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随着对案件接触的不断深入,老张的案子我渐渐有了清楚的认识。对于损失的评估,也有了想法,当年的准建面积是13×15平方米,起诉后,委托评估,并不是不可能。我们不提拆迁,也不提置换,就提借用物不还的赔偿。

我写好诉状,规避任何拆迁与补偿的字眼,诉讼请求就一条:依法判令被告归还原告准建证(或折价赔偿)。

我和老张到法院去立案,立案庭的法官开始问,准建证是什么?为什么没有归还?归还不了,如何赔偿?说来说去,还是说到拆迁与补偿。法官说:“有规定,拆迁的案件一律不立案!”

老张说:“什么规定,你拿出来我看看,龟腚龟腚,王八的屁股!”

法官可能见多了,一句话也不说,任老张一个人去说。

我把老张拉了出来,我知道争吵不解决问题,法官说了不算,任你喊破嗓子,他自巍然不动。

“这可能是个理解问题,你先回去,我想办法找找庭长,解释一下,这并不是个拆迁案子。”

老张生气地走了。

晚上,我找到房峰,把在三社区谈判的情况与对案子的理解给他讲了,并希望他能联系找一下立案庭的庭长。

房峰说:“好办,立案庭的庭长刚换,是原来检察院起诉科的邵谨,我们的师妹,明天下午我们去找找她。”说完了,他问道:“永庆玻璃破产的事怎么样了?”

我说:“材料差不多了,很快能递到法院去!”

他说:“这才是大事,老张的事能办到什么程度就办到什么程度,不可太认真。虽然三社区是独立的民事主体,不存在利益冲突,但毕竟是王岛街道办事处的下属,搞僵了不好。”

第二天下午,我和房峰去找邵谨。房峰是我们校友会的秘书长,司法系统的校友担任什么职务,他都清楚。去之前他和邵谨联系过,邵谨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大家一起寒暄了一阵,讲起我们共同的母校,邵谨只比我们低一级,当年来青城时,还是房峰接的她。她称我们为师兄,说以后有工作上的事尽管找她,我看时机来了,就掏出老张的案卷给她。

她看了一下说:“这还是涉及拆迁,现在有规定,一律不立案啊!”

“这不是拆迁,是请求归还借用物。”

“一个意思!”

“你们把问题全推出去,法院不解决,那让老百姓到什么地方去告状?无纠纷不过问——法官不得以法律没有明确规定而拒绝审判!这是一条法理学原则。一四四五年在法国,有一群破坏谷物的甲壳虫被人起诉到法庭。法庭立案进行审判,最后只是这些甲壳虫因没有遵守法庭传唤出庭,诉讼被取消了。当年看到这个案子,觉得很可笑,现在想来,有其正当性,不能把公民的诉权剥夺了,要保证一个人告状的权利!”

邵谨摇摇头,说:“法律上还有长臂管辖呢!按说这个案子在美国法院也可以起诉,你去吧?”

我无话可说。做一件事需要一千个理由,不做却只需要一个理由。

“师兄,实在不好意思,我刚到这儿一个月,你的事我真的是办不了!”

我还想说,房峰打断了我的话:“别为难师妹了,最近还有个破产的案子,条件是符合的。”

“那没问题,你们把材料递来,按程序走。”

从法院出来,我失望至极。房峰说:“把那钱退给老张吧,他的案子我们不办了,不就五万块钱吗?”

“不是钱的问题,世界靠三样东西支撑:正义、真理和公平。我们都是法律人,在推进法治进程中出一份力,这是我们的责任!”

房峰说:“你啊,都什么年岁的人了,怎么还和上学时一样?”

虽然跟房峰来求邵谨立案,我心里一百个不乐意:法官为什么这么骄横?都是这帮人惯出来的,前进一步很难,退守半步往往失守千里。正常的事不正常办,法治环境如此之差,与这些点头哈腰的律师不无关系。

“操他妈的。”感觉很生气,却不知道是在骂谁。

房峰笑笑说:“这样吧,改天我去找找办事处的领导,看能不能调解一下,给老张一点钱。”

我喊来老张,把找邵谨的情况给他说了:“法院的门是堵上了,要不我把钱退还给你,你看看?”

老张说:“不急,再想想办法,钱先放你们单位,开了收据,不怕跑了,以后可能还要麻烦你——这不是上天无门,入地无缝了?总得有个说理的地方吧!”

