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卷 语焉不详(一)

最后一门考完,卓箐箐和吴菱慢悠悠地吃完午饭,从食堂回宿舍。

盛夏中午的阳光白得耀眼,路边几棵大树下摆着两张旧书摊。

旧书摊上,一张熟悉的面孔。

经过旧书摊时,吴菱轻轻拽了拽卓箐箐的胳膊,卓箐箐被迫停下脚步,向正和她打招呼的毕业班男生点了点头。

师兄的笑容依旧温和,“需要什么书就拿走吧,我送你们。”

吴菱瞥了一眼卓箐箐,小心翼翼地问,“这么多专业书都不要了,师兄你毕业后不打算读研了?”

毕业班男生点了点头,“本来是准备读研的,考也考上了,但在深圳实习半年后,觉得还是先工作比较好。”

卓箐箐微微一笑,“祝师兄工作顺利!”

阳光倾泻而下,从树叶间隙中落在书摊上,一片片白色的光斑刺痛了卓箐箐的双眼。

漫长的假期就在眼前,回家也没有什么事情做,吴菱和王悦约好了晚上一起吃饭,卓箐箐索性在寝室里再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再和吴菱一起离校回家。

下午天气炎热,两人谁也不想出门,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吴菱想喝水时发现寝室里所有的热水瓶里都没了热水,卓箐箐起身穿好外出的裙子和她一起下楼去小卖部买饮料——反正天气热到可以在水房边附带的淋浴间洗冷水澡了,不需要去打开水了。

小卖部里空间狭小,头顶吊扇嗡嗡地转着,室内空气和电扇转出的微风都是闷热的。

吴菱从冰柜里拿出两瓶矿泉水,卓箐箐低头从钱包里掏钱,“一瓶矿泉水、一瓶冰红茶吧。”

吴菱突然间不作声,轻轻捅了捅卓箐箐,示意卓箐箐扭头。

卓箐箐心中似有所感,她抬起头,果然看见毕业班的师兄正站在她们身边。

从认识到现在的多次相遇,师兄一贯大方得体、镇定自若。但这次他并没有直视卓箐箐,“我给你留个地址,有机会保持联系,好吗?”

卓箐箐完全没有意料到事情这样的发展,但似乎也并不意外,她的声音很镇定,“好啊!不过我没有带纸笔。”

向收银员借了纸和笔,师兄解释说他还不知道工作后的居住地址,在纸上留下了家庭地址和电话,卓箐箐则留下了对方早已知道的姓名和宿舍号码。

卓箐箐把矿泉水和冰红茶递给收银员,付了钱之后离开了小卖部。

回到宿舍里,吴菱探头看了看地址,“‘樊仪’,这个名字……”

卓箐箐轻轻笑了起来,“这是咱俩都觉得和本人对不上的名字,是最先被否认的名字,咱俩都没有猜对。”

吴菱再次八卦,“他家是南京的?南京人?”

回想起在昏暗的系楼大厅里宣传栏前一遍遍猜测名字的心情,卓箐箐觉得一阵阵的恍惚。幽暗灯光下一张张名单和从宿舍窗前往楼下看到的熙熙攘攘的人群重合在一起,犹如一张褪色的老照片。

卓箐箐从窗前往小卖部方向远远眺望,白花花的烈日下空寂无人,什么人的身影都没有看到。

她无端端回想起两人在宿舍楼下的第一次见面,心中浮上了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春衫少年,白首难见。”

高考完的沈英子终于回家过暑假了。

两人通电话时,卓箐箐想去沈英子家,沈英子有点犹豫,“我明天下午想去上街买点东西,要不我们在商城见?”

太长时间没见、心中太多的感触想倾诉,卓箐箐犹豫了一下,“换个时间吧,你有空的时候我去你家,在家里可以安安静静地说会儿话。”

沈英子撒娇似地说,“就明天吧,你不想早点见到我吗?”

