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野心

“个别员工私心重也许没什么太大危害,但如果你把公司的重要部门交给那些野心家来打理,公司就会危机重重。”——《创业维艰》

2011年冬。

圣诞前的一个早上,同事们一到公司就收到了一份惊喜,每个人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打开一看,是总经理肖明亲笔签名的圣诞贺卡和几块漂亮的巧克力。

大家私下里议论着:“这主意应该是小禾姐出的吧,肖总才不弄这些呢。”

“是啊,中秋、春节这些大节气,肖总都没给客户送过礼物。客户!别说给我们过个圣诞节了。”

“行了啊,老肖洗心革面是好事,别揪着人家小辫子不放啊。”

“就是,吃你们的巧克力吧,把嘴腻上,让肖总知道了,不给你发年终奖金你试试。”

大家七嘴八舌的说着。

我们公司是天光会计师事务所旗下的全资子公司,主要做大型企业风险管理的咨询业务,那时候,我在这家公司做总经理助理,在此一年以前,我是天光会计师事务所的董事会秘书。

提到会计师事务所,人们脑子就会闪现出来毕马威、普华永道、德勤和安永这些牛气哄哄的“国际四大”,不过这几年,国家有意扶持国内本土的事务所,我们这些内资事务所的腰杆越来越硬了。就拿天光会计师事务所来说,短短两年,经过几次合并重组,发展势头极其猛进,事务所的人员规模和业务收入步步紧逼国际四大在中国的表现。知名的内资事务所在开疆扩土的同时,纷纷设立自己旗下的管理咨询公司,也是在学习国际四大的经验,我们公司“天光咨询”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诞生,与其说它是个独立法人,不如说它是事务所内部的一个业务部门,公司的三位董事都是会计师事务所的董事。

天光咨询设立的时候,事务所董事会派董事包兴担任咨询公司的董事长,包总力荐的总经理就是肖明。

肖明,四十二岁,鼻子略大、牙齿特齐,说话来不紧不慢、温文尔雅,西装笔挺,谈吐不凡。他在外企工作过,还在香港证券公司奋斗过几年,擅长做上市公司的风险管理。包总第一次见到肖明就觉相见恨晚,顿感他是国际范儿、专业范儿,经验丰富的难得人才,于是“三顾茅庐”把肖明从香港拉回北京,听说让肖明动心的是包总最后说的一句话:“兄弟啊,在大陆,大企业的风险管理咨询可是个朝阳行业,我们事务所几千家客户,都等着给你咨询费呢啊。”边说,包总眼睛里边闪闪发光,那道光,在肖明脚下铺开了一条明亮的路。

咨询公司成立伊始,没人没业务,包总对肖明说:“兄弟,有事你就找苗小禾,她是我们所董事会秘书,聪明能干,所里的几十号合伙人、十几家分支机构她都熟,她懂法律,懂管理,工商注册这些全都懂。”就这样,肖明总是非常客气、非常儒雅的请我帮忙,帮着帮着,他说:“小禾啊,中国大公司的风险管理咨询可是个朝阳行业啊,你看,事务所那么多客户都等着给我们送咨询费啊,你干脆来给我帮忙吧,我这儿的发展空间可比事务所大多了!”边说,肖明眼睛里边闪闪发光,那道光在我面前铺开一条明亮的路,延伸到很远很远。……

到了年底,肖总叫我去他办公室讨论年终奖金分配方案。我看了看肖总列出来的奖金预算表,有些不安。肖总把公司整个年度的全部利润都纳入奖金池,其中也包括给他自己的那部分,而且他的奖金比员工奖金的总和还多。

我小心翼翼地提醒肖总,董事会曾经强调过,公司利润中应拿出一部分作为股东回报分给事务所。其实还有个顾虑,我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说出口:肖总的奖金数额不该由他自己决定。

肖总态度很坚决:“就这么点钱,难道不应该都分给干活的人吗?谁付出的多,谁的回报就多。股东回报要考虑,但绝不是现在这个阶段考虑的。”

