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宿敌最近总对我笑怎么办

一开始,他态度突然大翻转,笑得满面春风地去长沙王府登门拜访,说多日不见平阳公主甚是想念,有好多好多心里话想对她说。结果长生远远看到他的表情,以为自己撞了邪,当机立断,一转身就回去了,压根儿没让他近身。

想写封信给她吧,洋洋洒洒抒发了好几页对她的赞美,好像也被她当成催命符,惶恐地点火烧了。

不得章法的他最近只要一想起来“刘长生”这三个字,就觉得头疼。

这一日,与赵怀璧等人共同就北伐一事进行磋商时,他还在擦着手杖发呆。

赵怀璧叫了他两声,他才反应过来。

二人原本有些嫌隙,但是多亏了他和长生,赵怀璧才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儿,自然也就将先前的芥蒂尽数放下了,相反还对他心怀感激。如今二人在一起合作,倒也顺利。

于是见他好像走神了,赵怀璧放慢语速又问了一遍:“我们刚才在问,魏国境内究竟有多少细作?”

“一百三十余人。”萧子律正色道。

赵怀璧一脸惊讶:“这么多?”

直到魏国僧侣事件之前,他都不知道这个看似普通的中散大夫,实际上不过是萧子律的一个虚职罢了。他的真正身份是宋朝庞大细作体系的负责人,耳目众多,消息四通八达,足不出户,便可尽知天下大事。

若是他想的话,怕是连人一天中喝了几杯水出了几次恭都知道,仔细想想,也挺吓人的。

萧子律却一脸平静道:“原本比这个数字还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有几条线最近失去了联络。萧某还在调查,尚不知他们遭遇了何事。”

赵怀璧也跟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指着地图道:“其实我们只要知道魏人在北雍州一带的兵力部署,其他事情就好办得多了。毕竟秦岭地形复杂,一不小心就容易中埋伏。”

他是战场上真刀真枪厮杀出来的将军,在战略地形和战术层面的分析比萧子律更胜一筹。

萧子律抚摸着羊脂白玉手杖杖头的银雕,顺着他的手势瞧了瞧,颔首道:“萧某明白,即日便同手下的探子商议。”

“那就有劳萧大人了。”赵怀璧抱拳谢过,又与众将商讨了一番关于调动兵马的事宜,从晌午一直讨论到傍晚才散会。

众人道别,各自离去。他见萧子律走得慢,似身体疲惫,再联想到方才的走神,特地追上去,关心道:“萧中散是否今日身体欠安?夏末秋初,可尤其要预防风寒。”

萧子律挑眉,无奈地笑了笑,道:“不瞒将军,萧某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风寒,而是因为那位要命的平阳公主。”

“平阳?”赵怀璧听到这个名字心头一跳,表面却挠挠头,佯装波澜不惊,问道,“她又怎么了?”

萧子律将自家妹子的高难度要求说与他听了一遭,感慨道:“奈何萧某只在惹她生气和与她抬杠方面见长,这么多年来,关于如何哄她开心却是一无所知啊。”

长生不是每天都挺开心的,给两块肉吃就更美得不行吗,还需要特别哄着?赵怀璧心里纳闷。

他回忆起长生与自己在一起时的过往种种,笑眼弯弯的她、调皮吐舌的她、精力充沛的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一点上,竟然远比萧子律有优势,于是莫名生出几分自满,面上也露出得意的笑容。

转念一想,即便如此,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几分自满也就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情绪空洞,所有欢喜都打着旋儿朝这个深渊陷下去。

他赶忙摇摇头,打消胡思乱想的念头,考虑到在不想让长生去百济和亲的立场上,二人保持一致,便带着几分不情愿的语气提议道:“不如萧兄先试试从不惹她生气开始。”

萧子律表示很无辜:“将军说得是,萧某近来也是这么做的。可是她呢?一看到我,脸都不挡了,一溜烟跑得比海盗还快。”

他说着,无奈地耸耸肩,还用手指比画了一个模仿海盗的小腿跑得飞快的手势。

赵怀璧诧异地问:“你都做了啥啊?”

“只是平常地去长沙王府拜访。”萧子律老实道。

平常地去拜访,怎么能把人吓跑呢?赵怀璧十分好奇,让他把长生“一看见就跑”的那个表情动作再摆一下。萧子律照做了,故意夸张的笑脸古怪又扭曲。

赵怀璧忍不住捧腹大笑,笑到岔气,才道:“你……你这表情,一看就居心叵测,别说长生,要是上了战场,对面的敌将看见都得吓跑。”

萧子律很不能理解,剑眉微蹙,摸摸自己棱角分明,俊逸出尘的侧脸,道:“至于吗?分明这么帅。”

赵怀璧忍着即将笑出的眼泪,大手在他的肩头一拍,由衷感慨道:“这样不行,得自然些。那丫头聪明着呢,看到你这副别有用心的表情,定会起戒备之心。哄女子开心这种事,时间、地点和气氛都很重要。要不这样吧,赵某家里有一个更难哄的,对此颇有心得,助你一臂之力,萧兄以为如何?”

“哦?”萧子律忍不住有些好奇了,自己都搞不定的长生,他能摆平?于是问道:“将军有何妙计?”

