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三种公平

“有些人很容易忽视不公平待遇,或者调整他们的认知使自己免于心烦。但是,许多专业工作者、技术员工对公平相当敏感,他们有可能会迅速行动,以纠正他们感到的任何不平。”——《管人的真理》

李昂回北京之后的第一件事,不是问我“烂笔头”进展如何,而是和我商量,陈晨在住院期间还做了不少工作,应该在工资方面给他补偿。公司制度里规定,请了病假,工资只发30%。李昂说,就给陈晨按照80%发吧?我表示没问题。

做知识分享系统,给陈晨发更多的病假工资,这两件本来我们觉得没什么问题的事,却在团队里引起了小小的骚动。

金荆从项目上回来,第一件事是找李昂。他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劈头盖脸地问:“昂哥,花钱做知识系统,为什么不和我们商量一下?”

“这不是好事吗?你不同意吗?”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李昂不再每件事都找大家商量了。

金荆听了这话更不服气了,叹了叹气说:“昂哥!我觉得同不同意是我们的事,你找不找我们商量是你的事。听说开发的人是小禾姐的同学,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有没有货比三家?这是你决定的还是小禾姐决定的?”

我在办公室听得一清二楚,心里就像被针刺了一下,快步走到李昂办公室门口,盯着金荆说:“金荆,这件事是我们俩共同决定的。”

金荆见我突然出现有点吃惊,愣了一下,尴尬地咧了咧嘴,笑的很僵硬:“小禾姐,你也在。”

李昂也从座位上站起来,向我俩招了招手,示意我们进到屋子里关门谈。他让金荆坐下,说:“就两万块钱的事儿还用货比三家吗?”

金荆不接受李昂的说辞反驳说:“咱们部门规模这么小,两万块钱也是可观的支出啊,你看现在一些国有企业,金额五十万的都要走招投标程序,他们的资产可都是上亿的级别啊。关键是,这个开发系统的人还是小禾姐同学!”

“金荆,你是对这事没和你商量有意见还是对我找同学来做这件事有意见?”

金荆看了看我,稍作思考向我解释说:“小禾姐,我可是就事儿说事儿。我对你没有意见,但我做为一个朋友也好,做为咱们部门的管理层也好,我说句心里话,你得慎用自己人。你用自己人,还不和我们商量,就算我没有意见,别人就没有意见吗?”

金荆那张嘴一向得理不饶人,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转向李昂,语气理直气壮地质问:“还有,为什么提高陈晨的病假工资不和我们商量?”

李昂好像也没想到,金荆和我的对话还没说到结论,就轮到他“受审”了,而且这个问题听起来很刺耳,李昂根本没料到金荆居然还会对这件事有疑问,他反问到:“陈晨病那么严重,住院的时候也在干工作,你觉得不应该提高病假工资吗?按制度只发30%的工资合适吗?”

“提高可以,但是提高到80%,这个有标准吗?以后大家只要带病坚持工作就都有80%的工资吗?我度蜜月的时候婚假请超了,多那几天假还给我按事假算的呢,我那几天也都是大半夜的改报告啊,一分钱工资也没有啊。”

金荆的咄咄逼人让我很吃惊,李昂的脸色更是变得难看,他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金荆:“你那时候身体好好的,也那么计较吗,你看陈晨,坐都坐不起来,还吭哧吭哧地干活,你看着不觉得心里难受吗?我就想不通了,咱们仨以前在老肖手下并肩作战,不管老肖怎么给咱们出难题,咱们都一直相互支持,抱团取暖,现在陈晨为了赶工作进度、撅着屁股写报告都打动不了你?”李昂越说越激动,声音并不大,但句句深沉,像鼓槌敲打出的声音。

金荆见李昂这么激动,变得平缓下来:“昂哥,别激动。我不是针对陈晨,我是说事儿。而且这也不是我个人的意见,我是代表大家来说的。单单不说,但她心里就平衡吗?真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昂哥,你不能人家一和你提要求你就答应啊。要是这样,还要制度干什么?要是这样,我们以后都来提要求。”金荆比较有杀伤力的话就是“我是说事儿”,他常常强调,团队里要有不同意见,要对事不对人。

“金荆,这么多年难道你不了解我吗?我最重感情,无论是陈晨,还是你,还是小禾,只要遇到这种事,我都会照顾!”

