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但是突然爆发了外交危机

备嫁的时光流逝的速度比飞针走线还快,萧子律没因为画作画不完而着急,长生也没有因为心中忐忑而寝食难安,反倒是萧槿上火了,一连数日除了莲子百合绿豆粥什么也吃不下,常常提着针,一愁眉苦脸就是半个时辰。只要见到萧子律,她就要问上一遍,画什么时候画完,长生是不是一定要走了。

萧子律疼爱地拍着她的头,对她道:“别急,长生的性子,你还不了解吗,只要一日不出发,还指不定闹出什么幺蛾子呢。”

萧槿想想也是,这才在心里留了希望的火光,不致太难过。

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七月十五,建康城家家送灯祭祖的日子。早上先在祠堂拜祭,而后到寺庙烧了香,再去坟前上供,晚上又要去河边送灯,家家户户忙碌不已,各大佛寺争相爆满。

僧人们也走上街头,化缘的化缘,算命的算命,讲经的讲经,做法事的做法事,其中也包括那些魏国僧侣。

约莫除了长生以外,还有好些人出于家仇国恨,看魏人不顺眼,尤其是北方逃难而来的流民。据说上个月便发生过数次摩擦,只是情节较轻,仅局限于斗嘴和推搡,没有引起重视而已。

如今几个巡逻的官兵也跑去找他们的麻烦,要他们拿出通关文牒。

几个魏人僧侣解释说,放在借住的寺中,没带在身上。

官兵不信,质疑道:“尔等当真是僧人吗,不是魏军派来的细作?”

被盘问的魏国僧侣近日来没少遭受怀疑,半路出家,佛法修行得也不到位,闻言略微不淡定,同官兵戗了几句,只道是:“施主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是小人,尔等是君子?可莫要逗人发笑了。”官兵说着哈哈大笑,引得一旁的同伴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魏国僧侣觉得与这群流氓没有道理可讲,准备离去。官兵却又把他们拦了下来,不依不饶道:“高僧别急着走啊,既然你说自己不是细作,又没有文牒作证,不妨给我们讲讲佛法,好验明正身。”

“施主想听什么经?”走在最前面的魏国僧侣克制着情绪问。

官兵一脸奸笑,道:“我们不想听经。平日听多了,有些无趣。高僧不妨给我们讲讲您是怎么想起来出家的吧。是长得太丑娶不到媳妇呢,还是房中羞涩,办不好事啊?”

话音一落,又是一片哄堂大笑。

魏国僧侣眉头紧蹙,脸色发白,显然十分愠怒,但又不好发作。

他旁边的一个同伴却忍无可忍,呼天抢地道:“吾辈修行之人,原无心世事,只为证法论道,寻求生老病死之真谛、大千世界之奥义而来。只因胡人出身,便要无端受此羞辱。世人虽能视物却装眼盲,虽能听声却要曲解,偏见纠纷几时能休?呜呼哀哉,吾今日便以身证法,恳请诸天佛祖开聪明目,救世人于水火之中。”说完便作势向那些官兵扑去。

身边的僧侣也受到他的感召,纷纷效仿。

官兵哪里料到这阵仗,不明白他们要干什么,警惕地横起利刃,以示恫吓,厉声喊着:“退后!”

不料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僧侣竟空手夹住对面官兵雪亮的佩刀,用力撞了上去,任凭刀刃刺入自己的身体。

官兵受到了惊吓,其他僧侣也受到了惊吓,场面混乱极了,引起大规模交通拥堵。

远处的魏国僧人闻讯赶来,以为是官兵故意杀人,要为同胞打抱不平。官兵则为了制服他们,也当真动起了手。事态发展进一步恶化,等到赵怀璧带人前来维持秩序的时候,已酿成大祸。约有五名魏国僧侣在骚乱中身亡,两名最先寻衅滋事的官兵也重伤不治。

消息很快传遍各国,引起轰动。属魏国最为愤慨,召集黄河南北大大小小诸国使臣,共同声讨宋军的不义之举。

当今之世,佛教在各个国家都占主要地位,社会风气对僧侣尤为尊重。这次闹剧也就理所当然地被各国视为丧心病狂的野兽之行径。舆论一下子将大宋推向千夫所指的风口浪尖,令自称大汉遗脉的皇室颜面无光,处境尴尬。

长生一直关注建康城的魏国僧侣动向,得知此事震惊不已,在书房里一圈又一圈地踱步,蹙眉道:“一定是魏国僧侣自导自演的,利用我大宋注重信誉名节,故意制造事端,好让自己师出有名。”

长沙王本来就怕热,急得满头大汗,一边擦汗一边点头,附和着:“对,对……但是我们没有证据。”

“早就跟你说了他们不对劲,谁让你当初不听?”长生撇嘴,埋怨父亲。

长沙王尴尬地笑了笑,道:“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晚了,爹找你主要是想说,现在局势艰难。”

“我知道局势艰难。”长生叹着气坐下来,分析道,“随时有可能同魏国开战。伯伯登基以来的短暂太平年景怕是要到头了。”

“对对。”长沙王连连点点头,“不仅如此,还有你跟百济太子的婚事……怕是也要告吹。”

“此话怎讲?”长生一心想着魏国如何如何,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解地问。

长沙王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热得喘了会儿才酝酿好,道:“你看,魏人不是说我们堂堂一个文明古国,竟然行如此野蛮之事,实在让人失望透顶吗?虽说是屁话,但好像还真忽悠住了一批人。总之现在好像不跟着他们一起同仇敌忾,就与我们一样,都是野蛮人了似的。所以原来态度不明的诸国也纷纷站到了魏国一边。还有一些怕魏国来打自己的,更是趁机表示愿与魏国一同向我们发难,以求自保。这个节骨眼上,百济怕是……不敢与我们和亲了吧。”

原来如此,各国之间的形势瞬息万变,早已今非昔比,长生倒是没考虑到这一层,闻言也觉得十分有道理。这么一说,难道自己心心念念的转机终于来了?她觉得好像应该高兴,可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事态剧变,如今她也无心在意百济人怎么想,听完之后只是随意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便对父亲说:“先不跟你说了,我去找堂兄。”说完拎着裙子便小步往外跑。

长沙王还有话没说完,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有回头。来到刘义符的院中,见刘义符刚刚穿戴好仆役的衣服,正在院里像模像样地浇花。

“怎么样了?”长生一跑进来便问。

先前刘义符已经告诉她,来的这些魏国僧侣中,有人精通佛法,有人却马马虎虎。经过仔细查证,他得知部分僧侣刚刚剃度不久,就到了建康。虽说僧侣们解释是跟着师父来修行的,可是这个理由无法说服他。他顺藤摸瓜查下去,又发现这些人中有些拳脚功夫了得,像是专门习武之人。

彼时长生拍着桌子,激动地推论:“那一定是魏国官兵,混迹在僧侣之中,悄悄行事。”

刘义符也这么觉得,但是苦于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他们的身份,只能停留在猜测层面。这样的论断,前去找人对质,人家大可以说是他一家之言。或者就算承认僧侣中有人从前服过兵役,也没人规定打过仗就不能出家了不是?

