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牛鲜花一边在厨房做饭,一边竖着耳朵听帅子在和赵春丽讲什么。帅子小声说:“我看这个大王有暴力倾向。”赵春丽惊讶地直咋舌:“她有暴力倾向?不会吧,你要知道,做义工都是有爱心的人。”帅子生气地说:“你还不信,她打我。”“为什么打你?你是不是惹人家了?”赵春丽不解地问道。帅子解释说:“她要给我洗脚,我寻思,一个大老爷们儿让一个不认识的女的洗脚,是不是太那个了?就没让。嘿!没想到她火了,‘啪’给了我一个大嘴巴,打得那个狠啊。气得我要还手,可眼不得力,没打着她。没打着就没打着吧,她得了便宜不撒手,‘啪啪’又给了我俩耳光,打得我眼前直冒金星。”“是吗?”赵春丽难以置信地说,“这个王传珍,看着挺温柔的一个人,脾气还挺火爆。”“可不嘛,火爆得少见!”说罢帅子恨恨地一拍坐的轮椅。

赵春丽劝帅子少跟娘们儿一般见识,别往心里去。帅子又说,就算她是好心帮我洗脚,可是动手动脚是否作风有问题。赵春丽听了呵呵笑起来,说她了解大王,要是她作风有问题,全世界就没有贞节女人了。帅子撇撇嘴说,那可不一定,人都是会变的。他央求赵春丽给他换一个。赵春丽笑话他自作多情,人家大王可漂亮,现在的追求者哪个都比你强。帅子让赵春丽笑得不好意思了,嗫嚅地说,他说呢,现在还有人看上他?除非是傻子。

帅子好奇地问赵春丽,大王有牛鲜花漂亮吗?赵春丽说,各有各的特点,不过这个大王的这双眼睛很像牛鲜花。帅子说,那可不太好,牛鲜花的眼睛是漂亮,可是让人觉得有些冷。赵春丽说,那一定是他心里有鬼。帅子不好意思地傻笑说,就是没鬼的时候也是那样。她这个人,身上长着瘆人毛。赵春丽一惊一乍地说,牛鲜花让他说得怪吓人的。帅子说,他爸脾气古怪不?他妈那张嘴厉害不?可他们在她面前没敢奓翅,都小心翼翼的。说起来也怪,她也不吵,也不骂,就是有煞威。

帅子说这话,牛鲜花在厨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帅子眼不好用,耳朵更尖了,他一下子听着了,冲着厨房大声地说:“大王,是你在笑吧?笑什么?我正说你呢,以后不许动手动脚的。”牛鲜花故意把勺子碗碰得丁当作响。

帅子对赵春丽说:“你听,你听,这个人多大的脾气!她肯定是因为丈夫跑了在家里不快活,再不就是受婆婆的虐待,把冤屈都撒到我头上了。我理解,能感觉到,她也是个不幸的人……”听帅子这么说,牛鲜花把勺子碗碰得更响了。

赵春丽走到厨房,悄悄地示意牛鲜花不要这样做。牛鲜花想说话,又忍住了,不停地和赵春丽比画着。赵春丽摇了摇手说:“不用比画了,你是说你也有冤屈?别和他一样,他不是病人吗?要原谅他,要有耐心,听我的。”没想到赵春丽这句话,竟然莫名其妙地把牛鲜花惹火了,她竟然把手里拿的平底锅狠狠地摔到了地上,暴怒地哇哇直叫。帅子也忍不住发起了火,他摇着轮椅冲进厨房,大声质问道:“你火什么?我到底把你怎么了?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这样?你有什么冤屈?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在做义工?义工要有爱心,你不要把你在家受的痛苦转移到我头上!”牛鲜花呆呆地看着帅子,一时不知所措。帅子继续直着脖子咆哮着:“你不愿意干就走,谁也没有请你,是你自己愿意来的,你走啊!”

牛鲜花赌气地摘下围裙摔在地上,转身走了。

赵春丽觉得帅子做得有些过火,责怪道:“你看你,发这么大的火干什么?”“让她走,我不愿意看她的那张苦瓜脸。”帅子死不认错。赵春丽笑了:“你不是看不着吗?怎么知道她长了一张苦瓜脸?”

