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美丽的女人往往有九条命

他们说,你已老去,坚硬如岩,并且极为冷酷。

陈桑榆醉酒,最沉默的人是周杨,他搓着手,不晓得怎么办才好。她是那样的玲珑剔透,那样的温柔,那样的令他痴迷,她应该被她所爱的人珍惜和善待,而不是在醉梦里喊着好冷。

在噩梦里,她又变成一只脏而瘦弱的流浪狗了,湿淋淋的在黑夜里东奔西走。唉,阿姐连大声哭都不会啊,很小声的压抑地抽噎着,像被人抢走了心爱的玩具。周杨从她的包里翻出十八哥塞到她手上,她抱着它,安静下来。他坐在她床边,喂她热水和橙汁,给她擦嘴角,他没想到过,最接近她的时候,却是藉了她的难过。

他守了她一整晚,赵鹿劝他轮岗睡,他不肯,他舍不得,心里太知道,这样亲近的好时光不可再三。这让赵鹿很吃惊,这年轻的男孩子竟是懂得爱的,并且将全部精力贯注在陈桑榆身上。

从一开始他就想得到她,真的。但她是毛豆的,他将痴心妄想都藏在心底,可一朝真有机会了,他宁愿什么都不被打破,她仍是别人的也好。

正午的大海,像漂浮在地球表面的蓝色水晶,有难以言说的美,如隔着玻璃看望前尘,清晰,真切,但无法再触碰。周杨离开别墅,在沙滩上抽了一会儿烟,他想对她说,阿姐,让我来照顾你,很想很想,可是他开不了口。

去年深秋,他去上海出差,约她出来见面,可毛豆回来了,她一下班就和他在一起,抽不出空。晚饭,宵夜,分分秒秒她都和毛豆度过,但他真想单独见见她啊,借了公司的车,在她楼下等了通宵,怕她看不见他,天明时把车窗半开着,真冷。

清晨时陈桑榆上班,看到周杨伏在驾驶盘上假寐。挡风玻璃上全是雨水,雨刮器来回摆动,他抬起头来,双眼里恐怕全是红筋,朝她强颜欢笑,她愣了愣,坐上他的车。

意中人就在身边,可他说不出话了,他有那么多话想跟她说,可他说不出口。他的阿姐是属于别人的,就像这海岛,已被冠以谢姓,他能造访,但它不是他的。

然而这一次……他兴许是有机会的?周杨将烟头埋进沙里,用脚碾了碾,他得去跟她说,就算被她拒绝也在所不惜。

鼓起勇气,告诉她,告诉她——

可刚走到客厅,他的希望就破灭了,房间里,赵鹿正说到他:“那个小朋友浑身上下都在对你放电。”

他站住了,犹豫了一下,蹑手蹑脚地走到沙发前,轻轻落座。

“我知道,但是不可以。”陈桑榆说,“他很好,可我千疮百孔,负担不起他的感情。”

仍是赵鹿的声音,在和康乔说话:“小乔,听听人家这觉悟。”

她们应该议论了一会儿他,康乔轻声说:“……是我不对,你比我……”

她爱过一个比她年轻的男孩子吗,那是她的抑郁症的原由?周杨费劲地听着,康乔在为他说好话:“我昨天听到他和你说话,问你为啥好像不大开心,还说,谁惹你了?我揍他。桑榆,我觉得他不错。我遇到过年轻的男孩子,没法向他诉苦。一诉苦他只会说,抱抱你,别生气了,再无二话。”

陈桑榆不为所动:“小乔姐,我只是知道,有些水一看就是浑水,趟不得。”

周杨气结,他好容易说服自己去告白,她却将他比成浑水!他握紧拳头,赵鹿乐了:“小朋友听你这么说,会伤心的。”

“我不是说他,是在说两个人建立的关系。”

康乔叹:“我当时就是没想清楚这个,满以为我不错,他也好,那就能在一起,管什么年龄不年龄的,女人也得享点艳福吧?可惜生活里没那么多‘满以为’。”

男人的话题无非钱和女人,而未婚未育女人的话题多半跟男人有关,康乔勉强也算,她说起抑郁症的往事,那时她刚和小她六岁的男朋友分开,寄情于事业。当她的身体出了问题,持续地痛了三天后,无法再糊弄自己,去看了医生。

情况比想象中的严重,初步检查后,医生叮嘱她第二天要去做CT,然后是一次次诊断,住院,服药,治疗。康乔使用的一种昂贵的药物里,有致抑郁症的成分,但为了治病,她必须服用。剜却心头肉,医得眼前伤,说到底就是这么个意思。

第二年底,药停了,但抑郁症挥之不去,她花了三年时间,才从泥沼里爬出,咬紧牙关,熬下去,并熬过来。

周杨把脸埋在手心,又坐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走进里屋。他不想生她的气了,她不接受他,他理应失落,是的他失落,但他决定不和她计较。阿姐本来是那样飞扬的人,最不缺的就是轻松感,连性感中也带了顽皮,可眼下她在受难,他舍不得怪罪她。

进门时,女人们都一怔,康乔在跟陈桑榆说话:“我不是啥心灵导师,厨艺也差,熬不出一锅好鸡汤,可是桑榆,一切都会过去的。”

陈桑榆脸上寂寥神色像一扫而空:“小明也说,历经生关死劫,早已看淡一切。”

……阿姐,非要那样痛过,才能忘记吗?周杨坐在她脚边,呆呆地看她。但美人似乎心情不错,对他笑笑说:“我在缙云山认识一个离异女人叫胡晓玲,她语重心长地劝我说,女人的青春短,犯不起错,可很多女人人到中年才明白这个道理,为时已晚。”

陶园说:“啊,我妈也说过类似的话,说希望我别太倔,非要任性硬来不可,我那几年犟,和她说,错也要错到底。”

陈桑榆抬起头来,双眸似有诉不完的衷情,看在周杨眼中,心又是一痛,可她只淡淡然地说:“错的事是到不了底的。”

陶园守了夜,石龙芮推她去补觉,唐一宁一早就起来了,在小沙发上待着,她像是有说不出的苦恼要向石龙芮讨教,陶园刚走,她一连声地问:“那我该怎么办呢?你帮我……”

石龙芮眯着眼似笑非笑,两根指头夹着塔罗牌一晃,很快收回来:“讨主意别问我,我这辈子都当不了知性女人和治愈系,我更喜欢的身份是中医,舞娘和神婆。”

唐一宁很困惑:“算命不算是指点迷津,帮忙出主意吗?”

