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遗嘱

本人唐鸣祖,生于一九三一年农历八月二十一日,祖籍山东青城,早年求学日本,后在台湾三十余载,不意晚年重返回故土,实为人生之幸事。此生,无所遗憾也。唯觉对不住于燕母女,使她们饱受苦难。对于后事,安排如下:我之书稿收藏,皆由诗音处置,学校所分房子也为她所有,方便工作。崂山小院为于燕母女所有。所有后事,一应从简。

二八年十二月二日

唐鸣祖字

注:于燕为唐鸣祖和前妻的女儿。唐丽娜先改母姓于,后又改唐姓。唐丽娜以前叫于丽娜。

写完了。唐丽娜问:“是不是太简单了?”

我说:“越复杂越容易出错,你要的不是房子吗?姥爷是什么时候住进医院的?”

“去年下半年,有一年多了,现在基本靠呼吸机维持。我们在想是不是让他安静地离开,因为现在这样其实是对资源的浪费,也不符合姥爷的性格。等事办完,必要的时候我们会向单位提出,这一点上,小姥姥林诗音也是同意的。”

“明白了,你尽快回去让你妈妈抄写一遍,最好多抄几份,时间得抓紧,继承从被继承人死亡时开始。”

“我明天一早就回市里,找我妈妈去写,估计下午就能回来,你还是在这等我。”

第二天下午,唐丽娜早早就将她母亲誊写的遗嘱送来。有好几份,我选了一个写得比较好的留下。有其父,必有其女,字迹极像,简直能以假乱真。我收起来,让她等我的电话。另外,我让她将此前给我看的手稿书信暂时由我保管,公证那边可能要看。

虽然生活在海边,我却对海鲜过敏,只要一吃就拉肚子,中午吃了几个牡蛎,说那东西对男人好,本想补补,谁想又过敏拉肚子。

蹲在马桶上,我想着如何约曾传明老婆邢红。曾传明转业到法院后,邢红被安排到了公证处。曾传明带她和我一起吃过几次饭,也找她办过几次业务——是个很贪财的女人,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唐丽娜给我三张卡,两张四十万元的,一张二十万元的,把那个二十万的给她,她绝对会办的。权力是一头顽固的熊,但金钱可以牵着它的鼻子走。

拎着裤子出来,不知什么时候,杨晓玲进到了我的房间,她趴在桌子上仔细地看着唐丽娜母亲誊写的遗嘱和唐鸣祖的书稿。

我走过去一把夺过来:“案卷你怎么能随便看?”

杨晓玲大吃一惊,我从来没有对她这样粗鲁过。她是我带的实习律师,也做过我的助理,整理和查看案卷其实没任何不妥。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反应过度,赶紧说:“这是秘密,委托人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说完又觉得将遗嘱说成秘密,那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你有什么隐瞒着我?”

看来这事没法让她不知道了,我指着案卷说:“这个叫唐鸣祖的人要死了,他有一批遗产,主要是崂山那边有一个咸丰时期的院子。继承人有两个,一个是现老婆林诗音,一个是前妻的女儿,也就是我们委托人唐丽娜的母亲。据说唐鸣祖已经立了遗嘱,要把院子给林诗音,但现在唐丽娜要推翻这个遗嘱,所以必然得有一个公证过了的遗嘱。”

“这不是伪造遗嘱吗?”

“是她们自己愿意做,我只是个代理人。”我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总之,你让我越来越看不懂了。”杨晓玲失望地说。

“我研究过继承法及相关解释,伪造遗嘱不是犯罪,顶多剥夺继承人的继承权。律师的执业与伦理道德有冲突,这是个永远的矛盾。我们不做,她们也会找别人做。”

“可我觉得你已经不是代理,而是参与,不,是操作。这遗嘱的内容、形式、公证,都是你的主意吧?该不会是你写的吧?”

“我才不会那么傻,我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一张草纸都没有。”

“可这都是在你的授意下完成的。中国人的观念里,死者为大,你考虑过唐鸣祖吗?还有继承人林诗音?”

我摇摇头:“没想过,我是唐丽娜的代理人,为她服务。”

“多行不义必自毙啊!那么,公证书你如何得到呢?”

“我有办法。”

杨晓玲吃惊地看着我:“将来在法庭上争起来,如果查出来公证遗嘱是假的,那将牵连进多少人?你能躲过吗?退一步说,即使不涉嫌犯罪,这也是严重违反职业道德的,你会被吊销律师工作证,从此和这一行业拜拜,这些你想过吗?”