这件事就搁下了,我很忙,整天处理案件,房峰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很长时间我们没去王岛街道办事处谈老张的案子。

端午节假期那天,我和朋友相约去爬泰山,细细算来,到山东这几年,所有的地方都去了,就泰山没去,没爬过泰山,那还算来过山东?

节日的天气不错,我们也没坐索道,早晨六点从红门出发,十一点时到了南天门,回首走过的奇峰险道,有种而今迈步从头越的感觉。

我的电话响了,一个陌生号码,我接了,唉!这些委托人啊,过节也不放过。

“请问是李律师吗?”

我说:“我是。”

电话说:“我是街道司法所的王英。”

“王主任,过节好。”

“你是不是代理了一个张民安诉三社区的案子?他去了济南,举着牌子在省政府门前。你怎么能这样办案呢?你在哪里?我们一起去济南,把他接回来。”

我一听就火了:“我没有接受诉讼委托,法院没立案,不关我的事!”

“你得从大局出发,配合我们把工作做好。”

“对不起,这事我做不了,我没代理,也就没义务去做这事。”

“你怎么这样说话?要不要让你们的房主任和你说?”

“你少拿房主任吓我。谁找我都没用。”

“你是不是律师?”

“是,怎么地?”

“那好,我让司法局的领导和你说,让基层处的领导和你说,稳定是政治任务!”说完挂了电话。

这个电话让我过节的美好心情一下没了,我沮丧万分,把电话关了,觉得又不妥,打开,过了一会,房峰打来电话:“你在哪里?”

“我在泰山顶上,这世道太黑了,祈求一下老天爷,把人世间的妖魔消灭一下。”

他在那边“嘿嘿”笑了:“你怎么和王主任说话的?人家好歹是个主任嘛!”

“是他们的主任,又不是我的主任,别在老子面前摆谱,今天谁也别想着把我从泰山请下来,大不了这个律师不干了,还能怎么样?”

“好了,驴脾气!你什么也别说了,事情我去处理。”

站在泰山顶上,一时感到悲愤难抑,心情就像不停翻滚的云海,忽而冲起,忽而落下,忽而散开,忽而聚拢,再也没有力量支撑我向前走一步,索性坐着索道下来。

从泰山回来见到房峰,他说和办事处及社区协商,给老张的准建证赔十万元,房子没建,赔偿十万元也算可以了,但是这个钱不能直接给老张,要经过法院!

我说:“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嘛。”

他摇摇头,说:“你不知道,如果社区直接给老张十万元,村务公开,村民知道了怎么解释?其他要房子要补偿的呢?不但要通过法院,而且还要以判决书的形式,不是调解书的形式,到那时,村民一看,是法院判的,谁也没办法。”

我说:“拆迁的案子不是不立案吗?”

房峰说:“嘿嘿,这你不用管了,由办事处去协调,你到时候把材料送到立案庭就行,你给老张说一下!”

我说:“这太神奇了,原来说不赔偿,现在能赔偿了,原来说不立案,现在也能立案了,要调解书给调解书,要判决书给判决书,法院不知是谁家开的。”

房峰说:“别说风凉话,晚上一起吃个饭,你和王主任见个面,你这个性格啊,也得改改了。”

饭桌上我第一次见到了王岛街道办的司法所主任王英,他主动上来和我握手说:“李律师,有个性,呵呵。”

我说:“还是王主任厉害,一个电话就让我从泰山飞下来。”

他哈哈大笑:“都是为了工作,可能急了点,你不要介意,以后老张的工作还离不开你。”

我和他碰了好几杯,酒下肚后,他真诚地看着我,说:“你别往心里去,我们也难啊!上访一次扣一分,幸亏刚到济南,这要是去了北京……”我开始有点同情他了,刚才还是那样的讨厌。

我把诉状送到立案庭,顺便到邵谨那里去了一趟,她说:“立!领导说了。”

从法院回来,我叫来老张,给他说案子立上了,但可能只赔十万元!

“那不行。”

“你那房子没建,就一个准建证本本,赔你十万元值了。”

“要建的。”

“人借你家一只老母鸡,他也只能还你一只老母鸡。你总不能说,你的鸡会生蛋,蛋生鸡,鸡生蛋,那是多少呢?合同法明确规定,违约一方的责任不能超出他的预期。当年村里也没想到宅基地审批会停止,会有旧村改造!”

