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们研究了一个方案,让魏九搭宫雪的车进入她家的小区。贵府花园是全市安保最严的小区之一。保安定时巡逻,摄像头到处都是,非本小区车辆根本无法进入。王维中用交易煤矿得来的钱,在贵府花园九号楼买了八套房。十楼以上全是他们家的,每户面积二百四十平米。他和孔爱花住十楼,对门是王宇和宫雪,而上面又是宫雪父母宫朝林夫妇。进单元门的101后来也买了下来,住着司机和佣人。从外面看,整栋楼与其他居民楼没有什么区别。

我仍然约宫雪在杨晓玲家见面,我把聘请侦探的事给宫雪详细说了,并让她看了我代她与魏九签订的协议。宫雪说那个钱她会给我,让我和魏九等她的电话,她借口买东西出来,然后将我们带进小区。

送走了宫家父女,我又返回杨晓玲家,因贾作章十二套房子的案件,我和杨晓玲产生了分歧。我想给她解释一下,随着时间的增长,她慢慢会理解的。生存压力和司法现状会给她补上学校没有学到的一课。十一年前,刚走出校门的我和她一样,一身正气,满腔热血,而现在呢?人是现实的人。

“哥,贾作章的事,你还是再考虑一下?”没想到她先提起了。

杨晓玲换一身浅色的家居服,身上有一丝淡淡的香水味,她把一杯水递到我手中。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怎么说呢?”

“我就是担心。”她的话让我非常感动,这是个能与我生死与共的人。虽然她批评我,和我激烈争吵,但内心里把我当最亲的人,我的安危就是她的安危。我不禁感动万分,接过她递来的水。

电话突然响了,执著地响个半天,我看了一下就摁了。杨晓玲说:“你怎么不接?”我把手机递给她:“贾作章的,我知道他找我干什么!”

“你真的打算做?”

我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我已经想过了,我只是个代理人,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参加。那份《工矿产品购销合同》也是机打空白,合同内容、收据和欠条都让贾作章用手书写,我一个字没有。和所里的《委托代理合同》手续齐全,签字盖章,发票一分钱不少。退一步,出事先由律师事务所顶着,律师对外执业是以律师事务所的名义。贾作章是和所里签订的合同,又不是和我李正,出事与我一点关系没有。如果涉嫌犯罪,实在脱不开干系,就来个死不承认——反正你找不到我的证据,所有的东西都是委托人提交的。那时只有贾作章自己的供述,谁会相信?

这几年我备受没钱的煎熬,深知没钱就没有自由。每当一觉醒来,想起还有几十万元的房贷没还清,我就喘不过气来。虽然风险巨大,我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办完这个案子,二十四万元到手,压了我七八年的房贷就还清了,至于他答应十二套房子中的一套,我倒没想。

我掐灭烟,拎起包,头也不回地去找贾作章。杨晓玲满脸失望地看着我,决定了的事,谁也改变不了我。

我把准备齐全的材料一份份交给贾作章,看着让他在委托合同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摁上手印,收据和欠条让他自己去写。办完了,贾作章留我喝茶,我说:“昨晚写了一晚上的代理词,没休息好,可能有点感冒,我得回去。你把时学举叫来,让他签字按手印就行,我得走了,所里还有人等着,事全赶到一起了。”说完就拎起包站起来。

贾作章笑眯眯地说:“李律师真是大忙人啊!”我心想,你他妈想诈骗他人的房子,我是同谋,让我留下和受害人见面,除非脑子进水了。

我反复思考过,除了在法庭上,坚决不和这个时学举私下见面。

出门时我说:“发票和账户都放那儿了,赶紧把钱打过来啊!房主任说了,本来是见钱才开发票的。”

这是个是非之地。我发动起车,猛踩一脚油门,离开了宝信会计师事务所。

手机又响了,我看也没看就接了,原来是宫雪。“李律师,你和侦探在家世客等着,我一会儿过去。”

本来想回家睡觉,不幸被我言中,这事真来了。给魏九打了个电话,想考验他一下,说:“二十分钟后家世客楼下星巴克见!”

沿太平路的单行线下去到家世客超市,我估计最多就是十分钟,而魏九从海尔路过来,不堵车也得半小时。

我慢悠悠地将车开到四楼的露天停车场,吸了一支烟,又坐电梯下到一楼的星巴克,点了一杯咖啡,等待魏九与宫雪到来。

刚坐下不久,魏九像从地底冒出来一样坐到我旁边。

“李律师。”他摘下头上的运动帽,把一个黑包放在小桌上,又把身边的纸盒往里挪了挪。

我吓了一跳,这家伙从哪里出来,这么快?但什么没说,招招手,叫服务员送来一杯咖啡。“什么设备?这么大的个纸箱!”

魏九把嘴唇对在杯子上,一边喝,一边漫不经心地将大厅扫了一遍说:“哦,是个净水器!”

