泪水,而他却飘飘欲仙地仰起头,嘴里还不停地喊着:“Good,Good!”

终于,他完事了,重新拉上睡裤的松紧带,而她却连跌带撞地跑进了卫生间,对准马桶就呕吐起来。呕吐之后,她又把嘴对准水龙头喝了许多水,用手抠着喉咙,直到没有任何异味了,她才回到了客厅里。何总已经打开了电视,开始收看晚间新闻,她没想到他刚刚完事就对美军占领伊拉克后遭到报复的事产生了那么浓厚的兴趣。

“今天晚上的事,你明白的。”他用若无其事的表情对她说。

“那明天呢?”

“考核的事,向来是苏教练来拿主意,我左右不了。不过你放心,我会跟她打招呼的。”何总说着话,把搁在茶几上的信封朝她这边推了推。

他把我当成了妓女!一个下贱的、没头脑的婊子!从公寓里出来,肖璐才感觉到真正的冷,也是这种冷,迫使她,鞭策她走到了今天。然而现在,这件难以启齿的事却公布于众,她没想到那个蠢笨又胆小的男人会有偷偷拍照,并拿出来欣赏的嗜好,没想到当年她逼着他交出“卓越”的时候,他没有动用这件武器,偏偏是现在,偏偏是今天!为什么?因为钱,因为利益,因为一个已经告别中年、迈入老年的男人不再在意自己的声誉……可是始作俑者又是谁?她面对的敌人除了苏翠萍、罗海珍之外,还有谁?肖璐张大了嘴巴,手中的咖啡杯掉落到地上。

从这天开始,肖璐就不再抛头露面了。她既没去瑜伽馆,也没想出任何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在这期间,孙永龙倒是回来了一趟,她本以为丈夫愿意帮她渡过难关,封住媒体的嘴,但孙永龙却在这个问题上保持着放任不管的态度。

“这次不是因为我,是在扇你的耳刮子!”在他离开之前,她再次动用了以往的策略。

“从前是这样,但很快就不会了。”他阴沉沉地笑了笑,说事到如今,解决他们之间最好的办法,就是好聚好散。

孙永龙离开之后,扶住门槛的她再难站稳身子了。她很容易又想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丈夫之所以不愿帮她摆平丑闻,是因为需要在他们签署离婚协议的时候,拿到更多的筹码。人,就算向来是菩萨心肠的人,一旦危及切身利益,都会变得那样现实;人,一旦失去了可以利用的价值,就连狗都可以站在你的屋梁上拉屎!

现在,躺在光滑地板上的肖璐是感到真正的绝望了,朝向南的绝望,桑贾伊当年的绝望以及苏翠萍的绝望一股脑儿涌现心头,也是从这一刻开始,她才了解到自己做了些什么。可是太晚了,她什么都不在乎了,她现在仅存的美貌或许还能买到短暂的快乐,如果能够动用,又为何不再尝试一回?她从地板上爬了起来,给私人司机拨去了电话,她知道这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喜欢她,敬畏她,他从来都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要求,哪怕她凌晨打电话叫他起来开车送她。于是,这天他又按照她的吩咐来接她,一直把她送到她指定的宾馆里。然后他看见女主人做出了一件让他为之胆寒却又无法抗拒的事:她命令他去浴室里洗澡,然后亲自解开他的浴巾,在他身上抹上香草调配的油膏,再让他趴在她身上。

“桑贾伊,说你爱我!”等到他从她的身上下来,她对他说。

“我爱你。”他用莫名其妙却又机械性的声音说。

“再说一遍,大声点。”

“我爱你!”

“哦,你这个可怜的孩子,不要再离开我了。我受不了,真的,除了你之外,我找不到任何可以说话的人了。”她突然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放声大哭起来,然后又用被泪水打得湿漉漉的脸蛋摩挲着他的鼻子、眼睛、额头和下巴。在找到些许安慰之后,她才开始问他近来是否又听到些什么,她迫切地盼望噩梦早些结束,盼望着一觉醒来,她又能面对新的一天。

“肖姐,他们还在说你坏话。不过我不信,就算有谁拿刀捅我,我也不会相信,卓卡也不会相信。”年轻的司机对她说。

“卓卡帮我说话了?她怎么说的?”她睁大眼睛,用力抓住他的胳膊。

“她什么也没说,但可以看得出来,她不愿听到人们那样谈论你。”