更何况,还不知道他们假扮僧侣在建康这么长时间,究竟在谋划什么,不能轻易打草惊蛇,所以一拖就拖到现在。

当然,那时候长生也没想到会发展到这一步,如今忍不住再三催促,道:“当务之急是要先证明他们的身份,否则就算他们还有别的阴谋,我们也没有时间从长计议了。”

“我懂。”刘义符颔首,劝她别急,“但是想必魏人精心谋划,也不愿透露风声,我恐怕还需要一点时间。”

长生说着:“靠你了,今日车夫单独带你出去,就说是我让院里的仆役出去采买,你回来的时候记得随便带些布料。我还要应付我爹,就不陪你去了,刚才他好像还有话没说完……”在他肩上重重一拍。

“放心吧。”刘义符笑着揉了揉她的头,便转身,收敛笑意,脚步匆忙地朝大门外走去。

魏人的真实身份,没有眼线在魏国的他确实难以查证。更重要的是,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在调查另一件事——当初匿名上奏、举报舅舅贪赃枉法、收受贿赂、毁他前程并间接害死母亲的凶手究竟是何许人也——如今业已接近真相。

眼下长沙王最为操心的则是,若百济当真退婚,长生该怎么办。长生却劝他凡事要往好的一面想,万一还有转机呢?

她在等待刘义符带来的转机,不光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全体大宋军民。可惜时间不等人。消息传到百济后,百济很快又派了一名使臣,带来了国王的亲笔信。信中写的是什么,外人不知,只知三名使臣在驿馆里用百济话吵了一架。而后驿馆的侍官前来传话,说是李敬想要与平阳公主私下见上一面。

长沙王气鼓鼓地对侍官说:“你告诉他,不见。”大有一句话也不想跟百济人多说的意思。

长生无奈道:“爹,咱还不确定人家要说什么呢。”

长沙王只道是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执意不许她出门。

长生便道:“就算他们背信弃义,我也要讨个说法呀。”

长沙王觉得这才像话,胖手一挥,道:“那倒也是,你去好好教育教育他。”

驿馆中说话不方便,二人相约在馄饨铺附近的七曲桥相会。见面之后,大概都能猜到对方要说什么,但是都没有先开口。

李敬看上去一宿没睡,顶着黑眼圈,趴在桥上,看着底下的乌篷船在河道中来去,搅碎厚重阴云留下的倒影,叹道:“太子与公主,恐怕缘分未至啊。”

“是啊。”长生道,语气有一点点伤感,但更多的是不满,道,“你们太子动作还挺快。”

李敬叹了口气,解释道:“并非太子,是国王的意思。早上新来的使者说我国王后一病不起,找人看过之后,说是与未过门的儿媳相冲所致。国王、王后情比金坚,担心王后身体健康,无奈之下,只好取消婚约。”

“还挺会找借口,知道我命硬。”二人之间原本和谐友好的气氛湮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她语气中的敌意。

李敬无奈地苦笑:“公主与在下置气,又是何必?大局已变,你我身在其中,都免不了为其左右罢了。若是在下,或是太子拿主意,想必不愿如此,谁让我们人微言轻,做不了主呢?”

长生也知道过不在他,但是不对他发泄一下,又能找谁去说理呢?总得找个人怪罪一下吧,因而继续撇着嘴不说话。

李敬站在一旁陪她沉默。

黑云压顶,低飞的燕子从他们身边掠过,空气沉闷得令人难以喘息。一阵疾风刮过,建康城迎来了入夏的第一场大雨。

二人被暴雨淋得措手不及。李敬想叫长生快些跑去避雨,却见她不但不慌乱,还仰头望起了天。他只好站得离她近些,试图帮她挡住裹挟着雨水横扫而来的凉风。

并肩站了一会儿,长生在风雨交加中侧过头去,嫣然一笑,对他说:“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就停了。然后出大日头,衣服马上就能晒干。”

“嗯。”李敬点点头,揽过她的肩,推着她往桥下走,边推边道,“但是免不了一场风寒发热。”

“唉,唉,唉,你别推我呀……别推……啊啊啊啊!”

桥体颇陡,下了雨路又滑得很,长生猝不及防,吓得一路尖叫,幸好小步紧捯才没摔倒。下了桥,她立刻实施打击报复,绕到他背后去推他在石板路上跑。

李敬无奈地直告饶:“哎哟我的公主,在下知错,知错了……我这老腰,您行行好,可别推了。

长生心一软,他立刻又反过来推她。

长生便嚷着:“好啊,你这骗子。”再推回去。

二人打打闹闹,很快便跑到了驿馆门前。

雨也在这时候停了。

长生站定,身上湿乎乎的,头发和袖子都在滴水,在破云而出的金光中笑着对他道:“再见了。”

李敬跨进门槛,对她一拱手,也道:“再见了,公主。”

第二天,百济使臣便进宫,同皇帝说了国王的意思,再三表示平阳公主是个好姑娘,对于这种结果他们也觉得非常遗憾。

虽然萧子律针对这种墙头草的行为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但是人家都说不娶了,大宋总不能上赶着嫁吧。他扮了半天黑脸之后,长沙王又出来扮红脸,说算了算了,好聚好散,正好闺女也舍不得离开家。

最后焦头烂额的皇帝大手一挥,也说罢了,和亲一事就此作罢,但希望两国友好关系能够长久保持下去。

李敬带头连连称是。

于是困扰长生半载的和亲风波,就像这盛夏暴雨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就这样结束了。意料之外的程度,令她半天缓不过来,直到为百济使团送行的时候,整个人还感觉在云里雾里。