“没有,那是你自己的路,我替老天泄露给你听。”

唐一宁的心事很重,陈桑榆按了按她的肩膀以示宽慰,捞过一旁的高跟鞋,穿进去,对着周杨一笑,风姿嫣然。她真的已经不再是七情上脸的少女陈桑榆,小明口中的女纳粹,易燃易爆。周杨看着她,又看看康乔,岁月流淌,当年游手好闲的洛丽塔,如今已成温雅的妇人,而眼前胸有激雷面如平湖者,是他的阿姐,直到有一天,她表里如一,波澜不起。

她们都依赖于岁月的更迭,使自己与生活握手言和,神清气爽地活下去。可他只想说,岁月你个狗日的杂碎,还我那跳脱的阿姐。虽然那时的她脾气坏,无风也起浪,而且飞沙走石,但那才是尽兴的她啊。

真的,阿姐,你若撒野,今生我把酒奉陪,我每次听到周杰伦这句歌词,都会想你。

阿姐。

他是真的得不到她啊,她不给他半分机会,他也没办法。可他只能体谅她,如果你爱一个人爱了十几年,你也没办法再有余力爱别人——可他不体谅她还能如何呢?他和她的关系,主动权在她手里,而不是他。

他的眼睛没有离开过她,她们都三三两两地走出门去,他别开面孔,哭了。

陈桑榆去找谢之晖谈生意后,周杨擦干眼泪,在房间里待了一阵,照了照镜子,仍是傻呵呵的一个小鬼,他烦透了自己这张沉不住气的脸。

外头很晴朗,康乔等人在帐篷里看书,书上洒满了阳光,他走到她身旁,静静地坐着。在陈桑榆的三个女朋友里,他最心生亲近的是康乔,成熟的风韵,整个人散发着蜜之香味。最可贵的是,在经历了黑暗和卑鄙后,她仍对世界抱有爱和正面的态度,即便世界对她坍塌过,她也不会去告诉别人,你的世界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歪着头,看清她在看诗集,右手放在腰上,轻声地读给自己,或是肚子里的胚胎听:“他们说,你已老去,坚硬如岩,并且极为冷酷。”

赵鹿在帐篷口晒太阳,悠悠地说:“我大学毕业那本留言簿上,印了很多诗,你给我写的那一页就是这首。”

“师姐记性真好,多少年了,你还记着。”

“记着。”

大叔和厨子们将菜肴端进帐篷,陶园和石龙芮的笑声争先恐后地传来,周杨发现,人们似乎更爱帐篷,而非邮轮和别墅。喜欢幽闭环境的人,内心多少都有安全感缺失,可康乔说:“帐篷很有武侠感啊。”

“黄药师的大船也很帅啊。”周杨笑。

“我说实话吧,我晕船,我连3D引擎都晕。”

石龙芮拧拧她的脸:“颤抖吧,凡人!”

康乔笑得好赧然,接过大叔手中的盘子,安安稳稳地放在桌上,筷子和碗也布置得井然有序。她含着又甜又酸的杏脯招呼大家就座,仪态和性格都呈现无上风华,周杨不禁想,五十岁时,她仍会吸引男人目光的女人。不是所有男人都只爱十八岁的小姑娘的,哦不,大叔也是从她更年轻时爱起。

他的阿姐,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吗?周杨的表情既喜悦又痛苦,被陶园看了个透,碰碰他:“吃饭。”

陶园睡不着,洗了个澡又跑来玩了,她很羡慕大叔和康乔,吃饭也像在开记者会,问个没完:“小乔姐姐,你家谁说了算啊?”

康乔抿嘴笑:“你问他。”

大叔还真的想了想,很正式地回应:“她说了算,虽然有时候我有自己的想法,但她认定了我就配合,我就负责付钱。”

“哇塞,大叔,你是为小乔姐姐回国的吗?加拿大多好啊!”

“加拿大是不错,但一般人未必能适应那种悠闲到极致的无聊。”

唐一宁从手机上移开目光说:“我小时候,叔叔一家移民温哥华,大前年回来了,他说加拿大只适合不需要再赚钱的人。”

谢之晖的厨子们做菜水准一流,大家都吃得肚儿圆。大叔只贡献了一道甜汤,特意为康乔做的,又惹得陶园很眼馋,她认识的一个女人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幸福,而她的呢,要到几时?她对周杨说过好几遍,多看看这一对人,有励志作用。

吃完饭在海岛闲逛,石龙芮今天换了蓝色裙子穿,严格说来是海水蓝,像是海之女神从贝壳中升起的衣着颜色。裙子样式也好看,如西洋画里的女神,丰腴的体态,轻盈的身姿。她和赵鹿、康乔是同龄人,但身上并无沧桑感,也没啥忧色,凡事都兴之所至,很敞亮的一个人,石松忍不住说:“我姐这人,一向活得津津有味。”

陶园说:“她哪叫津津有味啊,是美滋滋好吗?”

石龙芮粗眉大眼,爽气得很:“别说得文绉绉,我就是个脑子不大好使的傻子。”

在沙滩上他们看到了白杨在和鹰叭犬玩,多可爱的大孩子,才十七岁,相貌晴朗,身材英伟,谢之晖用似水柔情和万贯家财攻下他。这时陈桑榆和谢之晖谈完事了,也下到沙滩上走走,石龙芮问陶园:“哎,你咋不羡慕小白杨?”

“石姐,难求无价宝,难求有情郎,我是两者皆缺啊,羡慕不过来。”陶园舔舔嘴唇,很渴望焦急,又黯然销魂,来绿岛这一圈,她大受刺激,“有句话不是说的好嘛,没有很多爱,就要很多钱,钱我估计搞不来,就想要爱了,我才不是给点阳光就灿烂,我要阳光万丈。可我凭什么啊,别人又不欠我。”

石松瓮声瓮气地冒出一句:“陶小姐,你说人为啥要结婚啊?”