沈英子软语相求,卓箐箐只好违心答应,两人约好了在沈英子家附近的公交车站见面。

卓箐箐看到神采飞扬的沈英子时禁不止微微一愣,她说不出具体的区别,但是认识了这么久、彼此间那么熟悉,她一眼就能看出沈英子的开朗心境、一眼就能看出她笑容下的真切自信。

沈英子拉着她一只手,“你先陪我买东西。”

卓箐箐有些委屈,“好多事情想和你说,你却要我先陪你逛街。”

沈英子哈哈笑起来,“什么话这么着急?!总是有机会说的。”

卓箐箐注意到沈英子的发梢,“你染头发了?”

沈英子拨了拨发梢,“考完试就染了,好不好看?”

卓箐箐连连摇头,“不适合你的气质。”

大马路上车水马龙,过马路时,沈英子自然而然地抓住卓箐箐的手腕,两人一起过了马路。

过了马路,沈英子松开卓箐箐的手腕,两人都愣愣地看住对方,都想起了初中时两人在马路两边反复徘徊、迟迟不肯回家的往事。

车流在两人身后快速向前行驶,川流不息的自行车叮铃铃地响着擦身而过,空气中是街边小吃摊上传出的香味,沈英子由衷地笑了,“箐箐,我们一点也不像一年多没见,我们就像是、像是………”

卓箐箐自然而然地接着说了下去,“就像是经常见面、就像是昨天才见面,一点也不陌生。”

沈英子是帮老家的亲戚买保健品,买完东西后,两人就在街边的小吃摊坐下。

身后车水马龙,摊上人声鼎沸,卓箐箐从没想到她会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下和沈英子谈心,但是看着坐在对面微笑着的沈英子,她又觉得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情。

沈英子掰开一双一次性的筷子,放在卓箐箐面前的碗上,“很久没吃粉丝煲了,在老家还挺想的。”

卓箐箐挑了两筷子粉丝送到沈英子碗里,“这些给你,我吃不了那么多,天太热了。”

隔着氤氲热气和扑鼻香味,两人一起低头吃起来。

放下筷子,卓箐箐递给沈英子一瓶冰红茶,“看到你的样子,就知道你近来很好。”

沈英子掏出一包纸巾,递给卓箐箐一张,“这几年过的很辛苦,学校是寄宿制的,半军事化管理,不管考的怎么样,总算考完了。”

沈英子喝了口冰红茶,非常感慨,“考完那一刹那间,放下笔那一刻,非常非常恍惚,有种如梦初醒的不真实感。”

卓箐箐由衷地替好友高兴,“当年你离开附中时,我一度以为你要辍学了。”

卓箐箐仔细看着好友,“环境真的好重要,你现在完全象变了一个人。”

沈英子点点头,“你不知道小县城的学生们多用功,上厕所都在背单词,我和他们一起学习了三年,拼尽全力向他们看齐。我想好了,如果今年没考好,我就再回去复读一年,总能考上的。”

卓箐箐笑了笑,“我在一中时,很多人晚上用功,第二天到了学校却总是说,‘我昨晚又看了一晚上电视’,我当时也傻,居然也相信了。”

卓箐箐把纸巾卷在手指上,“其实骗我的不是别人,是我自己啦。别人说他看电视,我就看小说,接受不了自己没别人聪明、基础没别人好,只有自己给自己找借口了。”

沈英子默默看着她。

卓箐箐轻轻说,“英子,我想去深圳,我毕业后想去深圳。”

某次约会时,沈英子坚持带上男朋友吴纲。

吴纲是单位子弟附近几届中有名的小混混,卓箐箐以前就早闻大名,正式见面倒是第一次。

吴纲谈吐幽默,“老听沈英子提起你,在校园里早就碰到过几次,只是你不认识我。”

卓箐箐并不喜欢这份自来熟,只是“嗯”了一声。

一顿尴尬的三人晚餐后,吴纲骑车走了,卓箐箐和沈英子慢慢走回家,卓箐箐直言,“我一点也没有看出来你喜欢他。”

沈英子沉默了一下,“退学在家的那段时间,他一直陪我、安慰我;我回老家还没找到学校的时候,他经常打电话鼓励我,来特地来看过我两次。我在那段时间内经常觉得熬不下去了,真的非常需要支持。”

卓箐箐有些委屈,“可你那个时候什么都瞒着我,你离开附中的消息都是别人告诉我的。”

沈英子笑容狡黠,“男女朋友是不一样的,异性的肯定能给你极大的自信心。”