我继续建议:既然每年三月末发上一年度的奖金,离发奖金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我们最好先制定出个考核标准,让高级经理们讨论一下,如果大家没意见,就按照这个标准考核员工,按照考核结果分奖金。肖总也没接受这个主意,他觉得分奖金这事可以由他自己决定,让我帮他看看有没有明显不公平之处、数据算没算错就行了,没想到我把问题想的那么复杂。

“小禾啊,你呢说的也没有错,不瞒你说,我可是香港中文大学MBA毕业,管理上可是学了不少理论,见过不少案例。不过那些理论都是给大公司用的,你说咱们就这么三四十个人,我一目了然,谁工作努力谁不行,谁脑子够用谁不聪明,还用指标来算吗?你就不要搞那么复杂了吧。”边说,他边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

“肖总,我记得您说过,咱们公司目标也是往大了做,咱现在就得打个好底子,好底子就是规矩。现在员工们已经有人在议论说公司没有规矩了。”

肖总笑了,嗤之以鼻的笑,他反驳说:“规矩,还是有的,我的判断也是一种规矩。”

“呵呵。嗯,要不这样吧,您把您是怎么判断的写个梗概?我来梳理一下形成制度。否则员工们怎么知道咱们的规矩是什么呢?”

他见我坚持,指着身后那一排书柜里面陈列的奖杯和纪念品:“看到了吗,这都是大客户送我的,我做管理咨询的,难道还不懂管理吗?管理的精髓就是灵活,这个你慢慢就悟出来了。这样吧,如果咱们明年扩大规模了,你来全权负责制定一套考核管理制度出来,好吧?”说完,他拿着牙刷出去刷牙了——每天刷三遍牙是肖总的习惯。

我知道肖总这个人,和颜悦色中隐藏着顽固不化,只要他认为对的,基本不会向别人妥协,除非你比他还“顽固不化”。于是,我妥协了。我和他认识了那么久,太了解他了,在很多事情上他都会平易近人地征求我的意见,但所有我认为重要的事,他都不会接受我的哪怕是半条建议。唉,我对他这固执劲儿,已经受够了。

我一脸沮丧地走出肖总办公室,高级经理李昂走过来,要和我一起吃午饭。他除了带着平日的笑容,显得神秘而兴奋,我没有多想他异于平常的表情,一路上只顾着吐槽:“肖总又这样!又这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愿意把对肖总的不满向李昂吐槽,李昂非常懂我,他向我吐槽的更多。到了餐厅刚一坐下连大衣都没脱,李昂就迫不及待地向我透露了一个爆炸式新闻:“你知道吗?老肖前阵子私下在上海设立了个公司。”

“先生女士,你们来点什么?本店今天做活动,有……”服务生递来菜单。

“不急,我们先看看。”李昂接着透露他的新闻:“这个公司,老肖100%持股,公司的名字和咱们北京公司的一样,只是把咱们天光北京咨询换成了天光上海咨询。”

“他,这是要干嘛?”我好奇了。

“接着听我说啊。他已经谈了两家客户和上海公司签了合同,俩客户都是事务所王老师审计的企业,”他压低声音,头往前探了探,离我近了些:“关键是,老肖和客户说上海的和北京公司是一家。我还听说,他正在运作,要把咱们公司的大客户转移到上海做呢。”

“啊?他这是要干嘛?”

“先生女士,您点好了吗?”

“哦,咱们先点东西吧?”

“好,我来请客,给你推荐几道菜哈。”说着,李昂用了不到一分钟时间点了四菜一汤。

“这么多,吃不完啊。”

“慢慢吃!”话题很快又转回新闻:“你说这老肖和包总之间是不是真有啥解不开的结儿啊?我最近总听到老肖唉声叹气说包总误事。”李昂一边说,一边迅速环视四周。

我的眼睛也跟着李昂,下意识地转了一圈,“哦,不清楚。俩人分歧肯定有,不至于闹得那么严重吧。”

“这事儿可不小啊,老肖可是包总亲自从香港请回来的,就算包总像老肖说的那样,对咱们公司不管不问,自己发大财去了,那他也是董事长,是事务所派来的,容不得老肖胡来。再说,包总对老肖有知遇之恩,你说老肖这是哪儿出啊?”