赵怀璧挠挠头,琢磨道:“脱罪之后,赵某迟迟没能偿还二位的人情。不如就在公主府设宴款待一番,顺便替萧兄制造些机会,到时萧兄便如此这般……”

萧子律听完,觉得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便点头同意了,谢道:“赵兄这份情义却之不恭,萧某便受下了。”

“嗨,小事一桩。”赵怀璧大度地挥挥手,二人在公主府门前别过。

赵怀璧回去以后,与广德一商量,广德也觉得于情于理都应该办这场宴会,却不同意只请长生和萧子律,说那样未免太无趣,而是大张旗鼓地广发请帖,请了建康城半数公卿贵胄,要举办一场盛况空前的夜宴,以庆祝驸马洗脱冤情。

长沙王一家都在被邀之列。长生起初本不想去,还在介意赵怀璧要跟她老死不相往来的事,怕自己去了给人家添堵。后来听说公主府不但专门送名帖邀请了她,还准备了上好的烤羊腿,又屁颠屁颠地去了。

她收拾衣装准备出门之际,正巧看到刘义符也要出门,好奇地上前搭话,问道:“义符哥哥这么晚了是要去哪儿?”

刘义符一见到她,迅速把拿在手上的一个金丝镶边楠木锦盒揣到了长袖里,道:“在府上有些闷,随便出去走走。”

“这么晚了……”长生抬头看了一眼天边低垂的暮色,低头的时候正好留意到他手上的异样,露出疑惑的表情。

刘义符又将锦盒取出来,佯装大方地拿在手上晃晃,笑道:“去见一个故交,之前一直不得空。”

“原来如此。”长生颔首,道,“走动走动也是好事。”

“是啊。”刘义符附和着点点头。

二人便一同走了段路,在王府门前告别,分道扬镳。

长生和父母兄长一同前往公主府,刘义符则趁这个大家把注意力都放在公主府上的夜晚,前去与那个愿意提供情报的门客接头。

公主府门前张灯结彩,车队排起长龙,好像过年一样热闹。长生一路与人互相问候着,进了门,发现府内的树上、檐下、廊中到处装点着温馨喜庆的灯笼,色彩或是橘黄,或是红艳,将主人的喜悦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可见广德为办这场劫后余生的宴会没少费心。

席间的羊腿也令人非常满意。长生一边饮着梅子酒,一边听着席间伶人吹奏的梅花三弄,享受地打着饱嗝儿,优哉游哉地沉浸在这难得的片刻安逸时光里。

可惜,幸福的泡沫都是短暂的,打个哈欠的功夫,就被萧子律打破了。

只见他穿了一件竹青色大袖衫,不知何时站到了她面前,俯下身来同她说话。灯光映衬下,面前的男子轮廓分外清润,神色温柔得简直不像他。

长生揉了揉眼睛,多看两遍才确认是萧子律没错,蹙眉道:“你怎么穿得跟个成精的竹子似的,要飞升了?”

萧子律想还嘴的冲动特别强烈,但是一想到萧槿的嘱托和赵怀璧的叮咛,还是克制住了,尽量用自然的表情,微笑着问:“不好看吗?”

长生犹豫良久,选择说实话:“好看。”

好看就放心了,没跑也说明这次的开场还挺顺利的,萧子律便笑眯眯地对她提议道:“臣听说公主府里有一个好去处,要不要一起去瞧瞧?”

长生警觉地蹙眉,身子往后缩了缩:“什么好去处?”

萧子律故作神秘地一勾唇,声线充满诱惑道:“来就知道了,若是不来,公主怕是会后悔。”

长生最受不了的就是被人吊胃口,闻言虽然捉摸不透他怀的究竟是怎样的心思,但纠结一番,还是起身跟他去了。

二人一同走在烛光弥漫的长廊中,长生终于问出了近来一直困扰自己的疑惑:“你最近是不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鬼主意?”萧子律挑眉,无辜道,“臣冤枉。”

长生不相信,侧过头,仔细盯着他的眼睛,又问了一遍:“当真没有?”

萧子律玩味地回视,诚恳道:“没有,臣就是好久没跟公主聊天了,想说说话而已。”

长生撇着嘴,嘀咕了一句:“鬼才信。”

长廊迂回曲折,一直向府邸深处延伸。眼看二人离喧嚣之处越来越远,她明知道这里是公主府,想来萧子律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别人家搞出什么大事,却还是警惕地环视了一周,纳闷道:“我们这到底是要走到哪里去?你该不会是对人家的卧房有兴趣吧?也太恶趣味了。”

她自顾自地臆想着他的目的,忍不住嘴角抽动了两下,便听萧子律说:“到了。”

于是她停下脚步,站在长廊中,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去,只见左手边有一座高耸的建筑物。乍一看以为是个高台,仔细看又不只是高台。高台前,一片整齐高耸的木板呈半圆形伫立,似是将什么东西包围在其中。隔着木板,无法窥探分毫,也听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

长生的视线顺着这一圈木板扫视了一圈,落在长廊上,见长廊边延伸出一条曲折盘桓的台阶,沿着台阶,似乎可以走到高台上去。

她不明所以地看看他,萧子律已经比了一个请她走上去的手势。

高台上到底有什么呢?见到这片围成桶形的木板的时候,长生心中已经感到好奇了。想了想以广德那个胆量,也不会在府上藏什么吓人的玩物,应该没什么危险,便果断提着裙裾走了上去。

萧子律也随之跟上。台阶越走越陡,长生步履轻快,他却走得很慢,在最后一级台阶处,还厚脸皮地伸出手,对她道:“帮个忙。”

长生本来着急上台子,不想管他,但是看他可怜巴巴地伸着手不收回去的样子,又有些心软,本着关爱弱者的精神,扶了他的胳膊一下。

而后她才朝台子上看去,只见高台空空荡荡,只有中央摆着一张罗汉床。床上铺着软垫,备有瓜果。就在她的注意力正在集中瓜果上的时候,萧子律拍拍她,示意她扭头朝左手边看。

她一转头,便被惊艳得说不出话来。只见高台边有一汪星辰,连接着璀璨霄汉,向远处望去,仿佛万千星光正从天河上流泻而下,缓缓落入其中。

她被这壮观的景象深深吸引了,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伸手一探,发现原来这些木板围起来的是一片建在高台前的小池塘。池塘的水面与木板齐平。站在高台上,视线前方再无任何建筑物遮挡,看起来就好像池水直接与天际相连一样。

长生趴在池边,搅和着一汪池水,感受着手可摘星辰的乐趣,不由得感叹道:“广德和赵将军可真会玩。”

萧子律则在罗汉床上坐了下来,笑眯眯地不说话。

她玩了一会儿之后,心情大好,便坐在地上,擦擦手,偏头问他:“你如此挖空心思,大费周章,确实是有事要同我说吧?”