“这不可能,在心底里,她恨我!”肖璐固执地摇着头,就像要用力甩开某些吸附在她身上的东西一样。

“卓卡真的很关心你。不管你信不信,她都在想尽办法帮你。”年轻的司机用手指抹着她睫毛上的泪水,而她却用力扭过头,把挺直的鼻梁扎进了宾馆床单柔软的褶子里。

三、黑色轿车

在对待肖璐的事情上,或许只有卓卡是持反对意见的。从桑贾伊归来并回到苏翠萍身边的那天开始,她就眼看着日暮将落的肖璐不再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起初,她并不觉得这有何异样,但等到她看到苏翠萍和叶氏姊妹频繁出入“梵镜”,而罗海珍也俨然成为“梵镜瑜伽”新主人的时候,她才怀疑肖璐从一开始,就坠入了一张密不透风的蛛网。对于一个不喜欢跟人发生争端的人来说,卓卡并不打算介入,何况这些年来的经历已经让她懂得,不管结果如何,每一场战争的结束都意味着另一场战争的开始,每一次跌倒后爬起来的那个人,又会韬光养晦地攒聚所有力量,进行另一次的反攻和复仇。但这次卓卡预料错了,当关于肖璐的丑闻公布于众,而又有传闻说孙永龙已经封冻了她的资产,准备跟她协议离婚的时候,肖璐已经没有与此抗衡的资本。毕竟,她不是故事里那位每隔几十年就可以恢复童颜的“天山童姥”,在她诱人且富有弹性的肉身下,潜藏的仅仅是一个树敌过多、容颜即逝的凡人。而今天,即便卓卡依然对往事耿耿于怀,但她以为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太过了。

肖璐的丑闻被公布于众的那天,也是卓卡去单身公寓找苏翠萍的那天。单身公寓如今俨然成了一个恩爱的鸟巢,因为在第一时间给她开门的不是苏翠萍,而是桑贾伊。等到卓卡进去,苏翠萍便拉着印度人的手走到她跟前,笑着对她说:“你来的正是时候,本打算亲自通知你的。”苏翠萍说着话,跟桑贾伊相视一笑,然后歪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们打算……”看到他们这样,卓卡很快就猜到了秘密。

“今年元旦就举办婚礼,怎么样,不说二话吧?”苏翠萍一边说,一边从那摞请柬中抽出一张,交到卓卡手里。

“一定来,提前祝你们幸福。”卓卡也笑了起来。

“傻姑娘,别背课文了,说真的,你什么时候跟鑫尘结婚啊。”苏翠萍说着话,手挽手地把她领到阳台上,然后告诉她哪里会种蔷薇花,哪里会种天竺葵,而桑贾伊却想让整个阳台的架子上都爬满葡萄藤。等他们有了一个宝宝之后,他们还商议着另买一套江景房,因为已经在中国扎根的桑贾伊是那样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见不到恒河的他只能看“滚滚长江东逝水”了。

“苏老师,你变了,比从前温柔了,开朗大度了。”听到苏翠萍的话,卓卡又笑了。

“难道我以前很凶很臭,像个男人婆?”苏翠萍棱角分明的脸颊不再绷得那样紧,她说她还有许多梦想要去实现,就在前不久,她又接到全国第二次瑜伽比赛的评审委员邀请函了。

“苏老师,你也听说了肖璐的事吧。”听到瑜伽比赛的事,卓卡才忆起此行的目的。

“怎样,你也看报纸了?”苏翠萍松开卓卡的手,侧身靠在阳台的护栏上。

“我是觉得,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大家还能给她一个机会……”没等卓卡往下说,苏翠萍就打断了她。

“像她这样的人,总能给自己找到机会。她从来也不需要人们送给她,因为她向来不把机会留给任何人。卓卡,人心都是肉长的,但对肖璐,我只能保持沉默。就在几天之前,你还看到过她对我和桑贾伊做的那些事……不,她不懂得爱,也不配得到爱,从根本上来说,她不属于我们应该关心和理解的范畴。”苏翠萍一字一句地向卓卡表明着自己的态度。

“也许她已经后悔了。如果说受伤的话,我也有过。”卓卡把自己的手心贴在自己的胸前,看着苏翠萍,说,“我只是希望这件事到此为止,我只是希望不再有人重复这样或那样的悲剧,恨一个人很容易,但宽恕一个人太难,不管肖璐从前都做过些什么,但我永远相信宽恕和仁慈能够化解恨所不能解决掉的问题。”

“你把事情想得太天真,太简单了。如果大家都像你嘴里描摹的那样美好,怎么还会有谎言和战争?在这里,在你我脚下,斗争是不可避免的,就连蚂蚁那样微小的生物都会捍卫自己的蚁巢,何况我们面对的是那样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你不要再劝我了,我也不想因为这件事扫兴,如果你今天来是帮我参议婚礼和其他的事,我会鼓起一百分的劲头欢迎你。但如果是因为肖璐,我想大家就不必继续浪费时间了。”苏翠萍说着话,离开护栏,朝正在客厅里给她们准备水果的桑贾伊走去。

从苏翠萍的家中出来,卓卡立即在楼下给罗海珍打去电话,她想作为离肖璐最近、最亲的女人,总会在这种时候给她些许安慰。但在电话里,罗海珍的态度却比高个子女人还要淡漠,她说自己的确很想帮帮肖璐,但一个已经失去了资产,又毁掉名誉的女人还能怎么站起来?“肖璐现在这样,就连做一个普通瑜伽师恐怕也很难了。你知道大众都看到了新闻,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我看这样吧,回头我亲自去她家一趟,看是否还有挽回的机会,如果她能跟永龙复合,那就再好不过了。”

