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牛鲜花在请石虎子吃饭的时候才知道,石虎子落套了。他承包的工程出了多人死伤的大事故,这几年挣的钱一下子全赔进去了。他现在还是光棍一个,没有老婆。他领来见牛鲜花的姑娘,是他花钱从礼仪公司租的,根本不是他的女人。他之所以这么做,一是担心牛鲜花以为他想吃她的豆腐,疏远他。再就是显摆自己混好了,争个虚荣的面子,让牛鲜花看得起他。

石虎子问牛鲜花怎么收拾帅子,用不用他去卸帅子一条腿,反正不能轻饶了他。牛鲜花回绝了他的提议,说这是他俩之间的事,她会处理的,管好自己就行了,别跟着瞎搀和。临分手时,牛鲜花再三嘱咐石虎子不要乱来。石虎子再三保证说,他不是胡来的人,好歹当过民兵连长,政策他懂。

帅子和牛鲜花打官司的事儿,经报纸这一报道传开了。当年的知青祥子给牛鲜花打来了电话,主动提出牛鲜花要是经营资金困难,他可以帮她。他约牛鲜花到半岛咖啡馆谈谈。

牛鲜花赴约,没有见到祥子,却见到了刘青。牛鲜花盯着她笑了。本以为见面会被痛骂或是痛打一场的刘青,让牛鲜花弄糊涂了,问道:“你笑什么?”她这一句惹得牛鲜花笑得更厉害。

刘青说,这几年还好吗?她和帅子一直惦记着她呢。牛鲜花冷冷一笑说,是还惦记着咋样骗她吧。就不用演戏了,她已不是当年了,也在舞台上滚了几年,戏眼在哪儿也能看出个门道来。到现在了,还用祥子钓她,有花招尽管招呼。刘青满脸堆笑说,牛队长,消消气,咱们说点正经事。牛鲜花冷冷一笑,这些年你们干了什么正经事。把别人的善良当成弱智,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这种羞辱永生难忘。

牛鲜花的话句句都说在理上,令刘青无法反驳。沉默了好半天,她转移了话题,夸牛鲜花这么些年了一点没显老,是不是有啥保养秘方。牛鲜花盯着刘青恨恨地说,她可以告诉她秘方,就是以泪洗面。夜深人静的时候,眼泪从眼角热乎乎地流出来,一直流到下巴颏儿,用手接着,喝进嘴里半口。剩下一半呢,就在脸上抹啊,抹啊。那泪珠是甜的,把眼角的皱纹,都揉搓开了,舒展了,热乎了。有这个东西伴着,人能老吗?

刘青被噎得沉默了很长时间,独自笑了起来:“牛队长,你刚才这番话有点儿像话剧。几年没见,你是越来越艺术了。”牛鲜花有感而发道:“这些台词是让生活给逼出来的,磨出来的!”

刘青不想再转圈了,索性直奔主题说,过去的事她不想再提了。说说现在吧,今天是她自己走到这一步的,谁也不怪,要怪就怪她自己。如果她再坚持下去,倾家荡产无疑。如果她答应她一个条件,她可以就此住手。牛鲜花故作惊讶地问,说得怪吓人的,什么条件?

刘青提出要收购牛鲜花的公司,她可以留在宏达公司打工。牛鲜花故意问,打啥工?是要给个副总干干?刘青笑了笑说,也没什么重活,累不着她。牛鲜花点点头说,那就是帮她收拾收拾卫生,低声下气地给她当使唤丫头,偶尔投过怜悯的目光,以示同情。刘青说,怜悯之心人皆有之,你现在是挺可怜的。牛鲜花狠狠啐了刘青一口说,她宁肯带着三个孩子沿街要饭,要饭棍也点不到她的门槛上!刘青嘲笑说,看来牛队长八年的龙套没白跑,说得她都没词儿了。

牛鲜花再也压不住满腔怒火,怒吼着说,她要是想囫囵走出去,现在就赶快滚!刘青有些惊恐地站了起来说:“我可是仁至义尽了,你别后悔!”牛鲜花叫道:“别走呀,你落了件东西。”刘青回头想看落的是什么。牛鲜花把咖啡迎面泼了过去,泼了刘青一脸一身。旁边有人叫了起来:“哎呀,打起来了!”刘青对众人勉强一笑:“没事,她是个疯子。”一溜烟地走了。牛鲜花在后面开心地哈哈大笑……

