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失眠。

整整一夜。

身体明明疲惫到胸腔都有些闷疼的地步,却怎么都无法顺利入睡。

男人失神地看着头顶上方锈迹斑斑的吊扇,他一晚上翻来覆去地换着姿势,依旧驱散不去遗留在脑海里的那个冰冷眼神——白天时,被凌一权看到他衣衫不整地跟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地点还是酒店房间外的走廊……这种场面,怎么看都很容易引起误会吧?

而且,误会的方向,如果往坏的地方想,大概会是……他在那孩子心中,会变成一个毫无操守,生活混乱的老男人?

真是……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联想!

可他如果刻意地跟那孩子解释,又有种自掘坟墓的感觉。

毕竟,他是真的……

而凌一权当时的眼神也清楚地表明了他的态度,他厌恶这样的人。

白千严不愿意承认,造成他失眠的更大原因,是来自凌一权身旁的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有一种很天然的漂亮,看惯了演艺圈各种美人的他,也很少见到漂亮又那么干净的人。而且两个人之间神情暧昧的互动,任谁看到了都会明白他们绝非普通的男女关系。

他不是没想过凌一权身边会有人,但亲眼见到,冲击力还是大得让他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慌。

恍惚得……不知所措。

叹了一口气,神情有些疲惫的男人坐起身来,摸了根烟含在嘴里,却忘了点上。

他恍惚,沮丧。

再怎么逃避,他对那个孩子,始终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

分开以后,那么长的时间里,他一直都只是单纯地关注着那孩子的动向,就像个狂热的粉丝,收集那孩子在成长道路上的点点滴滴。可到了如今,日积月累,这份沉淀得越来越深厚的情感,却不知在何时已经变质了。

绝不能……被那个孩子发现。

捏碎了手里的烟,白千严抬眼看了看窗外渗出珍珠白的天际,心里默然念道。

由于一夜都无法入睡,白千严干脆早早地起床,煮了泡面、鸡蛋当早餐。突然想起了凌一权的洁癖,于是又转身进入浴室洗了个晨澡。

待穿好西装下楼时,时间也还很早。

白千严住的地方是一栋很旧的居民楼,楼梯间的墙面上到处都是黄黑的斑块跟广告,有些地方还长着青灰色的霉,加上楼梯间经常有堆积的垃圾,以至于空气中的气味相当地不好闻。

但这恶劣的环境并没有让白千严产生过离开的想法,因为租金实在很便宜。

走到四楼时,白千严突然听到右边一间出租屋传出女人绝望的哭泣声跟男人恶狠狠的咒骂声。

“求求你,不要把钱拿走,这些是孩子的医药费啊,我好不容易才凑齐的……”

“滚开!”重重的巴掌声传出,接着是撞击的声音,似乎是女人被扇倒后撞到了家具,“滚!才拿你一点钱你就哭哭啼啼,没钱你不会再去凑啊?”

“你还是不是人啊?那也是你的孩子啊……”女人凄厉的声音尖锐起来,显然是伤心到了极点,尾音都失控了。

“滚!谁知道这小畜生是不是老子的!再说了,一个小畜生有我还赌债重要?老子要是被人切了手指,打断你的腿都不够!去!滚开!”

骂声中,男人似乎想要出门,但又被女人哭着扯住,顿时回头又是一阵拳脚相加。

白千严面无表情地听着,而后沉默地下了楼。

他一边下楼,一边不动声色地扯下了领带,解开了几颗衬衣的扣子。敞开的领子下,隐隐可见光滑而结实的男性胸膛。

终于,四楼的男人踹开了女人,一边咒骂一边数着钱下楼。借着通风口透入的光芒,能看出男人约四十出头,面容枯黄猥琐,一道狰狞的疤痕至左边脸颊斜过,显然并非善类。

他走着走着,突然被一个从楼下走上来的男人撞到,才刚骂出一个字,就被掐住脖子狠狠按在了墙上。

这个长相猥琐的男人被撞得后背生疼,有些惊恐地看着高自己半个头的男人——去而复返的白千严。

白千严先是慢悠悠地叼出一根烟,点上,一双阴霾的眼审视地上下打量了他片刻,随后眯着眼,轻蔑地喷了他一脸烟。

猥琐男一抖,鼓起勇气刚想质问出声,一个巴掌就朝他脸上扇了过来,声音大得仿佛楼梯间都颤了颤。

“爷让你说话了吗?”扇完了人,白千严不急不缓的语调透着一份让人发寒的狠毒,“跟谁做事的?撞到爷不知道道歉吗!”

