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深不可测

那夜两人共度了一个销魂蚀骨的良宵,关旗陆几乎让她一夜无眠。

其后不久,他去了香港和FD签约。

安之陪母亲去医院,看上去清清瘦瘦的男医生在详细询问过情形后,开出单子让彭皆莉做一个纤维鼻咽喉镜检查,还从咽部取了一点带血的异物做检验,交代翌日来取结果。

安之略有医学常识,整个过程心里都有些沉甸甸的,出来后让母亲在一楼的休息椅上等候,她借口上卫生间折返楼上,找到诊病的医生。

眸光掠过案上名牌“赵冲”,她问道:“赵医生,我妈的病很严重吗?”

“可能只是慢性咽炎,但也可能是鼻咽癌,要等化验结果出来才能确诊。”

安之心坎震惊,全身动弹不得,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年轻的医生好言相慰:“先别着急,让我们等结果出来,就算不幸是真的,现在这个病的治愈率已经相当高,大部分患者最后都能康复,不用太担心。”

安之头重脚轻、足底浮浮地离开,再见到母亲时面容上一点也不敢泄露,只是紧紧挽住彭皆莉的手臂。

回家后她窥空拨了个电话到叶荣中的单位,交代说母亲病重请他速归。

晚上关旗陆打电话回来,察觉她情绪不对,关心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我妈身体有点不舒服。”安之一句带过,没有细说。

一来彭皆莉的病情还未确诊,另一方面关旗陆有过半夜十二点从香港赶回来的记录,她不想因为自己而影响到他正常的工作安排。

“看医生了没有?”

“看了,做了个化验,明天去取报告。”

“我明天下午回广州。”关旗陆想了想,柔声道,“要不我去看看她?”

安之心口一暖:“等你回来再说。”

一整晚安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底深处有股莫名的惶然恐惧。

入睡前迷迷糊糊地想,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哥哥,千万不要再夺走她在世仅剩的母亲。

隔日,魂不守舍的她出门取报告,被江边冷风一吹,才想起忘了告诉司寇。

其时司寇正在和司淙谈分销的事。

董事长室里只有父子俩,他也就无所顾忌,接起安之的来电,笑道:“怎么,终于想起我了?”看了对面的父亲一眼,“还叫我哥哥呢,结果你人一走我茶就凉。”

司淙的目光闪了闪。

安之勉强笑笑,说:“医生怀疑我妈可能患了鼻咽癌。”

司寇大惊,失声道:“怎么会这样?”

“我现在去医院拿化验报告,知道结果再打给你。”

司寇挂了电话,对司淙道:“爸,我出去一下。”

“怎么了?是那个叶安之吗?”

司寇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道:“我见过莉姨了。”

司淙愕了愕,转而想起安之和司寇的密切来往,终于完全明白过来。

“你早就知道那个叶安之是皆莉的女儿?”

“是。”

司淙大皱眉头:“为什么不告诉我?”

司寇不语,很难说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他始终瞒着司淙。

当年彭皆梅离婚后回来幼儿园看望他时,曾三番四次嘱咐他,别把她有了宝宝的事告诉司淙。说这话时她的神色那样严肃,还要他举起小手指天发誓,在他脑海里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以至当时的诺言他至今仍然谨记。

所以当看到人事部交来的安之的简历时,他的直觉就是不能让父亲知道。

后来彭皆莉也对他提了同样的要求。

加上他对安之动了情思,自然更不希望他们父女相认。

因为那意味着他和安之之间会曲折重重——飞程集团董事长的亲生儿忽然变成养子,又凭空劈出一个异姓女儿,两人还结成连理——以司淙的身份和社会地位,怎么会让他自己以及整个飞程集团沦为坊间茶余饭后的笑谈?

那时他抱的想法是先斩后奏,如果他能和安之走到一起,再去告诉司淙也未为迟。

可惜天不从人愿,安之一直只把他当作哥哥。

“爸爸,安之说莉姨可能患了鼻咽癌。”司寇顿了顿,定定看向司淙,“你要不要也去看看她?”如果彭皆莉有事,安之的养父一年才回家一两次,那样她就真的相当于是再也没有了亲人。

司寇的说话和神色让司淙生了一丝疑心:“怎么回事,司寇,你到底想说什么?”