“嗯。”萧子律低头看了看她,又去擦自己那永远也擦不完的青竹手杖,难得不绕弯一次,坦诚地问,“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不去百济?”

“为什么不去?你给我个理由。”长生不解,这件事情不是早就讨论过了吗?他当初也是支持她的计划的呀。

萧子律沉吟片刻,道:“阿槿舍不得你。”

一阵和煦的晚风吹动她的衣摆,念及好友,长生托腮凝视着星潭,叹了口气:“我也舍不得她啊。但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无论我嫁到哪里去,早晚有一天我们都会各奔东西,渐渐疏远。”

萧子律没想到她将人情世故看得还挺透彻,挑了挑眉,还是固执道:“可是远一些、近一些,还是有分别的。你在建康,至少她回娘家探亲,或者随夫前来觐见的时候,还能见见你。去百济那可真是生离死别了。”

“您说得轻巧,在建康,我也得嫁得出去啊。”长生没好气道,“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还帮忙添了好几把柴呢……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萧大人这种马上就要飞升的世外高人对寻常的男女情爱是不在意了,可我只是个凡人,也想谈婚论嫁、洞房花烛呀。”

萧子律脱口而出,无奈地接道:“我那不是……”

“不是什么?”长生诧异地眨眨眼。

他停顿了一下,又不说了,只道:“没什么。总之,公主再考虑考虑吧。臣个人倒是没什么意见,主要是担心阿槿。”

“所以,她是因为自己口拙,特地叫你来当说客吗?”长生问。

萧子律点点头。

长生也是很无奈,不知道该拿这个感情脆弱的小姐妹怎么办才好。二人多年相伴,她自然也不想看萧槿难过,可是……长生低头望着水面,心中许多愁绪就像淮河中的水藻一般纠缠不清。

神思游离间,萧子律也坐了过来,随手将手杖放在了一边。

二人共同看着一汪星湖发了会儿呆,长生觉得腿脚酸麻,忍不住动了动,舒展身子骨。谁料一不小心踢到了萧子律的手杖,眼看着它朝水池的方向滚了下去。

长生惊呼一声:“不好!”伸手就要去抓。

萧子律眼见她半个身子向水中探去,重心明显向前倾斜,心想:台子这么高,水想必也深得很,人掉进去可如何是好,忙道:“小心……”

没想到话音刚落,长生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手杖的一头,人、杖平安,侧过身,为炫耀自己敏捷的伸手,得意地咧嘴朝他笑了一下。

然而,不笑还好,这个动作只定格了一瞬,她便在他的注视下,连人带杖“扑通”一声掉到了水里,入水前还保持着讶异的睁大眼睛的姿势。

萧子律被溅了一身水,条件反射地抬袖挡了一下,又去看她。

不会浮水的长生正惊吓万分地在水里扑腾。

好在只是人工修筑的水池,规模不大,也没有波浪。萧子律沉着镇定,当即跪在池边,伸手向她,道:“别乱动了,我拉你上来。”

长生慌乱之中也顾不上思考,胡乱拨了半天才抓住他的手,赶忙牢牢握紧。然后被他用力一拉,在水里……稳稳地站了起来。她低头一看,别看台子这么高,实际上下面都是实心的,水只刚刚没过她的腰际而已。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长生率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肚子都痛了。

萧子律抚额,万分无语。

虽然水不深,但已经入秋了,在里头泡着难免着凉。长生笑得连直起腰的力气都没有了,萧子律坚持把她捞了上来,并随手脱下自己的外衫,为她披上,催道:“赶紧去找个侍女,要身干衣裳换。”

长生嘴上说着不用,却不由自主地连着打了两个喷嚏,揉着鼻子抱怨道:“跟你在一起就是倒霉。”

萧子律忍了一晚上,也是忍无可忍,恢复平日眯着眼笑的模样,道:“是,都怪萧某的手杖,自己长腿了,非要跑到水里去捞月亮。”

“哼。”长生哆嗦得顾不上说话,白了他一眼,喷嚏连天地换衣服去了。

萧子律心情不算大好,回到宴上喝酒。赵怀璧特地跑过来,避开众人,悄悄地问:“进展如何。”

只见萧子律泰然自若地啜了一口美酒佳酿,淡淡道:“掉水里,换衣服去了。”

赵怀璧震惊不已:“让你好好哄她开心,好好跟她交流,你把人家推水里干吗?”

萧子律也很震惊,怎么就一口咬定是他推的了?他讶异地瞥着赵怀璧,痛心疾首道:“萧某才是受害者,萧某的手杖到现在还在池子里躺着呢。”

“……”赵怀璧沉默一瞬,先是叫了两个仆役去帮忙把手杖捞上来,而后再坐到他身边,也不去追究落水的经过了,只问:“那你们究竟谈了没有?”

“谈了。”萧子律认真地点点头。

“效果呢?”

萧子律又认真地摇了摇头。

赵怀璧便叹了口气,也陷入沉思。

虽然他很不愿意,不情愿到一想到要说这番话就恨不能先抽自己几个耳刮子,但还是皱着眉头,开口说了:“萧中散有没有想过对症下药?”