罗海珍的声音还是那样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可在卓卡听来,这个从来都站在瑜伽边缘的女人丝毫也没有诚意,她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搪塞、敷衍罢了。如今,可以给肖璐一次机会的或许还有叶氏姊妹,可就算姊妹二人同意肖璐到“国风”来任教,苏翠萍又该怎么办,肖璐本人又是否愿意?从苏翠萍的家来到自己下榻的屋子,卓卡走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路。此后几天,她对此事依然毫无头绪。不过几天之后的某个晚上,有人敲响了卓卡的房门,此次过来找她的人不是苏翠萍也不是罗海珍,而是肖璐的私人司机。

“对不起,你是卓卡吗?”门外的人用沉着却担忧的眼神看着她。他的年龄看起来比她要小,个头偏高,浮肿的眼袋和他消瘦的脸颊放在一起显得有些不成比例。

“你是?”她在脑海里搜索着此人的信息,虽说有些眼熟,但她一时间却想不起来。

“我是肖姐的私人司机。”他抿着嘴唇,眉毛蹙得更紧了。

“她有话让你捎给我?”说着话,卓卡就要请他进来。

“肖姐就在楼下,你愿意见见她吗?”男人说话的时候,脸上流露出难过的表情。

“请她也上楼来吧,就说是我邀请的。要不,我下楼叫她上来?”

“不了,真的不行。肖姐嘱咐过我,说不便在你家抛头露面……她说,自己现在这样,会影响到你……”司机固执地摇着头,因为紧张和痛苦,插在裤子口袋里的拳头也攥紧了。卓卡没再多言,跟他一起来到楼下的停车场上。肖璐正在那辆豪华的黑色轿车上等她,透过幽暗的挡风玻璃,她能瞅见那个熟悉的影子。“去吧,她在里边。”司机冲她点点头,然后转身走远了。

卓卡刚刚走到轿车旁边,门就被坐在里边的肖璐推开了。等到卓卡进去,肖璐匆忙捻灭烟,关掉音响,然后把手放在驾驶台的方向盘上,说:“我以为你不会来。”

“就算你没叫人找我,我也会去看你。”借着眼角的余光,卓卡看到一旁的肖璐肩头裹了厚厚的披肩,虽说天气不算冷,但她却穿着高领毛衣,把自己的脖子藏在里边。

“是去看我,还是想要笑话我?”肖璐的鼻子里传来“咝咝”的声音,很细微,就像从排风口里吹出来一样。

“我不会笑话任何人,也不会真的怨恨某个人。”卓卡说。

“可是我伤害过你,伤害过朝向南,如果不是因为我,上次瑜伽比赛或许你还能拿冠军。卓卡,我今天想跟你聊聊,并不是想要得到你的认可和原谅,而是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我?”因为虚弱,肖璐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可以看得出来,此时她的头脑还是清晰的。

“我没有帮你,只是希望大家对你公正一些。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我一样会这么做。”

“就像你当初帮苏翠萍一样?可是,她是提携过你的教练,而我,或许在你眼里已经分文不值。”

“你和苏翠萍不是一类人,但有样东西却是相同的。你,还有她,都是我曾经最亲近的人;你,还有她,都有着相同的感情和值得珍视的生命。在生活面前,每个人都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但谁都明白,最终等待我们的是什么。”

“死,轻如鸿毛的死?”肖璐苦笑着摇摇头。

“生命的价值都是一样的。没有轻重和好坏之分,也没有卑微和尊贵之别。人,终究难免一死,因为这一点,我一直在寻求怜悯……多年前,朝向南的死和父亲的死让我看到,死,会猝不及防,可一旦结束之后,逝者便不再有苦痛;而真正难的,却是活者的人,因为他们必须面对亲人和爱人的过世,必须提醒自己将来也会走向生命的终点。肖璐,我们时时听人说到永生,可谁又真正见过?在我眼里,珍视他人的生命就像珍视自己的一样,我们的皮肤、眼睛、血液和牙齿,永远是相同的。”

“可坐在你面前的这个人,只剩下一具臭皮囊。”肖璐说着话,扯下围在肩头上的披肩,又翻开了竖起的高领毛衣。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她皮肤上的青筋纤毫可见,左侧的脖子附近,还有几个不规则排列的针眼。再看她的眼睛,已经深深地凹陷了进去,那双曾经妩媚多情的眼睛不再焕发光彩,它们是那样的寂寥而失去生机,上面就像抹了一层灰色的油。“卓卡,你再握握我的手吧。”肖璐说着话,把藏在毛绒袖子里的手伸了出来。刚一接触,卓卡就汗毛倒立地打了个寒噤。这不是她记忆中的手,不是那双纤柔漂亮的手,她手上的皮肤像一块冰,她的指关节又硬又细,从前覆盖肌肉的地方只剩下一层透明的皮。“你都看到了。”肖璐笑了笑,把手重新缩回袖子里,说,“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很多,但让我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当年我们参加培训时的那段经历。我记得苏翠萍当时一说话每个人都发紧,罗海珍总会送贴心的小礼物,朝向南老是板着面孔,好像每个接触他的人都欠了他一屁股债。还有那个刚参加培训就被赶走的丫头……”肖璐抬起头,但没有继续往下说。因为坐在她身边的卓卡已经哭了起来,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她不高的鼻梁两侧流了下来。她看了她一眼,她的胸脯还是那样平,就像一个初中生,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她觉得卓卡是那样的美,那样的惹人怜爱。

