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高考考场设在公社,离家有四十里远,天天跑太远了,帅子就在公社小旅馆租了一个房间住。第一天考试结束,他心情不佳地回到小旅馆的房间,进门就见炉子烧得正旺,桌子上摆了四菜一汤和一壶热酒。桌上还放了封信,一支崭新的钢笔。

帅子打开信,是牛鲜花写给他的:帅子,今天考得怎么样?愿你一切顺利,炕我烧热了,褥子底下给你铺上了狍子皮,当心受凉。给你买了支新钢笔,你现在用的那支下水不流畅了,别耽误了答卷。天太冷,你去考场的时候,要把钢笔贴着胸前放着,这样,笔囊的墨水就不会冻着……

帅子转身追了出去,朝月亮湾方向追出了好远,也没有追上牛鲜花,这才怅怅地回来。

第二天考试又开始了,帅子拿着牛鲜花送来的那支新钢笔答卷,刚答了几行,他就答不下去了,眼前晃动的全是他和牛鲜花结识后的一幕又一幕。帅子索性把卷子轻轻一扣,不答了。

帅子走出考场,就见牛鲜花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考场门口正默默地等着他。帅子走了过去,牛鲜花紧张地问:“考得怎么样?”帅子没有出声,轻轻地搂住她朝前走去。牛鲜花着急地问:“你说话啊,考得怎么样?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帅子还是没有出声。

“帅子,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你说呀,急死人了!”牛鲜花站在那儿不走了。“不考了,咱们回家!”帅子甩下牛鲜花朝前走去。牛鲜花怔怔地看着帅子的背影,突然跺着脚骂了起来:“你这个胆小鬼,你没出息,你给我回来,回到考场,你不能在农村呆一辈子!”牛鲜花一边骂一边哭了起来,朝帅子追去……

发榜了,帅子没有考上大学。

孩子们在一天天长大,帅子在月亮湾生活了大半年后,帅是非终于给帅子和牛鲜花在市话剧团找好了工作,娘儿仨要跟着帅子回城了。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夫妻俩收拾着回城的东西。这几天牛鲜花总是不放心地问帅子,你家的房子真的很大吗?咱们四口回去真的能住开?帅子自豪地说,一点问题也没有。

“我的工作也会解决?真的能进话剧团?”

“你怎么还是不相信呢?爸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这么说我可以当演员了?”牛鲜花有些忐忑不安,“不行,我现在心里就慌得不行。”

“怎么不行,咱们都要先进培训班,从跑龙套开始,梨园行讲究的是论资排辈。”

牛鲜花一听扑哧笑出声来:“我也艺术了。”帅子听了这话也觉得有趣,笑道:“我把你到底艺术了。”

牛鲜花把半截口红和那本《红与黑》小说放进箱子里,帅子看见了,劝阻道:“这些就别带了。”牛鲜花把这两件东西放在手上恋恋不舍地摸了摸说:“带着吧,留个纪念。”

第二天一大早,一家四口上了大队派来的马车去赶火车。牛有福在旁边嘴咧咧着乐呵呵地自语着:“傻人有傻福,这就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牛鲜花她妈看着女儿要离开自己,不放心地哭着叮嘱她:“鲜花,城市地界儿大,凡事小心点儿,不管遇到什么事要顺着帅子,城市是人家的。”前来送行的郝支书也是恋恋不舍,使劲儿地拍了一下牛鲜花的肩膀,嘱咐说:“鲜花,你这一走我真的舍不得啊。没别的,进了城好好干,别给咱月亮湾的人丢脸。”牛鲜花像以往一样,还是一肚子的豪情:“放心,城市再大,也吓不坏咱。”

马车走到了村口,被站在路中央的潘哑巴和石虎子拦住了。潘哑巴眼中含泪地看了一眼牛鲜花娘儿仨,冲帅子不停地比画着,帅子看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还是对她们不放心。帅子下了马车,扑通一下子给潘哑巴跪下了说:“五爷,什么都不说了,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的好处,不会亏待她们娘儿仨。”石虎子上前扶起了帅子叮嘱说:“别忘本,好好待鲜花,你要是对她不好,我立刻到城里找你算账!”“你就放心吧,我会好好待她的。”帅子答应道。

马车走远了,帅子回头看去,只见潘哑巴和石虎子还在目送他们。

帅子和牛鲜花领着孩子,扛着大包小卷回了城。到了家门口,帅子一指他家住的小楼,得意地说,看,这就是咱家。牛鲜花嘴巴张得老大,惊叹道,啊,真的是独楼啊!真是高处不胜寒。帅子让牛鲜花逗乐了,说她又乱甩词。在陌生的地方,牛鲜花有些紧张。