“此话怎讲?”萧子律疑惑地问。

“就是……她不是担心自己留下来会嫁不出去吗,你只要让她知道能嫁出去不就行了。她不就不一门心思地惦记着要去百济为江山社稷做奉献了?”赵怀璧解释道。

萧子律沉吟片刻,忧国忧民地问:“赵兄说的倒是有理有据,可我要找谁去当这短命鬼?”

赵怀璧艰难地抬手,指了指他。

萧子律以为自己后面有人,左右看了一圈,才确认他说的是自己,忍不住挑眉,勾唇一笑:“赵兄可真会开玩笑。”

赵怀璧很不高兴,自己说出这番话可是克服了相当大的心理障碍的,他不领情,黑着脸道:“赵某可没说笑。男未娶,女未嫁,不正合适?”

“不合适。”萧子律的神色已迅速恢复如常,淡淡道,“我们是宿敌关系。”

赵怀璧却不这么认为,酝酿出一大堆话想要与他辩论一番,去找手杖的仆役刚好在这个时候回来了,把擦拭干净的手杖呈给萧子律。

萧子律拿到手上便道:“今日多谢赵兄款待,小弟身体不大舒服,就先回去了。”

“哎,别急着走啊。”赵怀璧一肚子的话还没说呢,不想让他跑,尽管一再挽留,萧子律还是执意告辞了。

等到长生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好一会儿。

长生拎着他的外衫,想了又想,觉得还是这就去萧府一趟,赶紧还给他比较好。毕竟,一来萧府就在隔壁,走两步就到了;二来她可不想拿回去,还得帮他洗。于是同广德打了声招呼,便也打算先行离宴。

然而,她并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跟广德说话的工夫。萧子律一回到家就收到一个旧相识捎来的口信,连门槛都没跨进去,就又掉头外出了。

等到长生来,仆役老实地告诉他,三公子出门了,还没回来。

长生还以为出门是指去了公主府,诧异道:“不是早就回来了吗?”

仆役解释:“前脚刚回来,后脚又走了。”

“好吧。”对于他又去了哪里,长生并不想多打听,只是将外衫递给仆役,托他代为转交之后,便要离去。

正在这时,一名素衣褐巾、服饰朴素、眉目冷峻、刺客模样的男子刚好打马而来,一看就连夜赶了不少路,在萧府门口披风带露地下了马,手上捏着一封信,张嘴便问:“萧中散在吗?”

奇了怪了,今天晚上怎么人人都找萧子律?长生看向他,视线落在他手中的信封上。不看不要紧,一看竟然发现,那封信正是她写给李敬的——上面还画了一个海盗的大头,绝对不会有错。

自己送去百济的书信怎么会在这里?长生惊讶地凑上前,一边说着“给我看看”,一边试图伸手去拿。

那人反应迅速,左闪右躲,不让她碰到,连声道:“殿下,殿下,您饶了小的吧,此乃机密要文,不能给您看。”

“什么机密要文,分明是我自己写的,里面哪个字墨浓哪个字墨淡我都知道,如何看不得?”她愤愤不平地插着手,质问,“这封信明明是我送去百济的,怎么会在你手上?你快说是怎么一回事,不然休要怪我不客气。”

“这……这……”那探子硬着头皮,嘀咕半天,才在她的威逼利诱下,迫不得已说出是萧子律派自己日夜兼程给追回来的。

长生听了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衫子也不还了,又从仆役手里抢了过来,决定当即去找萧子律理论个清楚。

又是在她的威逼利诱下,仆役透露出,萧子律去了石头山。

大半夜的往山上跑,肯定没干什么好事。长生冷哼一声,叫上车夫,也跟着去了。

石头山上马车不便通行,萧子律将马车和车夫一同留在山脚下,借着星光,自己慢悠悠地一步步踏着石级,穿过茂林,朝山顶走去。

他走路的速度比平常人慢些,到山顶的时候,山顶上的男子迎风而立,已是等候多时了。

听到他的手杖声,那男子稍稍转过头,露出一个冰雕霜刻般沉郁的侧脸,语气轻飘飘地道:“你来了。”

萧子律在石级的尽头站定,休息了一下,调整好呼吸的节奏,才笑道:“是啊,不知义符兄深夜相约,所为何事?”

一袭缟素的刘义符依然保持着侧面对他的姿势。此时遮住月亮的云层退却,一轮朗月正空高悬,星辉尽数黯淡了颜色。月光将他的面容映照得孤冷苍白,鬓发如万千细刃,幽幽地在夜风中飞扬。

他答非所问,而是莫名其妙地问他:“子律以为,你我二人私交如何?”

萧子律微微挑眉,回道:“自然甚好。”

且不说刘义符没有被废之前,二人就时常一同读书对谈,观花赏乐,亲如兄弟。他的腿没有受伤的时候,还曾经相约并肩上战场,互为彼此的后盾。为此,刘义符练了一手好箭法,萧子律则使得一手好枪。

就说刘义符被废之后,萧子律也在背地里帮了许多忙。

他因为掌管着情报机构,眼线众多,一早就得知了张氏的病情,于是在皇帝面前进言,旁敲侧击,劝其允许母子二人返京。包括刘义符写给皇帝的信,一开始也都被二皇子和三皇子的人拦下了,最后还是他手下的人在两位皇子的严密关注下偷偷呈递的。若不是他暗中助力,张氏恐怕根本熬不到过年。他又怎会在长生见到刘义符之前,就告诉她她心心念念的义符哥哥回来了?

就说不久前,二人刚刚有过一次合作,以强有力的证据粉碎了魏人的阴谋。所以说一句“甚好”,当不为过。

刘义符闻言却冷笑了一声。那笑声锋利如刀,在微凉的秋意萧瑟中射来令萧子律不禁皱起眉头,意识到似乎发生了什么。

“甚好?”他的语气不屑中充斥着难以名状的悲愤,怒喝道:“所谓甚好,就是指暗中告密、害我全家吗?”