沈英子看着前方,悠悠地回忆,“我那时候真的很惨,在学校被所有老师当早恋典型看;窦玮疏远了我,在学校一句话都不敢和我说;在家,我爸爸很失望,我妈动不动跳起来把我骂一顿,只有吴纲打电话给我、骑车带我出去玩儿。所有人都否定我,只有他全心全意肯定我,觉得我什么都好,我真的很感激他。”

好朋友面前,卓箐箐直言不讳,“可你报的志愿都在外地,你和吴纲之间怎么也不可能的,不过这是好事,他配不上你。”

沈英子无奈笑起来,“你对他成见太深了。对了,我特意和他说了,以后在学校里多照顾你。”

夏天过去,沈英子被广州美术学院录取。

知道沈英子被录取之后,卓箐箐强硬地把沈英子拉到了A校。

傍晚的天色半明半暗,假期的校园寂静无人,办公楼、教学楼基本是暗的,只有少数窗口亮着灯,在夜色中格外璀璨。

卓箐箐拉着沈英子坐在路沿石上,遥遥指着教学楼、宿舍楼,有一搭没一搭地诉说上大学后的点点滴滴。

她有些失望地发现沈英子尽管在听,但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搀住沈英子的一只胳膊,“你会喜欢你的大学生活的,自由、有无限可能。”

沈英子凝视着教学楼的方向,“我听出来了,你对这里很有归属感。”

弦月东升,身周是醉人花香和遥遥的蛙鸣声,卓箐箐和沈英子坐在路边,看着夜色越来越浓。

尽管最好的朋友就在身边触手可及,卓箐箐却第一次强烈而真实地意识到,不管多努力维系这段友情,她和沈英子之间只能越行越远。

两人并肩而坐,卓箐箐只觉得心中惆怅而荒凉。

沈英子突然说,“老听你提到吴菱,我都有点嫉妒了,但是我更高兴你又有了好朋友。”

沈英子说得很坦然,卓箐箐也想了想,很认真地说,“不一样的,她和你不一样的。”

卓箐箐斟酌着语句,试图尽可能准确说出她心中的观感,“吴菱性格好、人缘好,谁和她相处都很愉快。但我总觉得她似乎没有强烈的好恶,看什么都重,又看什么都不重。”

卓箐箐语焉不详,沈英子却很明白,“有点象以前的我,没有很强烈的自我意识,潜意识内总想取悦各种人群。”

天彻底黑了下去,沈英子突然说,“此时此景让我想起王晓波的一句话。”

卓箐箐和沈英子阅读的书籍有相当大的重合度,卓箐箐想了想就接了下去,“傍晚时分,你坐在屋檐下,看着天慢慢黑下去,心里寂寞而凄凉,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剥夺了。当时我是个年轻人,年轻人………”

沈英子轻轻地把头靠在卓箐箐的肩膀上,“当时我是个年轻人,但我害怕这样生活下去、衰老下去。在我看来,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卓箐箐轻轻地重复了最后一句,但她改了一个词,“在我看来,这是比分离更可怕的事情。”

卓箐箐凝视着教学楼里几点零星的灯光,“大学毕业后,我会去南方的。”

暑假结束后,沈英子去了遥远的南方,卓箐箐依旧留在从小长大的省城,两个好朋友再次天各一方。

大二开始了。

同样的校园、同样的炎炎夏日、同样的室友们,大学生活却似乎失去了大一刚入学时的吸引力。

同班四个女生宿舍,其他三个宿舍里都闹过很大的矛盾,316的摩擦和矛盾也日益尖锐。

一间屋子里的朝夕共处放大了所有人的性格缺陷和生活习惯上的缺点,生活细节、消费习惯的矛盾越来越大——有人喜欢在寝室里外放音乐、有人总是不打招呼用室友的东西等等细枝末节,事情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对寝室生活产生了不同程度上的排斥和厌恶。

