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野心和名分

钟倾城最近的贵人运空前地好,她跟江涯在包厢里吃日料的时候,突然门被拉开,一群人嗡着就要进来,看到里头盘腿而坐的江涯,愣住了。

“怎么不进去?”

门背后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他拨开人群,穿着皮鞋踩上了榻榻米,看到江涯,他喜出望外道:“嘿,在这还能碰到你小子。”

江涯不得不介绍道:“这是Ken总。大红人,你应该认识。”

Ken总嘿嘿一笑,他这两天正盘踞着热搜榜:他跟某女星聚餐的时候,大概是兴之所至,女星情不自禁地亲了他脸颊一口。

Ken总对这一类新闻相当豁达,他觉得这都是在替公司做免费宣传,他说这只能说明我们的项目好,她们都抢着上——他会用意味深长的笑容让你觉得,女星抢着上的不止是项目。

Ken总的目光瞟向钟倾城,又看回江涯,他一脸揶揄地笑,说不介绍下?

江涯说,朋友家小孩,想干这行,找我聊聊。

Ken总当然不信“朋友家小孩”这种托词,都是人精,他一眼看出钟倾城的气质里,带有跟生活搏杀过的痕迹,她是那种被霜冻死又在春天缓缓活过来的花,不是被精心养育的盆栽。

所以他弯下腰,拍拍她的肩,说干这行你得找我聊,江导太顺了,一入行就是众星捧月。我当年为了卖拷贝,那可是满中国地跑……

凭良心说,Ken总的发家史是一段传奇,他只要一讲自己白手起家的故事,姑娘们多半会被这其中的艰辛和豪情所吸引,连带着Ken总的小眼睛和大方脸也变得顺眼起来。

但今天上天似乎没给他机会——服务员赶上前来,一叠声地道歉,她说不好意思我跟您说错包厢了,咱们左边请。

钟倾城有些发急,她其实不想错过结交Ken总的机会,但从江涯跟他的冷淡互动里,她大概能猜到俩人的不睦。她知道没有人愿意帮助一根墙头草,所以当着江涯的面,她只能对Ken总露出客气而疏远的笑容。

但她心里暗自烦躁:大人物们喜欢划地盘、分高下,而小人物只是想有一点出头的空间。谁肯施舍她,她就认谁是好人。

果然,Ken总一走,江涯就对她说,阿Ken人不坏,就是太乱来了。在这个圈子里,女孩子更要学会保护自己。

钟倾城表面上乖巧地点头,然而悄悄地在桌子底下摸过手机。

她随便找了张自己满意的照片,用涂鸦笔写上了自己的微信号,然后趁江涯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吃海胆寿司的时候,她眼明手快地点开了隔空投送功能:iPhone可以用它向附近人的手机投送文件。

手机搜到四个账号:

她瞄了一眼,其中两个账号叫Amy和David,可以排除,但另外两个账号都显示原始名称iPhone,看不出是谁的手机——如果仅仅是发错给别人也就算了,要是发到江涯手机上,他发现自己跟坐台妹分发小卡片一样派发自己的照片和联系方式,那就完了,他一定觉得她太廉价,懒得再搭理她。

钟倾城紧张到全身酸痛,事关前途,她不能乱赌——她灵机一动,突然柔声问江涯:“我们再一起去楼下挑一瓶酒好不好?”

江涯说好,钟倾城做出要起身的样子,然后她突然哎呀一声,做了个可爱的鬼脸:“我腿坐麻了,你等我下——”

江涯略略等了她一会,看她还是疼得龇牙咧嘴起不来,她又穿着短短的热裤,两条大白腿就这么在他面前晃悠……他说我下去挑吧,你别起来了。

江涯关上门,她听到远远地传来鞋子叩击木楼梯的咚咚声,她看向隔空投送的页面,随着江涯走到楼下,有一个iPhone账号突然从列表里消失了。

她毫不迟疑地把自己的照片投送给剩下的那一个。

江涯领着服务员小哥抱着一瓶清酒回来的时候,钟倾城也看到自己的好友申请里多出了Ken总的头像。

她对江涯露出一个孩童般心满意足的笑容,看得他几乎融化。

她说:“哇,今天好开心!”

