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企业破产程序非常复杂,二六年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企业破产法》颁布,原民事诉讼法关于企业法人破产程序与《中华人民共和国企业破产法(试行)》同时废止。

我和杨晓玲每天把大量的时间花在永庆玻璃破产案件上,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我们都是第一次办这样的案子。这个案子如果立案,将来应该在民一庭。我问过李劲风,她说就是区法院一年也办不了几件破产案件——审查极严,符合条件也不一定立案。原因谁心里都明白,破产案件,问题很多!六月份,法官调整后,现在庭里除了庭长,还没有人办过破产案件。我说最好能让她办,她说到时可以请示一下,累是累一点,但机会难得,并不是每个法官都能办到这样的案件!

我们边学习边办理,由我牵头,所里成立了一个四人办案小组,除我和杨晓玲外,还有张辉和另一名律师参与。我们列了一个材料提纲,然后按此提纲将要提交的材料分类,由不同的律师去整理完成。我看了一下,光企业基本状况里就有十多份材料要准备:营业执照、历次变更的名称与登记、设立时的政府批文、取得的许可证、成立时的验资与审计报告、股东会董事会的会议记录与决议、税务登记证以及有关税收优惠情况的说明及批文、外汇登记证、海关登记证明等;企业的治理结构与股权情况要八九份。另外还有破产企业与其他企业的债权债务审查,这一块是最麻烦的。杨晓玲算了一下,说差不多得准备四十份,每份材料所载的内容都得核实、查对,有时候还要出去调查。最后,把这些材料堆起来,有三四尺高。

按照法律,债权人、债务人都可提出破产申请,但是经反复研究,我们认为让债务人永庆玻璃提出会更好。永庆玻璃欠天世海贸易仓储费用三年累计三百八十多万元,土地抵押借款八百一十六万元。天世海贸易是永庆玻璃最大的债权人,但是由于有抵押,将来在债权人会议时无法行使表决权,也为防止管理人和其他债权人的怀疑,还是由永庆玻璃提出破产为好。

杨晓玲将立案申请书、财产状况说明书、债权债务清册和职工安置情况书交到法院,等待法院的立案通知,忙碌了近两个月,终于暂告一段落了。

张美丽送了我一本一九八六年版的《圣经》,英汉对照,她说:“这是神的律法。你要保守你的心,胜过保守一切,因为一切的果效,是心发出的。”我似懂非懂,她还说星期天要带我去教堂。

到法院去领了一份判决书,刚进楼,突然从地下室蹿出一个黑影,吓了我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白义民。我说:“你差一点吓死我!”摸了一下,心“咚咚咚”快跳了出来。

白义民两眼无神,乱发如草,穿一件紫色的衬衣,领口两纽扣掉了,谁也不知道那件衣服多长时间没洗了,身上一股难闻的味道。

他跟着我进了办公室,看见桌子上我早晨吃剩下的半包饼干,二话不说,拿过来就吃,噎得眼泪直流,我出去给他倒了杯水。

他喝了几口水,稳定了下情绪,对我说:“我杀人了,现在公安在通缉我。”

说这话的时候,他连头都没有抬,两手捧着手中的一点饼干碎屑,仰头倒进嘴里,像是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妈的,别开这种玩笑,你也是懂法的人,如果你正在被通缉,那么老子有可能是包庇犯。”

“真的,你不信?我把土地雷扔进村长家的院子,‘轰隆’一声,我看见房子的前面倒了就跑了出来,然后搭一货车来青城,来之前想和你联系一下,怕被发现,把手机扔了。”

白义民说着笑了,笑得很奇怪。那笑里面有种无奈,有种蓄谋已久的肆意,又有种自投罗网等待案发的宣泄与快感,好像说:“老子就是干了。”

我很反感他的这种笑,觉得他不应该做那样的事。我说:“为什么?你出来多长时间了?”

“说不清,我就想弄死他。出来一个星期了,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你,你帮帮我,现在只有你才能帮我。”

我百般纳闷,白义民为自己的官司自学法律,苦学四年,二一年过了司法考试。他曾说想到我所来实习,却没有来,回了老家,有半年没见过他。白义民学习法律为自己打官司,那么说明他对法律是信仰的,他不可能不知道把土炸药扔进他人住宅的严重后果,其行为已经涉嫌犯爆炸罪。《刑法》第一百一十五条,犯爆炸罪,致人重伤、死亡或者使公私财产遭受重大损失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那是重罪啊,是属于严厉打击的对象!

我给自己点上一支烟,长吸一口说:“你总得把事情说清楚,看我能不能帮你?”

“你先请我吃顿饭,我实在饿坏了。”说这话的时候,快哀求了。

我迟疑了一下,这家伙现在是通缉犯,要是我请他吃饭,还带他出去,极有可能涉嫌包庇罪,那样不但他掉进去,我也逃不了。可看他的眼神,那是一种绝望中的目光,我竟无法拒绝。

我起身,拎起包往外走,他跟在我后面,他被抓是迟早的事,在被抓前吃一顿饱饭吧!别让他做个饿死鬼,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走到离单位最近的长新海鲜酒楼,他摇了摇头,我看旁边有家叫“独一味”的饺子店,我们俩进去,叫了三盘饺子,两份三鲜的,一份白菜肉的,又点了几样小菜,我还要点,他说够了,来两瓶啤酒。

白义民可能好几天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和饺子一上来就往嘴里塞,我一点胃口没有,想着别叫这家伙把我拉下水,有可能我们正吃着,警察就出现了。

白义民吃得头也不抬,一口一个饺子,他以最快的速度横扫两盘饺子,然后才给自己倒上一杯啤酒,打着嗝对我说:“李律师,你相信法律吗?”