驿馆边的依依杨柳下,百济使团已带着皇帝赏赐的赠礼整装待发。长生同李敬说好了,自己也会来送他,又给他添了两辆马车的行李,对他道:“这些都是我之前准备带去的书籍,虽然人不去了,书还是可以去的,就当作礼物赠予贵国太子吧,也算是缘分一场的纪念。”

李敬朝她深深鞠了一躬,感激不尽。

长生忙扶他起来,道:“不必客气,我也是看在贵使的面子上,毕竟朋友一场。”

李敬笑道:“对,朋友。我们以后还会是朋友的。”

考虑到现在的形势,长生对于这句话其实不抱什么希望,只叹道:“我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够尽快查明真相,洗清国冤。但求比魏国军队的动作快些才好。至于百济……”

李敬认真道:“公主放心,回国之后,在下也当倾尽全力,维护两国邦交之好。至少不让公主看到百济的军队出现在贵国境内。”

不管能不能做得到,他有这番心意,长生就很感动了,朝他粲然一笑。

二人说话的时候,海盗一直在她肩头不安分地窜来窜去。它一会儿试图跳到李敬身上,一会儿又舍不得离开她退缩回去,小爪子挠来挠去,把她的头发抓得乱糟糟的。

长生拎着它,从自己身上揪下来,递过去,道:“海盗你也带回去吧……毕竟贵国太子是当作定情信物送给我的,如今我留着它也不合适。”

话虽如此,但是多日相处,她早已喜欢上了这个活泼机灵的小家伙,现在忍痛割爱,心里还是挺难受的。因此别过头去,不愿看它,生怕自己反悔。

夏风吹得杨柳沙沙作响,小雪貂瞪着黑溜溜的小眼睛,扭头看看她,又眼巴巴地盯着李敬。

李敬将小雪貂拎了起来。

长生手上一空,心里也空落落的,不自觉地撇起了嘴。

李敬看在眼里,会心一笑,摸摸小雪貂的头,又将它塞回她的怀里,道:“公主自己留着吧,当个念想。”

“不妥不妥,回去你不好向太子交代。”长生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高兴得不行。

李敬朝四周看看,确认其他人都在忙碌,没有人注意到他俩,遂凑到她近旁,一张精明的笑脸在她的瞳孔中无限放大,对她附耳道:“没关系,本宫说送你,就送你了。”

长生惊愕地张大嘴巴,只见他又站了回去,朝她眨了眨眼,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咧嘴笑道:“现在公主该对在下有点信心了吧?”

原来他就是百济太子本人……难怪海盗同他那么亲近,难怪其他使臣那么听他的话,难怪他对太子的事了如指掌,还说自己什么都是跟太子学的。长生抬手抚额,苦笑一声,完全不明白这人脑袋里头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旁边的使团已经准备出发了,有人在招呼他上车,马儿也在车夫的牵引下发出催促的嘶鸣,分别的时刻真的到了。李敬又趁人不备,对长生低语道:“以后你只要带着它,就可以直接来找我,不会有人阻拦。”而后拱手,郑重道:“那么公主,后会有期了。”

长生理了理被抓乱的鬓角,也回礼道:“后会有期。”

婆娑烟柳下,一人一貂,默默伫立,目送车队一行缓缓向北驶去,直至消失在视线之中。长生摸了摸小雪貂的头,温声道:“海盗,我们回去吧。”

回去还有风波等待平定。

一直负责接待使团的萧子律也来为他们送行,刚才没打扰二人告别,这会儿才在背后叫住长生,与她一同回去,路上问她:“怎么,舍不得?”

长生抱着海盗,仔细考虑一会儿,道:“也称不上。”说完去看萧子律,发现他倒是浅笑盈盈的,看上去心情不错,诧异地问:“怎么,看不成好戏了,不难过?”

萧子律一挑眉,回道:“毕竟臣现在更关心国家大事。”

“哟,真看不出来萧中散还有这等觉悟。”长生说着,觉得不吐不快,压低音量,故作神秘地问他,“对了,你知不知道,那个李敬是……”

“是百济太子。”没等她说完,萧子律便颔首道。

长生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臣还想问,公主怎么一直没意识到呢?”萧子律挑衅地挑起眉梢。

“我……这叫天真无邪,懂不懂?倒也不是没觉得蹊跷,就是没往那方面想。”长生尴尬道。

萧子律嗤笑:“分明就是缺点心眼。”

“你这种满肚子坏水的人是不会理解的。”长生白他一眼,想想又觉得不对,问他,“既然你早知道他是百济太子,怎么还让陛下这么轻易地把他放走了?”

“不放怎么办?”萧子律反问她,“扣作人质,好坐实‘礼仪之邦却行龌龊之举’的罪名吗?”

“那倒也是。”长生叹气,现在的舆论压力已经泰山压顶了。

萧子律玩味地瞧了她一会儿,道:“臣倒是觉得那百济太子真是可怜,方才公主还跟人家依依惜别,这会儿就后悔没把人扣下了。”

“你不说话,没人以为你是哑巴。”

“臣自己啊。”

“……”

长生特别后悔跟他一起走。

随着百济使团的离去,大多国家都与大宋划清界限,并参加了魏国组织的大规模声讨运动,与魏国共同派了来了使臣。

魏军则打着救助本国僧人的旗号,气势汹汹地向大宋边境集结。

朝野已紧急调兵遣将,值此用人之际,赵怀璧将军却因为案件受到了牵连。因他兼领了京中左卫营将军之职,魏人矛头直指,非要将他处决。

现今,萧子律正就此事与以魏人为代表的使团周旋。

广德公主不知为此流了多少眼泪,皇帝也大为头疼。先是发妻辞世,再是外交危机,如今北伐还没准备好,人家却快打上门来了,还要拿他女婿开刀,分明就是欺人太甚。皇帝毕竟也上了年纪,终于扛不住,积郁成疾,在朝堂上病倒了。

尽管经过御医抢救,暂时没有大碍,却仿佛一夜之间步入了风烛残年的行列。

然而风烛残年的他,还是没有册立储君。

一直蠢蠢欲动的二皇子和三皇子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愈发想要表现自己,纷纷请命带兵出征,还彼此指责对方不行。

“打什么打,你们哪个是带兵打仗的材料!”皇帝气得挣扎着从病榻上站起来,用摆在龙床边的农具将两个不争气的儿子打了出去。而后颤他巍巍地躺回去,满心懊悔,想着要是老大还在……当初若是不曾为了杀鸡儆猴而严惩国舅的话,该有多好。

他觉得对不起大儿子,大儿子近日来又何尝不是这么想?