两家公司交手,结果令事不关己却屡次打头阵的小唐和马强碰撞出了火花。两人互有好感,私下里开始悄悄交往,一来二去,小唐就把鲜花公司现在经营困难勉强支撑门面的实底告诉了马强。马强知道了,帅子也就知道了。马强说,姓牛的这是咎由自取。可恨归可恨,还真替鲜花公司捏着一把汗呢。帅子微微一笑说,是替小唐捏一把汗吧?马强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帅子说,其实这也没什么,鲜花公司既不是敌营,小唐也不是女特务,尽管交往,互通情况,这样可以避免两家公司互相挤对做出出格的事儿。

正说着,石虎子不顾公司员工的阻拦,强行闯进了帅子办公室。虽然多年没见,帅子还是认出了他。两人闲聊几句,帅子给马强使了一个眼色,他知趣地走了。

马强这一走,谈话的气氛立即变了。石虎子大咧咧地坐了下来,帅子给他沏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石虎子挑衅地说,别忙活了,不喝,怕有毒。帅子听了一笑,又给他递烟,他摇摇头说,不抽,怕里面藏着白粉诱他吸毒。帅子勉强地笑了笑,多年不见了,这态度可不够友好,还想打架呀?石虎子冷笑着说,十几年前咱打不过你,可瞧瞧你现在这副尊荣,一看就是酒色过度,成了糠萝卜了,今天找你来就是要打架。

帅子以为石虎子开玩笑,没想到他起身就是一拳,打在帅子的脸上,帅子被打了一个趔趄。石虎子嘴里大骂,今儿打死你这个陈世美。帅子身体很虚,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低声说:“打吧,你替鲜花出气,我不还手。”

石虎子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是什么东西,牛鲜花这些年叫你坑苦了,受了多少罪,你知道吗?她一直在等你,我想和她一块儿过,她从没有答应过,还不愿意见我。你毁了她的青春,毁了我的爱情,你知道吗?你让我白白等了她十来年啊!”说着一顿乱拳把帅子砸倒在地。帅子趴在地上说:“打吧,我是对不起她。”石虎子咬牙切齿地说:“听说你要起诉她?你害她害得还不够啊?你要是不撤诉,下一回我就结果了你!”说着,从身上拔出把刀,戳在帅子的办公桌上。

听到动静不对的公司员工们,闻声拥了进来把石虎子制服了。石虎子挣扎着叫道:“你们抓错人了,他才是坏人,骗子,流氓,陈世美,把他抓起来!”

刘青看着被石虎子打得鼻青脸肿的帅子,着实心疼,生气地说:“这个石虎子肯定是牛鲜花派来的,不能轻饶了他!”帅子摆摆手说:“算了吧。咱们都是老熟人,何必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呢。反正咱们报案了,就听公安局处理吧。”

晚上回到住处,刘青又开始给帅子熬汤药,逼着他喝下去。帅子皱着眉头,一闻这味儿就想吐,他抱怨说,天天喝啥用没有,比毒药还难喝。刘青说,那也不能放弃。她要去趟海南,帅子自己要坚持服药,别像个孩子似的让人家逼着。帅子心烦意乱地胡乱答应着。刘青又叮嘱说,你再到法院活动活动,哪怕花点钱,让这个案子早点儿判下来,不能再拖了。帅子低头不语。刘青急了,愤愤地说:“为了你,我已经是对牛鲜花一忍再忍,一让再让。我刚才去见了牛鲜花,想帮她一把,可她是怎么对待我的?她羞辱了我不说,还把一杯热咖啡泼到我的脸上,这就是牛鲜花,不值得可怜。”“好吧,让我再想想。”帅子的意思还是要拖延。刘青暴怒起来:“还想什么,你还想重圆旧梦吧?”

