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沟渠里的月亮

贸然闯上门就是因为罗曼吃准了周慕孙不愿意给别人看笑话,果然,他默默领着她来到吧台,递给她一杯水,他说,你身上酒气好重,我讨厌酒鬼。

罗曼刚好渴了,一饮而尽。

周慕孙原想提醒她这是漱口用的,又觉得闭嘴算了。

他说你要吃东西吗,我去给你拿一点。

罗曼按住了他的手臂,她眼睛里蓄满了柔情,跟刚才发疯的样子判若两人,她轻声说,谢谢你那天来小区找我。我每次生病一个人在家躺着,就会忍不住想,我死了以后多少天,才会有人破门而入发现我。

“现在我突然没那么担心了。”

周慕孙淡淡地说:“人都死了,为什么还要在乎这种事情。”

“当然会在乎。人不是光靠吃饭喝水就能活的。人需要被喜欢、被想念,那样被记挂着的一秒钟,才算是活着的一秒钟。”

罗曼有点自嘲地笑了:“从这个角度说,我也不算活着。我好像没有投入地去爱过谁,也没有被谁强烈地爱过,我以为自己会有了不起的作品,但只是写我自己也看不上的东西。”她望向周慕孙:“你呢,你在乎什么呢?”

“按你这个标准,我死了八百年了。”周慕孙言简意赅地回答。

“我知道你有钱、有女人……但,你不想再热烈地追求其他什么东西吗?”

罗曼终于说出了自己知道的关于周慕孙的最大的秘密:“我搜过你,你是建筑学院第一名毕业的,为什么后来没有再做下去?”

周慕孙没有回应后一个问题,他只是说:“拥有还不够吗?”

“我觉得——”罗曼偏头看向他:“人只有热烈地去追求什么东西的时候才会感觉到快乐。”

面对着周慕孙沉默的侧脸,罗曼拿起手机,把准备了很久的微信终于一键发送,她说:“来,我给你打个样吧。”

手机静静地放在桌子上,微信是发给Co姐的,内容很简单,罗曼告诉她,这个剧本自己不想再写下去了。她想写自己相信的东西。

周慕孙看着屏幕,上面出现了很久的“对方正在输入”,但最终只有两个字:随你。

他想起大学的时候,他在校门口的一家小店吃饭,发现斜前方那桌就是自己的室友和他父亲。俩人点了两碗云吞面,沉默地吃,父亲吃得很快,没一会碗就空了。

挨得很近,所以周慕孙听到室友说,我再给你买一份叉烧吧。

父亲说够了。

儿子坚持要买。

父亲说,那就再来一份捞面吧。肉不顶饱。

周慕孙全程都低着头不敢打招呼——室友帮人代考被抓,前两天被学校开除了,这次应该是父亲过来接他回家。

吃完了,周慕孙跟这对父子一前一后往宿舍的方向走。

父亲跟儿子说,你行李都收拾好了吗,我帮你一块拿下来。

儿子说没多少东西,就一床被子一些书,我自己跑两趟就行了,你在楼下等我吧。

周慕孙怕室友察觉到他跟在身后,故意拐进路边小店买了杯咖啡,等到他也快走到宿舍楼下的时候,看到有个人影迅速地往下坠,砸在了地面上。

正是室友。

等在楼下的父亲发出一种类似野兽的嚎叫声。

周慕孙整个人动弹不得,拿铁全泼在了身上。

他觉得他承担了一半的罪孽。这个活原本是他的,订金都拿了,最后仅出于某种不安的直觉,他退还了这笔钱。于是这个活落到了室友的头上。

室友跟他一样,是凭借着奖学金维持生活的人,听说考一门拿一万,动了心思。

找人代考的那个男生也被开除了。他父亲又把他送出国,正是他现在餐厅的合伙人。他们重逢的时候,周慕孙已经是前妻家族体面的一分子,于是他们迅速地重新熟络起来,在哪都称兄道弟,仿佛是多年老同学联手创业的剧情。周慕孙也假装忘了,大学的时候,他们根本连话都不说。

他认识很多的“罗曼们”,怀抱着野心来到大城市,30岁了一无所获,想要的钱和爱都没有得到。她们在他这里找出路,但当然是要失望的。他也习惯了女人们的这种失望。他并不愧疚,他对世界的失望也是一样的。但只有这一个罗曼问他:“你不想再热烈地追求其他什么东西吗?”