猥琐男瞪大双眼,神色已然变得恐惧。

“大、大哥,小的不是故意撞、撞到您的,实在对不起……小的是黄哥的手下——”猥琐男试图搬出附近有些名气的人物镇住对方。

“噢?原来是小黄的手下。”白千严眯着眼透着一副了然,眼神里全然不见任何忌惮,反而越发轻蔑,嘴角勾着笑,又朝男人喷了一口烟,“那我是不是要请靖沉让小黄好好关注关注你呢?”

“别,千万别!!我给您跪下了!!千万不要惊动靖哥!!”猥琐男这下真的怕了,靖沉……那可是在本市娱乐场所中占据王者地位的郭煌集团新任行政总裁!

白千严只是笑,但笑容里隐藏的杀机跟残忍,让猥琐男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只见白千严漫不经心地取下嘴里的烟,将烟头缓缓按在了猥琐男的脸旁的墙上。

“……”后者吓得冷汗直冒,却愣是动都不敢动。

“别让我在这儿再看到你,滚。”自然而然地取走猥琐男手里的钱,白千严直起腰,面无表情地冷声道。

“是!是!”猥琐男如获大赦,哪里还敢停留,几乎是打着滚冲出了旧楼,以后借他十个胆也不敢来了。

白千严见人走了,也放松了脸上的表情,恢复了无害的面瘫模样,又稍微整理了下衣服,才拿着钱朝四楼走去。

他其实根本不认识什么靖沉跟黄哥,只是这栋楼的隔音实在很差,有时候能听到一些闲话跟八卦。其中,“靖沉”这个名字是最让这些人害怕的。应该说,是最让他们恐惧的。

这名字还挺好用的——白千严淡淡地想着,然后进了四楼那间屋子,将钱递给了几乎哭晕过去的女人。

大概三万多的现金。这些钱饱含身为人母的许多血泪,任何人都没有资格玷污。

其中还有白千严刚刚夹进去的五百元。虽不多,但却是他目前仅有的现金了。

他当时没有直接在男人殴打女人时马上制止,也是有他的考虑的。如果直接出面帮她,女人以后的日子必然不会好过,甚至还会被男人找更多的理由多次报复。

所以他选择扮演狠角色,以黑吃黑、大鱼吃小鱼的手段更稳妥地帮助她。

谢绝了女人递给他的一些钱,白千严看了看时间,转身就去上班了。

到达公司时,比上班时间提前了半小时,但早到的人已不少,却没人理白千严,即便他主动地打招呼。

大家对他显然比昨天多了点敌意。

白千严虽略有无奈,但也没太在意,在凌一权专属的电梯前刷了卡,很快便抵达了顶楼的办公室。

迎面一阵淡淡的冷香飘来。办公室看起来很大气,附有独立的休息室跟音乐室,黑白相间的简约装潢风格,装潢面料绝妙地镶嵌着金色的云纹图腾,透露着一股贵气。从通透巨大的落地窗朝外看去,沐浴在晨光中的整座城市就匍匐在自己的脚下。

凌一权就是在这里办公的。

不过让白千严松口气的是,他的办公桌跟凌一权的办公室隔着玻璃门,并不会直接面对面。

他不愿远离他,却也不愿面对凌一权的冰冷。

白千严今天的任务是熟悉鸿宇公司的各种资料,尤其是凌一权这块的。

于是,他打开了电脑。

这时,清灵的一声叮响起,雕花的玻璃门自动往两边移开,一身米白色英式休闲装的凌一权走了进来。

精致得不似真人的冷漠脸蛋,再配上雪白的头发,每每看到这样的凌一权,都让白千严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如坠梦中。

“权……”白千严连忙站起身,刚开口和凌一权打招呼,却蓦然想起这个叫法……连忙改口,“凌董早上好。”

他懂得规矩,也提醒着自己两人之间的距离。

“权权”这个昵称,如今的他……已经没有这个资格叫出来了。

但凌一权却是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入了自己的办公室。

“……”白千严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合上的玻璃门,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坐下。

凌一权看起来心情并不好。

虽然凌一权是个面瘫,一般人很难发现他的情绪变化,但白千严依然能感到对方自骨子里散发出的寒意。

顿了顿,白千严又看了看时间,距离正式上班还有二十分钟,这孩子为什么来得那么早?跟自己一样睡不好?看样子还没吃早餐?意识到这个问题,他马上向公司餐厅订了份凌一权固定的早餐——牛奶炖蛋。