“我的会员大哥,结婚的好处是很多的,我们公司的婚姻箴言是,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陈桑榆走来正听到这句,坏笑道:“鸟这个字,太到位了。”

见她仍能讲黄色笑话,周杨心里一松,问:“阿姐,和谢先生谈妥了?”

陈桑榆满面喜色,维兰网的名气慢慢地做起来了,“最顶级的奢华消费网站”这一定位很深入人心,一线品牌以及高尔夫、赛马、跑车、私人飞机等贵族消遣活动也都已强势驻扎。就实力来看,跟邮轮是匹配的,谢之晖对网站也给了很大的优待,维兰网将免费送两个月广告给他,网站的特大型活动,至尊会员福利啊,商家联盟庆典啊,在时间允许的前提下,阿波罗号都作为主会场。

作为回应,阿波罗号每次出航都由维兰网独家发布,旅游上的操作也全权授予网站,联手打造奢华旅行。陈桑榆说:“小子,徐图先生的翡翠鉴赏会暨收徒仪式将在绿岛举行,你回去和易捷他们敲定细节,高锐那边明天就会出专题来宣传,公关公司的案子也由他来定。”

那游刃有余的阿姐又元神归位了,周杨看着她,人们都以为她是维兰网头号狐狸精,妖艳精明,冲锋陷阵万无一失。其实呢,她也有疲惫的时候,丢脸的时候,心慌的时候,但她绝不会公开辟谣的,她说过,宁可被人恨,不可被人笑,可他真不希望她活得这样累。

谢之晖拥着白杨回邮轮后,他问:“阿姐,跟他谈事很艰苦吧?”

他见过她和男人谈买卖,色若春晓,驯如绵羊。但谢之晖是另一类人,她的女性优势不见得管用,可她用力按熄烟蒂,揉得把烟丝都爆裂出来:“不难啊,他还给我介绍了买游艇时认识的游艇制造商,是华裔,近段住北京,我大后天出差去见见。”

“啊,阿姐,你真有办法!”他由衷夸她,天价翡翠、亿万富豪征婚、钢琴义演、名媛义卖、跑车、私人飞机、邮轮旅游……阿姐不到半个月就为维兰网谈回了一系列尖端生意,是他难以企及的珠穆朗玛。

花花轿子人抬人,她因此步步生莲,陈桑榆谦虚了一下,扯出赵鹿:“赵姐和徐图先生是我的贵人。”

命书上说,遇上比自己高几个阶层的人,叫贵人。这样的人看重的是她的品德和谈吐,最关键在于言之有物。对谢之晖,对徐图都是一样的,大道同归。

赵鹿正颜说:“不关我事,是你们陈桑榆聪明,最懂巧言令色。”

如何用饵,怎么钩,都有诀窍,周杨慨叹:“啊,阿姐,这就叫传说中的阳谋?”

海边的夕阳是极美的,赵鹿说她最爱黄昏,她曾经投了一笔钱出版了一部外国童话,就是由于它像盛大的黄昏,金黄,暖洋洋,给人幸福感和小忧伤。谢之晖忙完了他的事,也过来和他们在邮轮上吹吹风,手上拿的是陈桑榆送他的见面礼,一尊产自英国伯明翰的水晶酒瓶,专门用来装威士忌。

陈桑榆前几天回宁波时,在父亲的古玩店一眼相中它,是有年头的物件了,但品相很完美,送谢之晖很合适。她送他身边人的是一对Givenchy的袖扣,白杨在新近接的电视剧里饰演小提琴手,会有大量拉琴的动作特写,袖扣就显得很有必要了。

佩戴袖扣之风较兴盛的要数意大利,意大利男士普遍注重仪容装扮,舍得花一万多块买一件真丝衬衫,他们的袖扣上往往刻着家族的族徽,或者是其家族名字的缩写。陈桑榆最初注意到袖扣,是她的一位律师客户接连拍了几对古董袖扣,并告诉她,如果你的职业需要大量做手势,并且这手势做得好坏关乎工作时,袖扣很重要。

后来她穿正装出席重大场合时,也会戴袖扣,是很帅气的丽人。正如律师所说:“我的当事人在休庭后对我说,当看到我在陈辞过程中辅以清晰得体的手势时,他感到很安心,因为袖扣衬得我的形象‘非常有力’和‘信心十足’。”

袖扣的大小和光芒有点类似于女人的克拉钻戒,一处小小的点缀,却能让男人举手投足之间散发无穷魅力。白杨很喜欢,当场就让陈桑榆给他戴上了,他穿白衬衫,睫毛浓密似蝴蝶,是非常非常清洁的美少年模样,很符合电视剧里的小提琴乐手形象,如他的名字,很植物系,洁白无暇,青翠欲滴。

谢之晖是石龙芮的客户,白杨是最近才跟他的,石龙芮便也为他把了把脉。别人都喊谢之晖为谢先生啊,谢总啊,康乔和赵鹿都喊他谢帅,虽然他真的不帅,而石龙芮喊他:“岛主。”谢之晖给她的感觉很像《聊斋志异》里的陈明允,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物,在蒲松龄笔下拥有陈明允一样华美挥洒的人生。

陈明允救了龙宫皇后,被西湖公主看上,分身二用,一边是回家后声色豪奢,生子五人,日日宴集宾客,穷极丰盛;一边是携娇妻美婢,洞庭泛舟,长生不死,珍珠如土,真是得天独厚一人。

谢之晖半点不输陈明允,最大的乐趣就是玩。康乔说早些年他还算个商务精英,而且是偶像剧里演的那种,在澳洲南太平洋上的游艇上晒着太阳,翻翻秘书给他发来的年度财务报表,在瑞士茵特拉根的酒店住上几天,再跑去法国的酒窖烂醉,并参与某些见不得光的暴利生意。收购邮轮后不思进取,逢人就感叹自己老了,跑不动了,哪儿都不想去了,但事实上他才三十三岁。

谢之晖很享受石龙芮喊她岛主,满脸堆笑地和大家又聊了几句,唤过白杨,扶着他的肩膀回房间。陶园看着他们的背影,流露出很愤然的神色,白杨才十七岁啊!青葱般的鲜嫩,还演小鹿般洁净的角色,他的粉丝若知道他的这一面,会不会悲痛欲绝?大叔像看穿了她的牢骚:“我年轻时看过一则洋酒广告,场景金碧辉煌,显贵们端着酒杯,画外音就一句话:你得承认,人生有时候是真的不公平。”

“这话真讨打啊!恨得牙齿痒痒。”周杨顿时想起了吴曼讲授的那个二八定律,20%的人占有着这世界80%的财富,真气人。风月无边的男孩子沦为玩物,午夜梦回,他会为自己伤心吗?