也只有这一个罗曼说:“我来给你打个样吧。”

是罗曼的啜泣声把周慕孙拉回现实,他说你哭什么。

罗曼惊异地瞪大双眼看他:“写完大纲本来就能拿第一笔钱了。煮熟的鸭子扔了,换你你不哭啊?”

周慕孙噗嗤笑了,他说,你饿吗,我给你做点东西吧。

建筑师改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美国米其林三星的好几个主厨都是建筑系的,学的东西到底还是有用的——周慕孙做出来的意面,摆盘都格外有空间感。罗曼掏出手机来想拍,看到周慕孙脸上露出那种“果然”的表情,又收起了。

“为什么不拍?”

“不想你觉得我会拿这一顿饭暗搓搓跟别人炫耀。”罗曼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总结:“你被女人惯坏了。所以总是觉得很懂我们。”

周慕孙用神情表达了“难道不是吗?”

“对女人们来说,你也只是一个战利品。男人用泡到最抢手的女人证明自己,女人也是。”

周慕孙倒没有被激怒,还是很气定神闲地反问她:“你怎么知道……”

罗曼截断了他的下半句:“如果你不孤独,你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周慕孙突然起身离开,罗曼犹豫了下要不要去追他,最后决定还是先把意面吃完,过了会,他又走了出来,手里捏着一个东西,递给她看。

罗曼语气有点不确定:“这是大蒜?”

“嗯。做意面剩下来的。”

“我不吃。”大蒜加在意面里也就算了,一个完整的烤大蒜,她是怎么也咽不下去的。

“你要吃。”

“为什么?”

“因为我吃了,”周慕孙把大蒜塞进她嘴里:“你也吃了,就不会觉得有味道了。”

罗曼刚咽下大蒜,就惊讶地看到周慕孙俯下身来,亲了亲她。

罗曼在那一刻忍不住想,Co姐熟知那么多甜宠剧的套路,但她绝不会想到,男女主角的第一个吻,是大蒜味的。

第二天,罗曼没有把这个吻告诉陈凯西。

不然,她就要面临纷至沓来的问题:你有问他你俩算什么关系吗?你们后来呢?

罗曼突然不想把那个大蒜味的然而仍然让她心动的一吻强行拖进这一地鸡毛的拷问里,出于心虚,她格外急切地催促:“你跟邓星野提了转发的事吗?他怎么没动静?”

邓星野是个俗人,但罗曼喜欢跟俗人合作,钱货两讫、干净利落。

她不相信邓星野会如此地“不专业”。

“罗曼”,陈凯西终于咬咬牙说出了实话:“我讨厌这个人。”

讲完了签售会的插曲后,陈凯西静静地等待罗曼的反应——她其实有点期待,像是小学生把扶老太太过马路写进日记里等候老师表扬的那种心情——她目光灼灼地看向罗曼。

罗曼是激动了,然而不是感动坏了,而是气坏了:“我辛辛苦苦给你策划这么久,你居然因为他骂了我,你就前功尽弃了?”

陈凯西愕然。

“是你有求于他,又不是他求你,凭什么要别人符合你的三观?”

罗曼气得捋起袖子,然后她突然摘下手上的表,指着上面一个小小的褐色的疤给陈凯西看:“我第一个署名的剧本,是跟着一个大混账一起做的。他有烟瘾,每次开剧本会回家,我整个人都跟在尼古丁里浸泡过一样。有次会议室里找不到纸杯,我就说,我用手替你接着吧。那个混蛋不知道是真忘了,还是故意的——他最后在我手腕上揿灭了烟头,留下了这个疤。”

“但我仍然感激他。因为他真的给我署名了。”

“出来做事,委屈、愤怒、不甘……都是多余的,情绪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看陈凯西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听数落,罗曼又有点懊恼——这又不是她的事,她这么投入干嘛呢?