“我也记得。记得我刚去培训的时候就像个白痴,记得每次中午吃饭你都帮我打菜,记得每天晚上我们都会聊到熄灯还不肯睡,记得你说你有一个糟糕的父亲和一个过早离世的母亲……”在眼泪的冲刷下,卓卡觉得她和肖璐再次亲近了。因为此时的肖璐又变成了那个大姐姐,她正用她的手搂着她,拍打着她,说她们有着相似的童年。她觉得肖璐并不是诚心做出那些事,如果说有的话,那她也应该帮她承担责任,毕竟作为朋友,她没有说服她早些收手。而现在,她相信她们又互相理解了。

“呵呵,别哭了。”肖璐用手指抹着卓卡的眼泪,然后用手捧着她的两颊,用充满感情的眼神看着她,说,“瞧,我在这里。”随后,她又仔细端详了她一阵子,说时间不早了,她该早些回楼上去了。

“以后,你还会来吗?”眼看肖璐已经在给司机打电话,卓卡问她说。

“当然,我们还会见面的。”肖璐把披肩围到脖子上,把举起的一只手握着拳头,然后松开,跟她说再见。

卓卡推开门,抽身从里边出来。在夜幕的笼罩之下,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已经慢慢朝这边走来,而身后的那辆黑色的轿车,已经完全融入到围墙之下树叶的阴影之中。

四、坠落

告别卓卡的肖璐没有让司机驱车回家,而是驶向一家临江宾馆。沿途,她把脸藏在厚厚的披肩里,既没播放音乐,也没跟她的情人说话。抵达目的地之后,两人像过去一样开了房,洗浴,做爱。然后她把背朝向他,让他拢住自己的腰肢睡觉。接近凌晨的时候,她醒了过来,身旁的情人却还在睡梦之中。她用手指梳理他额前头发的时候,他怕痒似的翕动了一下鼻翼,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然后才起身来到床下。

肖璐光着脚丫来到宾馆的玻璃窗前,“呼啦”一声拉开窗帘,风从外面灌了进来,把她的衣服吹得紧贴皮肤。在夜幕的笼罩下,天空是那种深沉的蓝紫色,长江对岸的建筑物只留下积木一般的轮廓,沙场附近的水杉、杨柳也分不清你我了。她呆呆地凝视着空旷的江面,忆起童年时代的江鸥、风筝和垒成金字塔的运沙船。那时的她经常去江滩上玩耍,她有很多朋友的,可现在却一个也想不起来。于是她又把目光拉到江心的几条航标船那边,那些橙黄色的灯光像星星那样一闪一闪,好似黑色晚礼服上镶嵌的纽扣。在灯光打在江面的碎影中,她看到了自己的母亲,还有自己八岁生日那天收到的礼物:一大袋酒心巧克力,一只毛茸茸的玩具兔子,还有一条泡泡袖、收腰的地方有着许多褶子的连衣裙。当然她也不会忘记她缠着妈妈让她给自己涂指甲油,每一个指甲都要细细地涂上一遍。但故事的重点却不是这些,也不是围绕她的生日而展开的,等到邻居和她的父亲急匆匆地闯进屋,告诫她不许出门之后,她才透过窗户看到下面围了一群人,警车“呜啦呜啦”地开了过来……一夜之间,她长大了不少,一夜之间,她告诉自己从今以后,再没有人可以夺走她的东西了。

肖璐垂下睫毛,因为视线的模糊,母亲的面容也隐没在水里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夜晚的凉风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与此同时,远方传来了汽轮的喇叭声:呜,呜,呜;呜,呜,呜!像号角,又像演出序幕前的音乐前奏。这一次,脚底下的江面变得平滑如镜,一座宽敞的舞台出现在她面前。身着华服的她挽着孙永龙的胳膊,走上了水晶搭砌的台阶。每走一步,地灯的光都打在她的脚踝和裤腿上,而她的整个身体也因此染上了一层银白色的粉末。她昂起天鹅一般修长的脖子,朝每个经过她的人点头微笑,她半侧的身影是最佳的摄影角度,很上相,因而每当她面对镜头时,她都会注意摆出那样恰到好处的造型,呈现乳房、腰和臀部的线条,眼睛要灵活妩媚,大家不都说她是天生的美人坯子吗?想到这里,她便用手捧住烫热的脸颊,然后开始抚摸自己的脖子,不过等到她把手继续滑下去,并捂在自己乳房上的时候,却突然像碰到刺猬那般弹跳开来。在她形销骨立的身体上,已经找不到任何可以炫耀的资本,那里干瘪、僵硬,失去弹性,舞台上那样娇媚的脸蛋不再属于她,此时的她只不过是一张被岁月腐蚀过的、死气沉沉的远古壁画。

肖璐回过头,再次瞥了自己的情人一眼。他睡觉时趴在床上的姿势让她想起了他还不过是一个孩子。在桑贾伊和孙永龙不再接纳她、爱她之后,陪在她身边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她从没留心、从没在意过的人。她说不出他对自己有多重要,可她明白,如果有朝一日他也离开自己的话,她一定会受不了,一定会因此而疯掉。想到这里,恐惧便再次从远方袭击了她,没有人陪伴、赞赏的生活是多么无趣,没有人怜惜、呵护的生活是多么难熬……突然间,她领悟到母亲当年的抉择,因为比死亡更让人害怕的便是这样一无是处、担惊受怕、没有希望地活着。不,她做不到这一点,也不能继续等待下去,在躺在床上的他厌倦她之前,她要把自己的影像钉子一般钉在他的脑海里!