魏九穿一身黑色运动服,一副休闲的样子。他喝了一口咖啡,把放在桌子上的帽子又拿起戴上。我没有心情说话,想起从杨晓玲家出来的情景,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那种无声的失落远胜和我激烈的争吵,还有那么一点点的——鄙视。当把一切交给贾作章后,我开始后怕,万一出事呢?我会被吊销律师资格证,会在全市被通报,我得去坐牢,一切的一切会玩完,我想起了张择香和李子,他们两个将怎样生活?一个完整的家会顷刻间坍塌,没有人比律师更知道判刑的严重后果,想到这里,我突然感觉身上莫名发冷!

魏九坐着也一言不发。大厅里播放着惠特尼·休斯顿的《我将永远爱你》,我非常喜欢她的歌,早上从网上看到消息,说她在自己的住所被发现死亡,死因可能是自杀或吸毒。斯人已去,迷人的音乐还在人间回响。她为什么要自杀?我只记得她一生有过三次婚姻,好像都不幸,这次死亡也与爱有关。选择结束生命,这是她的权利,没有人能够干涉,对那些各种各样的猜测报道,我嗤之以鼻,她为自己而活,并在厌恶时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你们有这个勇气吗?至少我没有。

下午坐在家世客的星巴克里,思考爱与死对我来说是一种奢侈。更多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如同一部不停运转的机器,为生活而奔波,一刻不敢停下,哪怕这样坐下来听听音乐,闻闻咖啡的香味。其实,我也想到违法的严重后果,可有什么办法呢?

多数人的人生,只是为生存而生存着。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我抬起头,却发现宫雪已经进来坐在我们面前。

魏九说他可以在几分钟内把定位仪装好,如果碰见熟人,就说是安装净水器的,到时宫雪可以产品不满意为由提出更换,然后,他安全出来。

“那李律师要不要去?”

“人多眼杂,他在这里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我正寻思如何找个借口不去!魏九主动解救了我。看着他们出了大厅,我把包往身后一放,裹紧衣服,靠着沙发扶手假寐。一杯热咖啡后,身体渐渐暖了。

迷糊中,手机震动了一下,我看是李丽发来的一条短信:“李律师,在不在所里?我来找你!”自从代理了她的离婚案子后,屁大点事她也要问问我,说是咨询律师。我又不是她的私人法律顾问,陪聊还要付费呢,何况俺是律师。我翻了个身,又继续睡,却无法睡着,突然想起去山西前,她那个叫张美丽的姐妹有个房产案子,回来后一直忙,没有约见,差一点忘了。想了一下,给她回了一条信息:“我在开庭,抱歉!明天联系。”又睡过去。

不知道何时魏九进来了,我说:“成功了?这么快!”

“那当然!”他盯着我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和委托人见面,这么大的主,李律师案子发了,不要忘记弟兄们啊!”

“什么意思?”

他压低声音说:“地下停车场里并排四辆车,这女的那辆宝马,一辆奔驰商务,一辆别克林荫大道,他老公开一辆玛莎拉蒂GT,值两百多万吧!估计全市也没有几辆。”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那车虽然他老公开,也有可能登记在父母名下,那就不是夫妻共同财产,你的调查费已经装进兜里了,我还一分钱没见呢!离婚案件中律师的收费由夫妻共同财产决定。目前,我们还在调查阶段,无法知道他们有多少财产,谈何收费?他们两人这么年轻,财产有可能全在父母名下。总之,至少现在,我一分律师费也没收,骗你这个。”我下意识地挥动了一下右手小拇指。与宫雪还没有谈收费问题,对魏九的答复,我非常坚决。

魏九笑了,说:“李律师当真了。”

我最讨厌这种人了,有钱有车那是人家的,与你何干?没有一点产权保护意识,只要别人比你钱多,那一定来路不正。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富人的财产保护不了,你穷人的财产更保护不了。

我严肃地说:“你我都是职业人。我们之间签订有保密协议。我希望有关案件的任何信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那当然。”

一个陌生号码给我发来一条短信:“我老公出门了。”这可能是宫雪的另一个号。几乎在同时,魏九说:“目标移动了,快,我们得跟上。”我站起身跟在魏九身后出了门。

他说:“开你车吧,我调车来不及了。”我们两人跑步到停车场,发动起车。一路上魏九指挥我向左向右。花灯初上,夜已经降临,路灯把马路照得如同白昼。我看是在北京中路,青城最繁华的一条街道。魏九不停地捣鼓着包里一个方盒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各行有各行的道,我也不问,全神贯注开着车。在下关路红灯处,魏九说:“看见了吗?玛莎拉蒂。”从后面看,那车呈乌黑色,紧贴地面,一副蓄势前冲的样子,光轮胎有一尺多宽,好车就是好车!

我们紧紧咬住黑色玛莎拉蒂,它到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路上车很多,它跑不起来,我们跟着它游刃有余。过了金水路,它突然转上了环海湾高速,瞬间就把我们扔后面了。我猛踩油门,老捷达发动机嗷嗷叫着,里程表都一百八十了,我们还是眼睁睁看着它消失在视线里。

魏九说:“别踩了,你追不上的!还想不想让咱俩活着回去?回去准备缴罚款吧!”

后面这句话倒让我把速度降了下来。我说:“为什么好车就可以不挂牌呢?妈的!”