“肖总说不定另有意图,还不至于到背叛的地步吧,没准老大们之间有啥布局没和咱们说?”

李昂一歪头一皱眉,觉得这不可能:“不能够啊,你是老肖的秘书,他不告诉你?就算他觉得你是包总的人而防着你,合逻辑,但包总可是最信任你啊,他要是有布局怎么可能不和你透露?你和包总熟,你看你是不是赶紧告诉他一下。”

“啊?我?”

“对啊,你的角色正合适啊。再说,别忘了,你是公司监事,你有权直接汇报给董事会,让领导们给个说法。”

我心里一乱,我都忘了,我是公司监事。可小公司的监事都是为了填工商注册登记表凑数的,谁还当真啊。怎么这件事还要和我扯上关系?

“万一老肖瞎折腾捅出了大篓子,咱们没准连工作都丢了呢。”李昂边说边给我夹菜,荤的素的,一样不少。

这一番话硬是把我抛向了一个十字路口,要,还是不要把肖总的秘密揭发出来?站在路的中心,前边,是咨询公司和事务所的利益;后边,是肖总的颜面和前途;左边,是包总作为老领导对自己多年来的信任;右边,是肖总作为现任直属领导对自己的认可和提拔。

李昂还绘声绘色地说着,我的耳朵已经休眠了,我被弄得措手不及,心里开始犯嘀咕:

这一年,包总和肖总的争执越来越多,不过肖总有什么事不能通过沟通解决的吗?

以前做董事会秘书,我给自己定的原则就是“不站队”,现在要“站队”吗?

肖总到底打算干什么?难道他不知道后果的严重性吗?

会不会真像李昂说的,肖总弄巧成拙丢了职位甚至是被告上法庭,公司一动荡,同事们都会被连累的丢了工作?

还有件事,我思来想去不得其解,李昂在团队里晋级最快,奖金最多,在肖总面前说话也有分量,揭露肖总小动作的竟是他——肖总最器重的人。还有,李昂为什么要告诉我?难道他不怕我出卖他吗?

走出餐厅,一阵冷风灌进脖子,我把羽绒服拉锁向上拉了拉。李昂马上把他的Burberry围巾摘下来,递在我手里:“我胖,不冷,给你戴会儿。这围巾可是我在英国读书时候买的,质量非常好。”从英伦国度回来的人就是有绅士风度!

走到公司大堂,一位圣诞老人拿着袜子迎接人来人往,Jingle bells环绕着那棵两层楼高的圣诞树,树上的彩灯欢快的闪烁,灯光时而像眨眼的星星,时而像瀑布一样从“山顶”一泻而下。李昂打断了我片刻的宁静,小声对我说:“我知道你很为难,但这件事迟早要露出水面,你以监事的身份和上面的老大们汇报,于情于理都没有不妥。老肖野心太大,公司那几家大客户单说业务合同就近千万,更别说能给天光咨询带来的其他价值了,他这么折腾肯定引起公司大乱,你算是公司的管理层,我更是公司元老,到时候咱都有责任站出来稳定局面。如果真到那一步,我愿意暂时接替老肖的工作,咱俩配合把公司继续做好。”说完,他径直向电梯间走去。

下午,暖阳斜射进来,我呆呆的看着茶杯里冒出的热气,回想着自己入职以来公司发生的大事小情,揣摩着肖总和包总的微妙的关系。细细回味,发现短短一年的时间,很多变化正在发酵。我刚来公司的时候,两位老总相互赞许有加,没多久,包总移民澳大利亚很少过问公司的事,事务所董事会中有几位素来与包总不合的董事倒是经常挑战一下肖总,对他“不懂规矩”、“自私”、“战略方向完全不对”之类的指责越来越多。肖总遇到重要的事给包总写信汇报,邮件经常石沉大海,很多事情似乎永远推进不下去。包总每次回国,除了过问公司业绩,催问肖总何时向天光咨询公司的股东——会计师事务所分配利润,别的也无暇过问。渐渐地,包肖二人话不投机,小摩擦也多了起来。