言罢,他终于转过身来看向萧子律,眸色复杂难言,说不清究竟是悲还是怒。

终于还是被他知道了啊,萧子律轻叹一声,觉得很遗憾,道:“萧某也没有办法。国舅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实在天理难容。若非他行事极端,不思悔改,萧某也不想做到这一步。”

事情还要追溯到两年前。

新帝开国,正值改朝换代、新法将立、百废待兴之际。当今陛下本非贵胄之家出身,生性朴素,崇尚勤俭,加之晋末百年动荡已拖得国力衰弱,为北方虎视眈眈的胡人提供了可乘之机。于是他决心一改前朝奢华铺张之风气,削减赋税,将财政从吃穿用度向军队物资粮饷储备方向倾斜,以稳固社稷,恢复民生,早日完成北伐大业。

皇帝身率先垂范,下头的人受到影响自然也纷纷效仿,一时间建康城里连丝竹管弦之声都少了不少。

张氏的兄长却倒行逆施,仗着自己加官晋爵,当上了皇亲国戚,大肆敛财,穷奢极欲。半年之内,光是美妾就收了三十几个。建高楼,以宝珠象牙饰之,餐餐食珍馐美馔,夜夜闻不歇笙歌,想当第二个石崇。

钱财不够挥霍,他就利用自己的身份和权力横征暴敛,强加私税。为了不被人检举揭发,不惜毒杀了好几个忤逆自己的官员,对外谎称染疾暴毙。

一次两次可能还没人觉得奇怪,次数多了,便有官员的亲眷开始怀疑了。再加上纸包不住火,纵使张府关紧大门,不准人靠近,园内的事情也总会多多少少传出去一些。几家合计一番,打算一起来建康告御状。

不料走漏风声,被国舅得知,他杀心一起,竟然把要上京的众人都灭了口。

恰巧当时在御史台的萧子律对于彭城的诸多“怪事”有所耳闻,出于疑惑,带了几个侍卫前去调查,亲眼目睹了惨案发生。

他在震惊之际,想向国舅讨个说法。国舅却拒不承认种种事件与自己有关,装傻充愣,推卸责任。后来看实在蒙骗不过去,他甚至还想灭吧萧子律的口。

幸好萧子律早有准备,并非孤身前来,带的侍卫武艺高强,宝马良驹也跑得飞快。虽然自己腿脚不便,却临危不乱,指挥侍卫迎敌,并设计甩掉追兵。他飞奔回京后,便一纸奏折,连夜将国舅的恶行告到了皇帝面前。

国舅连疏散财款和美人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前去查抄的御史逮了个正着。皇帝勃然大怒。

彭城内,百姓生活水深火热,怨声载道。

国舅到了这时候反倒装起可怜来,拉着妹妹帮自己求情,希望皇帝能够看在皇后和太子的面子上,饶他不死。

然而彭城的百姓和天下的百官都看着呢,为平息民怨、以儆效尤,皇帝一咬牙,从重量刑,判了个国舅满门抄斩,并将当时的皇后和太子都贬为庶人,流放边陲。

从那以后,举国上下都明知道皇帝的决心。而被废的张氏和刘义符,却是在对国舅所行并不知晓的情况下,成了政治和亲情的牺牲品。

时至今日,回想起当时母亲所流的、仿佛能将整个东海都注满的眼泪,刘义符觉得都是自己作为儿子却无能保护她、孝敬她的罪过。让他如何能释怀,如何能不恨?

如果说母亲去世之前,他还抱有一丝明天会好起来、自己还有机会尽孝的希望的话,母亲的辞世便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再也无法挣开黑暗的枷锁,只能任其捆绑着,在仇恨的深渊里沉沦。

而萧子律纵使对他和张氏有再多同情,也依然不后悔当初做出的决定,此时此刻表情如常,不慌不乱,道:“萧某只是于情于理,做了正确的事,与你我二人的交情无关。”

“与我的生死也无关了?”刘义符冷笑着,朝山崖的方向退了两步。

萧子律见情况不对,蹙起眉头,也跟着上前两步,劝道:“事到如今,即将柳暗花明,义符兄又何苦做傻事?”

“逝者不可追,落花如何明?你这个害死我母亲的元凶,说得倒是轻巧。”刘义符双目通红,厉声控诉。

萧子律迎着月光而立,青衫如竹,风骨凛然。既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也并不认为自己是害死张氏的罪魁祸首。但考虑到对方正在气头上,怕是听不进大道理,也不做过多解释,只道:“义符兄先退回来,你我兄弟二人好好说话。”

“我跟你不是兄弟!”刘义符摇着头,双唇颤抖,听到这两个字,内心又受了一次触动,心思百转千回,理不出个头绪。他发现,纵然自己早就决定要为母亲报仇,可真到了面对仇人的这一刻,却还是下不了手。

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不应该这样做,另一个声音又说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刘义符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中,饱受心火煎熬。

而萧子律也在这时,尝试着继续上前,慢慢靠近他,把他从危险的边缘拉回来。

不料,他刚向前伸出手杖,刘义符便自袖中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喝道:“别过来。”

萧子律只得停下,不敢妄动,并稍稍向后退了一步。

利刃在前,想到自己机关算尽,甚至当掉了母亲仅存的遗物,才换到的情报。当从那人口中得知,那日前去探查的御史有些奇怪,看起来行动不便,像是上了年纪,可是身子骨又挺得笔直,全无年老力衰之态的时候,他当即就明白了,说的是萧子律。彼时的心情,又是何等五味杂陈。