唐一宁戴了助听器,细声细气说:“我朋友说,人生从来不公平。”

唐一宁也会有朋友?她很自闭,在陶园之前,她没有朋友。陈桑榆很诧异,是给她发短信的那个人吗?是谁?

唐一宁深深叹气,心酸难忍:“女人比男人更能感受不公平的待遇,除非她遇上的男人足够好。”

陈桑榆笑了起来,征婚节目里,邵琼自怨自艾:“穷其一生要找的,到底是带你认识世界的,还是动摇你世界的人?那么多男人试探又离开,但没人停下来,我心都凉了。”

王羽帆报之一笑:“你是过尽千帆皆他妈的不是,老子是等不着,不等了。”

对邵琼来说,感情世界步步惊心,对王羽帆来说,只恨天下无贼。袒露是需要勇气的,王羽帆说:“我以前有过男朋友,小我三岁,女人们,别听弟弟们的甜言蜜语,他们浑身上下最厉害的就一张嘴,口灿莲花,但百无一用,一有事就暴露本性,面不拉几的。”

有姐弟恋情史的女观众们附和不已,有人举例说,她前男友小自己四岁,刚确定关系没多久,发短信给她说:“我忍不了这孤独。”女人最讨厌这种说法,回复说,“我例假第一天,忍不了这痛。”普通朋友听到这种说法,礼节上也会说句哎哟喝点热的对不对,但男人无动于衷,自说自话他的工作很烦心,女人说:“我压力也很大,枕头上掉很多头发。”

自己都这样诉苦了,难道他仍不劝两句?可对方果然没劝,就一句话:“不想提工作。”女人想,这也太糟糕了吧,彼此无话,第二天,男人又若无其事地找她,说想吃她做的饭,王羽帆问女人:“他是从小受宠的孩子吧?你想听几句知心话?他还等人疼爱他呢,连嘴巴都不甜,飞起一脚踢走是王道。我算是想通了,男人是帮不上忙的,小男人更不例外,不如靠自己这双手,天道酬勤。”

其实吧,可能真有男人会喜欢王羽帆,她长得美,身材也正,不把这些话说出来,概率会大得多。可她说了,义无反顾地说了,这既可以说她真性情,也可以说她没心眼,没人告诉过她,有些话,不妨藏在心里吗?

她应该也知道,但她决意不在乎了。她在电话里和陈桑榆说:“说就说了,懒得藏奸。我在男人面前演得了戏,但演一辈子没把握,我掂量着自己没那能耐。那就不想了,算命的说我一辈子吃苦受累,操心的命,我挺信。”

王羽帆眉宇间有股悍意,生命力极强的女人,毫无疑问。陈桑榆想力所能及为她做点儿什么,陈曦过两天就要进剧组了,说是缺龙套,反派女二号的闺蜜们,她想请他搭根线。这不算什么像样的角色,但比起只能当通告艺人,无疑是算正正式式地入行了。

晚上的节目很盛大,谢之晖邀请了几十家媒体来参加邮轮下水试航典礼,白杨等众演员彩排了几周,奉献了一场妙不可言的演出。

演出是在邮轮内部的表演大厅举行的,能容纳八百余人。谢之晖和陈桑榆聊过,无论一次航程是三天两夜或更久,都将保证乘客每晚都能看到不同的show,而且都是根据他们的心愿来设计的。

爱玩也会玩的豪客一出手就不凡,邮轮内除了大剧院、表演大厅,还有电影院和酒廊,夜夜笙歌,恰如销金窟。阿波罗号雇佣了一大批职业艺员担当演职人员,演出是大场面大制作,服装布景都很考究,一流的激光和音响效果,节目水准也高,既有百老汇式的歌舞剧,也有魔术和杂技,一个小时全无冷场,所有人都看得欢喜赞叹。

陈桑榆尤爱舞美设计,《梦回大唐》的场景骄奢淫逸,博大壮美。最让她意外的是石龙芮和陶园居然都顶着特邀嘉宾的身份上场了,都作胡姬打扮,身穿轻柔的羽衣,怀抱镂金琵琶。

石龙芮在一群胡姬中舞姿最为出色,猩红狂野的女郎,狐媚的笑靥。她裸着雪一般的双脚,足踝处有细碎的铃铛一闪一闪,腰肢款摆,肌肤时隐时现,陈桑榆是女人都看得心头火热,原始的邪恶欲念汹涌澎湃,更别提座中男人了,无不心猿意马。

陶园跳得也不错,和石龙芮配合默契。赵鹿散场后夸她说,感觉太好,让人想起老电影里,巩俐演的天山童姥和林青霞演的李秋水,清歌曼舞,风华绝代。

白杨拉了一段小提琴,只算中规中矩,但他是岛主的爱宠,照样博得满堂彩,大出风头。当然,他的色相是好的,眼角斜飞入鬓,俊美至极,演完后目不斜视地走向谢之晖,恃宠而骄坐上他的膝头。

并没有人拍这一幕,像谢之晖这种极有身份的人,巴结还来不及,哪肯贪图一小块报纸版面而得罪他,记者们都心中有数。

陈曦就坐在陈桑榆和赵鹿旁边,看白杨的表演时,他侧身向赵鹿讨雪茄抽。烟草气味很芬芳,台上的琴声如下雪般冷,男孩子面容带一抹遥远的恸色,陈桑榆很喟叹,白天里,陶园半开玩笑问过陈曦:“喂,你们怎么都喜欢我姐啊。”

他说:“她好看啊,谁不喜欢好看的?”