司寇抿唇:“莉姨只是安之的养母,她的亲生母亲——是梅姨。”

司淙大为惊愕:“你说什么?!”

“安之是你的女儿,爸。”

司淙呆了呆,直接呵斥回去:“绝不可能!”

“当初梅姨走了之后曾经去幼儿园看过我,那时她大着肚子,还让我回家不要告诉你——你去问问莉姨就什么都清楚了。”

司淙霍然起立:“让司机备车!”

沿江路中山二院里,安之取了报告,她从来没有试过这样害怕,怕到竟然自己不敢亲眼看结果,跑到楼上找着赵冲,她颤声道:“医生,你帮我看看……我妈……我妈妈……有没有事。”

赵冲已认得她,那日她的惊惶让他印象深刻。

他接过报告打开,仔细看罢,面上露出笑容:“化验结果没事,不用担心了,我给你开些慢性咽炎的药带回去。”

安之如同在听上帝的判决,先是思维停顿几秒,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无罪,不用受那种残酷惩罚,她尖声大叫,开心得眼泪夺眶而出,弯身给了赵冲大大一个拥抱:“赵医生,谢谢你!你真是他妈的——不是,是我妈的天使!”语无伦次起来。

她飞奔离开医院。

出租车回到滨江西路,安之付了钱,头一抬看到车窗外一辆黑色的名贵轿车驶入自家楼院门口,那车牌整个飞程集团的人都认识。

她迅速下车,为什么他会在这?

彭皆莉听到铃声出来开门,见到司淙脸色明显变了变,目光中掠过一丝焦虑恐慌。

司淙疑心更重:“阿莉,好久不见。”

彭皆莉默然将他迎进屋里,关上门招呼他坐下,斟来花茶。

廿年流金岁月,一掷如梳,依稀还记得当年对方年轻的模样,如今却已尘面鬓霜。

相顾时两人都有些唏嘘。

“司寇说安之是阿梅的女儿?”司淙开门见山。

彭皆莉点了点头:“她是梅姐的女儿,不过不是你的,这件事你不要再问了。”

完全不想进一步谈下去。

司淙的脸有点变:“阿梅在七月份和我提出离婚,后来我们在八月份离掉了,而我看过叶安之的简历,她是在第二年的三月份出生,所以除非她是早产儿,否则阿梅和我办离婚手续时应该已经怀上了她。”

“如果不是你当年对不起梅姐……”有些激动的彭皆莉截住话头,迅速让自己平静下来,以毋庸置疑的口气道,“总之安之不是你的女儿,我想这个你自己应该也清楚,你就当作不知道这件事吧,不要再问了。”

见她始终守口如瓶,司淙没办法,只得换了话题,关切道:“司寇说你身体不好?”

彭皆莉刚想说话,门口已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安之开门进来,看见司淙她睁大了眼,惊讶不已,然后看向母亲。

那瞬间彭皆莉有些手足无措,随即笑笑道:“这位司伯伯,是司寇的爸爸。”

“我知道,董事长好。”

司淙此刻再见到她,心里感觉不无复杂,从前那些隔阂反感,顷刻已烟消云散。

安之走到茶几旁:“我渴死了。”拿起杯子就倒了一杯茶。

司淙正待起身告辞。

也不知是杯子太烫还是安之没有拿稳,一个失手,在她的惊呼声中茶水半泼在了司淙的外套上,她急忙抽来面纸:“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司淙呵呵一笑。

“董事长,你把外套脱下来我拿吹风筒给你吹吹,很快就干的。”安之惶急不已。

“不用麻烦了……”

“一点也不麻烦,真的,让我帮你吹干吧,不然我太不好意思了。”

司淙看她一脸内疚坚持,也就不再在言语上纠缠,大方除下外套递过去。

“妈,你陪董事长先聊聊。”