我把烟掐灭了,说:“你可能听说了,大有房地产集团的老总死了,为了争夺财产,儿子涉嫌杀害同父异母的弟弟。与其让他们在背后斗,还不如在法庭上争辩。我们只管法律层面的事,道德上的事我们管不着。”

在回来的路上,我们两人一言不发。我做律师,自认为阅人无数,和杨晓玲一起两年多,她自信、独立、漂亮,但我始终无法读懂她。

我去了一趟海信广场,买了一套进口法国欧莱雅化妆品,找到邢红的电话,给她打过去:“嫂子,晚上到你家来,想吃你做的地道川菜,最好炒个回锅肉吧,我和曾哥喝两杯。”

我此前给她介绍过几个公证业务,收费都很高。公证员的管理和我们律师差不多,收入与个人业绩有关。邢红听说我来找她,那自然是有业务来了,在那边很高兴,说:“你大律师,天天有海鲜吃,哪看得上我们老百姓家的粗茶淡饭?”

“现在流行私家菜,饭店吃的都是地沟油,只有没处吃饭的人才去酒店。”

邢红高兴了:“那你来吧,我给传明说一下,上次他妈妈从老家带的腊肉还有一块!”

晚上,我把化妆品给了邢红,她非常高兴,炒了六个我喜欢的川菜,说:“以后你们想吃什么,就到家里来,我做,外面又贵又不好吃。”这倒是真话。

我和曾传明喝了一瓶红花郎,微醺中我将唐鸣祖的遗嘱和那二十万元的卡拿出来说:“有人让我给她办份遗嘱,我知道这违反规定,没办法,大家都是朋友,这个卡里有二十万,我只能来求你们了。”

我说出二十万时,曾传明和邢红的眼睛都瞪大了。邢红略微犹豫了下,把卡和遗嘱收起来:“我看看再说,也不能让你为难。”

曾传明更是提也不提:“喝酒,让她给你看着办!”

其实,我应当知道,曾传明夫妇都熟悉法律,办一个这样的遗嘱应当承担什么样的后果,他们知道——只有利弊权衡,没有办与不办。

二一年,飞机制造专业的营职军官曾传明转业到区法院,开始在立案庭工作。立案是履行形式审查,有被告、有事实、有证据,属于本院管辖就行。虽然没学过法律,曾传明也能胜任工作。谁知来年换了新院长,提出个“人人学业务,人人当法官”的口号,曾传明被分配到了长安路法庭办案,偏偏他的书记员王金华也是部队义务兵转业。院里人说:“看啊,一对外行如何办案?”然而,年底总结,曾传明让全院人大吃一惊。他办理的案件调撤率百分之九十一,正确率百分之百,也就是说在他手中,案件基本上都是调解结案或撤诉,仅有的几件判决案件,当事人不服,上诉后中院也维持了原判。曾传明被评为“办案能手”,在全市法院系统作报告。我不大相信,树立起来的典型,十个有八个不靠谱。和他混熟后,有一次,我问起他的“光荣历史”,他哈哈大笑:“这有何不可?法律就是一颗公正的心,我虽然没学过法律,只要秉持公正,查清事实的前因后果,就能解决当事人的纠纷,不怕办错案。”想想也是,曾传明在长安路法庭负责民事方面的案件,离婚、继承、借贷等纠纷,确实没有过多复杂的法律问题。曾传明指导员出身,在部队做政工干部十多年,很会做人的工作。他勤奋,常常到社区和村里去调查,有时还会拉上居委会、街道办的人,共同做委托人的工作,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案件调解、撤诉结案,也不是不可能。

“可后来怎么又不是呢?”我问他。

曾传明一脸无奈地说:“后来学法律,参加培训,越来越糊涂,觉得法律怎么说也有道理,当法官久了,打招呼的、说情的都来了,呵呵,你明白,我怎么会年年当办案能手?”

据说全国法院系统有二十万的军转干部,他们和曾传明一样担任着法官的角色。大部分没有法学背景,培训一下就上岗了,但并没有妨碍他们办案。

第二天中午,邢红就把公证过的遗嘱给了我,她忧虑地说:“李正,二十万,是不是有点多?”

“嫂子,人家愿意,你尽管拿就行了,放心。”

我到市里将遗嘱及早前拿的手稿交给唐丽娜,她说:“这个什么时候出示呢?”