陶园笑道:“赵姐也好看。”陈曦就抓抓头发说,“我说什么陈桑榆都明白啊。”

她是明白他的,同为感情的沦落人,说穿了经历的不外乎大同小异的事。少年时,小明读《红楼梦》里的诗词给她听,她没刻意去记,但此时在灯火辉煌的演出厅里,模模糊糊地记起关于袭人的判词,倒也正合此情此景,便在手机上打下一行字,拿给陈曦看。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物伤其类,兔死狐悲,她是有感而发,为自己的心境,也为陈曦眉间的惘然。男孩子不说话,拎起手边的香槟,金色的液体注入空杯,鼻子埋入一嗅,递给她。

一个人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陈桑榆饮下香槟,演出散尽后,和众人到岛上走一走,风起时花木摇动,沙沙沙好大声响,在月色和灯光下投下大片暗影。崖顶建有大宅,谢之晖几乎不来,但房间布置得很奢靡,如君王和贵妃的行宫。

脚下波浪森然起伏,赵鹿和石龙芮在说话,康乔和大叔也在说话,陶园在和周杨说话,唐一宁抱着手机在和心上人发短信,石松在看电子书,满目皆是友人,陈桑榆坐在廊下的摇椅里摇啊摇,塞上耳塞,悠然听老歌。

不期然的,又听到那首《我是真的爱你》,许多许多年前,张信哲的歌。同学在课间递给她一盒磁带,正版价钱是10块5毛。她仍难忘初听张信哲的惊艳,那么清冽,那么惆怅,那时她刚念初中,不曾有过歌中的伤怀,仍在夜晚听得流泪。

那盘专辑名叫《心事》,封面是张信哲的侧面,唇红齿白的男子,有一双很纯净的眼睛,多少年过去了,忘不了。

张信哲的歌,总像是在唱给同一位美貌任性的情人,她一再一再一再地离开他,而他一再一再一再地原宥了她,很像张怀天和王妍丽的故事。陈桑榆心神涣散,恍惚间竟又看到毛豆,两人在北京六月的暴雨中走,只一柄黑伞,长街遍布仓皇的人,公交车许久都不来一辆,红色出租车也不为他们停下。

毛豆在雨水中抱她抱得好紧,呵他那样爱过她。太清楚是幻觉,陈桑榆忍不住叹气,在往事里他们都还是少年,但终于也老了,生命里失去的已比留下的要多得多。

长风浩荡,陈曦走了过来,他有一双太会说话的眼睛,不声不响,径直走向她,蹲到她脚边,头靠着她的膝头,不发一言。这是他的惯用伎俩,女人都吃这一套。

周杨看到了,想起身,但终究没说什么,仍席地而坐,不曾跑来和他们说话,只静定地望向他们。

陈曦喝了酒,陈桑榆抬手摸他的面孔,凉而湿,是谁让他这样难过?陈曦不出声,靠她更近些,拉着她的手,在幽暗的光线中闷闷地说:“你失恋,能放肆喝醉,朋友们都同仇敌忾。我不行,我要是说在为谁伤心,你们都只会替我松口气,说句早该如此,不值得。”

“不,不,怎么会?”

“会的。”陈曦坐在阴影里,抱着膝,空空荡荡的白衬衫,破烂牛仔裤,却不掩艳色,真是个太漂亮的男孩子,“陈桑榆,我羡慕你。”

陈桑榆说什么都不合适,便不多言,只一下一下地抚他的黑发。良久良久,陈曦像横了心似的抬起头,摸到打火机,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雾缭绕里,因为醉,他连说话都很慢,但他一定要告诉一个人。

夜色使男孩子的声音格外性感,一讲话就感觉像在调情,可他说的却是别的事:“你们都不相信的,但我是真心喜欢他。我家在贵州小县城,家境不好,读到初二,家里就供不起了。选秀节目启动前,我在艺校读书,学喷火吞火,跳少数民族的舞,大冷天还得光着脚跳,以彰显原始的野性力量,我问过前几届的同学,他们毕业后最好的出路也只是在民俗村演出。

我上一届的同学,还有人在苗寨人家、傣族人家这类餐馆里混饭吃。客人吃饭,他们表演,有没有人看,每天都得演几遍,稀稀拉拉的掌声,和零零碎碎的工资。这算是日常工作,没几个客人会给小费,他们一边剔牙一边看,我也去看过,心里很难受。

但是,最可怕的不是演出,而是未来,一团黑啊,想都不敢想。三十岁怎么办呢?你能想象五十岁的小老头还在钻火圈吗?”

人一生中,真正能被设身处地着想的时候并不多,要面对的质疑远远多过被认同,但陈桑榆很明白陈曦,她拿起放在地上的纯净水,将瓶盖拧开,递给他。

陈曦接过水,却不喝,像是心里被堵得太久,只想汩汩地往外流淌:“我最大的幸运是赶上了好时候,那几年选秀节目很火,我也去参加,我书念得少,又没见过啥世面,脑子转不快,说话也不灵光,没混着好名次。

但我们那届也挺不幸的,第一名也不算红,我就更不用说。不红就没人找你拍广告,赚不着钱。录专辑更是扯淡,只能勤跑通告,这个综艺节目露露脸,那个小晚会唱唱歌,挣点盘缠钱。可我还是慌啊,这比喷火好不到哪儿去啊,再往后可怎么办呢。

还好,我被他看上了,他托节目组的人找到我,安排了一场饭局。先头他什么都没说,电视台的人只说让我喊他谢老板,我学着喊,端着酒杯一趟趟去敬酒。他在饭桌上也正经,不多说话,菜也吃得少,也看不出对我有意思,我敬酒,他就笑嘻嘻地喝一口,喝完了也不说什么。

我也没多想,谁知道吃完饭,他给了我一张门卡。我的座位跟他隔了三个人,他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扔过来,我接住,所有人都看着我笑。他就住旁边的大酒店,我一看,门卡上写着307,我一下子酒就醒了,彻底明白了。

3月7号是我的生日,我在这行也待了几个月了,风言风语没少听,可临到自己头上吧,一样心惊肉跳啊。那晚我怕得要死,在他门口走来走去,服务员奇怪地看了我好多眼,我迟疑得连自己都受不了,索性一横心,刚想开门,才发现门没关,他就站在门后,一把将我扯进去了。”