她拿着司淙的外套走进自己的房间,把衣服铺在床上,由外而内仔仔细细地检视,终于在内衬上捡出几根银色发丝,把头发装进一个白信封里,她从抽屉取出风筒把衣服慢慢吹干。

虽然安之在电话里只字不谈,但太过明显的异样还是让关旗陆起了挂心。

他提前从香港赶了回来,没有回公司而直接让司机把他送去滨江西路。

当车子下了内环高架,从海天大厦旁边的小路拐进去时,刚好看见司淙的座驾从院子里驶出来,往人民桥方向离开。

关旗陆怔住,即时让司机停车。

安之没有去德勤而进了飞程工作,她和司寇反常的亲昵,司寇对她异于旁人的关心,以及司寇曾经和他说过的“是我不想为你做嫁衣”,乃至她面对司淙时的细微表情,全部在该刹那涌入他飞速精密运转的思维,答案仿佛已呼之欲出。

他拨通关访茗的电话:“姑妈,姑父认不认识一个姓叶的或姓彭的人?”

“姓叶的?我没什么印象,姓彭的——他的前妻姓彭,怎么了?”

“是不是彭皆莉?”

“不是,叫彭皆梅,不过她好像有个妹妹叫彭皆莉,你问这些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随口问问。”

关旗陆微怔,司淙的前妻就是安之母亲的姐姐?!

但如果仅仅只是这样,司寇为什么要不着痕迹地抹空安之的记录?

司寇的做法明显只有一种解释,就是不想被人知道安之的身份。

而飞程集团里有权力看到安之档案同时又和司寇相关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司淙。

如果安之只是他们隔了一层关系的疏房亲戚,司寇为什么要那么神秘地对司淙隐瞒她的来历?这不合常理——只除非——只除非安之其实是她母亲姐姐的女儿?也即是说——她极可能是司淙的女儿?!

当这点成立,就一切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关旗陆的脸色瞬间冰变,寒声吩咐司机:“回公司。”

他的车子刚离去,安之就从院门里神色匆匆地走了出来。

拦车再回到医院,她挂了个号去找赵冲,诊室里有三两个病人。

把病人都打发后赵冲对她笑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安之从外套口袋拿出两个信封,在桌子底下递过去:“赵医生,请你帮个忙。”

赵冲捏了捏其中一个信封的厚度,迅速收了下来:“你说吧。”

该刹那安之心里异常感激王昌盛,如果不是他曾经让她见识过这种手法,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得出来。

关旗陆回到公司,拿了FD的合约去见司淙,敲开董事长室的胡桃木大门时,看到司寇刚好从里面出来。

司寇一见他脱口就道,“莉姨怎么样了?我现在去看看她。”

关旗陆定睛看他:“什么?”

“昨天安之说医生怀疑她的妈妈患有鼻咽癌啊,幸亏检查出来没事……”司寇打住了话,关旗陆惊愕的神色明显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他尴尬地笑笑,“那个,安之没和你说吗?可能她是不想你担心。”挥挥手匆匆离去。

关旗陆几乎想撕了手中文件。

汇报完工作后他没有返回四十八楼,而是打电话叫了万沙华到A座四楼餐馆一起午膳,要了壶清酒一杯一杯薄酌。

未曾见过他如此反常,万沙华十分惊讶:“你怎么了?”

关旗陆轻轻笑了笑,笑容里透出一股寒气。

“我一直以为,在这个圈子里混了那么久,什么样的人我没见识过?”什么肮脏的手段他没见识过?不曾想竟然被一个他以为生嫩的丫头摆了一道。

直到此时此刻,关旗陆才醒悟,原来自己对安之从无防备心。

否则,他早该察觉她的异常。

他坐在王座上如棋子般使尽天下人,却独独疏于防范身边最亲近、藏匿得最隐蔽的那一位,他以为她对他毫无伤害性,司淙低估了他,而他则低估了叶安之。

这太过令人心碎的错误使他在赢了司淙之后,却在她手上遭受到最致命的一击。

他那样珍视爱惜呵护和不忍伤害她,但,她回报他什么呢?是把他作为男人的尊严和他的情绪,如此深藏不露地玩弄在股掌之上。

难怪她会认下签名,因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手里握着一张最有恃无恐的底牌。

他当初经历过的那段痛苦得刻骨铭心的自我挣扎,如今想来多么荒谬可笑。

“到底怎么了?”万沙华既关心又好奇。

关旗陆将双肘支在膝上,脸埋在掌心,捂在黑暗中的唇沿浮出一抹惨笑。

“沙华,她欺骗我,她在一件最不该隐瞒我的事情上欺骗了我,她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是全世界无人能比的白痴!”在一段感情中,当你对对方的信任已经彻底毁灭,又还怎么再有以后?

