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盛世

一、二线城市的房价呼呼往上涨,制造了许多新兴的中产阶级。这些人中不少是出手比较早的那一拨人,夏红深感侥幸,自己是他们中的一个。

夏红两口子的收入向来中不溜秋,白领做了若干年,发狠省钱到近乎自残以及自暴自弃胡吃海塞,这两人都干过,就是一直没能摘掉小资的帽子。

零四年初,广州的房价已经连着跌了五年,几乎跌去了四成。夏红一想,得赶紧出手,错过了这个村就怕没那个店了!当时他们手上有且仅有二十来万现金可用于首付,便果断拿下了一套总价七十来万的三房单元。原先自住的那套六十平方的小单元,他们舍不得卖,租给了程辉,虽说够不上以租养贷,也是一笔稳定的贴补。

零六年底,两口子一打听行情,发现当初七十万入手的房子已值一百四十万。他们顿觉自己的人生恍如轻舟已过万重山,腾着云驾着雾就过来了。两人激动不已,互相瞪着眼,半天说不出话来。有啥好想的呢,约人吃饭吧。

程辉和杜拉拉,老白和他的小雨姑娘,都接到了必须列席的通知。说好连吃饭带K歌,夏红要热烈庆祝自己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走对了关键的一步,从而晋升为中产阶级的一员。

多年以来,在保持友情的同时,夏红和老白一直未能停止互掐。考虑到老白和程辉都是尚未买房的踏空者,夏先生婉转地提醒太太到时候说话注点儿意,总得考虑考虑人家的感受嘛。夏红满口应承。

果然,老白一见面就说:“如今中产阶级的定义混乱得很,不是曾经有个说法,号称年入五万就算中产,这不扯嘛!五万?街边卖萝卜牛腩的走鬼,别看被城管赶得满地跑,一不小心他也年入五万了!夏红,你确定你算真正的中产阶级吗?”

被老白一质疑,夏红马上忘了自己的承诺,作为一个成功的抄底者,她洋洋得意的反问挺招人恨:“我们家两套房,加起来可过两百万了,这不算中产?”

“房子是值两百万,可你别忘了,你房产证还押在银行手里呢。”

“不就四十万房贷吗?!欠银行的钱只会越来越少,至少不会越来越多,房子呢,三年市值翻倍!再过三年,到二○一○年,没准我身家要涨到四百万了!”

“你当初买房是瞎猫碰上死老鼠,还是真有眼光呀?”

“甭管是运气好还是眼光好,结果都一样!我成了中产!”

虽然夏先生马上试图打岔,夏红的话已经锥子一般扎中了老白的心,窝囊和妒忌从老白的心中漏了一地,老白说:“运气属于我们,也许只有一次!你这次要只是运气,以后能不能保证你的财产不贬值、能不能保住你的阶级成分,那还两说!”

夏红隐约觉到一丝不吉利,她知道老白是故意的。夏红脸上有点儿挂不住了。

拉拉怕伤了和气,忙跳出来打圆场:“老白说走鬼也能年入五万,这我信!零四年吧,我就见过两个走鬼当街干架,一个说,‘当初你失业快饿死了,我好心带你做走鬼你才活下来的,现在你竟敢忘恩负义!’另一个反唇相讥,‘广州还能饿得死人!笑话!垃圾桶里翻翻也能赚到钱!’各位,听好了!广州这样的城市,当走鬼都认为广州饿得死人是笑话—不是都说走鬼是弱势群体吗—显然,这个城市的生活门槛是太低而不是太高了。这就说明了,当年夏红同学大义凛然出手买房,实属英明!来来来!一起干杯,恭喜夏红。”

一番说辞,夹七杂八,既附和了老白的思考,又肯定了夏红的英明,夏红和老白的辩论终于在一桌人的欢喜中彻底迷失了方向。

酒足饭饱,他们转战钱柜。十点多的时候,卡拉OK进行到高潮,老白带头,众人一个接着一个跳上台去陈述自己的理想。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轮到拉拉时,她已经喝得粉面含春,她站起来,像一朵迎接阳光万丈照四方的向日葵,高声说,“这就是我—一个过气团员的自白!高举财富自由的旗帜,迎接盛世的中产浪潮!”

众人一阵鼓噪,有人大声喊好。夏红冲程辉讪笑一声:“听她吹牛!神仙皇帝都不靠!她脖子上挂的不是弥勒佛吗!幸亏菩萨不跟她一般见识!”

拉拉没听见夏红的怪话,她觉得自己不够高大,正跃上一张椅子,右手向前一挥,像足了八个样板戏中的《沙家浜》里的郭建光,唱“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似的豪情万丈:“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也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在退休欢送会上说这段话,是我的理想!”

夏红耸耸肩:“我早说了,酒能乱性!一看就是喝多了。”

拉拉这回听清了,夏红在诋毁她的酒量,她手舞足蹈地表示不服,程辉担心她掉下来赶紧上前抓住她的一只手,拉拉却有意卖弄自己的清醒,借势一纵身从椅子上跃下,落地轻盈稳当。她得意洋洋地对程辉说:“程辉,告诉夏红,我喝多了没有?”程辉笑吟吟道:“没多,你这叫喝得正好。”

拉拉转回头问夏红:“听见没有?”