陈曦在倾诉中又变成少年郎,为自己痛快哭一场。于是他真的哭了,好淋漓,没有发出声音,眼泪无声淌一脸:“我是真心喜欢他,真的,那时候,我什么都没有,可他对我好,吃的用的都是我想都没想过,也舍不得花钱买给自己的,我觉得自己被宠上了天。最喜欢他的时候,我想过要为他做变性手术,幻想这样是不是就能永远和他在一起。

我后来总是想,一个人是不能把好处占尽了的,太猖獗了,老天就要收回去。我跟他还不到一年,有天我在上海拍戏,给他打电话时,他说,你给我一个银行账号,你放在这边的东西,我就不寄了。

我当时就懵了,他挂了电话,我想了三遍才想清楚,哦,他不要我了呀,连我的东西都要扔掉啊。我想有骨气点,不要他的臭钱,他会记得我久一点吗?可我装什么纯情呢,当初是为什么和他在一起呢。没有他了,我又成了浮萍,可我不想退回去吞火,前面也没人给我铺路,我需要钱。

我给了他卡号,两天后,我拿到了一笔钱,不算太离谱的数字,但作为遣散费,挺像样了。我盯着银行的短信通知看了又看,想哭,却笑了起来,剧组的人都说,我那个鬼样子很可怕,不像在看短信,倒像在看《葵花宝典》。”

陈曦软软地靠着陈桑榆,将整张脸都埋在她的膝盖上,周杨望着,很艰苦地控制自己不去走近。

陈曦投靠她,而她温柔承接。可他呢,他近情情怯,他心中有鬼,他好艳羡他。

陈桑榆问:”我以为你一辈子都不愿意再和他碰面做朋友,是放下了,还是舍不得?”

“你看过《阿飞正传》吗,张国荣到南洋寻找生母,他晓得她在楼上想看看他,但他记恨她不认他,所以他走了,只给他一个背影,他说,既然她不给我机会,我也不给她机会。我本来是这样想的,也这样去做,在他生活里消失了快三年,但后来我想通了,我们跟生活较量就已经太难了,何必再把人和人的关系搞得也充满较量呢?要和自己还在乎的人保持友好往来,与人为善才对啊,所以我和他恢复邦交了。毕竟也过了蛮久了,我没刚分开时那么难过了,但今晚看到白杨,我想起当时的自己,也是受过宠的,我……”

这时赵鹿抓着酒瓶边喝边走到廊下,戏谑地看着他俩,然后笑了,走开去。电光石火,陈桑榆突然明白了她,或是说,他们。

赵鹿和陈曦,是一样的人,挥之不去,所以转身和解。

陈曦口齿还算清楚,可知醉得有限:“康姐和他有工作往来,她和我说,老谢嫌我太贪,总想借他上位,成名了好一脚踹掉他。可他真错看我了,别说我可能没这本事,就算有,他也是能把我捞回来的。他说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放我出去自生自灭。陈桑榆,老谢这个人啊,当惯了人上人,要雨得雨要风得风,什么都来得容易,也就不珍惜,他甚至没有控制欲,因为他不用去争取什么。

其实他不晓得,我不是要得多,我也没想过要离开他。我只是时常心慌,除了一张脸,我啥都没有,但这张脸又不是最好看的,不算多大的优势。我想,混成了家喻户晓的大明星,就不至于辱没了他吧?他家里人接受我们的可能性就会大一点吧?虽然他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可那一年我才二十一岁,我想被接受。”

那一年,男孩子才二十一岁,平生头一次,想和一个人天长地久。可是时年二十九岁的谢之晖,不相信。四年后,陈曦步他后尘。人的心就是这样,逐渐逐渐的被时光打磨得表面圆滑,内里粗粝。

所谓坚硬,可能和“不相信”有某种隐晦而直接的关联,但谁又能说出个所以然呢。陈桑榆长发被风吹荡,猎猎飞扬,很是松快,但听到的往事却很沉重:“陈桑榆,你信吗,我也陆陆续续和别的人在一起过,但我只跟他谈过恋爱。”

长手长脚的男孩子说完这席话,摇摇晃晃地向门外走去,消失在浓郁的夜色里。他口中哼着很老的歌,是陈桑榆熟悉的:“提着昨日种种千辛万苦,向明天换一些美满和幸福。”他在《主编是御姐》那部电视剧里唱过,让她印象深刻,一碰面她就夸过的,在选秀节目上过五关斩六将的人,比起一般演员,歌艺有保障些。

她站起来,眺望着他的背影。他或许回去大睡一场,或许叼着一张纸牌,浑浑噩噩地和人打到天光,又或许在电影前一坐一整夜,但无论如何,天亮后,他又将是另一个人了,眉目亮堂,一笑如太阳。

内心的大窟窿,漆黑透不进光的,你我都有,这不稀罕。

且让黑暗成为永久的秘密,嘘。

陈曦走后,周杨想问,却没问,只陪她站了一会儿。他甚至是嫉妒陈曦的,他能大方地和她说心事,而他只有在她不清醒时才敢。

有风,有鸟,有寂寥的心绪,一时又静默了,开了香槟来喝,扬一扬酒杯。石龙芮从冰箱里拣几块芝士蛋糕递给他们,嘻嘻哈哈地说:“一口烟,一口香草冰淇林,很像在喝冰咖啡,快试试!”

光线太暗,石龙芮脸上有廊外棕榈树的暗影,如海妖般魅惑。赵鹿走来,从碟子里取一块蛋糕吃,一同走回灯火璀璨的屋内。旅居德国多年,赵鹿的口味很西化,陈桑榆不禁问:“赵姐,你为什么会回国?”

赵鹿短促地笑一声,冲大叔努努嘴巴:“你问他。”

康乔将诗集放在大叔腿上看,他微微后仰,以很舒服的姿势玩手机游戏,陈桑榆一看,是五子棋,他看着她说:“她在中国。”

多简单的答案,她在中国。

毛豆可能不会再回来。

梦想远去,大航海时代从此不再,她和他的青春已作了古。就像这中年男人,去国十余年,也会有无数悲喜交加,与命运抗衡的时刻,但今时今日,他和妻子自如自乐,成了一个彻底的生活者。

真正勇敢的人,是忍受了生活的一地鸡毛,并把它过得风调雨顺的人。陈桑榆看着大叔和康乔,在不远的未来,她也将淡漠过往吗,这所有的故事。

陶园也问过大叔和康乔的故事,大叔说得很简单,人老了,看开了,几经思量,被降服,收山归隐。但他与她认识的有点小钱的老男人都不同,她想向他讨教一二:“我的会员里也有像您这样的好大叔,我很恋父,就想和成熟男人在一起呢,可他们好像都不喜欢我这一类型,我该怎么办啊?又不是白娘子,有法力下一场大雨,帮我顺利地勾到他。”

大叔就笑,只说自己给不了建议,他过了享受天真的阶段,心态也老了,不习惯女孩子化着浓妆,戴美瞳,动辄睁大眼惊诧地反问:“真的吗?”