大约十分钟后,东西由专人送了上来。

白千严低头闻了闻。

浓郁的奶香甜而不腻,让人产生了一种对纯净温暖的联想。两颗鲜艳欲滴的樱桃,俏生生地点缀在粉黄色的炖蛋上。白千严端着餐盘,来到雕花的玻璃门前敲了敲,里面没反应。他想了想,直接推开门,朝正在看英文早报的凌一权轻声道:“凌董,请用早餐。”

凌一权依旧没有看白千严,但翻动报纸的动作却是停了下来,过了一会,淡色的薄唇轻启,只吐了两个字:“出去。”

白千严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随即又恢复了温和的模样,耐心地说道:“早餐不吃,对胃不好,即便年轻,也请别虐待自己的身体。”

凌一权放下了报纸,也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直视白千严。

那毫不掩饰的排斥感,让白千严心口有些涩。白千严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多余,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在离开前提醒对方十点有个董事会。

合上门的瞬间,白千严垂下了眼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这里,估计也待不久了。

他就让那孩子那么看不顺眼吗?

可直到现在,他都无法确切地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午休的时候,去开会的凌一权还没回来,白千严估计他会在外面吃饭,便关了电脑独自往职员餐厅走去。跟早上一样,他被周围的同事冷漠地对待着。

于是,白千严索性不再和其他人打招呼了。那么多年来,他什么待遇都受过,也习惯了。不过,等白千严吃完午餐往回走时,却是遇到了一个意外惊喜。

跟他关系不一般的航雾竟然出现在这里。

原来,鸿宇准备选拔一些新人培养,而航雾各方面的素质都不错,人也积极,所以争取到了机会。虽然最后候选的十个新人中只能留下一个,但是能与鸿宇这样的国际娱乐公司有交集,已经是天大的荣誉了。

单单是入围候选名单,就能让航雾在今后的演艺生涯中得到更多的机会。

白千严很羡慕,也真心为他高兴,趁着午休时间,两个人愉快地在走廊上交谈着。

“你还说跟凌音皇没有交情,看看你,荣升为他的特别助理了,竟然还瞒我?”航雾今天的装扮比以往都要精致得多,卷卷的栗红色发丝错落有致地散落着,很是清秀可爱。

“呵呵,我只是一个打杂的,还是个顶班的,可能待不久。”白千严只是笑,墨色的瞳孔深得有些沉,看不出在想什么。

“别谦虚啦,打杂的能坐在顶层的办公室里呀?你不知道好多人都在议论。”

白千严又呵呵笑了一声,没说话。

“千严大哥,你知道我很崇拜凌音皇的……”忽然,航雾放柔了声音,还亲昵地伸手帮白千严理了理头发,“但是我一直没有机会接触他,所以希望你帮我个忙,引荐引荐,哪怕只是吃顿饭也好啊,我只是想近距离接触心目中一直景仰的人。这个小要求不难吧?你跟他交情那么好,只要你帮我说说话,一定没问题的——”

“我……不太方便。”白千严看了航雾片刻,却是婉言拒绝了,刚想再说点什么,却发现开会回来的凌一权刚好经过这里,此刻正面无表情地看了过来。

航雾显然也觉察到了白千严的异样,跟着他的视线看去,随即便看到了正盯着他们的凌一权。

“……”航雾有那么片刻的恍惚,待意识到这个在心目中只能仰视的存在竟是在盯着自己时,刹那间脸都红了,连忙转正身体恭敬地朝凌一权问好,声音亦有些激动,“凌、凌音皇,您好,我是新加入潜龙组的航雾,今年二十四岁,是千严哥最要好的朋友,之前常常听到他提起你呢!”

凌一权只是静静地扫了他一眼。

航雾保持着鞠躬的姿势,手心隐隐冒汗,生怕自己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淡漠地收回视线,凌一权没有理会航雾的意思,甚至连头都没点一下,便迈开长腿带着秘书离开了。

他向来脾气古怪,大家也习惯了。

航雾没有觉得异常,还在为近距离接触偶像而沾沾自喜,倒是白千严反而有些背脊发毛的感觉。

果然,白千严独自回到办公室后,发现凌一权的办公室门正虚掩着……

“人事部,潜龙组有一个叫航雾的对吗?嗯,把他解约。”凌一权坐在沙发椅上,一手批阅着文件,一手拿着电话淡淡地吩咐着。

“哟,一权啊,很难得你直接下令炒掉艺人啊,他哪里得罪你了?”这时,趴在对面黑色沙发上,姿势实在称不上好看的一个男子从杂志中抬起头来。

此人很年轻,看起来严谨又端庄,头发一丝不苟,无框眼镜更是让其显得异常稳重。唯一遗憾的就是他的外表跟举止是相反的两极化,静起来像教士,动起来像……在三更半夜闷骚的猫。

凌一权眼都没抬,一边翻查电脑资料,一边听不出任何情绪地回答对方:“他恶心。”

“耶?为什么?”