钟倾城一回家,就把自己的简历、在影视剧短暂出现过的片段合集都一股脑发给Ken总,她说还请不吝赐教。

Ken总看完简历只发过来一句话:“你26啦?娱乐圈对女孩子真是太残酷了,生活里还那么光彩照人的一个姑娘,出名已经嫌晚了。”

钟倾城抓过手机噼里啪啦回复:“赶早不如赶巧,我这不是遇到贵人了吗?Ken总,有合适的角色,你多惦记我呀。”

Ken总秒回:“我这一晚上都惦记着你呢。”

钟倾城一边翻白眼一边按下语音键,语气软软的:“那我就一心一意等着你消息~”

消息没来,Ken总的晚餐邀约倒是来了。

只是钟倾城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餐厅里撞见罗曼。

罗曼坐在角落那桌,面前只摆了一杯白葡萄酒,她不时抬头张望,应该是在等人。

钟倾城不想被她发觉自己的存在。

一则她怕罗曼大嘴巴告诉江涯,二来,她不想让罗曼觉得自己太擅于“攀龙附凤”——她知道没有人喜欢太会钻营的人。

Ken总把菜单递给她,说“想吃点什么自己点”,钟倾城没忍住抿嘴一笑,Ken总的年纪让他把这句宠溺的话说出了慈爱的味道,但Ken总显然误会了这一笑,以为她就是没见过世面,他说:“没事,以后我们可以常来。”

等餐的时候,钟倾城往罗曼的方向张望,看到她已经摆着电脑在打字了。

罗曼内心很抓狂,跟周慕孙约了七点吃饭,已经七点半了,他不仅人没有出现,连消息也不回复。

服务员过来问她“还需要再来杯餐前酒吗”,罗曼斟酌了下,觉得要是此刻灰溜溜走人太丢脸——毕竟不远处还坐着钟倾城呢。虽然俩人没打招呼,但保不齐对方已经看到她了。

罗曼为了这个约会,一整天都只靠咖啡续命,饿得发慌,又担忧要是周慕孙放她鸽子,她就得独自支付这一笔餐费。

她深呼吸一口气,对服务员说麻烦再给我一些免费的餐前面包,然后从包里掏出了电脑,在一众氛围旖旎的男女当中,冷峻地开始工作。

Ken总对钟倾城说:“我也有个女儿,她要是长大了,我肯定不会让她进娱乐圈的。”

“为什么啊?”钟倾城边切鳕鱼边问:“时代不一样了,你看华为二公主都想入行当明星。”

Ken总被噎了下,他放下刀叉,说:“给你找个角色不难,但我不想。从私心讲,剧组是什么地方,我再清楚不过,什么娱乐都没有,一群男女收了工,除了乱搞还能干嘛?从为你好的角度说,我也觉得没必要,拍戏太辛苦,以前那是没办法,现在漂亮姑娘随便拍个扭来扭去的视频就能红,就能赚钱,你何必吃这份苦呢?”

Ken总把自己的手掌覆盖在钟倾城的手上,用拇指慢慢摩挲感受年轻的肌肤,他一脸诚恳地对钟倾城说,你可能不相信,我对你是有欣赏的,你让我想起我年轻时候那副闯劲。但你毕竟是女孩子……

餐厅那头,罗曼终于收到了周慕孙的消息,他说,不好意思,临时有点事,我马上过来。

罗曼低头看表,已经迟到整整一个小时了。她从周慕孙轻描淡写的道歉里预感到,如果继续,等待将会是她在这段感情里的常态。

她很有结账走人的冲动,但她最终起身去卫生间补妆。

坐着的时候,罗曼只能看到钟倾城约会的男人的背影,穿着很“成功人士”的西装,站起来走两步,罗曼就发现那原来是老熟人——哟,Ken总啊。

罗曼看到了他死死攥着钟倾城的手。

她犹豫了一会,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

但她在厕所里补口红的时候,脑子里闪过的,除了当时Ken总用没喝完的红酒当做“追求礼物”,还有她努力跟男导演、男制片人、男编剧周旋想要得到一些机会,但他们都只想用一点小恩小惠甚至虚幻的名气来引诱她上床的往事。