多年以来,他一直把萧子律当作自己的亲手足,可萧子律却在他背后捅刀子。

刘义符越想越气,挥舞匕首便向萧子律刺去,咬牙切齿道:“好,今日我不赴死,便定要报仇,容不得你活。”

萧子律随即躲闪,蹙眉道:“义符兄,你冷静一些。”

刘义符无暇说话,全身每一个动作都在诉说着“老子没法冷静”。

萧子律只得抬起手杖来,当作长枪,去抵挡他手上的兵刃。

正在这时,前来找萧子律理论的长生也上了石头山,远远地看到有两个身影在比比画画,不知在行什么猥琐勾当,决定偷偷上前看个清楚。没想到她正忙着猫腰捯着小碎步迂回,猛然看到了被月光晃得锃亮的正在飞舞的匕首,大惊之下,也顾不上隐蔽了,大喊一声:“住手!”飞快地跑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萧子律一条腿活动不便,手杖又拿去应敌了,招架得本就吃力,再被她的声音一分散注意力,躲闪不及,被刘义符一下刺中了腹部,闷哼一声,鲜血汩汩涌出,瞬间浸透了层层衣衫。

长生跑过来之际,被触目所及的一片赤红又吓一跳,看清对面行凶的不是别人,正是刘义符,更加不明所以。一时信息量太大,她的脑袋已经处理不过来了,陷入一片混乱。

混乱归混乱,身体却明白该干什么。她第一时间扶住萧子律,让他靠着一棵老树坐下,一手按在他的伤口处,紧紧压住,问道:“伤得重吗,深不深?”

萧子律忍着疼痛,摇了摇头,道:“不碍事。”抬手示意她先管管刘义符,别让他再一冲动,做出什么更激进的事。

刘义符看着他殷红的血迹和突然冒出来的长生,也有点发懵。

长生抬眸,一脸不解地问:“义符哥哥,你为何要刺伤子律啊?”

俩人前阵子不是还好好的吗?一起从泥台县回来之后,还有说有笑的,怎么瞬间就剑拔弩张了?她不懂,最想捅萧子律一刀的人难道不应该是自己吗?她都没动手呢……

“你问他!”刘义符恨恨地抬起手中的匕首,指向萧子律。

萧子律叹了口气,简洁明了地向她解释道:“义符知道了是我告发的国舅。”

他的声音都因为疼痛而发颤。

长生瞪大眼睛,也是半晌无言,但很快又皱起眉头,对刘义符道:“即便如此,也不能成为你要杀他的理由啊。他当年是御史,只是做他该做的事。”

说着,她见刘义符有动静,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探,大有挡在萧子律身前相护,以防刘义符再加害于他的意思。

“连你……竟然连你也这么说!”刘义符将她的话听在耳中、动作看在眼里,感到难以置信。

长生也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出口来端的艰难,蹙眉道:“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冤冤相报何时了?更何况,犯错的人是你舅舅,不是子律啊,你心里不是也一直都很清楚吗?为何现在……”

她说不下去了。看着他的眼神中有诧异,有震惊,也有失望,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熟悉的那个兄长,而是一个被恶鬼附身的陌生人似的。

“呵,呵呵……”

这个眼神毫无疑问刺痛了他。刘义符颤抖着十指,匕首掉落在地上,口干舌燥,想说点什么话来为自己辩解,竟是一句也说不出,只发出一阵空洞的冷笑。

刘义符低头看着掉在地上的匕首,回忆起刚才在一阵冲动驱使下,刺入萧子律的那一刀绝非虚张声势,而是真的想要他死。可是刀锋真实刺入肉里的一瞬间,他又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之中。仿佛看到鲜血顺着刀刃流淌过来,漫上他的身体,用恨意将他彻底占据,拉入深渊,变成幽冥中的恶鬼,再没有重归人世的那一天。

长生还在同他说话,可是他满耳轰鸣,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只觉得自己在这天地间活着,竟是十分可笑。空有一颗复仇之心,却行不了复仇之实。回头看看,又没有了任何退路。连最景仰他的那个人、最珍视他的那个人,此刻也挡在萧子律身前,把他当作了敌人。

见他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匕首,长生以为他又要过来补上几刀,赶忙把萧子律的手杖捡了起来,打算当剑使。

萧子律却忍痛站起身,一把将她拉到身后。

长生拗不过他,情急之下喊道:“哥!”

两个人都想保护对方,对面的刘义符却没有过来。这声呼喊好似一道定身的符咒,将他钉在了原地。他默默擦掉匕首上的血迹,本想用它来了此残生,但是转念一想,又不想让亲人和仇敌共同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便捧着它,脚步踉跄,目光呆滞地,缓缓向下山的方向走去。

长生又叫他一声,问他要到哪里去,手却被萧子律拉住了,他朝她摇摇头,道:“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他自己想通了就好了。”

长生看着他咬紧的薄唇,亦是放心不下,只好留下来,拉他坐下,道:“你先别动,我给你简单包扎一下,要是失血过多,还没下山就没救了。”

萧子律难得听话,乖乖靠着树干,看她将掉落在一旁的衣衫捡过来,撕扯开,为自己包扎,视线又落在她身上,发现她的外衫还好好地穿在身上,再看回去,疑惑地挑眉问:“这是哪来的衣服?”

“你的啊,我本来打算带来还你的。”长生手上动作不停,顺口接道。

他的衣服,花纹和配色都是和手杖成套的,她问都不问一下就给扯了。萧子律哭笑不得:“公主特地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还臣衣服的,结果还给扯了?”

“那怪谁?”长生抬头,翻了他一个白眼,道,“还不是因为你。”

萧子律劳累了半天,又流了许多血,没力气跟她吵,只仰着头,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长生帮他包扎好,决心开始算账,蹲在地上,叉着手,气恼地对他道:“我特地跑来不是怕你没衣服穿着凉,是想问你,究竟为何派人去拦我的信。你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多管闲事呢!”