“昂哥,你冷静点,我在说团队管理,不是在说朋友情谊。”金荆不把话说透就不甘心,还想继续和李昂辩论。

我见这情形,感觉他们俩只能越吵越伤感情,赶紧说:“大家都有情绪,再说下去可就不是说事儿了,变吵架了啊。先都回去冷静冷静。”我催金荆赶紧出去,我也回到办公室降温去了,就在帮李昂关门的一瞬间,只见李昂把烟盒儿拿起来用手狠狠地揉成一团。

快下班的时候,我的情绪好多了,思来想去,金荆的话也有些良药苦口之处。我来到李昂办公室,劝了劝他:“别郁闷了。金荆说的也有一定道理,以前你们几个抱团反对老肖,批判的靶子有好几个,其中一个被攻击的最厉害的不就是老肖没标准吗,自己想一出是一出,说给谁涨工资就涨、说给谁晋级就晋。我请同学来做知识系统,确实想得不周到,要不咱们就找找其他人,比比价?”

李昂摆弄着被他揉得不成样子的烟盒,无奈地说:“哎,知识系统这么个大好事,金荆也太计较了。再说我已经同意了,陈默和刘天星也谈完了,我去比价?我是这么出尔反尔的人吗!我说话就这么不算话吗!”

“消消气!没人说你出尔反尔啊,没人说你说了不算啊。”

“我主要还不是因为金荆反对我,我郁闷,我是在想,两兄弟,我的左膀右臂啊,怎么互相不容了呢?怎么搞的。”李昂开始翻箱倒柜地找烟,没找到,眉头紧紧锁着,继续伤心地说:“你知道吗,我们仨以前,那才真叫同甘苦共患难。入咨询这行,我们仨前后脚,金荆最先,我最后,但我们遇见了,一见如故啊。我们仨在老肖手下做的最牛逼的两个项目你听说过吗?叶华房地产,还有一个乐风种业,这俩行业当时我们都是第一次接触,老肖拿这些新行业操练我们。”

“操练你们?这个词好好笑。”

“别笑,那时候条件挺苦,叶华在亦庄,老肖不让我们住在客户附近,说经费不够,我们那时候谁都没有车,天天公交、地铁、再公交,路上单程两个半小时。有一次金荆挤地铁脚扭的走不了路,一个电话,陈晨就跑去接他,把他扛到医院。”

看来李昂真是动了感情了,他从来没有过带着那种凝重的、欲哭无泪的表情叙述旧事,也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这么细致的谈过“兄弟情”。他沉浸在过往里接着讲:

“我们做乐风种业,要下农田考察,我们几个以前谁都没去过农村,那次被风吹日晒不说,腿上脖子上被不知道什么他妈的虫子咬了一串串的包,疼的我汗珠子噼里啪啦掉,他俩怕虫子有毒,赶紧找了个驴车,我坐着驴车到了大路上,他俩给我拦车,恨不得横在路上拦,我说你们他妈的不要命了吧。”李昂的眼睛已经红了,泪花忽闪忽闪,他把手里的杯子“duang”地敲在桌子上,像是倾诉、也像是发泄:

“我们仨,在老肖手下,从来没互相怀疑过,从来没撇下另两个自己去跟老肖谈级别、谈钱!你说,他们现在怎么这样了!怎么这样了!”李昂声音越来越大,开始吼起来。

在李昂的回忆中,屋子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我们谁都没有去开灯,他在昏暗里追忆三兄弟同甘共苦的日子,我在窗外路灯散进来的微弱光晕中倾听李昂的肺腑之言。如今,时过境迁,角色转变,至少金荆有一句话说的有道理——我在说团队管理,不是在谈朋友情意。

我最后劝了劝李昂:“别这么激动。你看你说的,就好像兄弟反目了似的,不还好好的吗,人家提点意见也合情合理。别想那么严重了。兄弟是兄弟,同事是同事,人家是站在同事的角度提意见。”想到他们仨都是大城市里长大的独生子,当时没被那些项目吓跑也挺不容易,一定是相互鼓励和扶持熬过来的,但毕竟把兄弟情搅合在团队管理里面,让人的思路全乱了。如果不知道李昂倾吐的兄弟情,外人可能不会理解他为什么那么激动。