长生同刘义符坐在一起,见他面带忧郁,缄默不语,以为只是苦于没有找到魏人在幕后操纵了僧侣事件的证据,不疑有他,叹了口气,道:“实在不行,只有硬着头皮去碰碰运气了。学习萧子律,单靠一张嘴皮。明天,我就同父亲一起上朝,当着各国使臣的面,把真相说出来。你以为如何?”

刘义符摇摇头,觉得没什么用处。就算她巧舌如簧,魏使又何尝不是老谋深算之人?怎会被她空口白牙地糊弄过去。她手上始终缺少一份关键情报,就像他现在的处境一样。

但他还是同意她去试试,道:“我去一趟泥台县,也许能找到证据,但需要几天时日,你若能拖延三日是最好。”

“好说。”长生郑重道,“你尽管去,胡搅蛮缠的事交给我。”

翌日是魏人要求交出赵怀璧的最后期限。长生特地梳洗打扮,束起发髻,系好腰带,穿着一身庄重的鸦青裙衫,与父亲一同上殿了。

庄严的大殿之上,她镇定自若地站在一众持笏的大夫和持节的使臣当中,语气沉着地叙述了自己自年初便暗中留意魏国僧人动向,发现个别魏国僧人形迹可疑一事。

一时朝野议论纷纷,心存疑虑的显然不止她一人,只是大家都拿不出证据来。

魏使也深谙此理,闻言不但丝毫没有紧张退缩之意,反倒恼怒非常,质问她为何如此血口喷人。

长生在魏使面前落落大方,不卑不亢道:“贵使称本宫诬蔑,又可有反驳的证据啊?”

魏使冷哼一声:“事实面前,无须证据。殿下此乃诡辩之术,吾等可不会掉进坑里。”

哟,还挺机智的。长生微微挑眉,又道:“贵使眼里有贵使的事实,本宫眼里也有本宫的事实。既然你我各执一词,不如将滞留在建康的贵国僧侣叫来,再选上两名武官,当场对质。”

“就算魏僧会些拳脚,以作防身之用,又能如何?”一旁的别国使臣明白她的意思,给魏使帮腔道。

长生轻笑一声:“既然诸位大使也承认,魏国僧人也许会些拳脚,那么中元节一事,究竟是谁先对谁动的手,谁出于自卫而亡,是不是就难以盖棺定论了呢?也许真相未必像魏使说的那样。而是魏国僧侣先行袭击我大宋官兵,才导致流血事件发生,也有可能不是?”

“这……”帮腔的使臣一时间回答不上来。

魏使在一旁反问道:“敢问殿下,我魏僧来建康求经论道,共议佛法,若不是尔等欺人在先,他们又为何会平白地与大宋军民过不去?”

“贵使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正如本宫猜测,所谓欺人在先,也不过是贵使自己的猜测罢了,也并无证据呀。”长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道,“吾等只能根据事实分析,既然双方都有些武艺在身,便谈不上是我朝官兵单方面欺压贵国僧侣。中元节祭祀乃举国要事,若是魏人引发混乱,禁卫军出面协调,则再正常不过。至于协调过程中双方如何动起手来,又如何喋血当场,恐怕只有已故的当事人清楚。你我作为外人,皆无从得知,再各执一词下去也讨论不出结果。你可以说是我官兵蓄意为之。但我官兵所图为何?只为争一时意气这个理由,怕是难以服众吧?我也可以说是你官兵乔装打扮,混迹僧侣之中,大做文章,而这不恰恰正是贵国如今所为吗?所以说,我与贵使的推论,究竟哪个更有道理呢?”

她说话时不急不躁,语气却越来越冷傲,到最后已是充满挑衅和轻蔑的意味。

不少朝臣也随之附和,一时间魏使成了众矢之的,每个大夫手里握着的笏板都仿佛化作了一支利箭,嗖嗖嗖地朝他射去。

魏使不明白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诡辩精,也是恼得不行,声辩道:“殿下莫要强词夺理,有本事拿出证据来。照殿下这么说,若是他国来客走在大宋境内,莫名其妙就被官兵杀了,还要怪自己没走好路了?岂有此理!今日若贵国不给个说法,难平众怒。”

他坚持要朝廷今天交出赵怀璧不松口,长生也咬住疑点不放。双方僵持不下,最后有他国僧侣代表出面斡旋,表示愿再宽限几天,弄清楚事件原委后再行审理,并揉着被吵痛的额头强调,若到时朝廷再拿不出证据来,可没人愿意再听一遍抬杠了。

魏使气势汹汹道:“三日,最多三日。”

“三日就三日。”长生虽然心里没有底,还是挺直腰板,从容应对,装出一副十分有把握的样子。

于是皇帝宣布退朝,她和魏使往宫门走的过程中,互相又用目光杀死了对方好几回,才在宫门口冷哼一声,各自拂袖去了。

然而三天期限中,若是刘义符找不出证据来呢?赵怀璧怎么办,她又该如何自处?长生心中并没有底。

第一天,她还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要相信刘义符,相信天道有公理正义,总会向着正直的一方的。可是转念想想“上天”是怎么苛责自己的,又有点动摇。

第二天,她在院里团团转了一天,深呼吸了三次、三十次、三百次,心还是没踏实下来,琢磨着如果,只是如果,刘义符三天后当真没带回足以扭转乾坤的证据,她指望谁去?难道眼睁睁地看着赵怀璧引颈就戮,魏人扬扬得意?

不成,长生想着,至少要先帮他逃出去,避避风头再说。为此,她觉得自己应该去广德的公主府一趟,同被软禁在府中的赵怀璧商议商议。毕竟私自出逃搞不好就是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一辈子的大事,需要当事人配合。她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了,突然想起赵怀璧曾经说的“老死不相往来”,又停下了脚步。最终她还是犹豫一番,转身走回去,坐到书桌前,写了一封信,托宋安知给他带去,并再三叮嘱不要说是自己写的,就说是自己的老爹长沙王想助他一臂之力。

没想到赵怀璧傲骨不屈,回信称广德也这么提议过,被他拒绝了,自己男子汉大丈夫,做不出临阵脱逃之事。再说魏人无非想找个替罪羊,自己若是跑了,他们又要找另一个倒霉蛋,到时候自己的良心便再也别想安生了。

长生对他很无语,又问宋安知怎么看。宋安知不愧是跟赵怀璧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也说此计不妥,非君子所为。

他们一个个都是正人君子,搞得好像就她刘长生一人是卑鄙小人似的!她撇着嘴抱怨道:“我还不是为他好,为整个大宋的江山社稷好?这份爱才之心,又有谁能懂得?”