“我能感觉到!”帅子自信地说。

自从帅子失踪后,刘青也在想尽办法寻找他。现在广州那边有生意上的急事她必须回去,她放心不下帅子,叫来马强叮嘱他如果听到帅子的消息,要在第一时间给她打电话。另外她把熬好的一瓶瓶中药也交给了马强,交代见到了帅子,必须强迫他吃药。他能维持这些年,全靠这些中药。马强一一答应下来。

帅子在病痛发作的间隙,摸索着打开了录音机,放起《北风那个吹》的乐曲。他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两手情不自禁地打起了拍子。牛鲜花把手伸了过去,想和帅子一起打拍子,帅子觉察后,把手挪到了一旁,还是自个儿打拍子。牛鲜花的手又伸了过去,参与打拍子。把帅子的情绪搅了,帅子愤怒地喊道:“我告诉过你,不要动手动脚的。这样不好,很不好,你知道吗?”

牛鲜花一听帅子呵斥她,顿时压不住心里的恼火,旧仇旧恨全被勾起来了,照着他的胳膊就是一巴掌。帅子气愤地轻声说:“你觉得这样过瘾是不是?我说得没有错吧?你在家里肯定受了不少委屈,一直这样憋着。你丈夫以前是干什么的?他经常欺负你是不是?没事儿,你觉得这样痛快就使劲打我吧。”牛鲜花抬手又给了帅子两个耳光。

不知是打的还是气的,还是二者兼而有之,反正帅子恼火极了,他大吼道:“你还打我!你走吧,我用不起你,你给我滚!”说着爬着下床了,推着牛鲜花朝外走。牛鲜花猛地一下子把帅子抱起来,把他放到床上。帅子一边挣扎一边骂:“放开我,你凭什么虐待我,我要告你!”牛鲜花在木屋里好一顿找,才找出根绳子,把帅子牢牢地捆在床上。帅子无力地挣扎了好一会儿,泄了气,无奈地哀求道:“你走吧,求求你不要再来了好吗?我惹不起你行吧!”

牛鲜花不去理他,专心收拾起家来,一不小心把《北风那个吹》乐曲的磁带碰落到了地上。帅子听到了心疼地说:“怎么这么不小心?你把它捡起来好吗?”牛鲜花看他说得可怜,就把磁带捡了起来递到他手里。帅子把磁带放在手掌里,闭着眼睛轻轻地抚摸了半天,他怀起旧来,用央求的口吻说:“大王,你不生我的气了吧?坐下,我给你讲讲这个曲子的故事。”

牛鲜花听话地坐在了帅子床前,帅子一边抚摸着这盘录音带,一边梦呓似的说:“这盘磁带,多少年来我一直带在身边,里边录着芭蕾舞剧《白毛女》的插曲《北风那个吹》,朱逢博唱的。当年我上山下乡的时候,我们生产队的大队长叫牛鲜花,非常漂亮,长得很像我死去的姐姐。虽然大了我几岁,我喜欢上了她,她也喜欢我,我们偷偷地相恋了,但谁也没说出口。我们俩那时候约会就是靠这个曲子,她在大队里想叫我过去,一放这个曲子我就明白了。每次过去她都会给我一个惊喜,不是整来了我最爱吃的猪肝,就是送一件我喜欢的衣服。我枕头下面枕的这件长袖海魂衫就是她送的,一直不舍得穿,等我死了那天就穿它火化……”帅子说到这儿,牛鲜花早已是泪水涟涟,泣不成声了。

帅子听到了牛鲜花的哭声,他悲戚地沉默了好半天,这才说道:“说点高兴的吧,有一回到县里会演……对了,忘了跟你说了,我们俩排练了个舞蹈,就是芭蕾舞《北风那个吹》。你都想不到,我扮演喜儿,她扮演杨白劳,呵呵,颠倒了。为什么颠倒呢?我会用脚尖跳芭蕾,她不会。你是不是笑了?笑我是一个男的学女孩子的专利跳芭蕾?我就是喜欢,没办法。说到哪儿了?对,要到县里会演,她为了犒劳我,回家跟爹妈耍赖放泼,硬是把年猪杀了,就是为了要请我吃顿猪肝。我担心她没登过台,会出洋相。她呢,满嘴大话,说没问题。可到了舞台,她吓得不敢上了,我只好独舞,舞得忘乎所以,把假辫子甩掉了,一个腚墩儿坐那去了。我那时候还年轻,坐在台上咧着嘴哭了,可不可笑……”