“我不是激动,我是不明白,你也知道,陈晨不止一次抱怨金荆说的多,做的少,现在金荆又对陈晨的事意见这么大。我做错什么了?有什么事让他俩不平衡了?”李昂边说,边把手中揉成团的空烟盒儿舒展开。

“嗯,老大不容易啊。要不,咱们尽快出台考核制度吧,至少在发年终奖金的时候,大家有个标准和依据,也就没话说了。知识系统开发的事,要不我再和金荆解释一下?”

“算了,有什么好解释的。不如,你私下里问问单单,是不是也有意见。”

我私下里问了,单单很诧异地说:“我没有意见啊,都是好事啊!就金荆有意见吧?你不觉得,以前昂哥什么事都和他商量吗?现在不和他商量他就不平衡了呗。”

经理办公会里,不和谐的因素悄悄蔓延。我们就像是一个经历了风吹雨淋的青花瓷瓶,表面上光鲜美丽,实际上瓶身布满了暗暗的细纹,谁也不知道哪一天,一阵风吹来,瓶子会突然碎掉。

对于整个团队来说,我身在其中;而对于三兄弟而言,我是个不能袖手旁观的旁观者。虽然我体谅李昂的压抑和不解,但我还是很想对李昂说:以前,你是“老大哥”,现在你是几十号人团队的“老大”,还是尽快从“兄弟情”跳出来吧。可是我又问自己,如果是我,兄弟情深,怎么才能跳出来?我没有找到答案,所以我也没有和李昂说那些话。

或许,有什么因素让一些人觉得这个团队缺失公平了?

千丝万缕,只能挑一个点入手解决。一般来说,解决公平问题的可行方法是设计一套有效的考核制度,这也正是我们以前一直缺少的一种管理手段。

人们对考核制度的作用有着不同认识,有人觉得它是用来解决效率问题的,有人说它是用来解决公平问题的。公平与效率,人人希望兼得,但实际上,它们往往就是鱼和熊掌。我们当初制定考核制度,主要还是为了保证公平。

考核制度的出台,人力资源不是“制定者”的角色,而仅仅是“组织者”的角色,一切指标和KPI设计都应该由业务部门确定。我的角色就是组织者。考核对团队至关重要,经理办公会的人必须参与。金荆不愿意做特别具体和细致的工作;单单虽然愿意参与,但李昂觉得单单循规蹈矩,带队带也不太顺,偶尔还会遭到员工偷偷投诉,不适合想综合管理上的问题;只有陈晨比较全才,带队带的好,工作细致,对业务认识比较深刻。就这样,我来制定制度框架,包括原则和考核流程、适用范围和争议解决,陈晨提案具体考核指标和权重,最后拿到经理办公会上讨论。

在老肖时代,李昂、我、金荆、陈晨和单单,都对老肖自己拍脑袋决定员工待遇和级别的事非常不满,只是不满的表现形式不一样。

单单从来不和肖总发生争执,她觉得老板就是老板,和老板争论没有好下场,她也不怎么和其他同事们讨论这方面的话题,只是有时候会和我们几个发发牢骚;李昂、金荆和陈晨抱成一团,但最有胆量当面质疑肖总的是金荆,他不仅敢当着肖总的面说:“您这是团伙儿意识!”还敢在很多同事面前当着肖总的面挑战他:“您要是不拿出个标准,以后谁服您!我就不服!”李昂和陈晨没有那么冲动和直白,他俩会在同事之间造势,从不同侧面表达对肖总这种举措的不满,从来不和肖总产生正面交锋。

我比较特殊,因为我是肖总的助理,随时可以和肖总一对一对话。当李昂他们知道我也对肖总管理方式不赞成的时候,顿时觉得找到了给力的同盟。我也觉得我有责任提醒老板,指出他在管理上的偏差。我曾经说过这么一段话:

“肖总,您知道我是学法律的。法律上有实体法,有程序法,为什么要有程序法呢?因为从结果的角度上看,公平公正没有绝对的,只有相对的,那怎么让人觉得人们得到了相对的公平公正呢,就是有个合法的程序,通过这个大家都认可的程序判断出来的结果,大家就愿意接受。您说这结果就是绝对的公平合理吗?未必,但是大家心理上认可了。”

肖总当时觉得我说的有点儿道理,他犹豫了一阵子,最后还是说,等我们队伍再扩大了,就按我的想法弄出个制度,缓一缓吧。那时候,他觉得员工为了待遇公不公平天天较劲不算什么事儿,公司的主要矛盾是“市场和业务”,而老大要抓的正是主要矛盾。

经过了几天贪黑起早的努力,考核制度的设计终于大功告成。陈晨从他那“私人定制”的、像一个马桶圈一样中空的椅垫儿上站起来,左右扭了扭腰。他得意地把精心设计的考核表发给了我、抄送给了经理办公会的其他人,瞬间得到李昂的“回复全部”:“Well done!Perfect!”

我打开表格一看,吃了一惊。

陈晨设计的考核表非常细致、非常精美,指标划分很细、评分标准详尽,处处有勾稽关系,多处有公式,表格美观度很高,用不同颜色区分不同级别、不同KPI领域,让人一目了然。以对经理级别的考核指标为例,分为项目规划、项目执行、报告质量、带队能力四个大部分,每一部分又对应四到五个小项目,比如带队能力中包括:员工培训、统筹安排能力、解决员工疑难问题、项目中对员工的生活照顾,每一个小项都有对应的分数档,备注栏还有对相应分数的解释说明。

李昂通知经理办公会的几位,第二天下午开会讨论考核制度。

“小裴!你回来了!”李小丫看到裴晓走进办公室,噌地站起来迎上前去,两姐妹拥抱在一起,就像小学生放了个长假之后又见面了。

“昨天向吴总做了一次阶段性汇报,回来出报告了。”

“吴总同意付第二笔项目款了吗?”我还没好好问候一下前线回来的战士,就着急的问起钱的事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跟掉到钱眼儿里了似的,以前不这样的。

“还没有,吴总说年底了,审计师在出年报,等他们算好了账再考虑。”

“啊?他这么说?怎么听着悬呢,按理说,应该先把这笔钱做个预算出来做到账里才对啊。”我听着不对劲儿,手里攥着手机,有种立刻打电话问问吴总的冲动。

“啊?是吗!吴总没说什么,就说等审计师啊。”裴晓第一次当项目经理,对这些不敏感。

“他们如果不做出预算计提应付款,过了新年就不好调账了,到时候还得说,等汇算清缴之后再付款,那得拖好几个月了。”

“啊?是吗!”裴晓显得很疲惫,我也没再追问。

我赶紧和负责审计这家客户的合伙人沟通了一下,她反馈说,客户今年的效益非常不好,年前付款可能有问题。合伙人自己也着急,她也得收审计项目的钱呢。

我赶紧打开电脑看收支表,我的表分为实际收支和预计收支,后者是和项目进展关联的。我们本来预计这家客户将在12月初付款,那笔款有40万,如果不按时到账,我们的资金压力就大了。

裴晓给我发来信息:“小禾姐,晚上请你和小丫、帅晨吃饭吧,谢谢你项目上帮我很多忙,一定要来!”

下班后,我们到了一家鱼头泡饼,超级火爆,门口排队的人排成蛇形,拐了好几道弯,大家闻着飘出来的鱼汤的浓香,口水流了三尺长。好在我们订了座位,而且靠在角落相对安静。

“你们美女往里坐,我就旁边儿呆着,跪一会儿站一会儿,方便。”

“你那关键部位还要休养多久啊?”李小丫指的是陈晨刚做完手术的部位。

“且呢!”

“你那90后小女友,怎么最近没听你提起来啊?”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行吗?吃还堵不住你的大嘴!”陈晨塞给小丫一口饼。

“啊?不会吧!”我一听,这是分手了啊。

“小禾姐不用这么惊讶吧!那都不是真爱,分了。”陈晨站着吃的也挺来劲儿。

裴晓一直沉默着,我看她有心事,试着问:“这是做项目累着了?”