不仅仅只是她的感情里容不下沙子,现在他知道了,原来自己也是。

他不大度,一点也不,他容不下这种每天都在持续着的欺骗。

万沙华没想到问题这么严重,走到关旗陆身边坐下,轻声安慰:“会不会只是误会?你有没有找她问清楚?”

关旗陆张开手抬起头,表情除了略显冷淡,已恢复如常。

这克制力令万沙华暗暗心惊,她才要起身,忽然被关旗陆扶住颈后,“你额头沾了东西。”以指尖帮她拭去一点尘埃。

关访茗和钟如想从门口走进来时便看见万沙华紧挨着关旗陆侧坐,她的面容朝向他,一手轻扶他上臂,另一手搁在他的膝头,关旗陆的眉额在她黑发上方露出一点点来,一只手扶在她的后颈上,看上去两人似是在公共场合当众亲吻。

钟如想当场脸沉眸暗,神色阴寒。

不料见到如此一幕,关访茗隐去面上的不豫,笑着打招呼:“旗陆。”

万沙华回首,起身朝两人含礼问候。

关访茗看也不看她,只对关旗陆道:“你吃完了没?过来陪姑妈坐坐。”问话如同吩咐,却没有留意到关旗陆今日神色不对,似平静无波的脸上完全没有了惯常的温和。

跟在关访茗身后的钟如想朝关旗陆笑笑,目中流露出幽怨,最近想见他一面实在太难。

无心敷衍的关旗陆起身,淡淡道:“我吃完了,不过公司还有事情,就不陪你了。”招来领班吩咐,“把这两位女士的账单挂我名下,姑妈,我先失陪。”朝钟如想微一颔首,领了万沙华出门而去。

关访茗被堵得愕立,在钟如想面前拉不下面子来,气极道:“这是什么态度!”

钟如想定定望着两人背影,玉齿紧咬,脸色阴沉如铁。

知道母亲的检查报告只是虚惊一场后,安之提紧的心才刚刚放下来,转眼却又因自己的身世而起了忧虑,满怀心事的她待在家里,整个下午有些不知所为,到得想起关旗陆该回来了已是晚饭后。

她拨通他电话,响了许久才被接起。

“师兄。”

“嗯?”那边淡应。

安之心想,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给她电话呢?不知为什么,她敏感地觉得他不太想说话的样子,关心问道:“工作很累吗?”

“没有。”

他的冷淡让安之有些没来由地心怯,“那你……还过来吗?”

关旗陆反问:“你妈妈不是没事了?”

安之一愣,急了:“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我只是不想你担心!”

他顿了顿,轻笑道:“你真的没有——故意不告诉我什么事?”

“我……没有啊……”安之不由得心虚,她一直不和关旗陆提起司淙,是因为她早错过了告诉他这件事的最佳时机,但到了现在,司淙是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已变得真假未卜,她已经是无从说起。

“半小时后你下楼。”关旗陆挂掉电话。

安之心里忐忑,早早到楼下等候。

站在江边,倚着栏杆,对面白天鹅高墙上的巨幅霓虹闪着Merry Christmas的字样,再过几天就是圣诞了,届时沙面会热闹非常。前不久莫梨欢又问她到底去不去香港,一会还是问问关旗陆的意思,如果他能抽出时间,和莫梨欢曹自彬四人同游也不错。

关旗陆到达时,定定看了三分钟她的背影。她趴伏在栏杆上,仿佛心事重重,连他已经到了都不知晓,换作以前,早往路面顾盼一百遍。

他从车里出来,行近她身边:“看什么?”