晚上,牛鲜花回到家中,疲惫地倒在床上,捂着被子呜呜地痛哭着。这天是周五,月月和亮亮从寄宿学校放学回到家中,发现了妈妈在哭,惊叫了起来:“奶奶,快过来呀,我妈怎么了?”蒋玲慌忙跑了过来,着急地问道:“鲜花,怎么了?是不是病了?”牛鲜花擦干了眼泪,把脸扭向一边说:“别大惊小怪的,没事儿。”

“这些天你都到哪儿去了?有时候夜里也不回来。”蒋玲不放心地问道。牛鲜花不动声色地说:“最近业务忙,接待客户,有时候到省城,当天赶不回来。”“也别光为了挣钱不顾身体。”蒋玲絮叨起来。“好了,别唠叨了,我又不是小孩子。”她把婆婆和两个女儿推出了卧室。

赵春丽慌慌张张地跑来了,告诉牛鲜花她刚才去看了帅子一眼,感觉帅子的病情有加重的趋势,疼得满地打滚。牛鲜花忽地站起来问,又疼起来了?说着拔脚就往外走,被赵春丽拦住了。赵春丽欲言又止:“帅子对我哭了,说希望在他临死之前能见到你,想和你跳完《北风那个吹》。”牛鲜花低着头没有言声。赵春丽眼中含泪地求牛鲜花:“满足他这个愿望吧,他的日子不多了。”这事儿在牛鲜花看来,关系到她原不原谅帅子,她轻轻地但态度坚决地摇了摇头。

自从两人那次对打,帅子向牛鲜花倾诉衷肠后,两人对立的情绪多少有了些缓和。这天帅子吃着牛鲜花做的饭,称赞道:“大王,自从你来了以后,没发现你有什么优点,不过做的饭都是我平时最爱吃的。”牛鲜花听他这么说,温柔地走了过来抚摸着帅子的头。帅子无奈笑道:“又来了。”但他没有拒绝,吧唧着嘴说,“口味和我前妻牛鲜花的差不多,我最爱吃她的手擀面,她擀面条舍得下力气。你没看她和面,打架似的,前腿弓,后腿绷,面用鸡蛋和,和得硬,擀得薄,切得细,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煮出的面硬铮铮的,有咬头,可好吃了。”

说着他“扑哧”笑了:“都知道擀面条费力气,可我们家里老老少少都爱吃。每到星期天,我爸、我妈都瞅着她的脸,看她高兴就说,鲜花,今天咱们吃面条啊?她就说,面条就面条,炸酱的还是打卤的?全家人的意见不一致,争得不可开交,最后就靠石头、剪子、布来决定。”他长叹一声,“唉,和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牛鲜花去找隋教授,问他说过的进口特效药搞到了没有。帅子用过隋教授推荐的医科大学自制的抗脑癌的药,感觉没有用。隋教授说:“搞到了一些,费了不少的劲。”牛鲜花一听打心眼里感谢。“不用感谢,我的意思是,还治吗?没有必要了!”隋教授说这话的时候直摇头。牛鲜花毫不犹豫地说:“只要有一线希望,我还是坚持治。他太年轻了,太眷恋这个世界了,他能晚走一个小时我就争取一个小时。”隋教授提醒说:“别忘了,这需要很大一笔钱。”“钱不是问题,我会想办法的。”牛鲜花坚持道。

牛鲜花回到公司筹钱。一问会计,公司仅有的钱全压在生意上了,抽不出来。牛鲜花急眼了,只得把车便宜处理掉来变现。

牛鲜花正张罗卖车,帅子给她打来了电话,问牛鲜花能不能听他说几句话。牛鲜花故作冷淡地问他有什么事?帅子刚要说“往事如烟……”就被牛鲜花打断,她让他直接说事儿,少唱那些没有用的“意大利咏叹调”。帅子只得直奔主题,说出了他打电话的想法。他想在临死之前搞一个知青点战友聚会,想和牛鲜花跳完那支《北风那个吹》芭蕾舞。牛鲜花气哼哼地反问,都快死了,还这么浪漫,有意思吗?帅子说有意思,他想和她一起再浪漫一回。牛鲜花一字一句地回答说,她从来不会浪漫,浪漫从来就属于他。她让帅子断了这个念想,她决不会和他跳什么《北风那个吹》,当着大伙儿的面丢人现眼。发泄完她挂断了电话。

牛鲜花拿到卖车钱后,马上到医科大学买了特效药。隋教授看了感慨道:“世界上像你这样的姐姐太少了,这一针下去就是一两万元呀!”