“哎,还行吧。”她想了想,坦白了:“我和我男朋友分手了。”

“分,早就该分!”陈晨好像很开心,给裴晓夹了好几块鱼肉:“吃,该吃吃,该喝喝,能怎么着,看你哥我,得潇洒点!”

“帅晨,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谁像你似的,交女朋友跟买衣服似的,总换。”李小丫拍拍裴晓的肩膀以示理解。

“少废话,那些女孩儿不算是我女朋友好吗!最多算红颜知己。嘿,我还真就是站着说话腰疼了,我得跪一会儿。”陈晨换了个姿势:“我告儿你们啊,我,陈晨,北京爷们儿,骨子里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你们别把我说成花芯儿萝卜!”

裴晓没有理睬陈晨的贫嘴,接着把最关键的话说了出来:“我爸我妈生气了!我爸说要跟我断绝关系。不过我知道他是气话。”

我拍了拍小裴的肩膀安慰到:“肯定是气话,宝贝女儿他才不舍得断绝关系呢。”

“行了行了,你再拜我为师吧,我不仅教你报告怎么写,还得教你如何摆脱爱情的困扰。来,给师傅倒个茶,一会儿师傅带你们去后海喝酒!”陈晨举着杯子等裴晓倒水。

“哎,什么叫师傅带你们去?我可不拜你为师啊!”我看陈晨乱了辈份,赶紧提醒。

裴晓给了陈晨面子,倒了水。

吃的差不多了,我们叫来服务生买单。

“您是现金还是刷卡?”

“刷卡。”

十几年前有部热播剧叫《流星花园》,这时候,剧里面道明寺遭遇的情景再现了!

裴晓刷卡发现信用卡被冻结,连续刷了三张,都没有一分钱蹦出来!

陈晨急性子,脱了西服,一把抓住服务生的衣领,给我吓得赶紧上前拦着。

“小禾姐,您甭管,我有分寸。”他扥了扥领口,然后眼睛一瞪,冲着服务生低声质问:“你们这他妈的是什么pos机!”

裴晓上前把陈晨拉到一边,我和李小丫都愣住了,琢磨着是卡出的问题还是机器出的问题,正想着该怎么办,陈晨满脸凝重地回来,拍在桌上一张卡:“哥们儿,刷这张。”

陈晨刷了他自己的卡,一手拉上裴晓,一手拉上小丫,说了句:“都跟我走!小禾姐,您跟着我,您看我这也没第三只手拉着您了。”

他出门拦了辆出租车,带我们来到了后海。

一路上,裴晓泪流满面,一句话不说。她伤心、绝望,她没有想到她父亲居然这么狠心。

我们猜测着,这个时刻,父亲带给她的打击,远远超过失恋带给她的痛苦;父亲为了家族前途和脸面逼她就范带来的打击,远远超过她没钱请朋友吃饭让她难堪带来的尴尬。

后海,从来都是那么热闹,即使在冷瑟的深秋,也要用盛夏般的温度迎接即将到来的冬季。池塘里的荷早已退去,映着岸上灯红酒绿的淋漓波光抓住机会毫无遮挡的炫耀起来。室外凉,多半人都在酒吧屋子里面,有的窗子是敞开的,传来一阵阵狂热的浪潮。

我们选了个比较安静的酒吧。一进门,陈晨就问:

“你们这儿能跳Salsa吗?”

服务生没有听清,侧着耳朵问:“先生您说什么?”

“Salsa舞啊,萨萨,拉丁风情的。你新来的吧,这都不知道。”说着,陈晨张开双臂扭了扭腰肢。

“哦,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周五晚上才有舞曲,今天没有。”

“真扫兴!”

“行了,陈晨,就这儿吧,好好聊聊天呗。”

我们选了个靠窗的座位,不远处就是幽静的荷塘,与桌上的一盏荷花样式的烛灯遥相辉映。伴着台上歌手的一首老掉渣的“跟往事干杯”,我们仨静静的坐着,陪着静静流泪的裴晓。陈晨手术后,本不应该喝酒,但他一定要喝。他把一瓶喜力推给裴晓:“爱徒,喝酒!一醉解千愁!听着正唱的歌了吗,跟往事干杯!”