宋安知帮被软禁的赵怀璧打理军中事务,近来也是疲惫不堪,闻言只摇头叹气,龟裂的唇瓣翕动半晌,说不出话来,只用力把自己的刀鞘握得更紧,更紧。

第三天,三日之期眼看就要结束了,刘义符还是没有回来。明天的朝堂之上,究竟该如何应对,长生一人拿不定主意,思前想后,决定找萧子律商议对策。

没想到萧子律也不在。

萧槿告诉她,他七日前就离开建康了。

难怪朝堂对辩那天没见他说话,长生想,不是让他跟使团周旋吗,怎么还把自己周旋出城了?中看不中用的家伙,节骨眼上上撂挑子……她腹诽着,泄气地往榻上一坐,随手把平常逗弄海盗的竹篾丢在了地上。表情之恶劣,吓了海盗一跳,送进嘴里的肉条又掉了出来。

小雪貂经历了一番内心挣扎后,叼着肉条跑过来,坐在她腿上,把肉条递给她,似乎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主人。

长生感动地抱着它,亲昵地摸了摸它的头,呢喃道:“海盗,你说要是其他国家的人。都像你的主人一样,与邻友好,天下大同,该有多好?”

蜡烛的棉芯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流下一行行红泪,不知道是不是在同情饱受战乱纷争之苦的芸芸众生。长生自己也知道,所谓大同,不过是个美好的愿望罢了,她把肉条还给海盗,又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第四日的朝堂,又变成了没有硝烟的战场。魏使叫嚣着要么交人,要么交证据。长生深吸三口气,准备开口再厚颜无耻地争取争取使团中其他国家使臣的支持。

皇帝这些天听他们吵架听得耳朵已经起茧了,长生刚做出要说话的口型,他的太阳穴便疼得突突直跳。

所幸,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声嘹亮而富有穿透力、闻之令人一震的高呼声,禀报道:“启禀陛下,臣有证据。”

语气从容中透出几许威严,嗓音清润犹如珠落玉鸣。长生不用看就知道,来的人是萧子律,竟然意料之外地心头一喜,将送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大殿当即安静下来,萧子律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拄着手杖,迈着沉着的步伐走进来。

他的身后跟着几名官兵,两两押解着几名男子。其中有着短衣,戴布巾,做平民打扮者;也有着宽袍博带,戴小冠,做宋朝官员打扮者;更有着胡服,戴纱帽,做魏国官吏打扮者。

魏使一看,难以置信地吹胡子瞪眼睛。

还没等他开口,萧子律便好整以暇地瞥了他一眼,拱手道:“贵使莫慌,且听萧某道明原委。至于得罪之处,还望多多见谅。”

公然绑架魏国命官,魏使根本不知道怎么见谅,一时气得话都没接上来。

皇帝也好奇他这是什么阵仗,又不想表露得太明显,只好皱着眉头催促:“爱卿快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怎么……怎么还把人家魏国县令绑来了……”

“是,陛下。”萧子律说着,向殿上众人挨个儿介绍自己带来的几个人的身份。

只见他先走到一个平民打扮的男子身边,道:“诸位大人,此人来自泥台县,年二十五,名叫王先。”

一听“王先“二字,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议论声。有鬓发花白的老者以为自己突然耳背了,诧异地问身边同僚:“那个死掉的官兵,不是也叫王先吗?”

“就是啊,这么巧。”身旁年轻一些的大夫回答。

议论声中,萧子律从容不迫地对王先道:“尔且告诉陛下和殿上众臣,尔是何人。”

“是。”王先低头重重一叩,道:“草民原乃左卫营中一名伍长。”

“怎么连官职也一样?”老者又吃惊了一惊。

朝堂上爆发出一阵更大的议论声。

“肃静。”皇帝被吵得心烦,大喝一声,对王先道:“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是。”王先领命,局促不安地抬起了头。

只见他同那名死去的“王先”长得也是几乎一模一样,所有见过死者的人无不哗然。

萧子律命他将自己为何擅离职守的事情说与大家。王先便称,自己年初的时候遇到一个校尉,莫名其妙地就说自己在巡查中犯了大错,惹了某位公卿,恐有杀身之祸。

“当时草民信以为真,惶恐不已。那位校尉便对草民说,他也因我受到了牵连,为脱罪,愿帮助草民逃逸。于是给了草民一笔盘缠,劝草民连夜逃回家中,再不要抛头露面。草民一时糊涂……”王先说到这儿,已懊悔不迭地连连叩首,“草民知错,半年来在家中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还望陛下恕罪,恕罪啊……”

话说到这份儿上,大家都明白了,意思是真正的王先早就被人赶回家了,后来留在军中的一直是个冒充者。

魏使不信,对王先的身份提出怀疑。

萧子律早有准备,另外叫来了泥台县的地方官吏、乡亲和几个认识王先的官兵作证。

乡亲称,王先早年曾经断过小指一段指节,而仵作证明,死去的“王先”并没有这一特征。

魏使又坚持声称,这些完全可能都是萧子律蓄意安排的,有意蒙骗众人。

萧子律便笑道:“不忙,那么我们再来问问死去的王先又是何人。”

说着,他掏出两份户籍记录,交给内侍官念给大家听,并呈给皇帝御览。

其中一份户籍记录记载,有一洛阳人士,在洛阳光复后,清理人口时下落不明,且户籍上的画像跟王先长得有九分相似。

另一份则是魏人的户籍记录,登记的是平城一个汉人商贾,户籍上的画像与王先也有九分相似。

“毫无疑问,此人便是那名死去的‘王先’了。他在洛阳动乱时向北逃到了平城,后于平城定居,并为魏人所用。好一个调包伎俩。”长生终于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证据了,激动地替萧子律说道。

魏使还是不承认,依然说萧子律伪造。萧子律抓来的魏国官吏便派上了用场,有魏国皇帝御赐的印绶证明其身份,再有他的言论证明户籍的真实性,这下魏使也无话可说。

一旦承认此“王先”非彼“王先”,幕后阴谋随之变得昭然若揭,孰是孰非不再需要通过诡辩判断。

长生十分高兴,而魏使的脸则黑得宛如祖传三代大铁锅的锅底。

舆论之风逆转,变成其他国家的使臣炸了锅,尤其是各国僧侣代表,矛头转向魏使,质问他魏国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明摆着拿他们当猴耍嘛。

有僧侣义愤填膺道:“尔等这是对我佛的大不敬!”