等牛鲜花陪着隋教授和扎针护士到了帅子住的木屋时,帅子竟然不见了。牛鲜花这个急啊,她还得安慰隋教授:“他不会走远,我去找找。”

牛鲜花找遍了海滩没找到他,就跑到道上打听。在一位执勤交警的指点下,牛鲜花追到了不远处的邮局。帅子坐在轮椅上,正在那儿办汇款。收信人是牛鲜花。柜员看他眼不好,打算替他代劳,被帅子谢绝了。他在汇款单的留言处估摸着位置,歪歪斜斜地写着:鲜花,我以这样的方式向你忏悔,可能你不愿意接受,但现在我仅能如此!这是我最后的一点儿积蓄,我轻松了!帅子正要将写好的汇款单递进窗口。被及时赶到的牛鲜花一把夺了过来,她扫了一眼汇款单,眼眶里立即溢满了泪水。

牛鲜花此举让眼睛看不着的帅子大为震惊,他大叫道:“你是谁?为什么抢走我的汇款单?”牛鲜花不开口,也不出声,推着帅子的轮椅就朝外走。

帅子紧张起来,不停地问:“你是谁?别推我的车!”牛鲜花不理他,继续推车往外走。帅子从脚步声听出了来人是谁:“大王,是你?”牛鲜花还是不搭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的保安冲过来了,问道:“怎么回事?”帅子赶紧说:“她是哑巴,是我的保姆。不,是照顾我的义工。我兜里有钱,我不知道她要把我推到哪儿去。对了,她对我有暴力虐待行为,另外她对我别有企图,快打110!”

牛鲜花和帅子被闻讯赶来的巡警带回了派出所进行甄别。被吓坏了的帅子,神经质地对值班民警不停地说着:“不对劲,很不对劲!她为什么要跟踪我,从海边一直跟踪到邮局?为什么我要汇款的时候她站在我的身旁?很显然,当今天早晨我把这笔款从床底下取出来的时候,她就默默地跟踪着我。多么可怕,我是个盲人,她是个哑巴,我看不见什么东西,她虽然不会说话,但我感觉到了,她有一双锐利而贪婪的眼睛。她在角落里瞄着我,不寒而栗呀同志,刚才要不是我一声大喊,也许她会把我领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把我兜里的钱抢走。而我呢,或许会被她推到海里,或许会被她勒死,或许……同志,你赶紧搜一下她的身,看看有没有刀子小绳之类的东西……”牛鲜花听他说的玄乎,忍不住笑了一下。“你听见了吗?她在笑,太可怕了!”他越说,牛鲜花越感觉他好笑,不知不觉中笑出了声。“你听,你听,她的笑声多阴森!”

值班民警打断了帅子的唠叨:“她抢了你的汇款单,可并没抢你的钱啊。”“问题就在这里。”帅子一拍自己的大腿,“她要把我领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要杀人灭口。我的这个保姆可能受过刺激,严重的刺激,她虽然不会说话,但是经常打我,并且下手很重。最严重的一次,因为我不打吊针,她打过我三个耳光。不,是五个,我进行了顽强的抵抗,结果又招致了两个耳光。另外……”帅子把头凑向了值班民警,压低了嗓音,“不瞒你说,除了对我的虐待,她还或多或少的有作风问题,具体表现嘛,有时候对我摸摸索索,遭到了我的严厉训斥。还有,我感觉到她经常默默地注视我,有时候我睡觉,感觉到她的气息,吹拂在我的脸上。那不是一般的距离,肯定她在我头上俯视,不寒而栗啊同志!”