记得有一次,包总大老远从澳洲回来,让肖总派车去接,肖总说他的车限行请包总打车回来更方便,包总来公司正好赶上中午,肖总说下午要去客户那里开会,让秘书给俩人订了快餐边吃边聊,包总不高兴,肖总却觉得这很正常。包总最近一次回公司,和肖总不欢而散,俩人争论的焦点,一是肖明作为总经理的权限到底有多大,二是肖明到底该不该持有公司股份,这两个问题一直都没有解决。

“别忘了,你是公司监事。”李昂的这句话最刺耳。肖明暗度陈仓,包总蒙在鼓里。我真的是那个于情于理都应该站出来的人吗?

那天晚上,我问老公:肖总和包总,我该支持谁?

老公是一枚IT民工,他说:“实在想不明白的话,谁帅就选谁吧。”

我用力捶了他一下,让他正经一点,这可关系到我的职业前途!然后我絮絮叨叨起来:“你说,我当年进事务所工作的时候,是包总招我入职的。他这么多年对我一直挺好的,给了我不少机会,我总不能让他蒙在鼓里吧?”

“嗯!”

“肖总也算是重用我了,我还没正式当他助理的时候他就给我发过奖金。虽然我进公司时间不长,但是我和他认识好几年了,他人虽然固执也比较自大,毕竟兢兢业业的,我也不能就这么把他出卖了吧?”

“嗯!”

“李昂呢,你说他是出于责任心勇担重任啊,还是早就想当总经理啊?要是他早有野心,命也太好了吧,偏偏肖总这时候出事。他那帮兄弟们都特挺他,真把他当老大,私下里对肖总意见大着呢。”没听到老公说“嗯”,我转头一看,他已经睡着了,IT男的世界真让我搞不懂。不过第二天一早,老公出门前抛出一句有点价值的话:你考虑这么重要的问题,能不能别总想着“人”,还得考虑“事情”本身。

“事情本身就简单了,肖总要真是转移公司业务和收入,那岂不是侵害公司利益,高管不忠啊!我得给包总打个电话。”

“嗯!”说完,他就出门了。

不过,我还是没有勇气去打小报告。做一个决定,怎么可能只考虑“事情”而不考虑“人”。

就在李昂向我透露秘密的第二天中午,包总突然从深圳打来电话,问我知不知道肖明私自设立公司、转移公司业务的事。我脑子“嗡”地一下,心想,包总您再容我想想我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好在包总比我嘴快,只说了一句:“你通知肖明,我已经回国了,晚上让他在办公室等我。不管多晚!”

包总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办公室的时候,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心里默念阿弥陀佛,两位老总都千万别问我知不知道肖明的小动作啊!我像猫一样地走出两位老总遭遇的现场,关上门,用一扇门隔离那浓浓的火药味。

同事们都已回家,我留在空荡荡的办公区,听着门那边“噼噼啪啪”火星四溅的声音,虽然他们具体说什么听不清,但拍桌子的愤怒还是穿墙破壁地冲了出来。

一个小时过去,包总走出办公室,脸色阴沉如沙尘暴弥漫,肖总坐在椅子上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相送,而是气愤得每根头发都站立起来抗议。我手心里捏了把汗,把包总送上电梯。

“小禾,你监控一下肖明的动向,有问题随时向我汇报,或者直接向董事会书面报告,我这两天会召集董事会开会。他肖明胆子也太大了,每年一分钱的股东回报都拿不出来,打着事务所的旗号,真金白银的都往自己肚子里吞,还敢和我谈要股份!还要让我给他签狗屁授权书,我再多给他几条授权,他还不反天了!”