她正想走开去喝杯水缓和一下气氛,陈凯西伸手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腕,抬起头两眼含泪,噘着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陈凯西说:“你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这些。”

“告诉你干嘛呀?”罗曼试图用吊儿郎当的语气来冲淡空气里的抒情氛围。

“那我就会觉得——你看不起我也是应该的,我就不会老生你气呀!”

隔了一会,陈凯西怯生生地说:“其实我有一点别的想法。”

她拿过自己的iPad,点开一个PPT(虽然只是几行字,但还是给字体用心地加了“飞来”特效),在罗曼的目瞪口呆中娓娓道来:“我觉得我单做饭,也做不过别人,但你不是说网友都爱八卦吗,我就想,把我周围那些人都邀请来一起做饭、闲聊……聊着聊着,总会有真心话漏出来。不是有个综艺叫《比弗利娇妻》吗,我想做一个那样的东西。”

罗曼心里有点服气,但不得不提醒她:“你这个要是岁月静好路线的,那多半网友不爱看;要是腥风血雨型的,倒是满足观众窥私欲了,但你跟她们的关系就岌岌可危了。”

陈凯西胸有成竹地说,那你不用担心,我知道找谁。

同样胸有成竹的还有钟倾城。她在地铁上收到了江涯的消息,他问她说,一起吃个饭吗。

钟倾城秒回:“好啊。”

然后她对身旁的林宁说:“我下站就下车,我有点事,你晚上别来找我了。”

出站的时候,钟倾城才发现林宁默默跟着她下车了,她径直往前走,林宁就不声不响地跟着,傍晚五点的三里屯北小街人那么多,他也没有跟丢她,眼看要到寿司店了,林宁突然拽住了她的衣角:“你不能不去吗?”

钟倾城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们俩是很开心,但我们不是为了开心来到这里的呀。”

“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

钟倾城迫不及待地回答:“那我就会替你买一身合身的西装,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送给别人。然后祝福你好运。”

林宁迷惘地看着她:“我看过网上关于你的那些八卦……但我一直不觉得你是那样的人。”

钟倾城先是一怔,继而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大学时候前男友爆料她的那些事,她第一反应是伤心,被喜欢的人直戳伤疤总是不好受的,但她很快耸耸肩,朝他笑了,语气平静又遥远:“八卦总是无风不起浪的。可能是你看错人了。”

林宁迅速反应过来自己的失言,他想再拉住她的手,但钟倾城头也不回地进门去了。

钟倾城走进寿司店,却发现江涯正站在玄关处跟一个女星寒暄。女星是来给经纪人过生日,看到江涯本来想招呼一块吃,看到钟倾城才秒懂。钟倾城跟她微笑点头示意,然后跟江涯一同上楼,走进包厢,她脱鞋坐下,然后对江涯说:“她本人看起来气质更好。”

江涯不置可否地一笑。

钟倾城说:“你笑什么?”

江涯说,我以为你会问我,她跟那谁的事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那谁是一个已婚男导演。

钟倾城心想,自己虽然不红,但也知道圈内八卦多半都是真的,但她只是拿起湿纸巾擦了擦手,说那也是她的本事,那么多人都跟他睡过觉,但只有她一个人混出来了。

果不其然,服务员敲门,拿进来一壶热清酒,他说隔壁客人送过来的。

钟倾城挑挑眉,意思是就这做派,她不红谁红?

江涯不搭理她,埋头看了好一会菜单,才突然冒出来一句:“你这么晚单独出来跟我吃饭,不紧张吗?”

钟倾城替两人都斟好清酒,然后主动碰了碰江涯的琉璃酒盅:“面对着一个一无所有的女演员——导演,我琢磨着,现在怎么都该是你紧张啊。”

江涯放声大笑。

在笑声里,钟倾城低头看了眼手机,罗曼给她发消息说,那个小男孩摄影水平好吗?你觉得他能给陈凯西拍视频吗?

钟倾城麻利地回复:“这活我替他接了。罗曼,谢谢你。”

然后她举起杯子,再次诚心实意地对江涯说:“导演,你这么忙还能想到我,我真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