安之指指江对面的白天鹅:“那幅霓虹灯,漂亮不?”

关旗陆望向对面的霓虹。

“我以前很喜欢看浪漫爱情故事,然后每次看到这幅霓虹灯时都想,如果有人把上面的灯珠装点成‘安之,我爱你’,我马上嫁给他。”

眸光变了又变,他从后面圈住她,双手撑她身体两侧的栏杆上,胸膛贴着她的背部,俯首在她耳边柔柔地轻笑一声,说:“安之,我把那句话送给你,就当作……我们圣诞的分手礼物,好不好?”

安之心口一震:“你开什么玩笑。”急想转身。

但关旗陆用身体和手臂锁住了她,把她定定圈在自己与栏杆之间,他的声音从她耳边飘起,而她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最深不可测的东西是什么吗?”

“什……么?”一丝细微的无法控制的恐惧从她的心脏最里头钻出来。

“是人的心。”他顿了顿,“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极其隐秘的纯黑暗角落,只要你自己不说出去,那么保存在那个角落里的一些邪恶想法,终身也不为人知。”

“师兄,你到底想说什么?”

“能成为朋友或者夫妻的,是因为我们在对方面前都表现出自己最美好的一面,而将黑暗面藏得深之又深,如此一来,我们生活中的面目,也就成了对方眼里的真面目。”

“我不明白,什么意思?”

关旗陆说得慢而寒凉。

“那些中途翻脸再也做不成朋友或夫妻的,就是因为其中一方内心的黑暗暴露了在另一方的面前,他或她所表现出来的卑污劣性,可能潜藏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头乃至基因里,但是只要没有暴露在人前,我们就会死死认定自身差不至此,而一旦有人暴露了,则双方的心理都会接受不了,所以,最后也就只好分道扬镳。”

安之屈在心口的双手紧紧握成了两只小拳头,指甲嵌入掌心,嗓线轻颤:“那么……你认为是我暴露了?”

“知道我为什么会和你在一起?”

在这一刻之前,她会以为是因为他喜欢她,但现在,她如拨浪鼓一样摇头。

“是因为我自信可以做到,把我心里最黑暗的那一部分,已付诸的行动或形成的念头隐瞒你一生一世,那么在你眼里,我也就是你所爱着的那么美好。”

安之呆了呆,低低道:“你已经做了什么?还是……打算做什么?”

关旗陆吻吻她的后颈,温柔得致命。

“小师妹,你不会想知道的。”他轻喃,从她的颈子一路细碎地吻至她小小的耳垂,“我已经以为我们会这样过一生了,可是,为什么你没有把你的心魔管好藏好,嗯?”灵舌卷起她耳垂边沿一点点薄肤,于齿间噬啮。

安之痛得呜咽,在他怀内颤抖:“不要,痛……”

“你没有故意不告诉我,你有个家产以十亿为单位计算的亲生父亲,是不是?”关旗陆毫无温度地细笑,“小师妹,告诉我,你不是故意隐瞒我的。”

安之紧紧咬着下唇,哑声道:“我并不确定他是不是我爸爸!”

“在你认为他是的时候,在你和司寇像兄妹一样相亲相爱的时候,你没有故意看着我在对你的感情里沉沦覆陷,死死挣扎,是不是?我问过你,要不要和钟如想争一争,你没条件和她争也就罢了,但你明知你有条件——你没有故意想测试我到底爱的是前程还是你,你一点都没有这般邪恶的心思,是不是?你真的不是故意抱持着一种纯真而清高的姿态像天使似的飞身在半空,俯视众生般看我粉墨登场,在你眼底像小丑一样来来回回地走着过场,是不是?安之,为什么?为什么在你只要说一句话,只要动一动手里的仙女棒就可以给你我一个美好的未来时,你偏偏宁肯舍弃我们的感情,也非要用那根毫无意义的道德仪来测试我?”