牛鲜花听了又忍不住咧嘴笑起来。

帅子叫道:“你听,她还在笑!”值班民警让帅子缠烦了,建议道:“那你就另换一个义工吧。”帅子说:“这都是我知青战友安排的,我提过多次,他们就是不给我换。另外,她虽然对我这样,但我又觉得挺有意思。你不知道,一个将死的人如果有一个无声无息、别有企图的人相伴度过最后时光,还是挺紧张刺激的,会感觉到生命的张力,产生求生的欲望……”“照你的说法,她现在不是在折磨你吗?”值班民警反问帅子道。“是啊,不过这种折磨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力。总之,她要是一天不来,我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一天就觉得过得非常漫长……”帅子讲这话时,有些恋恋不舍。“我听不明白,但我大体有个感觉,你是甘心受虐型的。”值班民警又扭过头来问牛鲜花,“以后你会打他吗?能不能不打?”牛鲜花握紧拳头,比画着,挥舞着,意思是还要揍他。帅子看不到,心里特着急地问:“她什么意思?”“她的意思是还要继续打下去。”值班民警答道。他接着问牛鲜花:“以后能不能轻一点儿打?”“嗵”的一声,牛鲜花把拳头狠狠地擂在办公桌上。

听到消息的赵春丽,满头大汗地跑进了派出所。她看了牛鲜花和帅子一眼,示意有话要跟值班民警到外面说。值班民警急于弄清楚这是怎么一码事儿,就跟着赵春丽出了派出所的门,听她解释清楚后,又做了必要的核实,就把牛鲜花放了。

牛鲜花推着帅子的轮椅急匆匆地往回走,隋教授和护士还等在木屋里给他扎针呢。“慢点儿,慢点儿,你要把我颠散架吗?”帅子喊道。他这一喊,反倒激起了牛鲜花逆反心理,车子推得更快了。帅子也有熊办法,他把脚跐在地面上当刹车,把轮椅给停住了,嘴里大喊:“要走你走吧,颠死我了,我不走了。”

牛鲜花没有好气猛地往前一推轮椅,谁知帅子迅速收脚,一下子把牛鲜花晃了一个跟头。牛鲜花爬起来,照着帅子使坏的腿上就是一脚。踢得帅子“哎哟哎哟”直叫:“你又要打我,你以为我看不见你,就比画不了你。告诉你,当年我在月亮湾大队做知青的时候,打遍全公社无敌手,铁砂掌、鸳鸯腿炉火纯青……小样儿你,我跟你不一般见识就是了,逼急眼了我真揍你!”帅子话音没落,又挨了一脚。帅子被踢急了,挥舞着拳头一阵乱抡,没打着牛鲜花。“小样儿,你怎么不接招?说话呀,你在哪儿?”

他俩这一折腾,引来了不少路人的围观。一同往回走的赵春丽看不过眼了,上前推车就走,这下把车推得稳当多了。帅子猛地一把紧紧地攥住了赵春丽推车的手,气呼呼地问:“你是谁?”赵春丽说:“我是赵春丽啊。咱们回去吧,医院的人给你换了一种新药,等着你回去打吊瓶呢。”

公司经营维持不下去了,牛鲜花被叫回了公司。她把所有员工召集来,做出了一个令众人意想不到的决定,她拿出了一笔早已准备好的遣散费,宣布解散这家颇具品牌知名度的鲜花公司。

牛鲜花舍出的钱没有白花,帅子的病情明显改善。他一直在赵春丽面前念叨,说这一辈子没别的遗憾,就是对那一年没和牛鲜花跳成芭蕾舞《北风那个吹》耿耿于怀,希望能和牛鲜花在知青聚会上跳上一曲。要是能满足这个心愿,就是死也闭眼了。帅子这话让赵春丽听了难受,她一再劝牛鲜花说,大家都知道帅子对不起她,但帅子是个率真的人,一个将死的人了。不论他有多大的过错,就满足他的愿望吧,这也是所有知青的愿望。牛鲜花听了心里也着实难过,她对帅子的怨气通过这段时间接触,也消融了不少,终于点头答应。赵春丽希望这事儿牛鲜花亲口对他说,这样效果会更好,牛鲜花也答应下来。

帅子的病情好转得令人吃惊,他除了眼睛看不到外,走路渐渐恢复到正常。帅子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洗澡了,牛鲜花给他擦身。这次帅子没有拒绝,感激地说:“大王,谢谢了,你真是个爱清洁的人,和牛鲜花一样。”帅子身上太脏了,牛鲜花只能用力给他擦,累得呼呼直喘。帅子体贴地说:“大王,歇歇吧,看你累的。”牛鲜花没有听他的,继续用力给他擦。“对不起。”被感动的帅子向牛鲜花道起了歉,“那天我误解了你,我向你道歉。”牛鲜花没有出声。“你还挺记仇的是不是?你有完没完?你那天踹我那几脚到现在还疼,你下脚够狠的了,牛蹄子啊!”牛鲜花一听这话,笑了。“你笑了?告诉你吧,我前妻姓牛。有时候她生气了,我就故意满嘴里说牛,牛蹄子呀,牛魔王呀,牛气冲天呀,牛皮哄哄呀,牛鼻子插葱装象呀,说着说着她就笑了。”