刘青带着气回了广州。

刘青前脚走,帅子后脚就给牛鲜花打去了电话。一听是帅子的声音,牛鲜花没好气地呲了他几句。帅子沉默片刻说,石虎子来过。牛鲜花顿时紧张起来,问石虎子有没有胡来。帅子说,他没事儿,去看看石虎子吧,他现在在拘留所里。牛鲜花忙问,石虎子怎么了?帅子没明说,只是说石虎子才是她最值得爱的人。说完挂断了电话,牛鲜花手拿着电话呆愣了良久。

石虎子被处以行政拘留。拘留期满后,牛鲜花赶到拘留所接他。石虎子仰起脸,看了看天抒情道:“啊,今天太阳亮堂堂,照得心里暖洋洋,大步走出拘留所,相信明天更辉煌!”牛鲜花让他逗笑了:“关了几天你还艺术起来了。”“咱本来就是个艺术人。”“呸!”牛鲜花啐了他一口,“别没有数,要不是帅子嘴下留情,你要被判刑的。”石虎子一听哭丧着脸叹了一口气:“真是虎落平阳遭犬欺啊!”

牛鲜花嗔怪道:“得了吧,你去打了人家,还说人家欺负你,还说不说理?”石虎子不服气地梗梗着脖子,一肚子理地说:“他那是找打!”“得了,不说了。你到我公司干吧,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牛鲜花这话一说,石虎子竟然哭了。他哭得那个伤心啊,边哭边说道:“吃饭事小,可我能收获爱情吗?这么些年了,这方面我颗粒没收啊,种都白下了?哪怕收获点歪瓜劣枣心理也能平衡平衡,你是盐碱地呀?”牛鲜花羞恼地说:“呸呸呸!暖和暖和你还要上炕,别不要脸!说,跟不跟我干?”“那我再考虑考虑。”石虎子拿起劲来。“就你这个熊样,还考虑考虑,考虑什么?饿得轻了。”说着牛鲜花笑了起来,“放心吧,不会让你提鞋。不是因为你不够格,嫌你手指头粗,硌了我的脚。”“就你那牛蹄子,还怕硌?让我做什么?当个生活助理?可惜是个男的,我倒没有什么,怕人家对你说三道四;要不当个保安队长,给你保镖?”牛鲜花说:“别做梦了,要你看仓库。倒驴不倒架的东西,快跟我走吧。”牛鲜花拉着他去了公司。

帅子做出了刘青和牛鲜花瞠目结舌之举,他跑到法院撤诉了。刘青闻讯后,立即从广州返了回来,她愤怒至极,一进门就大声质问帅子,他想干什么?为什么要撤诉?看样子帅子早做好了准备,他平静地说,他不想干什么,就想趁还活着的时候做几件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事。刘青闻言冷笑说,别把我当傻子,你想和牛鲜花重归于好是不是?做梦吧,要是牛鲜花知道你现在的情况,她哪能要你?这个世界谁能要你?你骗了她,给她演了十多年的戏,她绝不会原谅你!

帅子火了,大声说,不是他一个人演戏,是他们俩在演。她是导演,而他只是被动的演员。帅子的顶撞无疑是火上浇油,刘青使劲儿地拍着桌子,厉声尖叫着说,他这是在拆公司的台,她要撤了他,现在就撤!帅子冷冷地说,悉听尊便。说着他站起身要走。刘青一把拉住他,忍住怒气说,他这是怎么了,她只是说说而已。帅子用力甩开了刘青的手说,这不是气话,他知道她已经厌倦了。他也厌倦了,到了该分手的时候了,再见吧!

刘青拦住帅子问,你去哪里?去找她吗?帅子冷冷地说,你有脸皮把孩子扔给她,我可没有脸皮在这时候去找她。刘青赌气地问,要走也行,你想要多少?帅子说他什么也不要,净身出户!刘青说公司有他的股份。帅子一字一句地说,损失算在他的股份上,他们两清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帅子在大街上走着走着,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了,随之脚步也踉跄起来了。他毫无知觉地倒在了地上,开始痉挛。

帅子被路人送到了医院,经检查,他的脑瘤已经扩散。他患病的原因跟他年轻时候脑部受过伤有很大关系。病情再发展,瘤体压迫神经,他的视力将减退直至失明,甚至精神也将受到影响。医生把帅子转到了友爱医院治疗,这家医院很有特色,专门收留绝症患者。孟老大的弟弟孟医生就在这家医院当医生。