立刻有宋朝大夫帮忙补充:“非但不敬,还肆意利用,藐视伦常,十分龌龊。”

“就是就是。”

大殿上又吵开了,这回吵的内容却让皇帝听着挺高兴。

魏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气得上前踹了那名胳膊肘往外拐、毫无骨气的本国县令一脚,马上被侍卫拉开,押回了驿馆。

皇帝可算是松了口气,大大褒奖了长生和萧子律一番,并命各国使臣先行返回驿馆,等待后续进一步审理此案的结果。

吵吵闹闹的早朝变成了衙门,一直进行到晌午,总算告一段落。萧子律带来的人也都在他的吩咐下被押解下去。

长生小跑两步追上他,由衷赞叹道:“你可真厉害,这些人都是怎么找来的?”

萧子律挑眉一笑,仿佛在说大宋要是靠她那点雕虫小技早就亡国了,道:“公主不是也知道,臣也很早之前就在关注魏国僧侣了吗?还奉陛下之命,早早往魏国派了眼线。”

“那你怎么不早点儿把人带来,害得我们受了这么长时间冤枉。”长生撇着嘴,为自己操心掉的头发感到惋惜。

“臣也没办法,总要等人证、物证都凑齐了,一举反攻,不留任何反手的余地才好。”萧子律笑眯眯的,道,“能像某些人似的,空手套白狼,到处都是漏洞。不过还是要多谢公主,帮臣争取了三天时日,臣才赶得及。”

长生讪笑着,无言以对,半晌才嘟囔一句:“不必客气,我这也是受人之托。”

“义符吧?”萧子律点点头,表示理解。

长生也跟着点点头,点完突然反应过来哪里不对,惊讶地问:“咦,你怎么知道?”

“臣的主要精力都放在调查死去的‘王先’的真实身份上了,能够找到真正的王先,当庭对质,多亏义符去了趟泥台县。”萧子律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长生心中感到无比欣慰,看来这一功劳,义符哥哥是领定了。她再三叮嘱萧子律不要把刘义符参与其中的事儿拿出去乱说之后,她又不免好奇:“对了,那个魏国人,你是怎么给人家洗脑,让他帮你说话的?”

“简单。绑了他家老小而已。”萧子律语气平淡,说得好像请人家全家吃了顿饭一样轻松。

“……算你狠,就不怕人家议论你不择手段?”长生哭笑不得。

萧子律转头看她,用一副教育的口吻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在小人面前还要拘泥于章法礼教,吃亏的只能是自己,懂了吗,公主?”

长生听得一愣一愣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懂了。”

“嗯,孺子可教。”萧子律玩味地感叹着,抬手在她肩头拍了一下。

长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好像又被他占了便宜,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快走几步,丢下句:“那也不会跟你学坏。”便愤愤不平地与他拉开了距离。

萧子律此番找来人证、物证,给予魏人重重一击,尽管魏人说什么也不肯承认整个事件都是他们一手策划的阴谋,但是重重疑点令他们原来的说辞也无法再说服世人。

魏国人在道德制高点上站不住脚了,联合使团也随之分崩离析。

皇帝趁机大度地表态,对于被魏国蒙蔽的诸国不予责怪,愿重修旧好。

魏国使臣占不到便宜,在一片声讨中领着被萧子律绑来的官吏灰溜溜地回国了。为表歉意,萧子律还装模作样地赔了那县令不少银两,并慈眉善目地安慰了哆哆嗦嗦的他一句,早就把他的家人放了。

此番危机算不上圆满解决,但总算没让魏人奸计得逞。皇帝论功行赏,要嘉奖长生和萧子律,人却都不领情。萧子律只说自己做了为人臣子分内之事,不敢要奖赏。

长生却道并不是自己的功劳,也不敢邀功,背地里将刘义符一直在暗中奔走一事对皇帝说了,叹道:“义符哥哥在这件事上帮了不少忙,有这番牵挂家国社稷的心思,却只能在王府做井底之蛙,未免太可怜。陛下若真有心嘉奖的话,恳请免他流放之苦,明旨召他回京,还他自由吧。”

皇帝听完,把玩着扳指,沉思了很久很久,又咳了一通。

长生以为他是生气了,忙上前帮忙拍背,道:“伯伯……”

皇帝拍拍她的手,叹息一声:“你说得对,毕竟是一家人。其实阿容走之后,朕就有这种想法了,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你这就回去告诉你爹吧,不用看着他了,允他自由行走,想留在建康就留在建康,不想留就爱去哪儿去哪儿。”

“是。”长生欢喜地应着,亲自在旁帮忙研墨,看着他写下了刘义符查明魏人奸计有功、免于流放的诏书,才回家。

一进门,她便欢快得像只回归的候鸟,飞舞着裙裾上的丝带,跑到刘义符的院中,一把拉住正在浇花的他,兴奋道:“准了,准了,皇帝伯伯准你自由出入王府,光明正大地留在建康,从此不必再偷偷摸摸地藏在我的马车里出去了。”

刘义符倒是比她平静多了,笑着对她颔首道:“如此便好,此事多亏妹妹相助,为兄还不知要如何答谢。”

“哪里哪里。”长生客气道,“我也没帮什么忙。”说完摆摆手,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来,托腮看他淡定自若地继续浇花,问道:“那么,你有什么打算呢,留在王府还是……”

刘义符挽起素白长袖,慢条斯理地俯身摆弄着面前的一株月季,摇摇头:“暂时还没想那么多。”

长生这才发现,小院的花圃里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栽满了月季,清一色刺目的火红。而一袭缟素的他,在这片火光的映衬下显得愈发苍白。

他说话的时候明显有些心不在焉。长生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带刺的花茎上划破了手指,忙上前关心,并递过自己的帕子。

刘义符却用嘴唇吮去指腹上的血珠,笑道:“没事,自打种月季以来都习惯了。”说着给她看自己的手。

长生见他的指腹上有许多细小的新伤,无奈地叹道:“怎么这么不小心?我希望你不要搬出去,自己住多没意思,有什么事都没人帮衬。”