“他对男人感兴趣。”

“哈哈!你被骚扰了吗?有监控录像记录吗,给我看看给我看看……”男人斯文的脸上露出了诡谲的笑容。

“对于你的不敬,这个月奖金没收,工资减半。”

“……”男人马上坐直,面部线条扭曲了下,却不敢哀号。他知道抗议只会让下个月也延续一样的待遇,于是很快转换话题:“你怎么知道他有这个兴趣?”

男人不相信还有谁真的敢骚扰凌一权。毕竟凌一权平时洁身自好,最无法忍受同性怀着某种不纯的目的接近他,对此下手也狠。他有幸见识过几次,其中两个言行过分的,估计已经半死不活了……

“能看出来。”

“……”

估计是被窥视多了,学会分辨了。

但这句话男人不敢说出口。

又闲聊了几句,男人拿着凌一权签署好的文件走出办公室。他有个神奇的特质,明明是自动玻璃门,他却能在经过之后让其丧失自动闭合的功能。

扭着屁股刚想离开,男人不经意发现了正坐在办公桌前的白千严,后者像是在发呆,竟没有觉察到他走出来。

男人好奇地凑上前:“嗯?新来的?结婚了吗?”

“呃……你好。”白千严回过神,站起来看着对方。

“……”男人没有马上回应,而是仔细看了白千严好一阵,才略带好奇地道,“你脸色很苍白,怎么了?”

“空调有点冷。”白千严愣了愣,随即从容回道。

“……”端庄男了然地点了点头,又调戏了白千严几句才扭着屁股走了。

白千严默默地关好因为男人而暂时失灵的自动门,才发觉自己的指尖在颤抖……

他其实全听到了……

凌一权刚才淡漠的话就像带着锯齿的镰刀,虽然他的语气是不轻不重的,却让他的心脏血肉模糊……

早就听闻过种种关于凌一权的传闻,以及他对某种人的排斥,但是……却料不到,像航雾这种也许以后都不会有碰面机会的新人,竟能让凌一权厌恶到无法忍受,要立即撵人的地步。

那么,在他身边的自己……

“白千严,你进来。”

这时,凌一权极富质感却清冷得有些寒意的声音自里面传出。

白千严呼吸一滞,素来沉稳的双瞳掠过一丝悲怆,随即又隐藏了起来,没有任何异样地走到凌一权的办公桌前。

“请问凌董有什么吩咐?”

凌一权双手支撑着下颚,绿瞳就像冰塑的琉璃珠,平静而犀利,直视他:“你对男人感兴趣?”

白千严的心骤然一沉,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清晰地感觉到头皮阵阵发麻。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性,却没料到凌一权竟是如此直接地问出这个问题,不留一丝余地。

该怎么回答?

几乎是不露出丝毫破绽地,白千严在脸上挂出一种极为自然的意外之色,似乎完全没想过会被误会般,很是诧异地回应道:“不可能。”

回想起凌一权刚才与某人对话时的厌恶口吻,白千严就有种生不如死的痛苦。

他什么都可以忍,唯有……被这个孩子所厌恶,是让他连假设都承受不了的。

那一边,凌一权姿势不变,用那深邃的双眼,直视着眼前的男人。

过了好一会儿,凌一权才缓缓地说道:“那么你解释下,为什么昨天跟赛斯特出现在酒店?”

“昨天上午我不小心撞到他,产生了点矛盾,王经理让我登门道歉。”凌一权果然误会了他跟赛斯特!