听说到家了,孩子们很兴奋,月月和亮亮嚷着,噢……到家了,到爷爷、奶奶家了!帅是非和蒋玲闻声迎了出来。牛鲜花赶紧打招呼,爸,妈,我们来了。帅是非高兴地看着儿子一家人说:“哦,到底回来了,我早就在等你们回来。”

蒋玲上前搂住月月和亮亮,问帅子,这就是月月和亮亮?帅子对两个孩子说,“快叫爷爷、奶奶。”两个孩子听话的脆生生叫了声爷爷、奶奶,一口的乡下腔。蒋玲咯咯笑着说,两个小乡下佬,快进去吧。

到了家里,月月和亮亮好奇地四下看着。牛鲜花放下手里的东西说:“爸,妈,还没做饭吧?你们都歇着,我去做。”蒋玲有些鄙视地说:“帅子,你和鲜花一块去,教教她怎么安全使用煤气。”牛鲜花脸一下子涨红了,帅子不悦地皱了一下眉头。

帅子领牛鲜花去了厨房,教她使用煤气,一边演示一边说,先打开这个阀门,然后点火,熄火时就关上阀门。牛鲜花感叹说,真省事。帅子说,往后你要学的东西多着呢,要赶快适应城市的生活。牛鲜花依赖地说,没什么了不起,有你给我指点,我怕什么?

蒋玲对牛鲜花冷淡的态度让她很是担心,帅子安慰说,他妈就是那样的人。不过以后要注意,对他们说话要用敬语。牛鲜花不懂啥是敬语,帅子说就是要用您、请这些词儿。牛鲜花点点头,她明白了。帅子让她说两句试试,牛鲜花一本正经地说,亲爱的,请您把酱油递给我好吗?帅子一听,酸得大牙都要倒了。

留在客厅里等着吃饭的孩子不认生,月月跑到蒋玲跟前说:“奶奶,俺家真大呀,俺娘说了……”蒋玲不高兴地训斥道:“月月、亮亮,记住了,你们以后要说普通话,别俺……俺的,土死了。”亮亮会来事儿,胆怯地答应说,奶奶,记住了。

房间很大,孩子们兴奋地骑着小板凳当马使唤,举着笤帚疙瘩,嘴里吆喝着:“驾,哦哦,驾!”帅是非看了觉得很有趣儿,这俩小家伙,进家不认生,挺有意思。蒋玲不满地白了他一眼,生气地说,你还有意思呢,看看邻居家的孩子,同样是骑着板凳玩,玩的就不一样。帅是非问,怎么不一样?蒋玲说,人家的孩子骑着板凳当小轿车,嘴里嘀嘀声不断。看咱们这两个孙女,当马赶呢,这就是城乡差别。和人家的孩子比,起跑就输了。帅是非不同意她的话,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当年八路军进城闹出了多少笑话?没用上半年洋气得了不得,环境是会改变人的。

蒋玲不吱声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这些日子刘青怎么不来玩了?这闺女就是会来事,和她就是能说上话。”说着朝厨房一努嘴:“咱这个,就是生分。”“行了。”帅是非不耐烦地说,“别老惦记着她了,我给她介绍了个对象,今天相亲。也不知道能不能成,这是第九个了。”

刘青和相亲对象黄建波见面地点是一家西餐厅,桌子上有一个小玻璃花瓶,插着一枝玫瑰花,很有浪漫情调。

黄建波早早就到了,刘青去时,他正在看报,报纸把脸给挡住了。服务员都认识刘青了,一见她就笑着说:“刘姐,又来相亲啊?八号桌。”刘青款款地走到了黄建波跟前,问道:“请问,你是黄建波同志吧?”黄建波放下报纸,露出张有些娘们儿气的脸说:“我是,你是刘青吧?”刘青点了点头。黄建波赶紧站起身请她坐。

刘青见此人有礼貌,刚对他产生点儿好感,随后马上又消失殆尽。黄建波看了看腕表,计较地说她晚了半个小时四十八秒。真不给面子,刘青有些慌乱地道歉,说她临时有点事。黄建波一脸严肃地说,没什么。不过以后可不能这样,他是一个做事严谨的人。

刘青“哦”了一声说,她恰恰相反,一向不太严谨,看来他们不太对脾气。说着她把椅子向后蹭了一下,想起身走。黄建波无奈地说,没事,慢慢磨合吧。他预订了法式面包,希望她能喜欢。刘青没好气地说,那就磨合磨合看吧。

黄建波没有恼,反倒笑着说:“看不出,你这个人还挺幽默。O型血吧?肯定的。”刘青所答非所问地说:“听介绍人说,你是灌血肠的?”