回到办公室,肖总已经极力恢复了儒雅的常态,太阳穴边儿上的青筋还未消,仍旧勉强露出八颗白牙微笑着。“小禾啊,你要相信我不是坏人、不是恶人。在设立上海公司的时候,我并没有恶意,只是想扩大咨询公司业绩,如果包总看好这块业务,我随时都把控股权让给他。”

我也只能微笑,不知该说些什么。

“其实,我这也是在为我自己和同事们留后路,你也知道,天光事务所马上要分家了,董事们也会纷纷投靠更大的事务所,他们都不管咨询公司死活,给咱们的业务也越来越少,还整天嚷嚷着要我们给他们什么投资回报,你说我冤不冤。我不主动出击,公司岂不是要被拖垮?”

我低着头,类似的话肖总说过好多次了。那两年,内资事务所为了做大做强,赶超国际四大,不停地合并重组,事务所的圈子几乎月月都传出来这类新闻,谁家和谁家又“结婚”了,谁家和谁家又“离婚”了,谁家又“改嫁”到谁家了。后来,大家除了八卦一下各大事务所老大之间的矛盾,对事务所合并重组的事都不觉得新鲜了。

“你应该了解我,我为公司付出那么多心血,这两年,现金流一断、都是我自己拿钱补窟窿周转,事务所那些人说是给我业务,哪个业务不是我嘴皮子磨破、一遍一遍跑出来的啊?包总更是个甩手掌柜的,整天游山玩水。要我承担这么大责任,又不给我股份?我还什么都说了不算,给我自己多发点奖金就有人指着我鼻子说三道四,你说我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哎,小禾啊,你还年轻啊,经历的少,不理解我啊。”肖总越说越激动,他手里那支笔被他一次一次扔在桌子上。

见我没有说话,肖总难掩愤懑,他说:“小禾,我也知道包总是你老领导,这样吧,让你表态看来很难,你可以回家休假一阵子,等我们处理好这些事,你再回来?”

“啊?”我抬起头,很吃惊。肖总终于不信任我了,他认定我是“包总的人”。

突然,李昂的一条短信打破了我不知如何应对的尴尬:“两位老大狭路相逢了?我们怎么办?”

哎!真没想到,我竟然成了三方聚焦的人物,我已然搞不清自己的立场,越想越混乱。我没有回复李昂的短信,但我总要尽快选择一条路冲出来。

第二天早上,李昂约我在公司附近的星巴克见面,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帮我点好了一杯拿铁。坐在旁边的几个人,都在谈论着最近几大事务所合并重组的新闻,看来都是同行,我俩只好换到一个角落。

“你看啊,包总和肖总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根本不可能调和。”

李昂那天的主题,就是希望我不要犹豫,不要有顾虑,最好的出路是配合董事会处理肖明免职的事,为了稳定公司局面,他有能力代替肖总主持大局。

“你愿意跟我一起吗?”李昂举起自己的咖啡杯,摆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等着我和他干杯。

“小点声,别人以为你这句话是要……一起干啥。”

“哈哈,求婚啊?我可没那福分。咱们一起干一番事业呗!”他主动用杯子碰了一下我的杯子:“你得相信我,我看人看得很准的。你的潜力非常大,你做过领导班子秘书、还有法律背景、熟悉人力资源、还做过咨询业务,以后肯定能成为这个领域的高管。说心里话,我非常需要你!老肖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这是给咱们的机会啊!难道你不看好我?”

“我当然相信你的能力,但是你,应该说是咱们,都年轻,管理公司的经验少,你是打算毛遂自荐吗?董事会能接受你做公司老大?”