“别给我扯没用的,说,你干了什么?”

“我们那里征地,本来一亩四万元,到了村民手中成了一万二千元,村民不服集体去找政府,堵了县政府大门,被抓进去十几个,我哥哥是带头的,后来就放出来。有些人接受了一万二千元的补偿,我哥哥还是不答应,继续找政府。五月份被征的地要开工了,他们知道我哥哥是个不安定因素,所以,开始前村书记找到我哥哥,说补偿的确低了,让我哥哥别答应,并且骑上摩托车,拉着我哥哥在村里转,一边转还让我哥哥敲着铜锣喊‘还我土地,拒签协议’,但是当他们从村里巡逻回来,110当场就把我哥哥抓了,这一次你猜送到了哪里?”

“我哪知道?”

“你想不到吧,精神病院!他们说我哥有精神病,扰乱社会治安。我们要求精神病院放人,我给他们讲精神卫生法,他们说不管,谁送来的让我们找谁去。我们去找派出所,但每次去都是找不到所长。我嫂子说这一切是村里设的套,要找村里算账。农村有个制炸药的土方,用做肥料的硝胺锯末等做成,我嫂子在家里加工了一天一夜,最后包好了,她说要引燃了扔到村长家,我抢过了包,这事得我去干,要是我嫂子也进去了,我那两个侄女就没人抚养了,我们白家就完了,所以我就去了。”

听了他的话我半晌无语。

“一开始,我也想用法律的途径,征用的手续不齐,卖地的协议村民根本就没有见,也没有开过任何村民代表大会,唉!李律师,我算看清了,法律,没用!”

我点了一支烟,回味着他的话。柏拉图说:“人们必须制定法律并且遵守法律,否则他们的生活就像是最野蛮的兽类一样。”(柏拉图《理想国·法律篇》)现在的白义民就是这样,同态复仇,和野兽没什么区别!可同时觉得,除此之外,他又能怎么做呢?

“那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白义民茫然地看着我说:“不知道,或许直到有一天他们把我抓了。”

我弹了一下烟灰说:“自首!争取宽大处理。”

“我现在不知道村长家究竟伤了人没有,或者伤了几人,其实过后我也很后悔,我的目标是村长,不是他家人,他家也有两个孩子。”

我一定要劝白义民去自首,从他进我办公室,说他被通缉那一刻起,我就有这个想法。不要说他现在造成的后果有多大还不清楚,毕竟,爆炸不是件平常事;他的举动不会不引起相关部门的重视,应该会有一个公正处理。他现在就像一个鬼魂在外游荡,迟早会被抓。在将来的处理上,自首这个情节太重要了,是法定情节,量刑时一定要考虑的。

“我陪你去自首!村里如此剥夺村民的土地补偿款,你这个爆炸的举动会引起各级的重视,说不定会彻查此案,那时候你就是英雄,大丈夫敢作敢当,退一步说,你在外流浪,电话不敢打,身份证不能用,食无处,住无所,不出一个月会被抓。”

听了我的话,白义民沉默了,我的话在他心里起了作用。

见此机会,我紧追不放:“其实村民会感激你,认为你做了件顶天立地的大事,你这样一跑不好,显得不大气,大丈夫敢作敢为。再说,你这一走,你嫂子肯定会接受没完没了的询问与调查。别犹豫了,去自首,而且就在青城,在我们这里去自首,然后根据管辖原则,你会被送回原籍,有了这一层,我估计那边不会过多为难你。”

白义民叹了一口气,说:“我听你的吧,李律师,其实这几天我也在想自首的事,却总是没有勇气。”

我立即给刘文良打了个电话,让他就近联系一下我们这边的派出所,说有人要自首。

“谁啊?真的假的?”

“就是那个经常来咱们所的白义民,这家伙在老家干了大事,把村长家给炸了。”

“妈呀,我赶紧给所长说下。”然后挂了电话。

和白义民从“独一味”出来,我看见旁边有个叫尊客来的宾馆,进去开了一间房子,对白义民说:“你去洗个澡,我到超市里买几样东西,回来我们就去派出所。”

白义民拿了钥匙去房间,我到超市去给他买了些洗漱用品,两套内衣、两件衬衣和一条牛仔裤,不知道他的身高,我估计M号的就行,又给他买了些方便面等食品。

等我回来,白义民已经洗完了澡,我让他换上新买的衣服,然后去长江路派出所。刘文良已经联系过所长,让我们直接过去就行。我们拦了辆出租车,不到十分钟就到了。我把白义民交给民警,想了一下,又从包里取出五百元钱给他,并留下了他嫂子和家里的电话。白义民抱着我给的衣服和钱哭了,哭得非常伤心。我心里不是滋味,说:“好了,他妈的,像个爷们。”转身出来,发现自己也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