黄建波没有回答刘青的询问,他顺着自己的思路接着说下去:“刘青同志,总体看来,我对你还是比较满意的。我挺欣赏你的气质,你的笑也比较有特色,比较含蓄,属于我所喜欢的类型。能听听你对我的评价吗?”

服务员把烤好的面包送了上来,刘青拿起了一个面包说:“不敢妄加评论。能问一下,这个面包像什么吗?”黄建波犹豫着说:“像什么?像蒙古包?”刘青没好气地说,她看像牛粪。黄建波嘴一撇说,太粗俗了。刘青闻言一笑,拿起花瓶里的那枝玫瑰花插到了面包上,站起身说,好了,会晤就此结束吧,谢谢你的法式面包。说完起身头也不回地款款离去。

黄建波急得站起身大声喊道:“哎,别走啊,同不同意留个话呀。”

刘青回眸一笑:“你还不明白吗?”黄建波愣着站在那儿,一头雾水。服务员走了过去,把玫瑰花从面包上拔了下来,放回到花瓶里说:“还不明白?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你是第九个失败者,吹了!”黄建波有些下不来台,愤愤然说:“嘁,一个回城知青,有什么了不起?臭美!”

帅子一家人聚在一块儿吃晚饭。蒋玲吃了几口菜,脸紧绷着。牛鲜花怯生生地看着她问道:“爸,妈,饭菜还对您们的口味吧?”蒋玲说:“还行,就是有些口重了。”说着她朝牛鲜花瞪大眼,“咦?你刚才怎么说的?您们?”牛鲜花紧张起来,问道:“妈,我说错了吗?”帅子插嘴说:“哦,以后要注意,单个人称要说您,你们不能说成您们。”牛鲜花赶紧答应着:“我记住了。”

一顿饭在蒋玲制造的沉闷气氛中吃完了,牛鲜花忙着收拾碗筷往厨房送。帅子刚想动手帮忙,蒋玲冷冷地说:“你歇着吧,这点活用不着两个人忙活。”帅子不悦地皱了皱眉头。坐在一旁看报纸的帅是非放下了手里的报纸说:“帅子,你刚进话剧圈子,首先要好好学习,把基本功练扎实了,不要急于求成。我给你安排了个很好的老师,一定要虚心求教。”帅子顺从地答应着说:“爸,我会努力的。”

蒋玲插嘴问:“老帅,你给刘青介绍的这个对象也不知成没成。”“这个刘青,也太过于挑剔,高不成低不就的,再挑下去就老了黄瓜了,只能给人家填房。”帅是非不耐烦地说。蒋玲叹了一口气说:“唉,自古红颜命薄啊,你说要是和咱们的帅子……”帅是非赶紧朝厨房努了努嘴,指责道:“赶紧把你那张酱碟子嘴闭上。”

正说着有人敲门,帅子打开门一看,是刘青。“哎呀,说曹操,曹操到,快屋里坐。”蒋玲热情地打招呼道。刘青说:“伯母,不了,我找帅子说几句话。”帅是非见是刘青,赶紧问了句:“今天你去相亲了?怎么样?这回中意了吧?”刘青不直接回答,只是说:“伯父,这件事回头说,我想找帅子单独谈谈。”

帅子穿上外衣跟刘青走了。牛鲜花洗完碗从厨房里出来,随口问道:“谁来了?帅子呢?”帅是非掩饰道:“哦,被邻居叫去了。”

刘青把帅子领到自己的家,问他喝点什么?帅子听了笑问,怎么学得外国人似的?有白兰地吗?刘青说,只要你喝就有。她打开酒柜,拿出一瓶白兰地酒。帅子惊奇地问,看样经常喝酒吧?刘青叹了一口气,无限惆怅地说,不喝怎么办?以酒浇愁吧。

刘青斟了两杯酒,二人喝上了。“什么事不能在我家里说?”帅子问道。刘青哀怨地说:“我和你还能有什么事?”帅子沉默了一会儿问:“这回又没谈成?”刘青把手里的酒杯往桌子上重重一蹾,大声说:“我根本就没想谈!”

帅子苦劝道:“听我一句劝,找个可心的人结婚吧,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这是何苦?”