魏九冷冷地说:“全市有几辆玛莎拉蒂,我估计公安局长都知道,那都是有权有势人开的,交警管管我们可以,那车他敢拦吗?”

“也是,那我们怎么办?”

魏九拿起电话说:“三号,目标在环海湾高速,二十分钟后西岸出口,注意跟踪。”

“开发区就那么大点地方,他能到哪里去?”魏九挂了电话说。各有各的办法,我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这家伙。

“还有,你非要捉奸在床,如果他和其他女人进酒店开了房,那时候呢?不能我俩敲门吧!”

“是法律要捉奸在床,不是我。其实一起进房,一起出房的也行,还有登记酒店的身份证……”

“酒店对身份证是睁只眼闭只眼,说明不了问题,看到他们进了房,我们要通知家属来敲门。”

“你有经验,按你说的办。”

“上次你们那个刘律师,说情况紧急,就直接报案了,对公安说有人嫖娼。说公安会留下出警记录,离婚时可作为婚姻过错的证据,我觉得做法太不地道!提前溜了,不知道后来怎么样。”

听刘文良说起过那个案子,做法的确狠了点,那男的不但没有分到财产,还从此名誉扫地。刘文良的做法令人不齿,但作为一名律师,全心全意为自己的委托人服务,他又是合格的。

“我就不明白这些女的,自己没本领拴住老公,用这种办法!”

“也不是,男人们太花心,嘻嘻,喜新厌旧嘛!”心想要是人家不委托你,你挣个屁钱,得了便宜还卖乖!我想到了杨晓玲,又想到张择香,从没想到要和她离婚。婚姻是合同,签订了就得履行。退一步,就算离,我愿意把所有的财产给她。代理过多起离婚案件,我最讨厌和女人争财产的丈夫。

我们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很快就到了开发区,魏九和别人通了个电话,说:“在黄金海岸俱乐部,那个地方你知道吗?”

“不太清楚,你手上的那个东西不管用吗?”

“超出一定范围收不到信号。”

开发区的主要街道就一条。从赵家楼下了高速,我们很快找到了黄金海岸俱乐部。黑暗中,魏九和门口的一个人打了个招呼。我们上到三楼的大厅,找个地方坐下。服务生问要不要包厢。魏九说:“我们等个人,稍等一下。”这时候,我发现王宇也是一个人在角落里,好像也在等人,他没有发现我和魏九。

我点了杯饮料,魏九说他要杯啤酒,他把自己的宝贝包放桌子上,拿出一个很小的照相机,外形很像个手机,摆弄了下,背对着王宇拍了张照片,又侧着拍了一张。

大厅里突然人声很大,进来三男两女,他们和王宇打个招呼,六个人进了包厢。

我和魏九坐在外面等着,饮料喝完了,服务员过来几次,问我们要点什么。魏九又要了瓶啤酒,我点了杯咖啡。眼看到了十点,我又饿又困,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和魏九去了王宇他们包厢门口几次,还装做打电话,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但什么也听不见。我们要的是照片或录像,进不了包厢,一切等于零。

我们就像是情报收集员,魏九说要想办法混进包厢。这个工作只能由他完成,我不是合适的人选。将来我要代表宫雪和王宇谈判,甚至上法庭,要是被他认出我们跟踪他,那就完了。再说,这本来是他的工作,与律师无关。

魏九站起来走到吧台前要了一扎啤酒,嘴里嘟囔着:“今晚一定要喝个痛快。”然后大模大样进了王宇等人的包厢。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千万不要打起来。

很快魏九就出来了,抱着他刚才买的那扎啤酒,嘴里念叨着:“怎么会走错呢?”有一个服务员跟在他后面。魏九向我使了个眼色。我走过去接过他手中的酒:“好了,不能再喝了,我们回吧。”然后扶着他下楼了。

来到车上,魏九说:“几个人在唱歌,规规矩矩坐着,什么也看不出来。”

“那怎么办?”

“肚子饿了,先吃点东西吧,看这样子,会唱到十二点后,看晚上住哪里,一定要盯好了。”

我把车开到俱乐部后面。那里有个卖烧烤的,和魏九点了些肉串、烤鱼,把魏九刚买的啤酒打开,给张择香发了条短信:晚上在开发区,喝了酒回不去了。很快张择香回了过来:知道了,少喝点。

一瓶啤酒下肚,又开了两瓶,反正回不去了,索性喝个够。又让老板烤了两条鱿鱼,终于踏实了。

吃饱了不想家。一看还不到十一点,回到车上没说几句话就睡着了,这一天太疲惫,身心俱累。

不知何时被冻醒,发现魏九并不在身边,已是凌晨四点,想起后座上有一件西服,赶紧套上,拼命把身子搓了一遍,方感到暖和起来,下车撒泡尿,看见魏九像个幽灵似的从路灯下过来!

“什么时候走的?我一点不知道。”

魏九总算摘下他的帽子,扔到车上说:“一点时六个人进了山海天酒店,没跟上,也不知道开了几间房,我找人打听了一下,说根本没用身份证,今晚算白干了!”

不禁有点同情他,虽说收了两万元,大半夜不睡觉,这钱赚得也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