刘义符附和着点头,笑容淡淡,道:“也有道理,妹妹放心,我暂时还得留在王府,添几天麻烦。”

“那就好。”长生嬉笑着。

“倒是你,和亲一事告吹了,如今你有什么打算?”刘义符放下水壶,反过来问她。

长生之前还真没时间考虑这个问题,如今思忖一番,耸耸肩,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再继续找呗。当务之急不是考虑这个,而是考虑晚上吃点什么好的庆祝庆祝。”说着,朝他调皮地一吐舌,“我要去厨房关照一番才行。”

刘义符无奈地摇摇头,失笑道:“好,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一言为定。”长生说着,又哼着小调、迈着欢快的步伐跑远了。

刘义符回眸凝视着面前的月季丛,眼底逐渐被花色染得赤红。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

这封信是他去泥台县的时候,千辛万苦联系上的一个从前国舅府上的门客写给他的。门客在信中称,国舅贪污一案东窗事发之前的那个晚上,自己曾经看到一个人来找国舅。二人说了会儿话,不欢而散。事后想想,他觉得这个人一定与写匿名信揭发之人有关,只是当时没有在意,也没听清那人自报家门,只依稀记得那人大概的样子。如今若是刘义符肯给他一笔银两的话,他愿意冒险回建康,帮忙指认。

刘义符的视线落在“银两”两个字上,冷笑一声,将信件折好收了回去。

晚上,长生心满意足地吃到了红烧豆腐——虽然不如瓦官寺做得好吃,但勉强可以解馋,又饱饱地睡了一觉。沐浴着晨光起床的时候,她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一万年没有睡过这么踏实的觉了,去萧府帮萧槿绣嫁衣也比往常效率高了许多。

萧槿却还是唉声叹气的,比她亲妈还发愁,问她:“如今百济退了婚,你又有何打算?”

长生专注地飞针走线,一脸无所谓道:“没什么打算,继续找人嫁呗,总不能真的孤独终老。现在没有和亲的压力,倒是不急了。”

她不急,萧槿急啊,学着她深吸几口气,又劝:“你呀,就别跟我三哥置气了,你们两个人在一起真的合适。你看这次,你们难得劲儿往一处使,结果多好。”

长生停下手上的动作,眨眼想了想,道:“话虽如此,但只是巧合而已。难能办件可心的事儿,不足以化解陈年宿怨啊。”

什么陈年宿怨,都是没事闲的,萧槿在心里默默腹诽,嘴上又替自家兄长申辩道:“他亲口告诉过我,对你也没那么深仇大恨。”

长生一本正经地回道:“可是我对他有啊。”

“……”萧槿没话说了。

长生将手上的图案绣完,凝视着嫁衣,又想起自己那件华美绝伦的礼服,叹道:“其实我现在倒是觉得,嫁到百济去也挺好。”

“此话怎讲?”萧槿吃了一惊,对于她突发奇想非常不理解。

“你想啊,虽然僧侣事件暂时平息了,但是各国之间恩怨再起,陛下也想借此机会声讨魏国,开展北伐。眼看一场纷争动荡怕是避免不了了。若能争取到百济这个盟友,说服他们发兵,与我国形成包围之势,分散魏国兵力,对我方战局还是很有好处的。”长生有条不紊地分析道。

萧槿听着,觉得既有点道理,又没什么道理,秀眉紧锁,道:“那也应该是朝中大夫们去游说,与你何干?”

“我与百济太子关系不一般呀,说话当然更有分量。”长生挑眉,看着关在一旁的藤编笼子中呼呼大睡的海盗,意有所指。

萧槿还不知李敬便是百济太子本人一事,颇为怀疑地摇了摇头。

她努力观察长生的表情,希望看出长生在故意捉弄她的痕迹,却惊讶地发现,长生似乎心里是认认真真这么打算的。

因此,长生走后,她怎么想怎么放心不下,为求证,特地还把萧子律叫了来,说有要事相商。

于是第二天,还是三人,还是那个亭中,还是那张小桌,还是有关去百济的话题,萧槿想看长生和萧子律一贯抬杠斗嘴的愿望却落了空。

长生先问萧子律,赵怀璧怎么样了。

萧子律道:“今早已经照常来上朝了。”

她便点了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泰然自若地饮梅子酒。

萧子律又问她,既然不去百济了,那幅画好的山水图还要不要了。

长生不客气道:“当然了,反正又不用付钱。”想了想又补充道:“也许还用得上呢。”

“此话怎讲?”萧子律不解。

长生便将自己那天同萧槿说的话又同他说了一遍,只道是说不定还得去百济,还得把这幅画带上。

萧子律眉梢轻挑,似是没有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一时没搭腔。

萧槿在一旁帮二人添酒,趁机道:“三哥,你快劝劝她。那百济是什么好去处?不叫她去,她反倒来劲了。”说着向他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萧子律沉吟片刻,却没劝阻,反而带着笑意眯眼问:“当真?”

长生咬了口桂花糕,认真点头:“我昨晚已经深思熟虑过了。”

他的笑意便更深了,托起酒盏,缓缓递到唇边,道了句:“也好,反正在这儿也没人要。”

“三哥!”萧槿气不打一处来,让他劝人,他怎么反倒赞同上了?

按照长生以往的脾气,肯定不跟他争执一番不罢休,这会儿却面色无波,平静得好像事不关己似的,只微微点点头,慢悠悠地将桂花糕嚼完了,擦擦手,对兄妹二人道:“但是我还没对陛下和我爹讲,得先去问问他们的意见。若是他们也支持的话,我就给百济王子写一封信,同他商量商量该怎么做。”说完,他便起身告辞,称事不宜迟,自己这就要回家同父亲母亲协商。

萧槿站起身,看着长生的背影走过小桥,绕过假山,消失在长廊中,忽然按捺不住心中酸楚,鼻翼颤动,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萧子律还在喝酒,见状,不是很能理解这股莫名的伤感从何而来。

萧槿便啜泣着埋怨他道:“三哥,你为何要说这种话?”

萧子律不明所以,觉得自己十分冤枉:“因为她说得头头是道,而且心意已决,我也没有理由阻挠啊。”

“你不是一直喜欢同她作对的吗,怎么到了这种时候,反倒想起来支持她了?”萧槿含泪控诉。

萧子律觉得这个问题就更难回答了,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只好低头用指尖默默摩挲着酒杯,温声安慰道:“好了,不哭了,又不是多大的事。”

谁料不安慰还好,一安慰萧槿反倒哭得更厉害,红着眼睛嗔视于他,怨恼道:“怎么不是大事?长生是我最好的朋友,嫁到百济去,几乎就等于此生不复相见了,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吗?我真的不明白,你怎么忍心呢……她远嫁他乡,当真是你所乐见之事?”