“你在董事会呆了那么久,这点你比我看的清楚啊!现在事务所都快散伙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还管咱们公司啊?就现在这个节骨眼,如果有人站出来说‘领导们请放心,有我们呢’,董事们求之不得啊!”李昂得意的样子像星巴克播放的曲子一样,跳跃、奔放。

“包总不同意怎么办?”我心里乱的,咖啡也没顾上喝。

“这我不担心。如果你对我有信心,我相信你就能把包总搞定。他都移民了,还不放咱们一条生路?”说完他嘿嘿的笑。

我被肖总请回家“隔离”,心里很不舒服,呆了一天就回来上班,我不服,明明我什么对不起肖总的事都没做,他凭什么让我回家。

两天之内,七八位同事接踵而至找我私聊,以经理金荆、陈晨、单单为代表,加上说话不多、擅长用眼神秒杀对方的美女裴晓、酷爱古典文学的李小丫几位,都表示非常愿意追随“昂哥”干一番事业。和同事们聊天,我说的少听得多,主要听他们对李昂的评价。

金荆、陈晨兄弟俩最为推崇李昂,他们视李昂为“大哥”,在他们眼里,肖总小气,“大哥”大方,肖总把大把大把的奖金往自己口袋里装,“大哥”却和肖总申请,自己不要涨工资,要涨就优先给经理们涨;肖总不信任人,经理们每次写份报告都被肖总从措辞批评到标点符号,而“大哥”总是提纲挈领指出重要的问题,边帮忙改报告,边教会大家更多的东西;肖总就是个销售,就知道压榨员工,每次谈项目都答应客户用极少的时间完成极多的工作,“大哥”体恤兄弟们,他估算的项目时间总是恰到好处。

在同龄人眼中,能够把自己的利益分给别人、乐于把自己的收获分享出来、理解他人的喜好辛苦并勇于分担责任的那个人,就是值得大家追随的人,而李昂,就是这样的人。

肖总见了我似乎很不高兴,他觉得让我回家休假是在保护我,我却“不识好歹”,整整两天,他就含沙射影地和我说过一句话:“小禾啊,你说我设立公司的事,是谁和包总打的小报告呢?”

我很不客气地反问他:“我又不知道您设立公司的事,难道您怀疑我吗?”

他收起笑脸,挂着一副阴郁的面孔刷牙去了。

很快,包总组织召开了一次董事会会议,董事们确实像李昂预料的那样,有些心不在焉,会上喧宾夺主地讨论起合伙人们决定投靠别的事务所的事。

“老包啊,你是远离是非,去澳洲享清福了,你看看你这帮老兄弟,还在圈里熬呢。”

“哪里,这不,有大事我还是回来了,我选错了人,我负责。”

“唉,不提这个了,世事难料。就像咱们事务所,谁能想到就因为一个香港H股的审计资格没申请下来,就要四分五裂啊!”

“那怎么办,竞争就这么激烈,咱们所这么多年,国家颁发什么资格都有咱们的份儿,唯独这个H股的审计资格,怎么他妈的就没拿到呢?没拿到,就不算一流所啊,以后人家前几名的大所吃香的喝辣的,咱们就得捡人家剩下的吃了。不投靠他们怎么办?”

几位董事拿着烟卷,不停地“吞云吐雾”,会议室里已成“仙境”。我有点不耐烦地眯起了眼。

“包总,领导们都幸苦了,要不咱们尽快做个决定,好请各位领导回去休息?”我提醒包总,他们跑题了。

在意会议议题的只有包总,咨询公司的设立是当年他提议的,肖明也是他请回来的,现在公司弄到这个地步,就像他自己说的:“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啊!”

董事会用五分钟时间做出了决议:决定免去肖明的总经理职务并保留对其提起诉讼的权利,要求其在两个工作日内移交各类印章、合同原件等重要文件。我正打算去打印会议决议让领导们签字,咨询公司的财务张姐敲门走了进来,爆料到,肖明在前一天晚上要求财务给他支付上一年的年终奖金,我一听金额就傻了,那数是他原来的奖金方案中计划的包括员工奖金在内的所有的钱!他要财务把所有的奖金都给他一个人!