帅子感到一滴水珠落到了脸上,这是牛鲜花流出的眼泪,他认为是累出的汗,随口说:“辛苦你了,累得你出这么多汗。”话音刚落,牛鲜花把脸贴到帅子的后背上,无声地哭了。帅子感觉出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惊诧地说:“你这是怎么了?哦,我知道了,你肯定有一个伤心的故事,又说不出来,是吗?是啊,受伤的心是硬的,像一把锤子,无时无刻地不在敲击着人的灵魂,让人寝食难安。哭吧,尽情地哭吧,泪水会把受伤的心泡软,会化解仇恨的,剩下的就是理解了……”

帅子非常想家,见自己能走了,就想回家看看。他对牛鲜花说:“大王,求你一件事,送我回家看看。”

由帅子指引方向,牛鲜花拉着他的手,把他领到了自己家门前。帅子在门口驻足很久,牛鲜花以为他会进家,最后他却含着眼泪哽咽地说:“走吧,大王,不要打扰他们了。”

晚上,牛鲜花回到家中后,她再也忍不住了,给帅子打去了电话,帅子听了非常激动。牛鲜花告诉他,她想开了,答应在知青点聚会上和他跳一曲芭蕾舞《北风那个吹》。帅子千恩万谢,感谢她让自己圆了这个梦。牛鲜花说,十几年了,他们是该好好见个面了。十多年的恩爱她记着,十多年的怨恨就化作一阵风吹去吧。她说已经原谅帅子了,她知道他四处漂泊是身不由己,他心底里还有她……帅子听到这儿,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帅子,我也要感谢你。因为你即便是要离开这个人世了,心里还有这个家,还有我,有孩子,有父母,这就足够了,我的等待得到这些回报已经足够了!但是你要听我一句话,你一定要好好活着,要顽强地活下去,不许离开我!不许离开这个家!因为我答应和你跳《北风那个吹》,不是结束,而是我们俩的重新开始!帅子,你听见了吗?”牛鲜花说这话的时候,也是热泪直流。

帅子放下电话,摸索着打开了录音机,《北风那个吹》的旋律在木屋里响了起来。兴奋不已的帅子磕磕绊绊地在地上舞了起来。他被撞疼了,绊倒了,爬起来继续舞着……

由赵春丽出面,串联好了知青点的所有点友,定好了在这个星期天下午两点准时聚会。地点就定在话剧团小剧场,帅子是话剧团的老演员,又是投资的股东,这点事儿轻易就能搞定。

帅是非和蒋玲的婚事,也让牛鲜花定在了星期天下午,一切由她操办。牛鲜花许诺,到时候她要给二老一个天大的惊喜。蒋玲老缠着牛鲜花问,什么惊喜啊?牛鲜花坚决不告诉她,让她别问了,到时候就知道了。天机不可泄露。

赵春丽和牛鲜花坐在一起商定点友们聚会的细节,然后再由赵春丽出面跟帅子说。赵春丽由衷地敬重牛鲜花,说这事真的太难为她了,要是换作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这样一个结局,太难堪了,太残酷了!

牛鲜花感慨地说:“这十几年就像一出戏。开始我总觉得自己在戏外,其实呢,自己也在戏里。我看着帅子在给我演戏,看着看着自己就进去了,推不掉逃不脱。我一辈子在舞台上跑龙套,没想到生活中自己成了主角了。”

赵春丽听了这话也是有感而发:“牛姐,其实回过头来看咱们走过的路,哪个不是在剧里呢?我们都是演员,也都是观众。”她把话拉到了正事儿上,“我和大庞他们议论了一下,想把这件事做大。”“怎么个做大法?”牛鲜花问道。“大家都有一种冲动,都想走上舞台,找回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牛鲜花很赞成这个想法,说是个好主意。赵春丽见牛鲜花同意,就详细地说起来,大家想把当年参加公社会演的节目全都拿出来,和他俩共享那段难忘的岁月。