他讽刺至极的语气和毫不留情的话,像带刺的玫瑰茎一鞭鞭抽打着她的心口,泪水在脸上横流,她哭叫着挣扎起来。

“是!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我通通都承认好了吗?!我就是想看看你到底要国开行的千金还是要我这个平凡的师妹!我就是很恶劣地想知道,如果你选的不是我,当你知道我是董事长的女儿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不如你来告诉我,我又做错了什么?!如果对你来说真正重要的是锦绣前程而感情完全可以不屑一顾,那么你又值得我爱你什么?!还有你自己也说人心是最黑暗的,难道你就很纯净清高了?难道不是只不过我暴露了在你面前而你没有?你要分手是吗?!好啊,我同意!是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我们现在就分手,行了吗?!”

关旗陆松开她,退后,不带半丝怜惜的寒眸直射她回过身的泪脸,对她的无理取闹和推卸责任的言辞似失望至极,唇边噙着一抹冷笑。

“原来你到现在都还没觉得自己做错,这么说,错的就只能是我了?我应该去选国开行的千金,然后在知道你的身份之后再回来拜服在你的公主裙下,那样我才没错,是吗?”

安之转身就走,一边抹泪一边往家里跑。

关旗陆站在原地,定定望着江对面高墙上闪烁的霓虹。

飞程控股和FD的合资在媒体上刊出大篇报道,一时震撼业界,关旗陆的名字再度成为业内焦点,尽管他依然没有接受媒体采访,但是关于他成功整合飞程和成立合资公司后飞程董事长许诺了他多少报酬的传闻,还是流传了开来。

安之和关旗陆没再联系,两人谁也没有再联络谁。

关旗陆的脾气发得并非没有道理,在他而言,为了这段感情,他真正放弃的并非单纯的前程,而是他一直以来所秉持的人生规划和态度,他需要改变自己,恪守许多方面的约束约制去迁就她,令自己成为她心目中完美的伴侣,而从此再不能按男人的喜好随心所欲。

别说他,就算是女人,要她为一个男人牺牲到这种程度,也未必多见。

有所得必有所失,在得与失之间他最终作了取舍,便也就决定从此和她这样走下去。

然而安之始终刻意的隐瞒,不但令他深深失望,带给他更多的还是伤害,她的行为传递出一种对他很不信任甚至是看低他人格的信息,因为,即使他负尽了全天下所有人,至少,至少也还未曾负过她。

至于安之,自校园里关旗陆无声无息消失过一次之后,她的心底始终留有淡淡伤痕。

所以有意无意或多或少地,她内心深处确实也是想知道,眼前的关旗陆值不值她所爱,她认还是不认司淙做父亲根本无关紧要,因为即使关旗陆知道内情后也不至于会逼她去认,他曾说过不干涉她的人生。

由始至终,重要的就是她隐瞒他的事实。

这次吵架吵得这么凶,以关旗陆那样爆发的脾气,如无她一声真正的道歉,他很难再轻易回头。而以安之天生的骄傲,在被他如此无情地奚落之后,心头梗着口气,也断不肯轻易低头。

经历过彭皆莉由死而生那种心路的煎熬,在再次分手后她似一夜之间变得成熟,她把一切深深埋在心底,每日陪伴母亲晨运饮茶,然后一起去买菜做饭,闲暇时上网查自助游的攻略,以至叶母虽然狐疑地觉得她有些不太对路,但具体又说不出来。

去拿报告那天是二十四号,平安夜,从赵冲手里接过时安之没有当场拆开。

拿着文件,也不坐车,沿着江边一个人慢慢步行向沙面。

在情人路无人的石凳坐下,午后冬日的阳光透过枝头落在地面,她拆开袋子,把报告一点点地抽出,直至看到最后一行字,静默了会儿,她把报告轻轻一撕为二,两下、四下、八下,每一片纸张尽皆撕成粉碎,然后全部扔进江水里。

她追寻了那么久,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如今,也已经知道了。

回家之后,陪母亲绕毛线球时安之说:“妈。”

叶母看看她:“怎么了?”

“为什么你会说司淙不是我爸爸?”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令叶母脸色大变:“你胡说什么?”

“那天我在门外全听到了。”

叶母冷哼一声:“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他连招呼也不打就跑到我家里来,这算怎么了?顶着个亲生父亲的名头就指望把我女儿带走?你说我乐意吗?”