她打开双臂,突然间笑了起来,为了往昔的荣耀和自满,为了今天的潦倒和堕落,如果她的心中还残存那么一点幸福的话,那便是从前跟卓卡相识时的那段经历。可是现在,她已经找不到再次跟她见面的理由了,因为刚才她在她眼中看到了怜悯和同情,而她却像处女捂住自己的羞处一般,努力地维护自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可笑的自尊。她把手指绞在了一起,回想起昨天去医院检查时的结果,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包括有权知道真相的孙永龙。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决定实施她早已准备好的计划了。她来到洗浴间,站在镜子面前,细心地把眉毛描成淡烟色,然后一丝不苟地涂好唇线,因为颜色太深的缘故,她又用纸巾抹掉了一些。在做完这件事之后,她总算找到逝去的感觉,于是便给孙永龙发了一条短信,亦步亦趋地朝打开的窗户那边走去。起初,每一步都是那样沉,未知的恐惧像钩子一样吊住她的喉咙,脚踝上也仿佛拴了一条铁链。不过等到她临近终点的时候,窗帘背后那块神秘地带却给她带了一种柔和的、舒适的感觉。她不再害怕了,一切很快就要结束,她不再担心明天了,等待她的将是一个全新的、无人知晓和察觉的世界。刹那之间,她感受到自己舒展开来的臂膀里正拥抱着人世间所有的幸福,让她感到满足的喜悦,当围在她脖子上的披肩被风吹落的时候,她迫不及待地伸出了一只手,情不自禁地喊了:“妈妈!”

翌日,年轻的司机不是被清晨的阳光唤醒的,而是被窗外的嘈杂和聒噪扰到再难入眠。等他醒过来,触碰枕头另一旁的她时,才发现那里早已空无一人。他心怀惴惴地站起来,看到窗户已经打开,风拂动着窗帘,就像田地里金黄色的朝一旁倾斜的麦穗一般。他吞咽着唾沫,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不过还没等他走到那扇敞开的窗户旁边,就有人闯了进来,命令他跟他们去接受调查。在路上,他不停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但没有人理他,也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要带他走,直到他跟他们来到审讯室之后,穿制服的人才告诉他凌晨时发生的那一幕。在他用手捧住脸的时候,有人走了过来,递给他一杯水,他强行抿了一口,然后才克制住自己,开始回答对方提出的种种在他看来心烦又匪夷所思的问题。

“昨天晚上,她跟我在一起。不止是昨晚,这一个多月来,每天晚上我都跟她在一起……你说男人和女人开了房,还能做什么?!”他用愤怒且鄙视的态度回答着他们的问题,直到他们认为从他嘴里再也撬不出任何东西,把他独自留在那个空空如也的房间之后,他才开始发抖,才恍然如梦地想起接下来将意味着什么。他把僵硬的手搁在坚实的桌面上,目光溃散地盯着对面的墙壁。只不过一会儿工夫,他就看不到她面容了,然后他觉得自己的胃囊被人狠狠地拉扯了一把,顷刻间就把他的肚腹掏空了。这时,他才悲哀地告诉自己并没做梦,他默默地盯着对面的墙壁,喃喃自语:她,最爱的人,已经死了!

当天下午,关于肖璐的死讯就公布出来了。报纸、电视和网络媒体频繁刷新、跟踪报道,“国风”和“梵镜”这两家瑜伽馆的网页也屡次陷入瘫痪状态。面对媒体和会员们的责难,罗海珍只急得六神无主,她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大气也不敢出,她担心人们会把肖璐的死归咎于她,担心所有喜欢肖璐的人都会刨根问底,最终把矛头对准她。在里边坐到下午六点,外面又有人敲门了。不过这次来找她的是“国风”的叶氏姊妹,罗海珍刚把门打开,姊妹二人就说要尽快安排追悼事宜,并告诉她说孙永龙也在路上。让罗海珍没想到的是,姊妹花的表现远比她要镇定和克制,她们早在见她以前,就已经协助孙永龙把讣告、会场、殡仪馆等事情联系好了。晚间七点半,孙永龙、罗海珍和叶氏姊妹等人已经聚齐在“梵镜瑜伽”的接待厅里。面对媒体递过来的话筒,孙永龙第一个站了出来,他用手帕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颤抖着喉头,脸上的肌肉因恐慌和难过而积压变形。镇定下来之后,他才用无比难过的声音对大家说:“我不得不通知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早在几年前,璐璐就患上了严重的躁郁症,从那时开始,她就经常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毁坏所有她能够得着的东西……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她。”说到这里,孙永龙向媒体和大众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面色阴郁、如释重负地站到了后面。总的来说,他的言论较为得体,多数人都宁愿相信面对丧妻的变故,孙永龙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孙永龙的这番话在很大程度上化解了人们对肖璐死因的追问,因为大多数人都不会在这种时候给她的爱人雪上加霜。不过人们的目光又很快转移到肖璐的私人司机身上,作为婚姻中出现的第三者,肖璐的情人扮演着令人唾弃的形象。但让人们感到失望和悲愤的是,大度的孙永龙没有指责不忠的妻子和她的情人,他的放任不管使得那些想围观的人们的怒气无的放矢。从派出所回来的当天晚上,年轻人家里的玻璃窗就被人砸了个碗口大的窟窿,他不得不买来透明胶带,草草把它封住。但等到他第二天出门的时候,又发现自家的大门背后被人用红色的油漆画了个大大的“×”。不过这一次,他没有用水或碘酒清洗掉,也没感到害怕。呆呆地看了几秒之后,他转身回到屋内,回手关上了大门。