夏红笑道:“他也喝多了,你俩互相鉴定,那还能算数吗!”

拉拉眨了眨眼睛,表示要给夏红和程辉说个笑话,夏红不要听。

拉拉坚定地说:“你必须听,我得用这笑话测试一下你,看你喝多了没有。从前有两个人,一起去参加一个宴席,都喝多了。半夜里这两人打算回家,分手前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家,你喝多了!我得送送你!另外那个不服气,说你才喝多了呢!前面那人就说了,不行,我得测试一下你,看你到底喝没喝多。说着,他掏出一支手电筒,一摁亮,只见手电筒的光柱直射向天空。这人说,看到没有,你要是能顺着这光柱爬上去,就算你没喝多!另外那人笑了,说我才不干呢!等我爬到一半,你要是把手电筒一灭,我不就从半空中掉下来了吗!”

拉拉说罢,自己笑得前仰后合。夏红笑道:“老掉牙的段子!我听的人还没笑,你说的人倒好意思先笑起来,还说没喝多!”程辉说段子虽老再听一遍还是有不同的感受。拉拉大为扫兴:“你俩太无趣了。”

几个人从钱柜出来,清冷的空气顿时就将红酒带来的一些儿飘忽一扫而空。拉拉对程辉正色道:“我看你真别开车了。”夏红说:“哟,你能这么说就让人放心了,看来真没喝多。”

说笑间,老白他们陆续上车走了。“你俩好自为之,我先走了。”夏红对拉拉和程辉挥挥手,和夏先生一起钻进的士绝尘而去。拉拉冲着茫茫夜色发一声赞:“小样!”

“冷吗?”程辉问拉拉,拉拉摇摇头。

“要不,我们散散步?”他征询她的意见。

路灯散发出淡黄的光晕与朦胧的夜色交织成了一缕一缕的氤氲,白日里喧哗的大街此刻寂静得有如幽远的深巷,远处隐约传来一两声犬吠,好一个夜深人静。拉拉忽然想起中学时学过的一篇古文《口技》:遥闻深巷中犬吠,便有妇人惊觉欠伸,其夫呓语。拉拉清楚地记得,语文老师读到“遥闻”二字时,微微摇着头,一副沉醉的样子。

一时间,拉拉竟生出恍若隔世之感,她同意了程辉的提议,态度温婉。程辉脱下外套给拉拉披上,她也配合地接受了,这让程辉一阵心暖。

两人并肩走着,都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第二天,夏红给程辉打电话,劈头就问:“昨晚你送拉拉回去了吧?”

“那当然。”

夏红来劲儿了:“怎么样?”程辉说什么怎么样?夏红诧异了:“昨儿拉拉不是说了,乘着最近在圣诞打折,要去香港血拼吗?你没说陪她一块儿去?”

“没说。”

“为啥?”夏红立马拔高了嗓门。

“我对购物没兴趣,除了花钱还是花钱,没别的乐趣和意义。”

夏红急得使劲儿启发:“哎,你不能只顾你认为有乐趣的,人家喜欢的事情,你多少参与一下嘛。”

程辉笑道:“我确实不适合陪购。再说,我犯不着装。”夏红马上想到拉拉对王伟的念念不忘,但又不敢提这茬,挣扎了一下,她决定耍个花枪,“张东昱回国后对拉拉可不错,你不陪购,没准他去了。”

“……”

“你听见没有?”

“听着呢。”

“那怎么着呀?”

夏红听到程辉在电话那头轻轻笑了,“知道了。我会看着办的。”

挂了电话夏红直发怔,夏先生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况且你又不是程辉的妈。

夏红叹气:“我看他俩挺合适的呀,怎么就不行呢?”

夏先生同意程辉挺好,但同时指出:程辉在钱的问题上,跟葛朗台有得一拼,谁要想嫁给他得有吃面包干的思想准备。“你看拉拉,吃穿不愁,有房有钱,拎的是GUCCI,穿的是JESSICA—她能咽得下面包干?”

夏红不服:“拉拉那是花她自己挣的钱,又没让程辉破费!”

“她要真跟了程辉,程辉绝对不会容忍她如此奢靡,你信吧?!”

“少危言耸听!没你说的那么严重!”

夏先生哼了一声:“这两人的价值观根本就不一样!打情骂俏嘛,还有点意思,过日子就算了!不信,你建议他俩同居试试看,六个月就见分晓—哦,差点忘了,杜拉拉是HR,那她三个月就能看明白,试用期不都是三个月嘛!”

夏红大怒,说:“你放屁!”

“不要那么凶嘛!看在夫妻情分上,我再友情提醒一句,他俩要是能成还好,万一出点问题,你怎么办?”

夏红心虚了,但仍给自己壮胆:“能出什么问题!”

“那不好说!比如拉拉终于嫁了程辉,王伟却忽然在婚礼上出现了!拉拉自然要问他,这么久上哪儿去了?原来王伟遇上车祸,曾暂时失忆。这下你说该当如何?”

夏红说:“你这人怎么回事?上次你说王伟说不定连儿子都生出来了,这次你又编排个车祸失忆栽人家头上。”

夏先生说:“前一种说法源自我三十几年的人生经验,后一种假设,则是受韩剧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