帅子得知自己的梦想马上就要实现,亢奋得不得了。他不知道怎么感激这段时间“大王”对他的照顾。到了星期天,他兴奋地说:“大王,今天中午我要亲自下厨,为你做顿午饭。你就坐在这儿,一动不要动,我来好好伺候伺候你!咱们吃完这顿饭,就该分手啦,以后我再也不需要你照顾了。”牛鲜花听了这话,心里不由得一沉,她反复琢磨帅子这话的意思。

帅子进了厨房,开始摸索着做饭。等菜下锅的时候,帅子喊“大王”来帮忙,他摸不到油盐酱醋放在哪儿。帅子手忙脚乱地炒着菜,牛鲜花站在旁边把油盐酱醋一一递到他手上。突然,锅里烧开的油迸溅了出来,溅在了牛鲜花手上,疼得她“哎呀”叫出了声。帅子赶紧摸索着用肥皂水给她洗,他眼睛看不见,手下重了,不小心把牛鲜花手上烫出的水疱洗破了。他又找药找纱布,把牛鲜花的伤口包扎好,这才接着做饭。

帅子一边炒着菜一边回忆起牛鲜花来:“别看我以前在家里从来不做饭,真要做起来,面食我不行,要论炒菜,我老婆也比不了我。知道为什么吗?告诉你个秘密,大凡嘴馋的人,都会一两手烧菜的绝技。为什么?嘴馋的人舌头特别好使,出去到大饭店吃了好菜,用舌头就能判断出菜里的调料是什么,怎么烹制的。你看我这道菜,叫蛋塌。看我是怎么做的,把鸡蛋放进作料,搅好了,不能煎过火了,放进海蛎子,文火焖一会儿。你就吃吧,吃不出你的鼻涕泡算我没手艺!”

饭做好了,帅子又摸索出一瓶红酒,给牛鲜花和自己斟满了两杯酒说:“喝酒前我要和你说点儿事,请你无论如何帮忙。”说着他拿出了信和三笔钱,“这一笔钱请你送到民权北四街九十九号,送给一个叫牛鲜花的。这笔钱是丧葬费,你帮着将来把我送走。别忘了,长袖海军衫别给我脱了。这一笔是给你的酬劳,我不欠别人的钱,别人也不欠我的。还有,这是最重要的,你一定要把这封信交给牛鲜花。”牛鲜花收好了钱和信。

“来,把这杯酒干了。”帅子招呼道。帅子的话让牛鲜花听了心酸至极,她端起了酒杯,眼泪止不住又哗哗流了下来。她轻轻地放下了酒杯,捂着嘴转身跑出屋子……

在回家的路上,牛鲜花看着帅子给她写的遗书:鲜花,今天我们见面后。我就决定离开这个世界,我不能拖累你,这十几年我已经把你累倒了,把你的心伤透了。这些年我一直努力着,想尽一切方式去偿还欠你的这笔债,可是我还不起。鲜花,我欠你的实在是太多了,越是想还心情越加沉重,我想只有我离开这个世界了,我才能长舒一口气,才能彻底轻松……

马强从话剧团那里得知帅子要在话剧团小剧场和知青们聚会的确切消息,马上报告了刘青,刘青立即坐飞机从广州赶了回来。见到马强,第一句话就问:“师总病好些了?”马强感动地说:“为了救师总,那个叫牛鲜花的女人关了自己的公司,花重金给他买进口特效药。一针就是一两万元,天天扎,花老钱了,能不见强吗?”刘青听了内疚地喃喃道:“我没做到啊,还是人家牛鲜花……”

赵春丽真能张罗,她包了一辆大客车,拉来了包括牛鲜花父母、牛鲜花表哥吴国庆还有郝支书在内的月亮湾乡里乡亲们。在路上郝支记还不放心,叮嘱大家说:“大伙都听好了,这次和城里的老知青们联欢,咱们的节目一定要出彩儿,把这几年月亮湾的精神面貌反映出来。”郝月凤跟着她爹得瑟,拿出一张节目单,跟众人说:“都别笑啊,这回的晚会还是我做主持,这是赵春丽给我开的节目单。为了这个聚会,我正儿八经地练了好几天呢!”