“哦,原来公主已经知道了。”萧子律平静道。

“哦……哦什么哦,问你话呢!”长生不满地推搡了他一下。

萧子律吃痛,剑眉紧锁,勉强笑了一下,提醒道:“公主不如先送臣下山再从长计议。”

也好,反正他现在是别想逃出自己的手掌心了,长生便扶他站起来,试探着问:“自己能走吗?”

“不能。”萧子律耿直地回答,“臣觉得需要人扶着。”

他倒是不客气。长生大手一挥,更爽快,道:“那我背你吧。”说着上前两步,半蹲下去,当即做出要背他的动作。

萧子律唇角一勾,问道:“当真?”

“当然了。”长生招招手催促他抓紧时间,别磨磨蹭蹭的。

见她如此自不量力,他便产生了一种捉弄她的冲动,玩味地笑着,上前两步,靠近她背后,慢慢向前俯身,想要让她吸取吸取教训。但是鼻翼贴近她乌黑柔亮、在月光下光华熠熠的秀发,嗅到一阵淡淡的桂花香气后,他忍不住多闻了两下。这一闻,他又改了主意,站起身来,道:“还是别了,臣怕摔死。”

“事儿真多。”长生没办法,只好跟着悻悻地起身,挽住他的手臂,老实地给他充当人肉拐杖。

二人挽着手下山的路上,萧子律给她讲了刘义符来找自己的来龙去脉,顺便解释了关于那封信的事:“臣以为,百济和亲一事有蹊跷。僧侣事件的真相,恐怕还不只我们看见的这么简单。”

“此话怎讲,僧侣事件与百济有什么关系?”长生不解,僧侣事件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公主想想,百济提出和亲请求刚好是在魏人僧侣来建康的时候,终止和亲,又恰恰在事发之后。而且使团在建康的这半年间,我们一直拖着不答复,他们好像也并未焦急催促。公主不觉得一切都太过巧合了,显得别有用心吗?臣不得不怀疑。在臣没有查清楚之前,公主不能与百济王子联络。”萧子律每走一步,腹部的伤口便剧烈地疼痛一下,额上冷汗涔涔,表情却一如既往地镇定,咬牙道。

长生不认同他的想法,道:“人家不催促,表现得对我们友好客气点难道还不行了?至于你说的背后阴谋,我觉得没那么夸张吧。确实,李敬关于和亲一事另有想法,但只是想借此振国兴邦而已,并非怀揣恶意。”

萧子律闻言失笑,无奈道:“你呀,怎么还不明白?动荡之秋,国与国之间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根本就没有什么长久的友谊可言。”他越说越觉得她很不争气,抬手在她头上揉了揉。

长生撇着嘴,看不出是因为联系不上李敬而感到失落,还是对他的分析感到怀疑。

萧子律便温声道:“好了,知道公主恨嫁。臣一定尽快查明,公主到时再寄信不迟。”

“你才恨嫁呢。”长生脸一红,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牵连到伤口,疼得他又倒吸一口冷气。

长生赶忙帮忙揉揉,愧疚地问:“没事吧?”

“有事。”萧子律蹙眉道,“看来臣不只残疾,还要瘫痪了。”

“胡说八道。”长生翻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她其实是非常担心他的伤势的,看到绑上去的层层白纱又被鲜血浸透了,心中忐忑,比起什么百济阴谋、刘义符的下落,更关心的是能不能快点送他下山去看郎中。但是自己扶着他又走不快,只能干着急,暗自祈祷千万不要再出血了。

好在萧子律很给面子,一直撑到走到山脚,与她告别时还笑眯眯地叫她放心,说只是一点小伤而已,回去上个药就好了,直到坐进马车中,对车夫说出:“赶快去医馆……”几个字后,才因剧痛难忍,精疲力竭,颓然倒下。

长生留在石头山,在周围找了一圈刘义符未果,只捡到了他掉在地上的那把染血的匕首,失落地回到王府。

二人相约,对今晚发生的一切守口如瓶。回去有人问起,只说是二人练剑,打闹着玩,她失手错伤的他。反正因为她倒霉的男子不止一个两个了,他也不是没中招过,不会有人怀疑。

可是从那天起,刘义符便再也没有出现。

萧子律的伤口虽深,所幸未伤及要害,只是多出了点血,调理几日后,便一天一天好起来,长生心里的创伤却久久难以愈合。

她把那柄刺伤他的匕首洗净擦干,摆在自己房中,时常盯着它发呆,沉思着:刘义符那么明晰事理、心胸豁达的一个人,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又为何会执迷不悟,最终走上复仇的道路呢?亏她还以为自己是最在乎、最了解他的人,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所以,她的义符哥哥,究竟是不是她所熟知的模样?她自以为能够看清一个人,如今心里却没有把握了,更不知他现在又在做何事,徘徊何方。

这件事对她造成的打击,远比萧子律拦下了她的信件大得多。长生一连几日越想陷得越深,越试图理清越没有头绪,飘零其中,亦是不知所措。

得知刘义符下落不明,派人搜寻亦没有结果的长沙王并不知晓那个夜晚三人之间的秘密,但心里也有自己的一番猜测,拍着女儿的肩膀,叹息道:“长生啊,人总是会变的。”

长生将这句话琢磨了好几遍,跑去问刘义庆:“哥,你会变吗?”