“道歉需要脱衣服?!”语速骤然加快,冷意更甚。

男人愕然,见凌一权竟有盘问到底的意思,干脆将昨晚的情况细细说了。

不知道为什么,白千严虽然很忌惮凌一权,但此刻在解释这件事情上却能自然而然地流露一些真实的想法,甚至指责赛斯特的幼稚。

“嗯。”听完他的话后,凌一权淡淡地点了点头,指尖轻轻敲着桌子。

白千严脸上表情不变,心里却莫名松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把昨晚的事情解释后,那种背脊发毛的感觉竟消失了。

“已经过了大半天了,我连杯茶都没有。”

“很抱歉,请稍等。”男人垂下眼帘真诚地道歉,内心却不由得吐槽:早上给你泡了两杯茶,还没端进来就被你拒绝了,再怎么任性的大小姐也不过如此了。

随后,白千严还安排了凌一权的午餐,这一次,对方安静地吃完了。

下班的时间终于到了,忙碌了一天,期间还被凌一权叫去打扫休息室的白千严缓缓地拉伸筋骨,长长地吐了口气。

昨晚严重失眠的他早已疲惫不堪,此刻只想早点回家洗漱休息。

这时,里间的玻璃门被打开了,一身全白的凌一权走了出来。

“凌董慢走。”白千严起身站立。

“你傻了吗?”

凌一权在他面前站定,声线优美至极,话的内容却让人匪夷所思。

白千严呆滞,发现自己真的搞不懂年轻人的思维转换,于是耐心地问:“请问……”

“昨天不是说了先暂住我那吗?行李早上已经送过来了。”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凌一权的潜台词分明是——你不跟我走还待在这里发什么傻!

我没同意啊!

白千严言语不能。

一个小时后,搭载着二人的车子驶上一条林间小道,两旁都是郁郁葱葱的剑松。城市的喧嚣渐渐被抛到身后,一种林间独有的静谧与清冷浸润着周围的一切。

大约又过了十分钟,一栋托斯卡纳风格的别墅出现在白千严的视野里。

这是一栋三层的别墅,基座高出地面两米多,下方是个隐藏的地下车库,足以放下十辆各式名车。基座的外立面和一楼的廊柱用浅琥珀色的石料堆砌而成,规律中又充满变化。夕阳下,这些石料透着冰晶般的质感,让人如临幻境。

与传统的托斯卡纳建筑稍稍不同的是,它的外墙是纯净的象牙白色,尊贵中透着一种冷傲,和主人的性格一样。远远看去,这栋别墅就像一座冰雪城堡,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

惊叹中,白千严下了车,跟着凌一权走出了车库。

就在刚才,他被告知自己租的房子已被退掉。押金没拿不说,所谓的行李也只是几件比较私人的物品。至于其他的家具跟衣物,都一并被扔了,干脆得跟处理垃圾似的。

丝毫没有问过他这个当事人的意见。

虽然对凌一权抱有些许奢望,但可以的话,白千严还真是半点都不想跟对方住在一起。

在公司里接触就算了,私下还要一起住,时间长了,难保不被对方看穿自己真正的想法……

但是,他能拒绝得了凌一权吗?

白千严下了车,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随着凌一权向大门走去。

庭院里精心栽种着各式各样的植物,他都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这些植物自然而然地生长着,高低错落,参差映衬,不像都市里的绿化景观那样被刻意地修剪,因而显得个性奔放、生机勃勃,与别墅的冰冷感觉形成鲜明的对比。

阶梯并不直接对着大门,而是从大门的右下方延伸向上,扶手是黑色的雕花钢塑,延伸到尽头竟融合成一个雕工精致的大天使——雕像双眼蒙布,抬着头,长发及地,华美的翅膀自然地收拢于身后,轮廓线条极其张扬大气。

室内,同样是乳白的主色调,青蓝色的手织地毯也依旧带不来任何暖意。

这时,白千严的注意力被一团毛茸茸的球状物吸引了。

只见凌一权才踏入玄关,连鞋都还没脱下,便有团雪白的、如同毛球般蓬松的肉球朝他脚下扑来。

凌一权熟练地弯腰摸了摸它的头,后者顿时娇憨地扭动起滚圆的身子,水汪汪的蓝色大眼忽闪忽闪地看着凌一权,如同一团柔软的棉花。

好一只……肥狗。

是博美吗?但好像又有点不太对,不知道味道……

静立一旁的白千严内心暗自猜想。

“跟我来。”

不再理会那团棉花,凌一权将外套挂在衣架上,换了拖鞋朝旋转玻璃梯走去。

“好。”白千严脱了鞋正要跟上,却发现粉嫩的白肉球竟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杀气?!