“混蛋!”包总“啪”地一声把他的黑莓手机敲在桌子上,噌地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说:“小张,你就说我说的,让肖明等着上法庭!”然后转向我:“小禾,你,起草文件起诉他!小人!他就是个小人!简直无法无天了!”

包总的架势让我倒吸了两口凉气。

“老包,冷静冷静,”另一位董事开口了:“别激动,起不起诉再议,家丑外扬也不是啥好事。小禾啊,先这样,你尽快把这个会的决议交给肖明,让他赶紧滚蛋,别再折腾了。”

包总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指着门口喊:“告诉他,再敢往出转客户,我让他以后在圈儿里混不下去!”那架势,就像是要一指头戳穿几道门,直戳到肖明脑门上。

当我正硬着头皮,要拿着董事会决议找肖总的时候,手机突然“滴滴”两声吓了我一跳。是在出差的李昂发来的短信:“听说你今天要和老肖摊牌,要注意安全,以防老肖恼羞成怒对你不利。我已经派了陈晨和金荆在门口坐着,如果老肖不理智了,你赶紧开门,他俩会去救你的。”还没读完,陈晨和金荆的短信也陆续冲了进来,分别说:“小禾姐,我就在门口,估计那老贼不敢把你怎么样。”“有危险我叫保安去。”我觉得他们这么紧张有点可笑,心想他们是不是看电视剧看多了。

随后,一片沉寂。

肖总一直盯着那份董事会决议,我看着他越来越凝重的面孔和发白的头发,赶紧低下头,不知为什么,肖总曾经对我的好,重回我眼前,一丝心酸袭来。我感到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周围的一切都很虚无,我一直在被一个问题追着问:好好的,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肖总的“野心”就这样破灭了,而似乎李昂的“野心”就快要实现了。野心本无褒贬,拥有它,或许成王或许败寇。

肖明脸色已经由红变得铁青,他抓起电话,又放下电话,自言自语着:“当初真不应该做这个总经理啊,不如自己创业了。”他看着我许久,说:“小禾,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你也不理解我?我有什么对你不好的地方吗?你也对我失去信心了吗?”

这个“也”字说的好凝重!

“李昂这个人,我也不想再提了,我查过了,是他向事务所的合伙人透露我的事,合伙人告诉包总了。我是真想不通他为什么背叛我,我亏待过他吗?”说完,肖明用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地不再说一句话。

那天,肖明没有为难我,最后,他只是说,可能他和包总之间有什么误会还没有澄清,他会找包总沟通的,其他问题:“我会让我的律师来谈。”

肖明的那些话和他无奈的眼神我一直没有忘记。在接下来几年的工作中,我见闻过好多类似的故事,好像很多老板都这么可怜过,受伤过,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员工全心全意付出了真心,而员工却丝毫不懂感恩,甚至背叛他们。巧的是,这种逻辑适用于肖总,也适用于包总,还适用于好多肖总和包总们。

几年后,我重返象牙塔,在清华大学攻读MBA,有一门很受欢迎的课叫“商业伦理与社会责任”,每一堂课大家都围坐在一起,讨论一个令人万分纠结的案例,同学们每次都会“穿上主人公的靴子”在故事里苦苦挣扎。

记得有一堂课结束之后,我奋笔疾书写了篇日记:“今天的案例选自哈佛商学院案例库,讲述了一家纺织行业知名企业CEO离职的真实故事,那位CEO私下设立关联公司侵犯纺织公司利益受到起诉。然而,貌似简单的离职案背后,隐藏着企业文化冲突、公司治理结构优劣、老板如何选人用人、雇佣双方怎样才能建立信任、以及怎样的机制才能促生有效激励等一系列深刻的问题……”

写着写着,当年肖总离开的故事跃然眼前。原来,我竟然曾经深陷在一桩“商业伦理案”之中!

当回忆起那段经历,我已不再是故事中充满悲喜的演员,在伦理课堂重塑三观的过程中,我好像明白了,比“对与错”更值得我们思考的,是对与错背后隐藏着的“因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