关于他和肖璐之间的事,从派出所出来的年轻人只字未提,在他有限的恋爱经验里,他和肖璐的感情无疑是纯洁、充满古希腊悲剧色彩的,任何不利于他们的因素,对他们神圣的爱都是一种亵渎。他足不出户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接任何电话甚至拒绝了父母的探询,直到肖璐死后的第二周,人们才看到这个脸上丧失血色的年轻人走出了自己的屋子,迈着摇摇晃晃却无比坚定的步伐朝滨江公园那边走去。当天晚上,他没有回来,此后若干天,也没人能够跟他取得任何形式上的联系。对于那些习惯编故事的人来说,这个冲动的多情种子多半是头脑发热,最终殉情了,虽说人们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宁愿相信结局如是,并给添枝加叶的故事赋予了种种离奇的色彩。现在,他的行为给了人们一个可靠的解释和原谅他的理由:“正因为他爱她,才会干出这样的傻事啊!”还有一部分人也感慨万分,他们围坐在桌前议论纷纷,这个又倔又硬的人实在是太糊涂了!

除了肖璐的私人司机之外,苏翠萍恐怕也是这段时间里言行最不寻常的一位。在给肖璐举行追悼会的那天,高个子女人没能等到事情结束就带着满腔怒火,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在门口停满花圈的会场里,她只觉得胸口憋了一口痰,她无法容忍有人说肖璐的轻生是国内瑜伽界最大的损失,无法容忍他们说肖璐早在几年前就有过自虐的倾向,更加无法容忍孙永龙的那套说辞:什么?她有遗传性的躁郁症?那简直就是在放屁!

回到家,苏翠萍胸脯一起一伏地坐了好几个小时,只觉得太阳穴里乱糟糟的,像是挤入一群野蜂。直到桑贾伊喊她吃饭的时候,她才倒抽了口凉气,从恍惚中拔了出来。“怎么会这样?她已经死了,可是他们还要那样说她,我受不了,我没有想到结果会是这样!”她拾起筷子,难以下咽。

“很多事情,我们都没法预料得到。或许,最后的那一刻,她没有我们想象中那样痛苦。”尽管桑贾伊也因肖璐的事而动容,但还是拢住她的肩膀,安慰她说。

“其实我不该有这样的反应,我犯不着可怜她,这样一个让人恨、让人唾弃的人!”苏翠萍在脑海里反抗着,试图挖掘着肖璐所有的过错,试图抹去肖璐带给她的负面情绪。但几秒之后,她又抬起下巴,用悲哀的眼神看着印度人说,“可是我也想不明白,一个好端端的,昨天还在我们身边的人,怎么就这么没了?”

“你并不恨她,虽然很多时候你们之间有着无法调和的矛盾。可是坚硬外壳下的心总是柔软的,她是太要强,不肯输掉任意一局,而世界上的许多事情又偏偏不如人意。”他用手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肩膀,让她粗重的喘息平息下来。

“其实我不比她强多少。因为害怕,我才会那样仇视她,因为恐惧,我才屡次跟她针锋相对,不肯饶恕她。”苏翠萍再次抬起头,看着桑贾伊那张黝黑的脸以及里边闪烁的光亮。疏忽间,心绪难宁的她终于领会到大师傅多年前对她说的那番话,她所缺乏的勇气和不敢正视的东西。她一把搂住桑贾伊,把下巴搁在他宽阔的肩膀上。他支撑着自身之外的额外力量,给她适时的安慰并帮助她寻求解脱。苏翠萍逐渐平息下来,同时也有了新的认识,在她曾经的敌人身上,她看到了自己所有的缺陷和可能犯下的那些致命错误,肖璐在伤害她的同时也给予了她警醒和前进的动力,只可惜悔悟来得太迟,而付出的代价也实在太大了。

“我想尝试着重新开始,虽然以前的我也一直认真地生活着。”苏翠萍盯着桑贾伊,说,“但我的生命却是残缺的,因为过去的我始终把不幸的遭遇都归咎于他人,归咎于我的出生、童年以及成年后的遭遇。现在,我要让它重新变得充盈起来,哪怕花上下半生的时间。”在对印度人说完这番话后的第二天,苏翠萍便去找了卓卡,向她表达了自己即将远行的意愿。