白千严眉心蹙起,有些不明所以。

却见方才还娇憨可爱的毛球仿佛卸掉了伪装般,毛发根根倒竖着,蓝眼凶狠地怒瞪着,不时从喉咙处发出沉沉的低呜声,俨然一只捍卫自己地盘的兽王——球状的。

“这只球一样的狗似乎很讨厌我。”白千严扬了扬眉,歪头瞅着毛球。

“是狐狸。”楼上的凌一权淡定地回了句。

“……”

一只像棉花团般的狐狸?貌似眼睛是有点向上斜飞,不过这个身材……要是从这头滚到那头,绝对毫无压力啊。

棉花团般的狐狸显然能听得懂白千严的话。

或许是“狗”这个字眼让它炸毛了,它的嘶吼声中带了被侮辱的愤怒,短肥的后蹄一蹬,张口扑上来便咬!

在它独特的价值观中,自己是世界上第二高贵的存在,而主人是第一!

于是,眼前的男人就是贱民一只!

“嗯?”白千严一愣,反应极快地一把揪住它的后颈,提起甩了甩,便见那团肉波涌般颤动着,圆润得惊人。

“再闹就用你下锅。”男人低声警告了一句,捏了捏它手感极好的小屁股,往伞篓一塞便若无其事地跟上了凌一权。

棉花团气煞,呜呜直吠。

“你以后就住这间,其他房间没有我的允许禁止进入。”二楼最右边的房间里,凌一权站在门边淡淡地道。

白千严点了点头,抬脚进了房内。

很干净的房间,摆设也并不多。

除了摆放在正中的床,窗边只有一张白漆书桌以及同色、与床头连成一体的隐形衣柜。房间的色调显得非常素净,摆设里唯一的亮色大概就是摆放在书桌上的暗金色的笔记本。所幸房间内铺陈的地毯是暖橙色的,倒显得些许温馨。浅金的夕阳透过落地窗漫射进来,向窗外望去,入目的便是如同油画般幽静的湖泊,岸边停泊着一艘古朴的小木船,点缀着湖面,静谧无声。

而他本来住的地方,从铁窗朝外看去,永远都是晾晒的内衣裤跟满眼的防盗网。

想到这里,白千严突然发现,这里的家具全部都是新添置的。但看看角落里的画框,估摸着这房间原来是拿来做画室的。

白千严内心有些复杂,同时又觉得一权这个孩子有点奇怪。

改装房间不是更麻烦了吗?凑合着让他住客房不是更方便?嗯……或许只有更亲密的客人才能住客房,而他并不在此名单之内。

“你的行李在床边,晚点再整理。现在,先做饭。”这时,一直站在旁边的冰雕男开口了,内容却让白千严汗颜。

“我不太擅长。”

虽然现在接触不多,但对于凌一权口味极挑剔这点,他多少还是知道的。

可他自己呢?除了泡面,平常也只会随便炒炒素菜,敷衍自己的肚子。

“学。”

“……”

“给你一小时。”

命令下达完毕,凌一权也不管白千严的反应,转身便走了。

而站在原地的人再度陷入无语的状态中。

这时,门口一个浑圆的小脑袋探了进来,鄙夷地看着白千严。

愚蠢的人类,你将会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绒毛下,它的蓝眼充满了诡异的奸诈。但白千严却瞥了它一眼,淡淡地道:“眼睛抽风了吗?一大一小的。我这有眼药水。”

“……”

摆平了球状毛团,男人只能硬着头皮去准备晚餐。

翻着冰箱里丰富的食材,白千严却苦恼起来。

冰箱里面除了蔬菜,其他的食材大多是些进口的食材,例如神户牛肉、白松露、龙虾,还有……法国白蜗牛?

他虽然知道食材的名称,却从没有机会烹饪过它们……

纠结的同时,男人顺手翻开了小书架上的食谱,快速浏览着。幸好他的记性相当不错,一遍读下来已经背得差不多了,动起手来也方便了不少。

拿出几个鸡蛋跟肉球样的白松露,白千严决定先做白松露嫩蛋。

西餐一般讲究原汁原味,几乎不用放什么复杂的配料,但对食材的分量却是很讲究的……

在他的身后,一直冷眼旁观的球状毛团撇了撇嘴,忽然悄声朝楼上走去。

一个小时后,凌一权准时地坐到餐桌前,面无表情地看着白千严摆放餐具、上菜,忙得满头大汗。

不经意间,他的眼神中竟隐隐带了一丝惬意的笑。

不过等他看到了摆放在桌面上的菜,却是少有地愣住了。

“这是什么?”