平日寡言少语、性子沉静的妹子难得说这么长一串话,说到最后情到深处,已是泣不成声,擦着小瀑布一般的泪泉,道:“我不管,总之,若是长生真的嫁到百济去,都是你的错,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萧子律诧异地抬眸看她,只见她以袖掩面,悲痛欲绝地恸哭着,不由分说拉着婢女走了,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他揉了揉微微蹙起的眉心,无奈地笑了一声,心想:这都什么跟什么啊。长生要去百济,又不是他挑唆的,怎么就变成他的责任了呢?这好好的妹子,自小乖巧,跟长生厮混久了,竟也开始不讲道理了。

不过萧槿说的一大堆话中,确有一句令他深思——长生远嫁他乡,当真是自己乐见之事吗?

萧子律凝视着碧玉酒盏中投映着的起伏不定的天光云影,一寸一寸地细细用修长的手指勾勒着杯沿的轮廓,面上的笑容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一向说风就是雨的长生回到家中,当真把自己的想法同父亲母亲讲了。二老都不支持。尤其是长沙王,对百济的墙头草行径痛恨不已,到现在一提起来还气得牙痒痒,说什么也不同意女儿上赶着倒贴。

长生哭笑不得地解释:“不是倒贴,只是我们主动提出与他们和亲而已。”

“那不是倒贴是什么?我大宋公主,哪有求着人家娶的道理?”长沙王红润的圆脸气得更红更圆了。

“也并非求着……我想,他们对于和亲一事还是有想法的,只是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再来了而已。我也不过是给他们一个台阶下。”长生乖巧地凑到他身边,扯着他的袖子撒娇,恳求道:“爹,你就让我写信给李敬商量商量嘛。我做了好长时间心理建设,已经对去百济生活有了充分思想准备,早就不怕了。如今去不了,反倒觉得空落落的。”

这段话半真半假,说思想准备比以前充分了是真的,什么都不怕还空落落的自然是假。只是她觉得如果不强调是自己主观意愿想去,而是时时把家国利益摆在第一位的话,父亲是坚决不会同意的。

长沙王对她向来宠溺娇惯,被她软磨硬泡了半天,也是毫无办法,只得叹气,道:“你呀,自小任性,平常总要自己拿主意,还背着我偷偷摸摸做些手脚。包括义符的事,我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要是对你好,你觉得开心,而且无伤大雅,爹娘绝不会拦着。但和亲百济……着实不见得是个好主意。”

“爹,娘,”长生坐到二老中间,一边一个拉过二人的手,诚恳道,“你们也知道,女儿向来是不肯让自己吃亏,更不会委屈自己的性子。通过先前对李敬的了解,女儿觉得百济王子不是什么坏人,甚至还令女儿挺感兴趣,才会产生这种想法,绝非什么慷慨悲壮的自我牺牲、勇于奉献。你们就放心吧,我还期待在百济的美好婚后生活呢。不管怎么说,总比留在这儿孤独终老强吧?”

“你呀……”王妃无奈地戳了戳她的头,也看向长沙王,帮她劝道:“既然闺女执意如此,你回头便与陛下商议商议是否可行,如了她的愿吧。”

妻子女儿都站在同一条阵线上了,长沙王拗不过,只好与皇帝说了此事。二人商议着,觉得就算真要主动提出和亲,也不能操之过急。一方面一定要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提出和亲的想法,不能搞得好像我们多想嫁似的。另一方面,也要先打探一下百济那边的意愿。

长生自请写信给百济王子,亲自询问。

至于萧槿,之前得知她不用去百济了,好不容易才高兴几天,如今听说她写了这封信,比从前更加难过。一生气,好几天都没同她说话,一个人把自己闷在屋子里,抚摸着她帮自己绣的被面哭泣。

萧子律放心不下,前来看她,叹道:“阿槿,你振作一点,不知道的还以为长生要嫁人,你失恋了。”

萧槿哀怨地瞪了他一眼,扭过头去,拒绝跟他说话。

萧子律压力也是很大,不知道为什么,府里上上下下都说是他把平常最温婉乖顺的大小姐惹成这样的。他什么也没干哪,这可上哪儿说理去?

为了平息众怒,他只能叹着气,抖抖衣袖,将青竹手杖放在一边,扯过一张圆凳,在她身边坐下来,柔声询问道:“好了,你说吧,要我做什么你才能开心?妹妹就是想要鲜卑皇帝的龙袍,为兄也帮你取回来。”

萧槿并不像长生那么能理解他话中的诙谐,啜泣着皱眉,迷惑地反问:“我要那东西作甚?”

虽然回答得令人有些尴尬,但是愿意理他就好,萧子律趁机上前拍着她的背,问:“那妹妹想要什么?”

萧槿哽咽着,肩头抽动了一会儿,嘟嘴道:“上次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想要长生留下来。只要你帮我打消她要去百济的念头,我就原谅你。否则……我以后就当没有你这个哥哥。”

这种无理要求简直是赤裸裸的趁火打劫,借机威胁。萧子律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一时没回应。

萧槿等了半天,看他没动静,侧过头去,难以置信地问:“怎么,你不愿意?”

她已经几日没睡好,眼圈泛着乌青,面色蜡黄没有光泽,整个人的气色都十分颓唐,一点也没有即将出嫁的喜气。萧子律看在眼里,实在于心不忍,抬手抚着她黯淡的秀发,叹道:“愿意,愿意,为兄定当竭尽全力。”

“这还差不多。”萧槿这才终于肯听他的话,喝了两口粥。

兄妹二人总算是“冰释前嫌”。

萧槿坐在镜前,擦干眼泪,盯着自己的黑眼圈,痛定思痛地想:早知道这招有用,何苦白费那么多心思去给二人制造什么机会,卖力不讨好。她暗暗气恼自己的智商实在是太令人叹惋了。

萧子律虽说是答应了她,但在究竟该怎么去做这方面毫无头绪。让他安插几个眼线到各国,探查机要,甚至深入皇宫内部都不是问题,哄女子欢心却是太难。尤其是长生这种,他从前总是以招惹得罪为主要交流方式的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