裴晓哭得更伤心了。

陈晨从钱包里掏出信用卡,“啪”地拍在桌子上:“爱徒,拿着!没什么大不了的,师傅先把生计问题给你解决了,你回头再跟你家老头儿掰扯别的。”

“呃,帅晨,你不给她密码吗?”李小丫认真的说,眼毛忽闪忽闪的。

扑哧,裴晓笑了。“就你事儿多!”陈晨举着酒瓶伸到小丫面前:“师傅罚你喝一瓶!”

“我要喝RIO,啤酒苦。”李小丫还向我和裴晓推荐:“你俩也都别喝啤酒了,来点鸡尾酒多好,各种水果味,人生本来就该是甜甜的。”

我不喜欢RIO,就开玩笑说:“人生太甜了,偶尔来点苦涩的也好。”

“哇,小禾姐,有哲理啊!”李小丫摇摇裴晓的手想让她开心点:“小裴,别难过了,人生的苦涩只是偶尔的。小禾姐有才气,我也不示弱啊,我给你来上一首诗,拜托你开心点啊!”说着,李小丫柔情似水地朗诵起诗来:

笑那浮华落尽,

月色如洗,

笑那悄然而逝,

飞花万盏,

谁是那轻轻颤动的百合,

在你的清辉下亘古不变。

裴晓擦擦眼泪强颜欢笑地说:“好了,师姐,诗很美,只是,好像是一首情歌啊,不适合我。还是喝酒吧。”

我们几个开始喝酒,喝到微醺,开始玩真心话大冒险。

裴晓本来很能喝,因为心情不好,很快有点醉了,小丫本来就没什么酒量,RIO又容易醉人,已经喝得有点高,兴奋地不停说话。我们拿了个勺子开转,转到谁谁就接受真心话大冒险的挑战。

“陈晨,你,选什么?”

“大冒险呗,我胆儿大。”

“那你在咱们部门的微信群里选一个女孩,表白,赶紧的,别犹豫。”

陈晨一脸坏笑:“有什么可犹豫的!”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群就开始表白李小丫。他是这么写的:小丫,我暗恋你很久了,喜欢你的长发,喜欢你的大眼睛。

李小丫看了,怪陈晨无聊,想写上几句话澄清,头晕、手也不听使唤,只好发语音:“大家散了吧,我们玩真心话大冒险呢,陈晨不敢祸害别的姑娘。”

“唉,你真没劲。”陈晨埋怨李小丫不会玩,接着转勺子。

“小丫,你选吧,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真心话。”

台上换了位歌手,特别摇滚范儿,有人竟然点歌点了“勇气”,梁静茹的温温柔柔,这摇滚范儿怎么唱啊?没想到,歌手竟然用轻摇滚的调调,把这首勇气唱得超级有味道,有种为了爱情飞蛾扑火的一往情深。

“说吧,你为啥都三十了,还不交男朋友?你心理有病还是生理有病?”陈晨有点口不择言。

李小丫急了:“你才有病!谁说我没有男朋友!”

“哦?”我们仨异口同声,下巴都要掉在地上,平时从来没听她提过。

“哈哈!”李小丫怪怪地笑,明显是喝多了,她还举着酒瓶继续喝。“不过,我男朋友注定不能和我在一起,呵呵呵。”

“啊?”我们仨又异口同声,下巴已然掉到了地上。

“他是叶华房地产的CEO,哈哈哈。”完了!喝多了!

我们仨连声儿都没发出来,太惊讶、太惊讶了!叶华房地产是我们的客户,陈晨全程参与的项目啊。李小丫曾经在项目快收尾的时候参与过一周的时间,一周,就和那个CEO在一起了?那个CEO是有家庭的,所谓的有家庭,就是有老婆有孩子。

我还算清醒,脑子里突然想起来那天陈默编排曾经的王经理和客户小秘的段子,李小丫那时候就有点沉不住气,原来是有原因的!

裴晓的问题已经不是问题了,李小丫的事才让人操心啊!