帅子和刘青闹掰的事儿,马强跟小唐一说,小唐马上告诉了牛鲜花。谁知牛鲜花听了,竟然说她对这事儿不感兴趣。小唐觉得牛鲜花这事儿做得不近人情,不管怎么说,小唐都觉得帅子挺仗义的,这次他要是不撤诉,鲜花公司就完了,正因为这个原因他被刘青炒了。

小唐思量再三,把帅子曾在关键时刻出手相救的事儿告诉牛鲜花。牛鲜花惊讶地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小唐说是宏达公司的马强不经意间讲出来的。牛鲜花沉默了好一会儿,告诉小唐让她马上找马强打听,帅子现在去哪儿了。

晚上牛鲜花回到家中,见帅是非撑着毛线,蒋玲在缠绕毛线球,老两口缠得情意绵绵,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儿。蒋玲见到牛鲜花回来了,着急地说:“鲜花,给你说个事,妈和你爸决定要结婚了。”“我听着这话怎么这么别扭?”帅是非低声咕噜了一句。“不这么说怎么说?”蒋玲反问道。帅是非竟然一改常态地软了下来:“嗯,也就得这么说。”蒋玲感叹说:“你爸回来了,这也算浪子回头……”帅是非爱和蒋玲抬扛的老毛病还是没改:“怎么说话?这叫凤还巢。”蒋玲表现出难得的谦逊:“嗯,说得还挺有学问,是凤还巢,老凤还巢。鲜花,想和你商量着喜事怎么办。”牛鲜花高兴地说:“好好办,办出点响动来。”帅是非说:“我寻思简简单单的就行,你妈不同意。”牛鲜花想了想说:“不能简单了,咱们到大饭店办,请礼仪公司,还要一台节目,对了,一定要充气彩门。”帅是非扭捏起来:“彩门就免了吧,上边怎么写呀?”“是呀。”蒋玲也觉着这事儿不妥,“人家小青年结婚,上边写上某先生、某小姐新婚志喜,我们怎么写?”牛鲜花说:“怎么不好写?就写上:老帅回营,彩玲翻新。”二老让她这一句给逗得哈哈大笑。

夜里牛鲜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电话铃突然响了,吓了她一大跳,她拿起电话,打电话的人却不说话。牛鲜花刚放下电话,电话铃又响。牛鲜花再次拿起电话,等了良久,才传出刘青的声音。“牛姐还没睡啊,对不起,打扰了。”牛鲜花没有好气地说:“别浪了,什么事?有话就说吧。”刘青说:“牛姐,帅子不见了。”“他没有了和我有什么关系?”说完她“啪”地把电话摔了。

牛鲜花呆坐了一会儿,犹豫了一下,又把电话反拨回去。刘青正坐在办公室里犯愁,电话一响,她赶紧接了电话。牛鲜花说:“刚才电话掉线了。你说什么,帅子不见了?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到哪儿去你应该知道呀。”刘青叹息道:“我和他之间出现了一点小矛盾,可能我有点过火,他一赌气就走了。他是带病走的,他的病很严重,是绝症!”牛鲜花本能地说:“你胡说!”刘青哭了,边哭边说:“真的,是脑癌。”牛鲜花惊得说不出话来,话机从她手里不知不觉掉了下来。

牛鲜花马上离开了家门,开着车到处找帅子,这上哪儿找去。牛鲜花在街上转悠了一夜,也没有见到帅子的影子。牛鲜花想起了石虎子,石虎子现在自立门户开了一家工业垃圾处理厂,手下有一大帮收破烂的。人多办法多,她打电话找到了他,把要办的事儿一说,石虎子还真肯出力,使出了浑身解数,终于在友爱医院找到了帅子,牛鲜花闻讯后马上赶往那里。

牛鲜花这边打发人到医院找,刘青也打发公司的员工到医院问。她也得知帅子住进了友爱医院,当年她在那个地方骗过牛鲜花,知道在哪儿,急急地往医院奔。

牛鲜花到医院正好遇上了当年与刘青合伙骗她的孟大夫,她自称是帅子的姐姐,打听他的病情。孟大夫还是像当年那样摇起了头:“没有希望了,他得的是脑癌,已经扩散了,最多能活三个月吧。”牛鲜花蒙了:“脑癌,他什么时候得的?”孟大夫说:“已经五年了,活到现在已经不易了。”牛鲜花一听心都揪揪在一起了,急切地问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孟大夫说:“他的眼睛已经失明了……”牛鲜花傻了一样,喃喃地自语道:“真的没有希望了?”孟大夫说:“治疗就别想了,预料的剧痛没有出现。已经没有必要住院了,接他回去吧,让他好好享受一下最后这点儿短暂的人生吧!”