老张喃喃地说:“十万太少了。”

“你好好想想,我们和法官都探讨过,就算这十万元也没有根据给你,只能是调解,但以判代调,用判决书的方式,要是调解结案,其他村民知道了会不答应,另外,你还得保证不上诉!”

“为什么我不能让诉?你们不是有个上诉不加刑吗?那是我的权利。”

“上诉意味着法官办了个错案,而且错得离谱,没有评估,没有根据,二审会改判或发回重审,不行!”

“我还是觉得不公平。”

“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法律也有办不到的事,你还是接受吧,我是你的代理人,是站在你的立场说话的,这样的结果应该不错,另外,你给我的代理费五万元全退给你,就当帮你。”

房峰说,这个事处理好了,三社区那边会给我们一些费用,我决定把收老张的律师费全退了,他家的境况让人寒心,案子动静很大,区里局里也挂了号,又是上访,我不收费,结果好坏没我责任。

老张说:“那不行,你该收多少就是多少,你也出了不少力!”

我说:“你拿着收据到会计那里把钱领了,回去想想,法律有法律的无奈。”

老张走了,嘴里念叨着:“十万?太少。”

案子很快开庭,没想到在李劲风手里,法庭也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某一类案子经常集中在某一个法官手中,这样在业务上更加熟悉。有关房产的纠纷一般在她手上。我们两个好长时间没见了,聊了很多其他话题,这个案子没有压力,李劲风也知道是调解,我开玩笑,说她比以前胖了,别的女人听见说胖生气,她听见高兴。三社区的代理人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律师。

开庭时间过了十多分钟,老张才急急忙忙赶来。

李劲风开始组织开庭,她知道是提前安排好了的,一切程序免了,问我们双方:“就你们协商的那个数字,十万元?”

老张说不行,必须是七十万元或一套房子。

上次和老张分手后,我退了他的律师费,也再没有问过案件,我认为从法律上来说,给他十万元赔偿应当不错了。

事前说好的庭没法开下去,李劲风出去给庭长打电话,过了一会,她把我叫出去,说道:“领导说,做下老头的工作,十万元不错了,没有根据,准建证不是借用物,又过期了。”

“没办法,我都给他讲过多少遍了,要不你说说?你是法官,你的话他听。”

李劲风恢复了往日的风采,训起了老张:“你接不接受?从法律上来说,十万元都赔偿不了,你那个证过期了,也不能外借,你要是不接受,我就驳回你的诉讼请求或判你败诉。”

我把老张叫到外面,又给他说了很长时间,我说:“你要是不答应,判决下来谁也没办法,审理过的案,你有理也没法说。”

老张冲进法庭,说:“我撤诉,这官司我不打了,行吧?我有这个权利吧?”

没想到他来这一着,我说:“老张你要想好了,好不容易立上的案子!”

李劲风去给庭长汇报,过了一会进来说:“你写申请吧,撤就撤,那是你的权利。”

从法院出来,我第一时间把老张撤诉的事告诉了房峰,他说已经知道了,领导说让老张去折腾吧,太贪心!

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直到上周五,突然传来消息,说老张在北京自焚,烧得非常严重。撤诉后的老张就去北京上访了,为了不在火车站被截,他坐汽车从河北一直到北京,也不知道汽油是怎么带进去的,听说,他是装在饮料瓶子里,当警察检查时,还喝了一口。

房峰正在外地出差,于是派新来的张辉律师连同街道办、市信访局、维稳办连夜去北京。最后就是张辉告诉我的那个结果,赔偿老张九十万元,人回青城治疗,医药费等据实结算。

听到这个消息,我坐在办公室久久未动,想起和老张打交道的经过,他和我讨论“八袋”时孩子样的神情。他没有听我的建议,接受十万元,他要回来了九十万元的赔偿,但却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究竟是谁的悲剧呢?

我决定去看看他,会计说老张没有把五万元的律师费全退走,而是给我留了一万元,对他家来说,一万不是个小数目。我让会计取出来,给他送到医院去。老张伤得很严重,头上缠着绷带,无法说话,他拉着我的手不放,眼泪徐徐而下,他想对我说什么?我不知道,他是后悔了,还是觉得自己的付出值?

我坐了一会,也不知道说什么,就说:“过几天再来看你。”他挥挥手,示意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