没有人真正帮助过她。

她觉得她有必要提醒钟倾城,你想要的,他不会给的。

富商为美人一掷千金的时代已经过去,有钱人只想要低价租赁美好肉体。

Ken总喋喋不休地拉着钟倾城的手,她的手背能察觉到他源源不断的手汗,她觉得恶心,他讲自己豪情万丈的发家史,她只注意到他的叙述暴露了他的年纪。

突然,有人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说哎呀Ken总,好久不见!

Ken总扭头回看,辨认了好一会,才犹犹豫豫地说:“……罗曼?”

罗曼假装不认识钟倾城,只是欢天喜地道:“呀,Ken总居然还记得我!”

同时拉开一张椅子坐下,一副摩拳擦掌准备长谈的样子:“Ken总,我最近做了个原创剧本,刚想跟您汇报一下呢。”

钟倾城感激地看向罗曼,然后顺势说:“Ken总,您要是有事我就先走一步。”

俩人配合得天衣无缝,罗曼正得意于自己的机智,却看到Ken总突然站起来挥手:“慕孙——”

周慕孙看着聚在一张桌子前的他们仨,一时间迷惑了,搞不清自己到底约的是谁。

这顿饭最后是四个人一块吃的。

周慕孙一落座,ken总的目光就在他俩之间逡巡了好几遍,然后他不怀好意地笑了,问周慕孙:“你俩什么时候搭上了?”

罗曼如坐针毡——如果周慕孙不承认她是女朋友,那么Ken总就会顺理成章地把她归纳为炮友。

然而她根本不指望周慕孙会当众承认她。陈凯西告诉过罗曼,他们圈子里,未婚男性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有“女朋友”,只有已婚男性会大大方方地把二奶称为“女朋友”。

罗曼只能一心一意地埋头切牛排,假装能够置身事外。

突然,她听到周慕孙略带无奈地说,我们俩那叫好上,不叫搭上。

这可能是她这辈子听过的最悦耳的几个字。

她抬头,看到Ken总略微尴尬的表情,然后他提杯跟周慕孙碰了碰,说我自罚一杯。

Ken总又替罗曼杯子里斟了酒,他对周慕孙说:“我认识罗曼很久了,人家都说漂亮女孩子静不下心来写东西,我说那罗曼就是例外。现在这么勤奋、踏实的女孩子不多了。”

罗曼表面得体地微笑,内心掀起汹涌的波涛——怎么说呢,虽然Ken总还是在夸她漂亮,但语气已经从“油腻”微妙地转变为了“亲切”,他像一个真正德高望重的长辈一样祝福他们。

她内心一阵悲凉:她这些年的奋斗,都敌不过跟周慕孙这一层浅浅的关系。但又忍不住有一种狐假虎威的喜悦。

尤其是她突然意识到,自从周慕孙出现以后,Ken总就没有再搭理过钟倾城。她又不能玩手机,于是只能慢慢地拣碗里的菜叶子吃给自己找事。

周慕孙只点了一份蟹肉沙拉,Ken总说:“不多吃点?”

周慕孙说,减肥呢。

Ken总说你这年纪轻轻,胃口不行。你看我——他扒拉了一下自己餐盘里的T骨。

周慕孙说你本来就精力异于常人,我不行。

罗曼低头偷笑,周慕孙是她见过的,最愿意让渡出口头便宜的人。

Ken总高兴了,他问周慕孙:“我们最近筹备个电影,大片,中国版的拯救大兵瑞恩——许詹妮——现在最红的那个小花,找我好几回求着想演,我都还没敢答应。你要不要参与一点?”