润玉般的手指对准了其中一份看起来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平静地问。

“白松露嫩蛋……”

跟书上差别不大啊,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我是问旁边摆放的装饰。”

“菜花……”

“你用菜花做装饰?”

“我记得一般西餐都有很漂亮的可食植物作为装饰,有的还放花瓣。但我在冰箱里只找到菜花……这个至少比白菜叶好看点吧?”

“……”凌一权深深地吸了口气,如画般的脸蛋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最后一字一字地沉声道,“你可以不放的。”

他对饮食素来极其挑剔,虽不指望这个男人做出什么合格的美味,但也见不得他这般胡来。

“别生气,我拿开就是。”

“还有虾刺身里的仙人掌。”

“知道了。”刚才实在找不到好看的装饰,看庭院里那株仙人掌挺可爱的,就掰了几节。

“嗷嗷!”这时,球状毛团不满的声音自脚下传出,男人低头看去,只见它正叼着食盆猛踩他的脚趾,小耳朵一颤一颤的。

“乖。”白千严轻轻用脚撩了它一下,转头看向凌一权,“它的饲料放在哪?我去拿。”

凌一权却摇了摇头,用叉子叉着其中一块牛排,细细地切成块,然后放到了它的食盆里。后者欢呼地叫了两声,埋头大吃起来。

显然是无肉不欢。

由于男人的烹饪天分还算不错,所以,在拿掉那些抽风的装饰后,菜肴虽然还欠缺一些火候,但也还算可口。

至少从凌一权默默地吃完了这一点可以得出结论。

到了晚上十点,结束了一天工作的白千严早已累得不行。

给凌一权泡了杯山楂茶后,他几乎是闭着眼洗完了澡,而后头发也懒得擦,套上黑背心跟四角裤就迷迷糊糊地想要往床上倒去——

嗯?

忽然间,他看到床铺中央有一摊黄色的污渍,待凑近仔细看后,当场就沉了脸。

尤其是看到一团滚圆的毛球优雅地从枕头后面钻出来,朝他扭动小屁股耀武扬威的时候,更是气极反笑了。

“很好,都学会尿床了……”白千严缓缓地扯下搭在肩膀上的毛巾,顺手把门一关,整个人就朝肥狐狸扑去。

“嗷!”球狐狸叫嚣一声,身子一晃就闪开了。

“你跑得掉吗?”

白千严冷笑,也不急,直起身将湿透的头发往后一拨,再度朝它抓去。

今天不教训教训这颗球,下次估计就尿到他脸上了。

追赶的动静或许真的有些大,以至于凌一权都放下了手上的事情直接推门而入——屋里的画面定格在白千严揪着球狐狸就要打它屁股的动作上。

“你在干什么?”语调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白千严一愣,下意识松手。顿时,刚才还在男人大腿上凶残留爪痕的球狐狸低泣一声,委屈地朝凌一权扑去。短小的身子三蹭两蹬地顺着白色的裤子爬到了他的怀里,惨兮兮地哽咽着。

“它……在我床上撒尿。”过了一会儿,为球狐狸的演技“惊艳”的白千严才无奈地解释道。

凌一权低头看向怀里委屈的肉团,后者连忙否定地摇头,见凌一权一直不说话,顿时有些心虚地垂下了耳朵,小爪子软软地拍着青年的胸口,一下又一下。

“床不能要了。”看着床上的污渍,凌一权抱着球狐狸平静地道。

他本来就有洁癖,自然无法忍受家里有被尿过的东西存在,哪怕是洗了也觉得很恶心。而球狐狸平常也是相当干净乖巧的,除了有自动冲水的小卫生间,基本上每个星期都会由专人负责给它洗一到两次澡,比白千严都要来得干净。

这次尿床,绝对是它故意给白千严下马威。

“这样浪费不太好,我待会拿去洗一洗就行了。”白千严却很是心疼,虽然没看到价格,但看质量也知道这些寝具价值不菲。

“我不想说第二遍。”声音冷了下来。

“……”背脊再次发毛的白千严不得不点了点头,“那我打地铺好了。”

他倒不是没考虑过去睡客厅的沙发,可惜那是球狐狸的地盘。

凌一权却没有马上回应,片刻后,才面无表情地看了地板一眼,淡漠地说道:“睡我那儿。”

“啊?”

十五分钟后,男人有点僵硬地端坐在凌一权那张雪白的床上,指尖都白了。

竟然,要躺在同一张床上……

明明知道那人只是纯粹的好意,可自己却控制不住狂跳的心脏。

但其实更多的是畏惧。

他……还是打地铺吧?