牛鲜花流着眼泪跌跌撞撞地来到了病房,帅子躺在床上闭着眼像是在睡觉。牛鲜花轻轻地坐在了帅子床前。把手轻轻放在了帅子的手上。帅子似乎没有醒,却把她的手攥住了。就这样时间过了良久,两个人都没说话。牛鲜花最终先开了口,轻声问道:“让爸爸、妈妈、孩子来看看你好吗?”帅子摇了摇头,轻声地说:“我在他们心里已经死了多少年了,不要让他们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我快走了,不能让他们再悲伤更难受……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你说吧。”牛鲜花哭着说。“多少年了,不管我走到哪里,一想起你,就想起当年咱俩跳‘北风吹’的情景,可惜你胆太小了,站在边幕上没敢上台。我就想啊,什么时候咱俩能再跳一次,能吗?是不是太浪漫点儿了?不可能了,我跳不动了,你也跳不动了……”牛鲜花把手指轻轻地压在了帅子的嘴上,示意他别再说了。她让帅子好好养病,养好了病就答应他。

刘青早来了,她站在走廊上,通过门缝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见两人不说了,这才推门走了进来。

牛鲜花怨恨地看着刘青,帅子听到了脚步声,侧着耳朵问道:“是她吗?”刘青什么也不说,搬了个凳子放在了帅子和牛鲜花之间,坐下后从包里掏出一包瓜子,嗑了起来。房间里寂静得都能听到心跳声,嗑瓜子的声音听来分外刺耳。牛鲜花再也忍不住了,她站了起来,走出病房。

牛鲜花去了公司,她把手头上几件着急的生意交给小唐办理后,又返回了医院。帅子却不见了。她马上去找孟大夫问帅子去了哪儿。孟大夫告诉她帅子结账走了,走的时候没说去哪儿。

“他没有和一个漂亮女人一起走?”牛鲜花问道。孟大夫摇头说:“没啊,帅红兵是一个人走的。刘青我认识,她也刚来,和你前脚赶后脚,也在到处找帅红兵……”牛鲜花顾不上听孟大夫唠叨,转身向病房跑去,打开每一扇病房的门,寻找着帅子。

刘青也在推开一扇扇病房的门,寻找着帅子。两人相遇了,她们互相仇视地盯着对方,谁也不说话……

帅子真的失踪了,牛鲜花和石虎子找遍了整座城市,不见他的踪影。牛鲜花无奈到电台做了寻人广告。她哽咽地对着电台直播麦克,动情地说:“帅子,你好,我是牛鲜花,来找你了。不管以前怎么样,也不管谁对谁错,你不能离开我们,我们需要你,你要坚强地活下去,活下去,这是你唯一的选择。回来吧,回家吧,孩子们在等你,父母在等你,我在等你,这个家在等你,这个家的门始终为你敞开着……”

但帅子还是杳无音信,牛鲜花到处找啊,找啊。这天她路过海边,无意中听到海滩上看海人住的一间小木屋里有人在吹着萨克斯,吹的是令她魂牵梦萦的《北风那个吹》。牛鲜花压抑住激动的心情,轻轻地走到了木屋的门口。她的脚步虽轻,但帅子还是听到了,他停止了吹奏,侧过脸来问道:“谁来了?”牛鲜花默默地看着他。帅子知道是谁来了,说道:“进来吧,我正想和你说说话。”牛鲜花走了进去……