“放心吧,他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站在客厅中央的苏翠萍抽动着眼角的细纹,对卓卡说,“祝愿你能始终保持现在的你,也祝愿我能早日回家。”说到这里,她像过去一样拥抱了卓卡,没有采取多余的动作就走到楼下,跟拎着行李箱的桑贾伊聚合了。

五、开始瑜伽

每一场纷争都会留下难以愈合的伤疤,每一个站在命运之巅的人,都该明白正是因为他人的牺牲,铺垫了他抑或她脚下的道路。在肖璐死去之后,卓卡不禁想到了“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不仅仅代表沙场征战时的血雨腥风,也描绘了现世中的勾心斗角。哪怕在遥城这样繁荣、安定的城市里,肮脏的酵母也会滋生人们难以餍足的贪欲。目前,罗海珍是可以名正言顺地执掌“梵镜瑜伽”了,从客观上看,她是比肖璐更加胜任统揽全局的工作的。而排除万难,向来把自己打扮得乖巧的叶氏姊妹也除掉异己,不过朝夕之间,她们就一跃成为新的领头羊。可是,逝去的人是不会看到接下来的一幕幕了,而在两座标志性的瑜伽馆内外,战争永远也不会结束。卓卡抬头望着黄昏的微光,想到了《一千零一夜》中那些迷人的故事,只要听众还在,接龙游戏就会一环接一环地继续下去,并因时代的变迁而赋予不同的、更新更广的意义。

洋楼附近钟楼的钟声响了起来,悠扬地飘荡在广场和江面的声音让她想到了桑贾伊的唱诵,那样浑厚,那样壮美。以往的一切似乎近在咫尺,却又是那么的遥远,当她的视线跟随着一群灰白相杂的鸽子越飞越高,并无法继续上升的时候,离开的时刻也就到了。踏着脚下的滨江之径,她又想起了当年跟朝向南一起放飞风筝的情形,那时的她对这里曾有过太多眷恋,对肖璐也曾有过决绝之举。可是现在,她那颗曾经千疮百孔的心灵已经不再会被过去所束缚,而是开始了修复和真正的愈合,她明白自己不能停下来,哪怕前途荆棘满布,她也要继续朝那座无形的丰碑前进。

卓卡拦下一辆计程车,朝火车站那边驶去的时候,途经了姊妹花的“国风瑜伽”。在松柏、梅树和樱花掩映之下的瑜伽馆是那样的耀眼,即便浓绿的树荫也无法掩盖它那一扇扇被黄昏抹得锃亮的玻璃窗。现在,“国风”和“梵镜”真是亲如一家人了,而昨天晚上,小欣和小荣还找她谈过,挽留过她。“卓卡,你一定要想清楚啊,我们的事业才刚刚开始。”姊妹花对她如是说。因为在这两个长辫子的姑娘眼里,卓卡并非外表上那样纯粹,在她们的人生哲学里,每个人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善举,无论在人前显得多么大度和宽容,最终都是一场因他人而上演的舞台剧。

“谢谢,但我已经决定好了。”她干脆地回绝了她们,并请她们替她向罗海珍问好。如若说从前的她对叶氏姊妹持有好感的话,那么现在的她却对她们有着跟肖璐相似的怜悯。兴许,她们以为自己成功了,以为她们已经成为不可替代的、新的标杆,可是在时间面前,谁又能永远屹立不倒?当肉体一步步走向衰老,变得虚弱的时候,她们终究会感到虚空和无助: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谁输谁赢或是高低贵贱,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曾经的隔阂和二元对立的世界也会像流沙垒砌的墙壁那般在面前坍塌,只留下大风过后的一片宁静。

在夜幕的笼罩下,卓卡终于抵达了火车站。当她拎着行李,摇摇晃晃地朝候车大厅那边走去的时候,一辆车却停在了她身边。坐在里边的人摇下了车窗,用低沉的嗓音向她问好。抬眼望去,她不能相信坐在里边的人竟然是孙永龙。他挥了挥手,说想要跟她聊聊,他说如果不把那件事说出来的话,他的大脑一定会像飞向高空的氢气球那般爆炸。

“我知道你恨我,但我也受到了伤害。”孙永龙从里边走出来,用手捂住自己左边的胸口,对卓卡说。

“请说。”她正视着他那双闪烁着的躲藏的眼睛。

“璐璐做出傻事的那天,给我发来了一条短信……我不敢相信她会夺走我的孩子,告诉我,她是怎么想的。她不该这样报复我,也没有权利这么做!”孙永龙脸上的肌肉痉挛着,笔挺的正装上却没有留下一个褶子。

“她不会再想报复你,也不会对任何人复仇,她只是对这个世界绝望了,厌倦了,虽然很多事情跟她想的不太一样。”她不敢苟同地望着他,又问,“说真的,你爱过她吗?”

