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吉瑞站在毛小媚面前的时候,毛小媚愣了半天,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吉瑞这么快就在她面前出现了,快得令她惊讶并难以置信。现在,这个她痛恨的男人来了,就站在她的面前,是她那封无情的检举信把他逼到了她的面前,她应该怎么办呢?

毛小媚脑子很快转了一下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想不到十几年过去了,您还是那么年轻,一点沧桑感也没有。”

“仅仅是年轻吗?”吉瑞轻松地问,就像当年他面对毛小媚那样,因为很容易就找到了毛小媚,这让他的心情分外踏实。他总算可以真正地面对一个女人了,不管她控诉自己也好,揭发自己也罢,毕竟为自己提供了一个忏悔的平台,要是她能接受自己的忏悔,并跟着他回家,过上一种新的生活,吉瑞的后半生也就回头是岸了。

吉瑞想稳住毛小媚,让她从心里接受他,让她知道他跟从前的他已经不一样了。

吉瑞说话时轻松的神情让毛小媚颇为沮丧,她暗想是自己检举错了吗?这个吉瑞医生怎么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啊?想起当年的一幕幕情景,毛小媚的脸突然红了起来,继而引发了她内心深处的一阵阵愤怒。她瞪眼看着吉瑞,久久地看着,眼睛里射出的凶光就像激光一样灼人。

吉瑞已经看出了毛小媚心里的活动,他仰天叹了一口气,知趣地说:“我知道我在你身上犯下了罪行,可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犯罪,当前段时间,院长把你写的检举信教给我的时候,看到你字里行间流露的痛苦,我才知道当年的我在你身上和你的心灵中犯下了多么大的罪行,可以说是滔天之罪。”

毛小媚突然抽泣起来,转过身,背对着吉瑞。

吉瑞站在毛小媚的身后,好像听到了她眼泪哗哗的流淌声。

吉瑞还想说什么,可他的嘴巴被毛小媚的哭声弄得慌乱了,嗡动了几下,却吐不出一个字。

过了一会儿,毛小媚感觉自己失态了,就擦干眼泪,转过身看着吉瑞说:“你以为你忏悔一下,并让我的心灵接受你的忏悔,就一切都完结了吗?你想得太美了,吉瑞医生,当一个人的幸福感被彻底摧毁以后,活着跟死去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了。我要我的人生,完整的人生!”毛小媚几乎是愤怒地揪住了吉瑞的衣领。

吉瑞向后退着,挣脱了毛小媚。起初他想跑,后来见毛小媚有点歇斯底里了,他就索性站在原地让他厮打,也许毛小媚把气出来了,愤怒便烟消云散了。

毛小媚一味地揪着吉瑞的衣领,她很用劲,甚至有点残酷,她看到吉瑞的头脸不断地向后仰,那是对她下意识地躲闪,她忽然想起这张脸当年是怎样在她的脸上疯狂地上下翻蹭,那时他的鬓角有毛,毛在她的脸上划动的时候,让她发痒,她想到毛毛虫,内心发窘,可又窘得舒服,正是这样一种舒服的感觉诱惑着她的心,使她没完没了地跟他纠缠在一起。可怕的是,他给予她的那种感觉直到她跟别的男人结婚在床上做爱的时候,仍然渴望,没有那样的感觉她就无法达到高潮,然而吉瑞所给予她的感觉别的男人却无法给予,毛小媚从此陷入了一种渴望的深渊,无论如何也从那深渊中拔不出来了。她的婚姻因此呈现了一种暗影,后来她就被这暗影吞噬了。

回忆使毛小媚的情绪越发激愤,她手上的力量更加强大了。她揪着吉瑞的衣领,她看到吉瑞的脸憋得通红,眼睛凸得快要出来了,喉咙像卡了痰一样,吉瑞挥着两手,示意她放开自己。毛小媚看到吉瑞的怪样子,心里猛地生出了一种快感,于是她使劲调了调嗓子,从嗓子里攒了一口痰,喷射在吉瑞的左右脸上,继而她快活地笑起来,撒开了用劲的手,吉瑞扑通跌倒在地上。

吉瑞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毛小媚仍在咯咯笑着,那是一种解恨的笑,痛快淋漓的笑。吉瑞在毛小媚的笑声中,用手摸了摸脖颈,他觉得他的脖颈已经被毛小媚揪烂了,皮肤火辣辣地痛,好像是毛细血管在殷血。他脸上的痰,带着毛小媚口腔的味道在他的脸上弥漫开去,吉瑞最讨厌人的口腔味,不管男人女人,口腔内的分泌物总是脏的,带着一股怪味,不,确切地说是一股臭味,吉瑞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喜欢人的口腔,所以他选择科室的时候没有选择口腔科,而选择了妇科,他跟女人接吻的时候也只吻她们的脸和唇,而不吻她们的舌头。现在,吉瑞对脖颈上的痛苦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而毛小媚吐在他脸上的痰倒让他大为光火。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餐巾纸,迅速地将痰擦净,但风一吹,味道又来了,于是又用力擦了一遍。毛小媚始终在笑着,开始吉瑞还不以为然,觉得毛小媚很得意,惩罚了一个人以后的得意,听到后来,吉瑞感觉毛小媚的动静有点不对,她不会是瞬间变疯了吧?