牛鲜花回到家中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石虎子。“你怎么来了?我妈呢?”牛鲜花问道。“她去找大叔了,让我等一会儿。”石虎子低着头说,“帅子的事我都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办?”一提帅子,牛鲜花眼泪马上流下来了,她哽咽地说:“我也没有主意了。”石虎子说:“不管他以前怎么对不起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毕竟你们俩夫妻了一场。我都知道了,他是为了你得罪了刘青,现在才落到这步田地。”牛鲜花痛苦地说:“那我该怎么办?他不肯跟我回来。”石虎子也犯起了愁:“也是,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宁肯死也不会回来,也没脸回来。”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沉默起来。石虎子蓦地灵机一动,说道:“哎,你不是搞艺术的吗?他艺术了你这么些年,你也艺术他一把。”牛鲜花没有弄懂他的意思。“看来你比不上我艺术,”石虎子说,“他和刘青把你兜进戏里这么些年,你也把他装进戏里,这不就艺术了吗?”牛鲜花嗫嚅地说:“我还是不明白。”石虎子长叹一声:“你怎么这么笨呢?我要是老早搞艺术,现在早成了大腕了。来吧,你听我慢慢给你讲,不过这事得找个帮手……想起来了,就找原来知青点的赵春丽吧。不过这事我帮你忙活完了,咱俩的事怎么办?”都什么时候了,牛鲜花哪有心思听这不咸不淡的调戏话。“别给脸不要脸!”她恼火地说。见牛鲜花火了,石虎子反倒嬉皮笑脸地笑了……

牛鲜花按计而行,她领着赵春丽去了帅子住的木屋。帅子听赵春丽讲话的声音有点熟,但两人十几年没有见面,已经想不起她是谁了。赵春丽大声说:“我是咱们点儿的赵春丽。”帅子惊喜地说:“是你呀,我说声音这么熟。多少年没见面了,你从哪冒出来的?”“就别管我了。”赵春丽着急地说,“知青点的战友才听说了你的事儿,大家都挺着急的。本来都想来看看你,怕见面你难受,委托我代表他们来看看。”

帅子说,谢谢大家没忘记他。赵春丽说,大家都忙,忙着养家糊口,没时间照顾你。帅子说,他挺好,不用人照顾。他还是那么死要面子。赵春丽说,没人照顾怎么行?大伙儿给你找来了个义工,叫王传珍,你叫她大王就行了。她帮你做个饭,洗洗涮涮,你看行吗?帅子一个劲儿地摇头,说他自己能行。赵春丽发火了,说帅子不近人情,对老战友的一片深情视而不见,太伤人心了。帅子沉默片刻,终于点头同意。赵春丽说,这个义工可惜是个哑巴,不过听力还好。帅子说,哑巴好,他现在最烦别人说话。

“这个人吧,心眼非常好使,心直口快……”赵春丽是个大直筒子人,说着说着说漏了嘴。急得牛鲜花直拿脚踹她。她的破绽也让帅子听出来了,他问哑巴怎么还能口快?赵春丽赶紧圆谎说:“看我这张嘴,就是不会说话。我是说她心眼好,有时候脾气有点急。”帅子说:“那没事,我是好脾气。”赵春丽问:“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干脆回家去得了。”帅子低下了头,沉默了半天说:“我不想见她,不想她给我施舍、怜悯!”赵春丽看了牛鲜花一眼,问帅子说:“这么说你和刘青彻底分手了?”“彻底分手了。”帅子抬起了头,干脆地说。赵春丽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这么傻,还要净身出户?”帅子喃喃地道:“我和她只是一个梦。梦是虚幻的,既然梦醒了,我还应该是自己,怎么去的怎么回来,就是这样。”牛鲜花听到这里,忍不住流泪了,发出唏嘘的声音。

帅子的听力很好,诧异地问:“你领来的这个人怎么了?好像哭了。”“她没哭,她是感冒了。”赵春丽掩饰道。帅子问:“她家里怎么个情况?”赵春丽说:“她丈夫离家出走了,现在独身。”帅子听了很有感触,也许想到了牛鲜花,感慨地说:“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我就叫她大姐吧,反正我也没有几天了。大姐,辛苦你了。”赵春丽说:“这位大姐打手势说,让你放心,她一定把你伺候到走的那一天。”帅子再三表示感谢,病情已使他无法自理生活,确实需要有人照顾。

赵春丽走了以后,牛鲜花仍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帅子。帅子眼睛看不见后,人变得叽叽歪歪的,他问牛鲜花:“你怎么不干活?我看你这个人挺懒的,懒人做什么义工?让别人伺候你吧。”牛鲜花无奈只得给他做起饭来。帅子无聊中吹起了萨克斯,还是《北风那个吹》的旋律。牛鲜花听到这支曲子,回想她和帅子从认识以来的一幕又一幕,禁不住热泪盈眶。不知不觉中,手里的活儿停了下来。