正要起身离开的白千严却见浴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身丝质浴袍的白发青年擦着头发缓缓地走了出来。

一时间,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带着湿气的沐香。

很特别的冷香。

“我……”

“帮我吹头发。”没有理会白千严的不安,青年直接坐在了对方的旁边。

点了点头,白千严站起来接过了柔软的毛巾,细细地为凌一权擦起了头发。

青年雪白的发丝很软,跟他的人不同,总给白千严一种脆弱的感觉。不时地,发尾处滴落些许透明的水珠,雪融般顺着他完美的脸蛋往下滑,跌落到那线条完美的锁骨上。

“你的头发……不是染的……为什么会变成白色?”忽然,白千严低低地问道。

此话一出,原本还像瓷娃娃般安静的青年目光骤然一冷,仿若极地的冰川般刺骨,刺得白千严生生地冒出一股恐惧来。

“不关你的事!”

白千严的疑问仿佛刺到了青年的什么禁忌,以至于此刻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冷厉,针对白千严的冷厉!

“对不起。”白千严沙哑地道歉,心口却隐隐有些莫名地疼痛,不知为何。

两人后来一直无话,直至凌一权的头发被细心地吹干,才结束了这个尴尬的局面。

“睡了。”

最后,凌一权熄了灯,在黑暗中褪了浴袍,跟白千严各睡一边,中间隔了约一个人的距离。

幽暗中,男人背对着青年,依旧紧张不安。尤其是当周围陷入黑暗和寂静后,感官异常敏锐的他更是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的存在。

混合着沐浴露香味的男性气息,翻身时床面传来的轻微颤动,这种仿佛伸手可及的感觉撩得他心痒难耐,呼吸困难。

但最后男人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

毕竟他太累了。

待在青年的旁边,虽然紧张得心跳都失律,却又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安心——只有青年能给的安心。

银色的月光像透明的薄纱披在两人身上。貌似沉睡的青年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目光深沉地看着躺在自己身旁的成熟男人。

如深潭般幽冷又复杂的目光。

看了足足半个小时,凌一权才渐渐睡去。而他睡觉姿势向来规矩到死板,平躺,手放在小腹上面。

“嗯……”朦胧的一声呓语,男人忽然大大地翻了个身。

青年瞥了他一眼,继续睡。

男人又翻了个身。

没有理会,继续睡。

咚!腰部忽然猛地一疼,青年竟被整个踹到了床下!

绷直了双唇,迅速起身的凌一权面若寒霜,目光森冷地直盯着男人。

男人懒洋洋地又翻了个身,黑色的背心卷了起来,露出了漂亮的腰线还有蜜蜡般的皮肤。

凌一权静静地看了会,坐上床刚想继续睡,身边人居然又一个大翻身,差点再次踢到他。

这人的睡姿到底有多差?!

没有丝毫犹豫,青年一把扯过白千严就把他压在了自己的身下。

准确地说,是压住对方的手脚,让他不能再乱动。

只是接触的一瞬间,对方略高的体温让体寒的他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但也没多想什么,反而慢慢合上了眼。

虽然不是习惯的睡姿,而且跟这个人久别重逢才不到三天,但青年却出乎意料地安然入睡了。

“唔……不吃甜的……”突然,怀里的男人带着鼻音软软地开口了,与平时稳重到近乎隐忍的声线不同,声音有些沙哑的低沉。

对声音极其敏感的青年不由得睁开了眼。

“好吧……就一口……”这时,还在做梦的男人又说了一句,身体动了动,脸却埋到了凌一权雪白的颈窝里,淡色的唇瓣里嘀咕了一句什么后,张嘴就咬住了对方的脖子。

面容僵硬的青年顿了顿,手一伸就想立刻将男人扯开,后者却仿佛觉得好吃一般,又湿软地咬了一口,还死死地抱住了他。

没有再动的凌一权闭上了眼,深深呼吸着,再次睁眼时已是一片幽暗,有种极具侵略性的东西在他的眼里翻涌着,越来越盛。

在他怀里的白千严却没有再动了,似乎陷入了沉睡的状态,彻底老实了。

凌一权直直地看着天花板,不知过了多久,才疲惫地沉沉睡去,只是闭眼的瞬间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

男人的气息,跟那个时候一样……

朝阳一般的暖。

却又……矛盾地让他曾冷得怨恨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