“哈哈哈,看你们的表情。发现我是个小三儿,吃惊了吧?别告诉别人啊。哈哈哈。”小丫说完这句话,趴在桌子上睡过去了,手里还握着酒瓶。

“爱真的需要勇气,去面对流言蜚语。”一首“勇气”,轻摇滚的旋律久久回荡着。

“这孙子,搞婚外恋!你丫儿的,当初做项目的时候他迟迟不给咱们付款,还敢泡咱们的妞儿。”

我用酒瓶在陈晨面前轻轻敲了敲,提醒他:“帅晨,先别说这些了,把小裴小丫送回去才是正事啊。你怎么样,喝多没?”

“小禾姐您放心,我清醒着呢,这七瓶八瓶的不在话下。”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桌上排着满满的酒瓶儿。

“不过你一个人怎么送两个啊?”

陈晨摞起袖子,没好气儿地说:“我给那孙子打电话,让他来接小丫。送完,我揍他一顿!”

“哎呦,你就别添乱了,人家有老婆,你大半夜的打电话,这不是找事儿嘛。”

陈晨拍了拍自己脑门儿:“哦,对,我喝高了,喝高了。便宜那孙子了!”

我们叫了辆车,一个一个把她们俩送回去。陈晨先后把裴晓和李小丫扛回了住处,出来的时候累的够呛,嘴里嘀咕着:“便宜了那俩孙子了,富二代、董监高,哼,没一个好东西!爱情就是个屁,就是个屁!到头来不还得你们师傅照顾你们。尤其是你,李小丫!”陈晨抬头看着李小丫家的窗子:“李小丫,你就是有毛病!那么多好男人你看不上,你看上个大色狼!你有毛病!”陈晨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伤感。

“喂!干嘛呢你们,我看你有毛病!大半夜的鬼吼什么?”小区看门大爷闻声赶来,我连忙道歉,把陈晨拉走了。

陈晨送我回家的路上,坐在后排座一句话不说,我借着忽明忽暗的灯光看他的脸,脸上挂着忧伤。

在后海得知惊天大秘密的第二天,我们四个上班都迟到了。

金荆看到我说:“小禾姐,我下午去见客户,不能参加考核制度的讨论了。”

“哦?很急吗?昨天不是都说好今天开会的吗?”

“嗯,挺急的。”

“那等你回来的吧。”

“不用,你们定吧,五分之四出席会议有效啊。”金荆还挺熟悉我们的议事规则。

“那你也看了陈晨的邮件,有什么意见?”

金荆突然一脸严肃反问我:“小禾姐,你有什么意见吗?”

“我就是觉得做的有点细了,个人感觉没有必要做这么细。以前没有制度,现在有了,最好是从粗到细一点、一点完善。”

“哼。”

我见金荆有些不屑的样子,问:“哼,是什么意思?说说呗。”

“不是有点细,是太细了!我们考核是为了给大家营造一个公平的氛围,不是来给大家增加工作量的。比如说,考核一个顾问级别的员工,要让他填报自己写了几份底稿,这怎么统计呢,这简直就是在增加没有意义的工作量啊。其他,我没什么可说的,你们定吧。”

我还想接着讨论,金荆接了个电话,出门了。

“哎,你要去见哪个客户?”

“叶华房地产,谈谈今年的风险管理评价怎么做。”

我一听,咽了口唾沫。

金荆在走廊里喊:“小丫你快点啊,王总让我叫你一起去,听见了吗?”

王总,就是李小丫那位,叶华房地产的CEO。我看着小丫从容的出了门,心想,她一定不记得她昨天晚上说了什么。

望着李小丫优雅的背影,笔直的腿,飘逸的长发,走起路来微微摆动,散发着青春的韵律。我暗自感慨了一下,是挺美的。我默认,可以吸引有妇之夫的女人,一定是美女,可以吸引知名企业高管的人,一定是有智慧的女人。瞬间,我也担忧起来,以前那个王经理和小秘的绯闻闹得沸沸扬扬,老肖都觉得怒不可遏,在非常气愤的批评王经理“不正之风”、“影响太坏”了之后,很快辞退了他。可李小丫是我们的朋友,我们该怎么面对她这种事呢?