我说继承从被继承人死亡开始,最好在死亡后当众宣布。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唐丽娜跟我说,经过和林诗音,还有她母亲及政协学校的领导商议,她们决定拔去唐鸣祖的呼吸机,她准备在那时宣读遗嘱,最好让我也去一下。我知道这个事与我脱不开干系,但不能以律师的身份出现。在医院的门口,我告诉她,遗嘱由她母亲于燕宣布,不要对人说起我的身份,有人问起,就说:“朋友。”唐丽娜点点头。

那天在高干病房,聚集了很多人。他们赶来和唐鸣祖告别,有单位的,有私人,也有他的学生。唐鸣祖已经没有任何意识,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就像是一具物体,无法将他与一个活人联系到一起。只有床头的监视仪器证明他还是个活人。

当氧气管拔了后,于燕将那份公证了的遗嘱拿出来。她宣读后,传给政协和学校的代表看,最后到了林诗音的手中。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中。林诗音盯着遗嘱足足看了有数分钟,大家都在等她说什么。我想就算她提出反对,也是正常的;退一步说,这份遗嘱是真的,为了争夺遗产,她提出相反意见或不认可,也在情理之中。这样的事情很多。令人意外的是,她什么也没说,又还给了于燕。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我看了唐丽娜一眼,她也在看着我,那意思我懂:初战告捷。

单位出面组织灵堂及追悼会的事,一切好像平静地结束了。我心里还是不踏实,虽然林诗音没有说什么,但遗产的争夺有可能在以后提出。只要在今天的灵堂上不出现争执,以后到法院什么都好说。

唐鸣祖的遗像挂了起来,他看上去儒雅慈祥,但哪里知道,遗产的争夺早就开始了。生前精心安排,死后有几个又是按自己的意愿去做的呢?我办过好几个继承案件,都是这样。

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电话突然响了,是我的那个私号,自从我办了新号后,那个业务电话我晚上基本关机。这个电话响起,一定有什么大事。

我一看是唐丽娜。“李律师,你赶紧来吧?”

我问:“什么事?”

她说:“林诗音死了。”

我大吃一惊,急忙穿衣往外走,张择香不让我去,拉着我说:“有什么事还不能明天说?”

“死人了。”

她吓得穿着睡衣从床上坐起。

我来到地下车库,将车发动起来,一看,时间是凌晨三点过一点。晚上的街道,车辆很少,昏暗的路灯使街道更加安静。我开着E250,以最高限速沿海边大道直奔崂山唐鸣祖的院子。

唐丽娜已经等在门口。我说:“别人知道吗?”

她摇摇头说:“暂时还没有。”

唐丽娜和林诗音关系很不错,两人年纪差不多,有很多共同话题。唐鸣祖对这个孙女也很喜欢,他院子房间多,唐丽娜有时也住那里。

唐丽娜说,林诗音从医院回来后就有些反常,不怎么说话。其实,对于姥爷的去世,大家都是知道的,按说不会那么悲伤。她还是担心遗嘱的事,很晚了睡不着,看见林诗音的房间灯亮着,可能她也没睡。她想探听下林诗音的口气,所以就去她的房间。敲了很长时间门,没人开,她叫来保姆打开门,发现林诗音安静地躺在床上,但人已经冰凉,显然去世多时了。

唐丽娜说,她吓得要死,然后就给我打了电话。

我随唐丽娜进到林诗音的卧室,发现林诗音像睡着了一样躺在床上。她衣着整齐,神情安详,看来早有准备。床头有一个安眠药的瓶子,下面有两页用毛笔小楷书写的纸。

亲爱的音音:

我不久将离开人世,阎老大叫我了,想到要将你一人留下,我就心如刀割。认识你的时候,是三十一年前,在台大海洋系的课堂上,你穿一身蓝色的连衣裙,认真地听我讲课。

我一生漂泊,系于时局,荣也于斯,辱也于斯。所幸人到晚年,还能回到故里,回到我小时候玩耍的院落。游魂初定,却又要离开,而且是永远离开,让人实难忍心,但造物如此,又有什么办法?我只能在那边等你了。