“我从来也没忘记过她,我只想让她长点记性,我以为她会重新回到我身边的。”孙永龙用手指推挤着浮肿的眼袋,因为失眠和焦虑,脸上的血管也凸显出来。

“可是你却没有再给她机会,你封冻了她所有的资产。她已经没有太多可以呼吸的空间了。”她用冷静、客观的事实告诉他说。

“不是这样。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够弥补!如果可以的话,我会赔上所有资产……”孙永龙怔怔地看了她几秒,攥紧拳头,在人头攒动的广场上呼喊着,以至于经过的路人不时地回过头来,莫名惊诧地看着他。但无论他如何表达自己的无辜,无论他如何痛不欲生,也不能再次挽留卓卡的脚步。因为在卓卡眼里,这个从来都精打细算的男人永远都不会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恶的那一面,在他的世界里,无论人们给予他多少,无论有谁因他而牺牲,他都会扮演那个可怜和无辜的受害者。即便有过这样那样的悔悟,也不过一刹那罢了。

随着人群乘上拥挤的火车之后,卓卡开始往行李架上搁置行李。当她踮起脚尖,把行李箱举过头顶的时候,并让它躺在自己该待的地方之后,才发现自己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她没有立即爬上车厢的上铺,而是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一手托腮地看着铁轨路面上的那些小石子,以及那些混杂在石子里的无数砂砾和肉眼很难辨认清晰的小甲虫。直到这时,眼泪才情不自禁地淌落下来,落到了她僵硬的手背上;直到这时,肖璐从楼顶坠楼的那一幕才像慢镜头一般浮现眼帘:翻转、侧身,垂直降落,跟大地紧贴在一起,永不分离。在她滚烫的、清澈的泪水里,蕴藏着她对她的爱和更多的怜悯,为了她,也为了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

“你好吗?”这时,邻座的人走了过来,弯下腰,有些担忧地问她说。

“好多了,谢谢!”她爽朗地回答了他,冲他微微一笑。并非为了在人前掩饰自己的悲伤,而是只要想到明天,她就看到了依然存在的希望,只要度过了这一晚,她瘦弱的肩膀就能重新担负起谁也无法预料的变幻莫测的生活。眼泪对她来说,不仅代表着忧伤和惋惜。事实上,她也做到了这一点。

第二天,当火车抵达成都的时候,往昔的痛楚已经得到了缓解和释放,她看到了鑫尘正在站台外面等她。他用力挥舞着胳膊,脸上的笑容融化在阳光之下。还没等她走过去,他就上前拥抱、亲吻了她,直到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才松开手,皱起眼角的细纹,满怀深情地望着她,说:“再不回来,我就老了。”

“亲爱的,你恰好把话说反了。”她抚摸着他少年白的头发,对他说起了俏皮话,她从没像今天这样需要他,虽说他就在她的身边。良久,她才想起自己身处何地,于是便把行李交到他手里,挽住了他闲下来的那只胳膊,朝回家的路上走去。

卓卡和鑫尘回去安顿好之后,卓卡一一联系上以往的学员,开始重新经营起自己的工作室。在其后的半年时间里,她没有对鑫尘或是其他人提起肖璐的死因和关于她的任何事,因为每每想到她,她就感到了太多太多的遗憾。不过等到翌年春天,当一部名叫《瑜伽女》的电影即将公映的时候,她跟鑫尘再次聊起了肖璐。

“上面说,这部电影是用来缅怀肖璐的。”鑫尘一边说,一边把报纸递给她,说明天就是公映时间。在报纸上,还记录了叶氏姊妹充当了影片艺术指导,会在试映当天跟公众见面交流的新闻。

“你想去看吗?”卓卡问鑫尘。

“你知道我的兴趣在哪里……不过有句话却一直想要问你,能告诉我吗?”鑫尘笑了笑,眼见卓卡默许,才接着说,“其实我很想知道,经历过这些事之后,你是怎么看待肖璐的。她在你心目中,又有着怎样的位置?”

“算是采访?其实我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留住她,纪念她,但不是通过电影,也不是在微博上敲字发帖。”卓卡笑对鑫尘说。

“能多透露一点?”鑫尘逗她说。

“回头我会告诉你。现在,该上课了。”卓卡调皮地从他怀里抽脱出来,换上衣服,朝自己的瑜伽工作室走去。

等到卓卡来到工作室的时候,学员们已经陆续到齐了。按照以往的惯例,每当有新学员加入的时候,卓卡都会领她们做几组拜日式。可是今天,因为这个特别的日子,因为再次想起了肖璐,因为鑫尘提出来却尚未解答的那个问题,她决定多一些表达。

“在做拜日式之前,我想提醒大家,瑜伽是用呼吸来计算生命的。”卓卡舒展开眉心,开始说话了,“我们每个人的一呼一吸,都离不开太阳和大自然的馈赠。我们热爱瑜伽,是因为它能让我们体会到自己生命的价值,我们学习瑜伽,是因为我们可以通过它来感悟太阳、星辰、古代先哲乃至于昆虫那样微细的生命。有它们在,我们就不再感到孤独,有它们在,我们就能冲出层层荚茧,屡次更新,唤醒真我……于是从现在开始,我们首先要对着太阳礼拜,礼拜那些活着的和逝去的朋友;于是从今天开始,我们要学会感恩,感谢大自然的慷慨和仁慈,感谢它让我们学会宽恕和理解,那些曾经被我们忽略、唾弃乃至于仇恨的人们……现在,请大家放松身体,跟我一起做拜日式,现在,让我们开始瑜伽!”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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