下午,我们四个人的讨论并不激烈,李昂很欣赏陈晨,他觉得陈晨做出来的考核表很完美。单单老样子,什么反对意见都没有,一直说挺好的、想得很周到。我觉得金荆说的有道理,就把他的话复述给大家听,单单说,嗯,也有道理。

李昂想了想问陈晨怎么看。

“昂哥,别的我不想多说,只想说一句,要把公司做大,就得精细化管理!”“嗯。”李昂犹豫了。

“我回来了。”金荆出现在会议室。“王总爽快,谈好了,二十万,做总部和两家子公司的风险管理评价。”

“Good job!”李昂高兴!

“就怕你们草率的决定了考核制度,我赶紧回来说说。”看来金荆是不放心。他没有废话,开诚布公的说自己的看法:

“我听到刚才帅晨的话了,我首先要说的就是,我们为什么非要把公司做大?你们得想清楚做大到底有什么好处。就算做大,也不是一两年能实现的。考核制度第一次弄,要留余地和口子,你们弄那么细,先不说多少是没有意义的考核指标,就说这工作量,也太大了吧。”

金荆举了几个他觉得不合理的例子,比如,考核经理还要考核经理在项目上对员工的照顾程度?大家都是成年人,都是职场人士,还需要照顾吗?比如,考核顾问,底稿填写错误的次数,他觉得连填写的份数都不好数,还要算填写错误的次数吗?

他强调:“你们记不记得小禾姐和老肖说过的话?用程序解决公平正义,我同意。我们现在要做的也就是建立一个程序,只要我们的考核是逐级进行的、是各个项目组的负责人评分的,而不是昂哥、不是你或者我单独拍脑袋定的就行。”

李昂皱着眉头点着头。

我同意金荆的意见。

单单觉得大家说的都有道理。

“单姐,你能不能有点立场啊?”金荆不高兴了,他最不喜欢这种不明朗的态度。

“我没别的想法,我还是那句话,昂哥,你要不要把公司做大。你们看看四大的考核是怎么做的,人家用系统评价啊,很细致,考虑很周全。不一点一点做起来,咱们什么时候才能赶上人家啊。”

“别拿四大说事儿,四大那是国际所,积累了多少年的,你急什么。”

俩人针锋相对,我不再发言了,李昂开始抽烟,我看到了他内心的挣扎。

最后,李昂给出了结论:“金荆说的有道理,帅晨,咱们不能急,一步一步来。要不你把表格再简化一下,把最关键的指标定好就行。”

陈晨甩出一句话:“换人吧,昂哥,我没思路。”

“金荆,你思路不错,你来一稿吧。”

金荆也不接招,他搪塞说:“昂哥,我不行,明天叶华房地产的访谈工作就开始了。”

最后,我根据金荆的思路改了一稿,大家没再有争议就通过了。我们为此还发了正式公文通知了每个员工。

我们那时候制定考核制度,主要为了解决公平问题。不过那个时候,我对公平的理解并不全面。后来读MBA,组织行为学的教授针对公平讲了这样一段话:

要从三个层面看待公平,即:结果公平、程序公平和人际公平。一般,新员工更注重结果公平,比如在意分配奖金的额度,所以要让他们感受到多劳多得;资深员工更注重程序公平,比如在意是否参与了议事过程,所以要让他们多参与管理,多发表意见;空降兵更注重人际公平,也就是人际关系公平,比如在意公司里是不是已经有小团体拉帮结伙排挤自己,所以老板、上级有事不能背着空降兵、不能总在私下议事。

以前,我们理解的公平是“平面”的,基本上还停留在结果公平的层面上,停留在奖金如何分配、哪些员工能晋级的事件上。我们用这种思维去评判金荆对李昂的不满,就会以为金荆表面上抗议李昂不和他商量事、而实际上就是觉得陈晨拿到更多的工资他不服气。然而,如果我们知道公平的三个层次,我们可以理解,最触动金荆神经的,最让他觉得不公平的真的就是“不和他商量事”,他更需要的是程序公平而不是结果公平,只是我们没看透,其实就连他自己也没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