周慕孙很捧场,他指了指Ken总,对罗曼说:“我这辈子见过的明星,都是托Ken总的福。”然后他一个个开始报人名,既满足了Ken总的虚荣心又巧妙地绕开了关于投资的提议。

罗曼一边配合地笑,一边心里默默感叹,这就叫比你牛逼的人还比你虚伪。

Ken总挥挥手,不以为然地说:“你太当回事啦!女演员在这个行业里,就像是飞机头等舱的空姐。”他被自己的这个精妙比方得意到,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

罗曼对着餐盘,挑了挑眉毛,虽然尴尬但并不意外。

她以前写的剧开选角会,聊到女演员的时候,制片方经常突然来一句:“xxx我是真的没看出来漂亮在哪,不知道x总是怎么睡下去的。”

罗曼那时候就知道,即便混成有名有姓的女演员,在男性视角里,也就是一个“被睡的对象”。

虽然她特别想杠一句,是吧,可惜这样了都不跟你睡。

但她此刻偷觑钟倾城,她居然有那么点,怕钟倾城灰心。

她那么想往上走,但上面……也就这样。

这时她听到周慕孙说:“这还坐着编剧呢,Ken总小心编剧老师当真了,把这都写进剧本里。”

Ken总仿佛这才意识到座上还有两个女客,他摆摆手:“我不是歧视女性啊,我就说个客观事实。”

走回家的路上,罗曼虽然精疲力竭,但还是主动开口说:“刚才我很感激你。”

“为什么?”

“谢谢你没有当着别人的面跟我撇清关系,没有让他觉得我是你的炮友……不然我会觉得很屈辱的。”

周慕孙本来走在她斜前方,听到这话站住,转过身来:“我本来就没有把你当成炮友。”

“那我算女朋友吗?”

周慕孙自顾自解释:“我们俩的关系并没有局限于上床,不是吗?我们每天聊天,偶尔一起吃饭,性只是我们关系里的一部分。这怎么能算炮友呢?”

“那我算女朋友吗?”罗曼只是重复自己的问题。

路灯下,周慕孙令人难堪地沉默着。

良久,他选择另辟蹊径:“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理解女朋友这个词的,我不想要那种很落地的关系,什么我去哪都得告诉你一声,你跟另一个男人吃饭我还得装作吃醋……我希望我们互不干涉对方的生活,但可以时不时见面——我很享受跟你聊天,说不定我们还能一块出去旅行。”

“但咱俩不是一对一的交往?”

周慕孙委婉地说:“一对一对你太不公平。我即将人老色衰,你大好时光,不多谈几个男朋友可惜了。”

罗曼盯着他看,然后她噗呲一声,冷笑起来。

她挑一挑眉毛:“你跟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吗?”

“不。”他轻轻地摇头,橘色的路灯光线洒下来,给他过分陡峭的轮廓增添了一层薄薄的暖意,他说:“我跟别人会说,我就是这样的,不接受的话,我也没办法。但我跟你解释,就是在挽留你。”

如果不想毁掉这个晚上的气氛,终结这个话题是最好的办法。

前方不远处有个尚未打烊的冰淇淋店,罗曼知道这是自己的机会,她可以打起精神,买个冰淇淋球,邀请他一起分享,然后气氛很快也会融化成那种很童话的甜。

罗曼脑子里,两种念头在打架。

一种声音说,为什么非要名分呢?女性不能单纯地享受一段关系吗?

周慕孙确实是她有过的质地最好的约会对象,她在他身上体会到了久违的跟异性交流的乐趣。

但另一哥声音冒出来,说你的择偶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只是在浪费你,你现在当务之急是找一个你能驾驭的丈夫。他那些说辞,都只是因为他想白嫖。

冰淇淋店的门面很美,粉蓝色和粉红色交织,像一个美好梦境的入口。

罗曼踟蹰着,不知道是要走进梦里短暂梦游,还是停留在这个路口,自顾自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