吉瑞再也顾不得自己了,他走向毛小媚,看着她说:“我不生气,只要你痛快就行。”

毛小媚终于停住了笑,鄙夷地看了吉瑞一眼说:“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把从前的一切都忘记吗?你以为你态度和蔼接受了我的谩骂就能减轻自己的罪过吗?你当我是白痴啊!”

吉瑞没说话,他总算看清了,毛小媚没有疯,神经很正常。这下他就放心了,如果因为他的到来,而致使毛小媚发疯,那他此行的目的就适得其反了。

吉瑞笑了一下,轻舒了一口气。

“好啊,你还笑,你还有脸笑,我就是为了你来发笑而写检举信的吗?呸!”

毛小媚一脸泼相,让吉瑞怎么也无法联想到当年那个跳芭蕾舞的少女。但他还是表现了自己的耐力,他想无论毛小媚怎样骂自己,他都不能发怒,他今天的目的是想让她接受自己的忏悔,然后他要带着这个女人回家,在她身上赎回自己万千的罪过。

毛小媚见吉瑞始终没有发怒,自己的心里便隐隐不安起来,她想她骂他够狠了,更何况他老远地来找她,证明他还有一种诚意,她应该问问清楚,他来的目的究竟为的什么?于是,毛小媚板着脸说:“吉瑞医生,我没有想到你会来找我,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给你们医院院长写那封信也是为了揭发你,以防别的女人再被你拖向欲望的深渊。”

“你的目的达到了,你知道吗?我已经被院长勒令退休了,本来我还可以在那个诊室里继续工作几年,因为你的信,我的医生资格被剥夺了。”吉瑞说着,一张脸颇似愁云惨雾。

毛小媚双手拍响了巴掌说:“多好啊,这才好呢,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真的,你不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吗?如果我年轻的时候,懂得法律,并在那个时候当机立断起诉你,你说不定会进大牢,可惜如今行使法律的期限过了。中国的法律我就弄不懂,既然是法律,为什么还会失效?”毛小媚转而问吉瑞,好像她面对的是自己的知心好友。

吉瑞眼下已经特别平静了,平静得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他说:“别的我就不想说什么了,我这次来只想让你跟我走。”

毛小媚突然跳了起来,两只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睁得好像要掉出来一样,她一句连一句地说:“跟你走?我凭什么要跟你走?你是一个变态狂,真正的变态狂,难道你对我身心的伤害还不够吗?”

吉瑞见毛小媚又激愤起来了,便耐心地说:“我这次来就是想弥补对你的伤害,我想跟你生活在一起,我虽然近六十岁了,但我还有体力和能力,我可以开个诊所,我相信凭着我的医术会有人找我看病,我能养活你,直到地老天荒。”

“什么?你养活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难道你想在我身上实现你的理想吗?如果你这样打算,你就进一步伤害我了。吉瑞,我不会接受你的忏悔的,更不可能跟你回家,一只绵羊怎么可能跟一只狼为伍呢,狼再温顺,总有一天也会吃羊的。”毛小媚一针见血。

“可我不是狼啊,如今我也是一只羊啊。”吉瑞争辩道。

“你曾经是狼,一只野性十足的狼,如果你今天成了羊,那也是披着羊皮的狼。”毛小媚说罢,转身离去。

吉瑞快步追上了她,心有不甘地横在她的面前说:“毛小媚,你听我说,你不应该不给我忏悔的权力,我需要你的原谅。”

毛小媚冷笑地倒退了几步说:“你可以忏悔,向天向地向世间万物向你的内心,至于我原谅不原谅你那是我个人的事情,一个肉体和心灵都被蹂躏过的女人怎么可能轻易接受一个男人轻飘飘的忏悔。你把我想得太简单了,这证明你的心里缺乏对女人的起码尊重。”

“不,毛小媚,你误会了。我能来找你,这足以证明你在我心里的份量了。”吉瑞强调说。

“你是为了减轻你心灵的罪过才跑来找我的,你最终还是为了你自己。”毛小媚推开吉瑞,快步奔跑起来。

“毛小媚——毛小媚——”

吉瑞茫然地望着她的背影,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