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时间倒退到二八年,那一年有两件事情让我记忆犹新:一是蔓延全球的金融危机;一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合同法》的实施。金融危机使很多企业倒闭,工人失业,《劳动合同法》的实施,又让工人的维权意识空前增强,我们每天处理着成堆成堆的劳动争议案件。

一天下午,我正在忙着和一个企业的工人谈打包处理他们劳动争议的案件。那是一个生产玩具的韩国企业,向海外出口的合同停止后,老板跑路,工厂倒闭。工人委托我们讨要工资与解除劳动合同的经济补偿金,条件是要回来的钱百分之三十归我们。几百个工人,应该说回报非常丰厚,但是我们只接有把握的案件。那个企业已经人去楼空,厂房和土地都是政府无偿租赁给他们的,也就是说不是企业财产,就算将来打赢了官司,没有可执行的财产,官司岂不白打了?白打与不白打,律师费照样要收。我们说每个工人收一千元的律师费,这样加起来也有二十多万,只要我们把协议签订好,将来钱要不来,不是律师的错。我们可以保证打赢官司,但不保证要回钱,这是两回事。

我想得很美,就算工人把价出到五百元我都愿意干,这样的案子办起来很简单,办一件和办十件一样,找几个实习律师算算账,到仲裁那里走走程序就行。但我想错了,工人比我们精,他们说可以,从赢回来的费用里扣除。一句话,就是不出钱。后来我们把费用降到四百元,他们还是不愿意。我生气了,对他们说:“你们另请高明吧。”

从内心讲,我非常同情工人,但是又特别讨厌他们。他们总是不想掏钱还要请律师,收到钱又不愿意付律师费,或者干脆跑掉,你连人也找不到。现在,我早已不办理劳动争议的案件,有些推不掉的,就转手给年轻律师。经验告诉我,人的道德与财富没有关系,有钱的并非都为富不仁,没钱的也不见得都纯洁高尚。

正当我们为律师费争吵不休时,前台接待黄丽进来说,永庆玻璃的张总在接待室要见我。

永庆玻璃是我们的大客户,每年付的律师费不少,我们的合作一直很好。张总亲自登门,我扔下工人,直奔接待室。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杨晓玲,我的第一感觉是:这姑娘真高啊!两条腿长长地伸到茶几下。站起来与我握手时,竟与我齐眉,两只眼睛虽然小了点,但不失为一位美女。

“你好,李律师,这位是我侄女,这位是她母亲,今天早上她父亲在上班的路上发生车祸死亡了。”张总介绍说。

“哦,太不幸了。”我的同情持续了有数秒钟,然后就转为喜悦。开棺材铺的人会因为死人而高兴,律师有时候也有同样的感受。张总找我自然是要办这个交通肇事案。这样的案件每个律师都愿意办,特别是交强险改革后,保险公司都被追加成共同被告参加诉讼,律师的收费有所保证,不怕赢了官司收不到钱。当然,表面上我努力保持着庄重和严肃,并且加了一点点的悲伤,就好像死者也是我的亲人。

我快速地问了他们几个问题,显示出我对这件事的关心与专业。报警了没有?司机拘留了吗?肇事车有没有保险?是单位车还是私家车?等等。她们一脸茫然。其实,早上刚出的事,估计这会儿连交警也未必查清,更别说委托人了。

“这个我们不知道。我们不懂法律的问题,所以求助于你。”

“张总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您找律师是对了,公安部刚刚出了个便民服务条例,律师在交通肇事案件中可以提前介入,帮助受害人处理事故及相关的理赔事务。再说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作为一个法律工作者,于公于私都义不容辞。”

永庆玻璃的老总名叫张平,我们都喊他张总,东北人,没多少文化,为人却很豪爽。据说是靠往俄罗斯贩卖中国廉价羽绒服和裘皮大衣发家。五年前他来青城投资,很快发了起来,但是外面又欠有巨额债务。他有多少资产,又有多少债务,始终是个谜。他和我们的主任房峰过从甚密,业务却由我来做。

“有李律师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那她们的事就交给你了。”张总站起来说,“我还有个会要开,详细情况让她们和你谈,至于律师费嘛,要优惠的。”说完,他笑呵呵地和我握手告别。

张平的最后一句话让我心里直犯嘀咕,什么意思?要是他自己的亲侄女,那打死这律师费也不能收。他说要优惠又是什么意思呢?是可以收,但要照顾,少收?

我叫来黄丽,让她做一个详细的接案笔录。对我来说,最纠结的还是律师费。

不一会儿,黄丽就送来接案笔录。

接待律师:李正。

记录:黄丽。

委托人:杨晓玲。

联系电话:13100016×××

案件内容:死者杨海洋,委托人父亲,汉族,1959年7月2日生,黑龙江省黑河市人,安居物业公司员工。2008年3月26日早6时30分在海尔路与华山路口发生车祸死亡,属城镇户口。被抚养人:无。

肇事车辆:鲁U8N2××。

其他信息:无。

我快速扫了一眼接案记录,委托人姓杨,和张总不是一个姓,说明这个杨晓玲并不是张总的亲侄女,至于是什么关系,那就不好说了,对于纠结的收费问题,我马上有了主意。

我让黄丽为她们办理委托手续,签订授权委托书和委托代理协议。在谈到律师费时,我说算了吧,我和张总不是一般的关系。她们说,那怎么行呢?执意要我按规定收。我说:“你们这样做是让我为难,打回来再说吧!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眼下最要紧的是要查清案件事实,给死去的人一个交代。”我说得义正词严,她们听得连连点头。

“打回来再说吧!”我撂下这话是没有把话说死,我没有说不收!中国人说话都这样,含糊其词。我打算先不收,这样的案件有保险,不怕白干,结案后按比例收要比正常收费高很多,这叫以退为进。如此,我不但卖了张总一个人情,钱收回来也不用给所里交提成,简直一箭双雕。

这样想着,我当着她们的面给我们的房峰主任打了个电话,我说张总侄女的父亲发生车祸,这律师费咱不能收吧?房峰在那边说,那是那是。

杨晓玲和她母亲感动得快流出了眼泪。

人在这时候最需要他人的安慰与帮助,我对她们的这个好,她们会记一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