十几岁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也是有好处的,她们很会大惊小怪,对一点点小事奉上崇拜和惊喜。兴许是装的,兴许不是,但男人们通常会老怀大慰,因为从来不知道自己居然这样英武不凡,而且说话既中听又有趣还睿智。

这大概是年轻姑娘吸引老男人的重要原因了,相对来说她们好满足,给点小乐子就能换来她们的激情和热情。

在康乔患抑郁症的三年里,有客户给大叔介绍过女人,都是高知女性和外企女高管,天生丽质,气质不俗,他也不是坐怀不乱,但不认为对方会爱上自己。到了一定的年龄,人很容易爱无能,那样就沦为性伴侣了,可这索然无味。

最重要的是,他为康乔回国,他不放弃她。

“我算是明白了,您是这样的您,也是因为您娶了那样的她啊,换个女人在你身边,您可能也会是别的样子。”

一屋子人就都笑了,陈桑榆说:“笨蛋园园,感情需要心思,而不是心计,哪有什么独门秘籍。”

石龙芮说:“你忘了你抽的牌啦?做坑蒙拐骗的捞女也是要有天赋的,你不行。不同的人生选择,是靠不同的人生观支撑的,有些男人女人没有底线,但很无敌很风光,他们从来没有不好意思过,你有底线,学不来。”

陶园嘟着嘴:“好吧,各位大佬,受教了。”她是一行人中年纪最小的,像是一家人里最小的女儿,不自觉就让人娇怜。可一回到别墅,她的脸就垮下来了,怏怏不乐地看电视,打发陈桑榆快去洗澡:“姐,你先洗,我和糖糖聊聊。”

陈桑榆很讶异,照说陶园此行收获甚丰,既说动了石松成为婚介所会员,又见着了陈曦,还给前男友陆晓闻找着了新工作,石龙芮的医馆客户在惠州一座深山搞蜂蜜养殖,正需要人手帮忙,为他打理网上直销事宜,这都是好事情,可陶园脸上只有焦躁之色。

洗澡时陈桑榆还在想,似乎有些什么不对劲,会是什么呢?洗完了出来一看,陶园和唐一宁分坐沙发两端,一个发短信,一个摁遥控器,不断换台,很心浮气躁,并无交谈,她刚想问:“园园……”

陶园很不耐烦,窜起来,去夺唐一宁的手机,轻蔑地说:“别藏了,我知道是谁。”

唐一宁呆住了,陶园从她手中抽走了手机,瞥一眼,笑了笑说:“我的男人,我有什么不清楚。”

陈桑榆愣了一下,所有的不安顷刻都清晰起来,唐一宁的脸红,她眼中露出惨痛……这所有的所有,都因为,她喜欢的人是陶园的男朋友刘明浩。

可怜的女人,安静的外表下一颗矛盾的心。陈桑榆声线暗哑,问:“怎么会这样?”

她甚至是要负一定责任的,是她游说唐一宁家开网店,又嫌商品文案不吸引人,陶园这才将刘明浩介绍过去,赚点儿小钱,哪晓得刘明浩见唐一宁家世不错,竟和她搭上了。

唐一宁看着冷笑的陶园,像是碰到天底下最大的煞星似的,眼神既抱歉又认命,元神似已被摄走,只会说:“对不起,我……我不想的,对不起。”

陶园不理她,向外走去,陈桑榆担忧她,回里屋换了衣服追出去。夜很深,邮轮上仍热闹,但海边静悄悄,陶园心灰意冷地看着浪花拍岸,皱着眉咬指甲,深深的,密密的,让陈桑榆都替她觉得痛,但她浑然不觉,咬完一个又一个。

陈桑榆走过去捏她的肩膀,瘦瘦的硬硬的,脆薄得好像一捏就要碎掉,陶园回头,笑得酸痛难当:“我不是刚才才晓得的,刘明浩昨天就向我坦白了,可她不说,她还瞒着我,她想瞒到几时呢?”

陈桑榆见她难过,便抱了抱她,年轻人之间真是一笔糊涂烂账,她要理顺这里面的逻辑,得花上一支烟的时间。

陶园掩住面孔,怕自己流泪让陈桑榆看见:“姐,我不怪刘明浩,我们约定过,碰到能让自己摆脱这种半死不活状态的人,就好聚好散。他找着了糖糖,我也替他高兴,哪怕他骑驴找马,把我当驴子骑,我都算了。真的,你别不信,我不是那种人,就算开始没几分真心,慢慢也会滋生占有欲控制欲和妒忌心,我不会。”

这点陈桑榆很信,陶园和刘明浩像江湖儿女,图的是开心,讲的是义气。他俩感情很好,但家人的感觉多过恋人关系,能聊很多心事,分开也能落落大方说清楚。

陶园头发又长又黑,垂下来掩住半张脸,轻声说:“可糖糖这算什么?我和你都对她不错,她竟然遮遮掩掩。若不是刘明浩主动说,我还被蒙在鼓里呢!我最气的就是她跟我装!我也有颗心啊,被她气死了!农夫和蛇的故事啊,她撬我墙角,我还拿她当姐妹,一有热闹看就捎上她,结果他妈的最大的热闹是我!”