石虎子也来了,他还领着自己那帮民工来充阵势。和众人见面的时候,石虎子感慨地对大家说:“十多年了,我真想看看当年他俩没演成的这个节目。”

牛鲜花准时领着全家到了,和父母、乡亲、故友打完招呼叙完旧。赵春丽把她拉到了一旁,小声说:“帅子早早就到了,正在上妆呢,你快去吧。”牛鲜花奔进剧团化装室。就见帅子坐在当年他用过的化装台前,让化装师给他化装。牛鲜花默默地走到自己曾用过的化装台,自己化起装来。

帅子感觉到有人进来了,轻声问道:“是鲜花吧?”牛鲜花没有做声,帅子不再问了。牛鲜花化完装,走到帅子的身后,亲手把喜儿戴的大辫子头套为帅子戴上。帅子客气地道了声谢。

剧场的铃声响了!郝月凤走到了舞台中央,用一口土话大声地喊道:“各位来宾,父老乡亲,知青朋友们,下午好!时光如梭,转眼就是十好几年过去了。今天,月亮湾的父老乡亲和老知青们会聚一堂,回首往事,有太多的感慨,太多的回忆。今天咱们相聚了,说呀,笑呀,哭呀,闹呀。回忆是甜蜜的,回忆把眼前一副副有些陌生的面容变得熟悉了,就像一幅蒙尘的画,一经擦拭,一下子变得清晰了……”

台上的柱子叔瞪大了眼睛说:“这丫蛋儿,怎么一进城就艺术起来了?”郝支书不好意思地说:“她哪有那两下子,都是赵春丽措的词儿,她在背书。”

这时刘青到了,她怕和大家见面,故意来得很晚,等大家都坐好了看演出时,她进来。刘青悄悄地坐在靠门口的最后排,没人发现她。

当年女声小合唱组合,唯独缺刘青一人。这几个人登台开唱起来:“大红枣儿甜又香,送给亲人尝一尝……”歌声虽不动听,人也面目大改,但此情此景打开了人们对当年记忆的闸门。大家都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中,有甜,有酸,有痛,百种滋味交织于心,感慨不已……

在《北风那个吹》的序曲中,大幕缓缓拉开了。压轴戏就要开始了,“喜儿”和“杨白劳”各站在边幕一侧。

牛鲜花像当年那样,又紧张起来,哆哆嗦嗦地对赵春丽说:“春丽,我……我又不行了!”赵春丽安慰她说:“别紧张,别紧张,你和当年不一样,你都有多少年的舞台经验了,不该紧张。”“不行,我得赶紧上趟厕所。”牛鲜花转身就要走。这时帅子从另一侧边幕上台了,翩翩起舞。他虽然多年没有跳了,练功也放下了,但毕竟有多年的功底,乍一看,还有那么点儿味道。台下顿时响起了一片掌声。

这时赵春丽怎么可能放牛鲜花走,她猛地用力一推,把牛鲜花推上了前台,牛鲜花无奈,也随着乐曲舞将起来。大家看着两人的舞蹈,知情人眼眶浅的,都哭了起来。

蒋玲眼尖,很快看出点儿门道了,小声地对老伴说:“老帅,我怎么看着那个喜儿像帅子?”石虎子在旁边插嘴道:“什么是像呀,就是帅子!”蒋玲一听惊叫道:“帅子,我的儿子!”老两口站起来就要往台上跑。石虎子赶紧把二人拽住了说:“别打扰他们,让他们俩尽情地跳完再说吧。”老两口望着台上的喜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刘青知道,这十几年帅子和牛鲜花再也没有合练过,但在她眼里,看出了两人夫妻间的默契,夫妻的钟爱,夫妻的体贴。牛鲜花在帅子心目中的位置是她无法替代的,刘青流下了辛酸而又苦涩的泪水,悄悄起身走了,犹如她悄悄地来。

“杨白劳”和“喜儿”在台上忘情地跳着,“人家的闺女有花儿戴,你爹我钱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我给我喜儿扎起来……”牛鲜花多少年没有跳舞了,猛地一抬腿,谁知抻着了,大腿像火烧一样剧烈疼痛,她痛叫了一声,倒在了台上。

帅子闻声赶紧摸索着伸手去搀扶,帅子握着牛鲜花的手,摸到了她手上缠着他给她扎的绷带。一时间帅子什么都明白了,他动情地哽咽道:“鲜花!”猛地把她抱进怀里,牛鲜花也紧紧地抱住他,再也不松开。

全场先是一愣,继而响起了一片掌声!

大片大片的雪花从舞台上方纷纷扬扬地落下,落在了相拥在一起的两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