帅子听到了牛鲜花不再发出响动,就停止吹奏,问道:“你怎么又不干活了?听音乐啊,你听不懂,快干活吧。”牛鲜花故意动动盆、动动碗,装出做饭的效果。帅子一点儿也不好糊弄,大声说:“你别对付我,你根本没做饭,你以为我是谁?我告诉你,我当知青的时候搞过广播剧,那效果全是我做的。你这个人挺有意思,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说着帅子放下萨克斯,让牛鲜花到屋外躲一躲,他要换件衣服。牛鲜花听话地走到门口,装作出门关门,她仍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帅子。

帅子把衣服脱了下来,他身上满是伤疤。牛鲜花慢慢地走到他身旁,看着,忍不住心疼地抚摸着帅子身上的伤疤。帅子被吓了一大跳,叫道:“你怎么没走?怎么动手动脚的,把手放回去!”牛鲜花只得缩回了手。“想听听这些伤疤的故事吗?”帅子陷入了回忆,“这就是我闯广东多少年的经历,一个伤疤就是一个故事……”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清醒了过来,摇头说:“算了,不给你讲了。”

牛鲜花等帅子换完了衣服,端水要给帅子洗脚。帅子坚决不让,连声说:“不用,让你伺候我吃喝就够不好意思了,哪能让你干这个!”牛鲜花坚持要给他洗,两个人你推我拽地争执起来。处在病态中的帅子突然暴怒起来,一挥手,没想到打在牛鲜花的脸上。牛鲜花被打愣了,瞬间她想起了帅子对不起她的一幕又一幕,一时控制不住冲动的情绪,“啪”地狠狠给了帅子一个大耳光。帅子被打疼了,他捂着脸叫道:“哎呀,你的脾气挺大,我还治不了你了!”说着两只胳膊胡乱地抡起来,不停地骂着:“你敢打我,我要是眼睛好,你早被打成柿子饼了!”牛鲜花气愤难平,索性“啪啪”又给了他两个大耳光。

帅子气恼地叫着:“我看不见你,你就欺负我吧。你等着,我非把你开了不可!”冲动的情绪,引发了剧烈头疼,他不停地翻滚着呻吟着。牛鲜花把头转了过去,不敢再看。

牛鲜花不能这么看着帅子生不如死地活受罪,托关系找到了本地治脑癌的权威医科大学隋教授。她佯称是帅子的姐姐,求隋教授救她弟弟一命,隋教授看了帅子的CT片,又听了牛鲜花的病情介绍后,无奈地告诉对他充满期待的牛鲜花,患者的病情已经无法救治了。“有没有更好的药,哪怕暂时维持生命也行。”牛鲜花哭着问道。隋教授说:“如果仅仅是为了延长寿命,还是有办法的,我们医院就有进口的药物,但是价格非常昂贵,一支针剂就得上万元。”牛鲜花毅然决然地说:“为了维持他的生命,只要有一线希望,只要他不痛苦,怎么都行。”“既然这样,你给他办理住院吧。”隋教授说道。“那不行,他已经拒绝治疗了,给他建立一个家庭病床吧。”“那也可以。”隋教授劝告她说,“不过我可告诉你,这是个无底洞啊,白扔钱。癌症呀,尤其是脑癌,很折磨人的,先让你家破,最后是人亡。”牛鲜花说:“即便是那样,我也认了!”隋教授说:“这样吧,我们大学最近生产了一种新的治脑癌药物,我先给他试试看,如果不起作用,咱们再另想办法。”

要想让帅子接受治疗,还得让赵春丽帮忙。她跑去告诉帅子,说有一家慈善机构听说了他的情况,要给他建立一个家庭病床。帅子听了不太相信,问慈善机构怎么会知道他?赵春丽说,也不知哪个同学和慈善机构有联系,可能是荆美丽吧。肯定是她,她现在皈依我佛了,净做善事。帅子知道荆美丽出家了,听她这么一说,这才相信。

聊了一会儿,帅子招了招手,示意赵春丽靠近他些,小声地说,“哎,春丽,你把这个义工先支出去,我有话对你说。”赵春丽大声地对牛鲜花说:“王传珍,该做饭了,你去做饭吧。”牛鲜花听话地去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