安之微笑抱紧叶母:“妈,我说过的,就算活到八十岁也是你女儿。”

心想,原来她母亲的应变和圆滑并不比关旗陆曾宏略逊,如果她没有在飞程浸一浸,只怕这辈子都会被母亲好言相哄过去。

叶母拍拍她的手,轻叹:“那时梅姐把你抱过来时才这么一点点大,好像还没几年辰光,就已经出落得可以嫁人了,唉……”

借口下去走走,安之出门后乘车往飞程,敲开司淙办公室的门。

司淙看见她愣了一下,随即招呼她坐下。

安之笑笑道:“董事长,不好意思打搅你,方不方便聊几句?”

司淙按下内线,吩咐秘书端来开水,又交代别接电话进来,对安之道:“想聊什么?”

安之侧头想了想:“当初,你和我的……姨妈是怎么回事?”

司淙仔细端详她五官,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以前不知道时不觉得,现在知道之后,越看便越觉得她像彭皆梅。

他苦笑了下。

“有一天我和访茗在外面吃饭时被皆梅撞见,回去后她跟我闹了一场,把家里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然后跑出去到第二天中午才回来。那时司寇还小,很黏她,一听说她要走连饭也不肯吃,我让她看在司寇的份上先留一留,她嘴里没答应,不过倒是没闹了,只是不肯再理睬我。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她忽然坚持要离婚,没办法我只好答应了她,我给她房子和钱她都不要,只收拾了一些随身衣物就走了。后来我听说她回了中山,不过一直没有再联系,过了好几年,我才偶然从她以前同事的嘴里知道,她已经去世……”

司淙伤感地抹了把脸。

安之沉思,然后问:“她跑出去的那天晚上去哪儿了?”

“她没说,不过我估计是阿莉那吧,她们姐妹俩的感情一向很好。”

安之点点头,忽然道:“师兄整合飞程以及和FD合资,你给他开了什么好条件?”

司淙一愣,瞬即哈哈大笑:“小姑娘你说话一向这么直接吗?”

安之也微微笑了笑:“我就算在你面前耍太极也没有用不是吗?”索性直接点,反正就算司淙不回答她也没半点损失。

司淙开始觉得面前这丫头有点对自己的脾胃了:“怎么,旗陆没有告诉你?”

安之嘟了嘟嘴:“我跟他吵架呢。”

司淙并不知她和关旗陆是真正闹翻,还以为一对小情侣拌拌嘴角,笑道:“我只能说条件非常好,具体的你还是回去问他。”

“为什么会那么好?”安之追问。

“因为这小子手段高超,他故意误导他的姑妈,结果他的姑妈回来误导我,让我误以为,如果要他按我的设想去发展飞程,会令他作出很大的牺牲。”

没想到关旗陆连他也蒙了过去,最后竟然来一招财色兼收,而他那百分之十的份额既然已经开了金口,自然不能反悔,只除非是关旗陆拿不下国开行的贷款。

“牺牲?”安之皱眉,然后轻啊一声,“是指感情上的牺牲吗?”

司淙笑:“他也就是和我过一过招而已。”那小子哪舍得真正牺牲这丫头。

原来如此,安之心想。

关旗陆第一次把她带去四楼餐馆,原来是有意无意地用她演一场戏给关访茗看。

司淙开出的非常好的条件,自然是为了买断他一手营造出来的爱情,令他去与譬如国开行千金之类的搞好关系——要他为飞程作出那样大的牺牲——司淙又怎能不把价格开得高一点好一点让他满意一点?

至此安之终于全然明白。

她站起身来。

“董事长——”低了低首,再看了看司淙,安之轻笑道,“我已经不是飞程的员工,如果以后还有机会见面,要是你不介意,我还是叫你一声姨父吧。”

司淙朗笑:“行,过年记得来找姨父讨红包。”

心事已了,安之唇角含笑,告别离去。

司淙看着桌上她喝过水的白瓷杯子,定了定睛,拨电话把特助叫来。

他指指杯子:“你找个医生,鉴定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