刘义庆埋头写书,不明所以地抬头看看她,又低下头去,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习惯性地抓了抓腮。这个动作她从小看到大,十几年来没有任何变化。

于是她又去问萧槿。

萧槿一脸委屈,申辩道:“怎么可能,我永远站在你这边。”

刚好萧子律也在家,她也顺便问了。

萧子律看了看自己的腿,又看了看自己的腹部,沉痛道:“会啊,照这趋势下去,一定会变得更惨的。”

“我看也是。”长生说着,有意往他伤口上戳了一下。

萧子律夸张地叫了一声,抬手捂住肚子。

长生险些上当,刚想要道歉,看到他狡黠的眼角,意识到被他的演技所骗,顺势又戳了一下。

萧子律连连告饶:“别,公主,再戳,臣可真的招架不住了。”

长生哼道:“活该。”

二人又隔着八仙桌坐好,划清界线,互不侵犯。长生把玩着茶盏,叹道:“也不知道义符哥哥怎么样了。”

萧子律淡淡一笑,并未接话。

她又问:“你说,你后悔过吗?因为揭发了国舅,导致这一切的发生?”

萧子律摇头,道:“萧某未曾后悔。再说,公主所说的一切并非是萧某的所作所为导致的。就算萧某没有揭发,也可能有别人,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假使我没有前去,刘义符找你报仇成功了呢?”

“仍然如此。”萧子律很平静地应道。

“好吧……”长生抿着唇,不知作何评论。

又听萧子律呷了口茶,语气轻松,道:“不过这种‘假使’应该也不会发生。”

长生不敢附和,也不敢否定。事到如今,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对刘义符的了解还有几分了,只是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仍不愿相信他已经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萧子律看出她的心情不佳,拿着茶杯在手上转了一圈,提议道:“既然暂时不能同百济王子联络了,公主要不要再重新考虑考虑和亲之事。万一在建康还有转机呢?”

“什么转机?”长生问他。

“比如建康有门当户对的男子愿意迎娶公主,公主也恰好看得上。”

“……你自己刚才还说没有必要讨论如果,现在又来比如?”长生苦笑一声,只当他拿自己说笑,道,“我左想右想也想不出这样一个人选,还是不要乱抱不切实际的希望了。”说完便喝光自己的那杯茶,准备告辞。

萧子律却叫住她,道:“公主莫急,不再找找怎知没有,臣倒是有一个建议。”

长生脚步停了停,回身问:“什么建议?”

“不如举办个相亲大会吧。”萧子律笑意盈盈,道,“臣来替公主筹备。”

长生警惕地蹙眉,向后退去,一脸怀疑:“你有那么好心?”

萧子律摊手,做无奈状:“没办法,谁让萧某受人之托呢?”

尽管心里一万个不相信,长生仔细权衡一番,还是决定看看他到底要耍什么把戏,反正又不用自己操心劳力,最近闲着也是闲着,便答应下来,叮嘱他好生操办,万一事成了,定会给他包一份大礼。若是不成,他就等着她发飙吧。

萧子律到处递请帖,邀人参加秋宴,邀请的都是些未婚的适龄同侪,当真尽心尽力,在与众将军商议北伐大计的时候,还不忘寻觅人选。

赵怀璧见他好像挺轻松自在的,不为长生的事烦心了,便跑来好奇地问:“要去百济那位最近怎么没动静,莫不是已经被说服了?”

萧子律刚邀请了一个校尉,拱手与人道别,闻言微微一笑,敛袖答道:“并没有。”

而后将自己怀疑百济当初提亲动机不纯,把长生的信件拦下来的事情与他说了一遍。

赵怀璧听完,恍然大悟,不得不佩服他的心机之深重,拍着他的肩,感叹道:“萧兄此计甚高。如此一拖,怕是等长生再想联系的时候,人家百济王子孩子都会做酱菜了,和亲之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萧子律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笑意深深,道:“赵将军多虑了,萧某并未想那么多,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赵怀璧可不信。

萧子律便正色告诉他,自己在百济埋的好几个眼线最近都失去了联络。今时与魏国大战在即,魏国的细作被人除去,倒还可以理解,为何百济那边也受波及?

赵怀璧先是惊讶地瞪大眼睛,又绞尽脑汁沉思了一会儿,蹙眉道:“会不会是这会儿经由魏国报信不太安全的原因,藏身百济的细作为了稳妥起见而暂时沉寂了?”

“将军说的这种可能性也不能排除。”萧子律颔首道,“不过萧某更怀疑是他们在百济境内出了什么差池。”

他面上露出难得一见的忧虑,不知是为了这些细作的安危担忧,还是为即将开始的北伐。

虽然他不是将军,不能亲身征战,但是他有自己的方式为国尽忠。那飘零在外的每一只信鸽、每一个隐蔽的驿站、每一个隐姓埋名谨慎生存的细作,都是他的士卒。

这是他的战场,他不能在战争开始之前就输了。

他看惯了史书中的刀光血影、现实中的丑陋嘴脸,从不避讳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人心。在没有查证之前,一切猜测皆为合理。握着紫檀木手杖的男子在宫墙上静静伫立,眺望着遥远的西北方向,试图突破重重雾霭,将百川岁月与山河之间气息的波澜动荡尽收眼底。

一阵突如其来的疾风吹着几片不知何处飘落的残叶,打着旋儿从他们的宽袍下摆擦过。赵怀璧也随着他的视线远眺,胸中嗜血渴战的气息不断翻涌,亦暗暗握紧了双拳。

吹了一会儿风,萧子律想起自己还要继续去帮长生邀请相亲人选呢,便对赵怀璧道:“萧某还有要事,先行告退了。”

“什么要事?”赵怀璧疑惑地问:“萧兄近来到处邀人赴宴,却不知这宴席为何而设?”

萧子律玩味地挑眉,神神秘秘道:“结束后将军大概就知道了。”

在那之前,他可不想把真实目的说出来,把待宰的羔羊……不,长生待选的夫君都吓跑,与受邀的每一位男子说的也都是寻常的宴饮罢了。

赵怀璧一脸懵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