往往是这样的,最厉害的妖精不是张牙舞爪凶悍骁勇的,“我是民女我很无辜”的类型才最让唐僧防不胜防。陈桑榆说:“她可能也不是装,她是不晓得怎么和你说,这几天她看上去挺问心有愧的,不敢和我对视。”

“那她就有脸当着我的面搞三搞四啊?成人之美我也懂,但你不能一边偷我家的闲置,一边装没事人,冲我直乐呵吧?”陶园的上司是北京人,她跟着学会了不少北方话,越说越来气,“姐,刘明浩是翻身了,可我为啥还没转运啊,怎样都碰不到肯娶我的有钱人?石姐最气人,她干脆说我没那种命,还说我将来的那一位名字是三个字,我可等着看她说得准不准。”

按照小明的万事皆幻影论,美丽和财富都不堪用,背叛,变故,衰老和寂寞……我们不想要的,它们都抵挡不了。陶园很不服气:“可又穷又丑的人也避免不了这些呀,姐,美丽与我无关,但财富还能争一争,我想要享点福,弄点甜头尝。”

陈桑榆黯然,除了在母亲不许她当左撇子时,被打过手心之外,她的童年还算顺利。可陶园是吃了苦头的,她遭受的家庭暴力很严重,每周都会挨打,被打得青一道紫一道的鬼哭神嚎,街坊邻居们都窃窃私语。

陶园是女孩子,别人会来劝,可她的父母认定了既然孩子是自己生的,任杀任剐都行,又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照打不误。连在单位被领导骂,被同事坑,或是买菜时被找回了一张假币,都要逮住她一顿胖揍。

陶园十几岁时念职高,常给陈桑榆写信,用尽华丽辞藻来表达忧伤。她和陆晓闻谈恋爱后,喜气洋洋地对陈桑榆说,自己的爱情是最珍贵最纯洁的,愿意跟他上刀山下火海,去世界上任何地方。

可她后来发现,跟陆晓闻在一起,她去不了任何地方。她说:“姐,他一件衣服穿三年,还不许我买。我坚持偷偷给他买回来,他还要发脾气,我说他是成年人了,出门在外要把自己弄得体面点,他说衣衫整洁,举止大方就好了,省下一点钱都花在我身上。”

陈桑榆对陆晓闻印象不错,他为人很乐观,陶园凶他,他哈哈笑,祭出《西游记》里猪八戒说的:“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嫌男儿丑。”

这位也是《西游记》爱好者,陈桑榆有巧遇知音的感觉,她总会对跟自己有相同爱好的人心生亲切。真的,人们常常会嫌弃男人别的,相貌通常不是第一位,而对女人的评判恰恰相反。

陆晓闻劝过陶园,说有句老话叫“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这让陶园非常反感,觉得像在跟母亲生活,母亲也爱拿这句话劝自己认命。

陶园和父母的关系很紧张,跟母亲还拌拌嘴,根本不和她的酒鬼父亲说话,在她看来,那就是一粒人渣,打老婆打孩子,还爱逞无用的大男子主义。所以她很渴望能被一位真正的大男人疼爱,陆晓闻对她好,但满足不了她。

在最初的时候,陆晓闻为陶园的柔弱所心动,渐渐意识到自己错了。父爱缺失的女孩子是不会如外表般温良的,在她的成长过程中,首先要保证在没有男人撑腰的情况下,如何保全自己,不受欺负。

这和吴曼也挺像,陈桑榆听易捷说她父亲过世得早,母亲又患了癌症,肩上担子很重。因此虽然她不喜欢吴曼,但也不想拿她怎么样。在给丁浩等人吩咐工作时,男孩子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问她,知不知道吴曼造她的谣,周杨和她差点打起来,她是不晓得的,但联想到周杨脖子上的抓痕,恍然大悟。

严酷家教和激烈竞争的生存环境,会导致人长期紧张,而人在紧张状态会富有攻击性。吴曼是很典型的一例,所以陈桑榆还能说什么呢,这倒不全是对她保持了心理优势,而是严格说来,吴曼并没能真正妨碍到她。

世间奇怪的人和事太多,没必要去招惹,远离才是上策。真正使她忧心的,是自己的破事儿,以及如亲人般的陶园。

陶园说:“姐,石姐让我别太担心你,她说美丽的女人往往有九条命,我问,那不美丽的女人呢?就只有一条贱命吗?她对我说,前者不死心,老蹦跶着要重生,后者多半默认了,平息下来了,问我要哪一种。我觉得这不是由我选择的啊,是我的相貌说了算,我最大的心愿没变过,我要找个能让我心里安稳的大男人,像小乔姐姐的大叔那样。”

要说这世上有免费的午餐吃,陈桑榆信,在赌场里,只要兑换几枚筹码,即使不赌也能吃到免费的自助餐。但是要说天上掉馅饼,她是不信的,六楼掉个花盆都能把人砸死,怎能相信天上掉馅饼呢,那么高,会砸得你非死即伤。她说:“我觉着吧,找男人还是要看品格和性情,哪有现成的便宜可捞?富豪榜上的那一溜人,20多岁时几乎都是穷小子。”

陶园反对:“姐,照形势来看,寒门难出贵子了。”

陈桑榆笑她:“我说你是不完全拜金小姐,你还不认。你对有钱人又挑又拣,既不敬业,把人家当成金主跑前跑后热络活泛,又不善始善终的演戏,我是有钱人也不要你。”

陶园的脸都气歪了,陈桑榆又说:“你不是介绍陆晓闻帮他的新老板做蜂蜜网店吗,做好了,利润不少,我帮你做策划。”

陶园这才破涕为笑:“姐,就知道你对我好。”抬头望了望邮轮说,“不过说真的,姐,有钱到像谢之晖这样,感觉跟梦幻似的,好不现实啊!但我好惊讶,有钱人也没我想象中的那么漫天撒钱,好像也有点分寸感。”

“这就对了嘛,有钱人也不全是偶像剧里那样,只热爱当情圣。我的总裁只爱探险,徐图娶了三个老婆,谢之晖马不停蹄换男朋友,连王胖子吧,他要找圣处女,你哪一个也搞不定。”

穷人对有钱人的生活很容易幻想得很变形,就像老农民蹲在田埂上啃玉米,以为皇帝干农活时有三个佣人给他擦汗,吃的是红烧肉。陶园说:“嗯,男权社会嘛,对他们是很偏心的,女人只能意淫了。”

两人笑闹着走回别墅:“男人的意淫是建功立业三妻四妾,女人的意淫是,她的男人建功立业了,明明可以三妻四妾,偏偏只要她一人。男女大不同啊,多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