除了生活矛盾,攀比心理也越来越重。四个女孩都不是班委,学业上都四平八稳,但是随着楼下慢慢有不同的男生来传呼,虚荣和嫉妒也在各人心中蔓延开来。

尽管大家都勉强克制住了,维持住了表面的和谐,但再也没人从家里带特产来学校了,寝室也不再合买水果,各人打各人的热水。

大家也很少再聚在一起谈心,除了吴菱,刘燕晚上也越来越频繁的外出,直到快熄灯才回寝室,箐箐更加频繁地去教学楼,闷头看书学习。

同班的319宿舍闹得水火不容,老师多次协调后,把319的梅若寒调入316。

梅若寒有男朋友,晚上并不经常待在寝室,加上她家境好、性格豪迈大方,和宿舍里四个女孩相处的都不错。

宿舍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反而让原宿舍四人之间原本一触即发的关系缓和了下来,室友关系更多样化,也更有弹性了。

一切都很好,一切也都很平淡。

吴菱再三要求不要在楼下宿舍信箱里放饭盒,但是在楼下放饭盒实在是方便,下课后拿钥匙打开信箱就可以拿出饭盒直接去食堂打饭了。吴菱多次劝阻无效后,也同流合污地把饭盒放在了信箱里。

信箱体积只够放两只饭盒,先到先得。

大约一个月后,吴菱打开信箱时,“咦”了一声,递给卓箐箐一封信。

卓箐箐接过信封,看到寄信人“樊仪”的名字和一个陌生的地址。

卓箐箐直接把信放入书包中,对吴菱说,“我先上楼拿饭盒,马上去食堂找你。”

傍晚,窗外的晚霞尚为完全散去,天边一抹红色,夜风轻拂,空气中一丝丝若隐若现的花香。

大家都吃完了晚饭,正是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吴菱在削苹果,刘燕、殷岚磕着瓜子闲聊,梅若寒旁若无人地和男朋友煲电话粥。

宿舍的统一书桌上各带一个小小的书架,316的五张书桌最初是一字连开,书架靠墙,五张书桌连成一张长桌;上学期期末备考时,殷岚把她的书桌转了九十度,其他三人觉得有趣,也把自己的书桌转了九十度,四张书桌变成了四排书桌,加上每张桌子上的小书架,四张书桌形成了四间小小的半封闭式书房。

再后来,大家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之后,桌子就固定这么摆放了。每个人都默认了自己需要这么一个小小的私密空间。

卓箐箐最靠窗的书桌现在变成了最靠前的书桌,小小的空间有很强的隐私性。

她坐在桌前,慢慢拆开了信。

樊仪的信就一页纸,内容也很普通,大致交待了他在深圳刚开始工作的生活点滴,

“刚开始工作,一切都是新鲜的。”、“晚上经常和朋友们一起喝酒聊天,当时很愉快,事后却觉得空虚,觉得虚度了光阴。回想起校园里的生活,觉得非常遥远。”……

信的内容很普通,卓箐箐看了很久很久,在字里行间想象着,想象着那个遥远的南方城市。

反复看完信后,卓箐箐打开抽屉,把这封信和前几天刚收到的沈英子的一封信放在了一起,把抽屉锁上了。

吴菱喊了一声,“老二,一起去自习吗?”

卓箐箐扭头回了一句,“你先去,帮我占个座。我去找一下陈植再去教学楼。”

卓箐箐洗了个脸,出门去找了陈植。

教学楼自习室的窗户大开着,室外空气灼热,远处池塘传来此起彼伏的蛙鸣声。

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很亮,电扇在头顶哗哗地旋转着,卓箐箐摊开信纸,斟酌着回信。

她的回信也很简单,校园日常而已。

“学校里一下子少了很多熟悉的面孔,自习室、食堂里多了很多新面孔。昨天在路上有人向我问路,喊我‘师姐’,突然升级,很不习惯。”、“家长送新生入学那几天,食堂伙食特别好。”……

信的最后,她写了这么一句话,“下一封信,你能邮寄到这个信箱吗?谢谢!”

她写下了陈植的信箱地址。

卓箐箐写好信后并没有立即邮寄,她等了几天,再次把她写的回信拿出来,仔细斟酌修改了信中的语句,重新撰写了一遍。

回宿舍时,她把信投到了几栋宿舍楼之间的信筒里。

从寄出信的那一刻起,她已经开始盼望着来信,正如她喜欢上对方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细碎而无尽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