我也没有什么,浪得虚名,承蒙厚爱,那些作品书稿有出版社出就给他们,要不要钱无所谓,资料让程正高、王楠她们拿走。这个院子还是你给我看着,让丽娜陪着你。秋天后你要少穿裙子,这里和桃园不一样,湿气重,防止得关节炎。学校的房子就给于燕吧!她那边上班也方便,你们别吵架。她就那个性格,我常常觉得很对不起她们。你也不要太计较,以后能走动就走动一下,我再也没有亲人了,你也孤零零一人。我只能在下面为你祝福,也不知道有没有下面。

院子里的那两株玉兰,你一定要看好了,那是我奶奶留下来的,看不好她会生气的。书房里的那把竹椅一定要给我留着,万一我还能回来,让我在那里坐坐。后事一定要从简,别搞那些排场,我就是一枚身不由己的卒子,死了还要被他们利用。我一生没离开过海,烧了后就撒在太清宫前的海水里。那件乾隆年间的绢绣《道德经》给玉虚道长。那副紫砂茶具给王教授,壶的盖子摔碎后,用铜箍上了。有点漏气,那里面有个故事,他看了会知道。我们俩常吵架,平生知己,他算一个。清明后,王文宣老人会送来新采的崂山绿,你多给他点钱,以后就不要送了。

鸣祖

丁亥十月五日

这才是真正的遗嘱,也就是唐丽娜说的林诗音手中的那份遗嘱。再也没有人和唐丽娜争财产了。林诗音以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正是: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我快速将遗嘱折起来交给唐丽娜,然后叫她出来说:“报警。”

唐丽娜跟在我身后,问道:“报警?警察会发现我们的遗嘱是假的吗?”

“现在真正的遗嘱在你手中,只要你不出示,没有人会知道,就算知道,林诗音已经死了,没有人和你争了。他们只会认为,外公去世,深深打击了林诗音,她是追随外公去了,没有人会怀疑。”

我掏出自己的打火机给唐丽娜,那份遗嘱留着还是不放心。“烧了。”

唐丽娜明白我说的“烧了”是什么。

她从兜里拿出那两页黄黄的纸,想点燃,但手总是颤抖着,没法完成。我过去帮了她一下,她才点着了,看着遗嘱化为灰烬,我站起来说:“打电话,报警,后面的事单位和学校会处理的,我得离开这里。”

从唐家小院出来,天已经大亮,正是上班的时间,路上车很多。开着车,我眼前总是浮现出林诗音的面容。什么使她自杀呢?是唐鸣祖的去世,让她对这个世界无所眷恋?还是医院里,那份公证了的遗嘱让她感觉人世间的险恶?她凝视于燕给的遗嘱数分钟,会认为那是唐鸣祖的字体?是唐鸣祖请公证员到医院里来做的遗嘱公证?我想林诗音绝对知道那份遗嘱是假的,她熟悉唐鸣祖的字体与为人,无论如何不会有一份公证的遗嘱,但她在医院里为什么没有提出异议?

林诗音已经死了,没有人知道,这永远成了一个谜!

以后再也没有人追究那份遗嘱真假的事,我心里却没有一丝喜悦,但愿林诗音的死与我没有关系。

一八四年颁发的《法国民法典》被誉为法律王国里的王冠,这部法律现在仍在沿用,世界上很多国家以其为蓝本,编写自己国家的民法典。拿破仑本人也曾自豪地说:“我在欧洲战场上四十多场战役,会随滑铁卢一战被人忘记,但我的民法典会拯救法兰西,会使我流芳百世。”但他也曾经这样说律师,“对于脆弱的人性来说,从事法律工作是一种太痛苦的经历,使自己习惯于扭曲的事实,并为不公正的成功而狂欢,最后几乎无法辨别是非。”

我突然非常厌恶自己的律师工作。

不知道如何将车开回所里的,过阿里山路口时,我差一点和一车相撞,好像闯了红灯。那家伙把头从车窗伸出来骂:“找死啊,会不会开车?”回到办公室,我感到极度疲倦,全身发冷。

杨晓玲把写好的查封永庆玻璃的《诉前保全申请书》放我桌子上,看着蜷缩在椅子上的我,说:“怎么啦?”

“林诗音死了。”

她吃惊地张大嘴巴:“什么时候?”

“今天凌晨,在她住的地方服药自杀。”

我等待她对我疾风暴雨般的指责,可她什么也没说,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半天才说:“你们安全了,她的死成全了你们,你应该高兴。”

杨晓玲满脸的鄙视,我没有勇气看她,在她眼里,我感觉自己猪狗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