“可心的人?有啊,我是想和可心的人结婚,可他得和那个乡下婆先离婚呀。”

“不要这样,这是不道德的,我们过得挺好的,你难道想拆散我们的家庭?”

刘青哭了,又翻出陈年旧账说,是牛鲜花不道德,她不过想要回本来属于她的人。她就是要他的家庭。她知道他不幸福,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能给他幸福。帅子苦涩地说,他和牛鲜花相濡以沫,度过了艰苦的岁月,没有她的呵护,他不会有今天,他绝不会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情。

刘青放声大哭说,他光记得牛鲜花的好,她这些年的付出就打水漂了吗?这些年来她心底只有他一个,谁也走不进去了。帅子说,她对他的感情他知道,他会感谢她的,可不是用婚姻。

刘青哭着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看过你就会知道我是多么痛苦了。”说着她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枕头扔给帅子,“你自己看吧!”帅子接过来一看,枕头是湿的,上边是地图似的层层泪渍。

“这个枕头伴着我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我的泪水把它浸透了多少回,这些你都知道吗!”

帅子沉默了,泪水在眼圈里打转,他缓缓地站起来说:“刘青,我……我对不起你,可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牛鲜花的错。我会一辈子记住你对我的感情,会还你的感情账的,但只能在来生来世。”说完他走了。刘青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呆立了良久,神经质地狂笑了起来。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青绝望了,她还能再等吗?嫦娥在月宫里等了后羿几千年,还不是一场空?她要赶紧把自己嫁出去,于是她和黄建波又见了面,地点还是那个西餐厅。

黄建波把几本杂志推到了刘青面前,笑了笑说:“几本习作,不要见笑。”刘青惊讶地看了黄建波一眼问:“你是……是作家?”黄建波故作不介意地说:“闲暇时间涂抹几笔,请提提意见。”刘青随手拿起本杂志,翻看了几页,自语道:“怪不得。”

黄建波问:“怪不得什么?”刘青笑了:“怪不得你有点酸。”“文人身上的味大多不好闻。”黄建波凑趣道。

刘青点了红酒,两人喝了起来。黄建波问刘青:“不要再上一份法式面包了?”几杯酒下肚,刘青有了些醉意,直言不讳地说:“你这个人,小心眼儿,不是跟你开个玩笑吗?我要是真的拒绝你,也不会采用那样的方式,对不?”

“我想我也不该被你涮了,凭什么呀?这么说你同意处下去了。”

“不同意我找你干什么?”

“痛快!那咱什么时候结婚?”黄建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刘青想了一下,认真地说:“下个礼拜天怎么样?”

黄建波看出刘青是认真的,很惊讶地问,这么快!刘青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说,你不同意?不同意就拉倒吧,反正我是要下个礼拜天结婚的,不跟你也跟别人。

黄建波低声嘀咕说,快了没好事。刘青没有听清楚,问他说什么?黄建波说好,他同意。

晚上临睡前,蒋玲按多年的习惯要练上一通大鼓书。“玲珑塔,塔玲珑……”她练得有滋有味。

帅是非在一旁辅导帅子将要参演的话剧《报春花》:“你要注意发声的方法,要丹田运气,不能直着嗓子喊。”

帅子底气不足地说,让他再体会体会。帅是非叮嘱说,这次虽然不是主角,却也不是龙套,但是第一次登舞台,这一炮一定要打响了,别给他丢人。帅子赶紧点头答应。帅是非还是不放心,又说,记住了,小角色也是角色,只有演好了小角色,不断积累舞台经验,将来才会有作为。

牛鲜花见他们爷俩练得辛苦,沏了一壶茶送到了他们面前。帅是非又把她捎上了,嘱咐说,鲜花,这次排演你去演个群众演员,虽然没有台词,在台上走几个来回,可也要练呀。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话不是说说就罢了,的确如此。

“爸,我没闲着,也练呢。”牛鲜花答应道。“本来要送你们到训练班的,可是这个大型话剧《报春花》急着上,顾不得了,只好以演代练了。”帅是非解释说。

帅子说,牛鲜花有过舞台经验,公社会演的时候他们俩同过台呢。这话让蒋玲听着了,她停下了练功,问上的是什么节目?牛鲜花很不好意思,说别听帅子瞎讲。帅子认真地说,他俩说过相声。蒋玲像刚认识似的睁大眼睛打量着牛鲜花,嘴里啧啧有声地说,让妈看看你这张脸,好好看看。

牛鲜花被看得红了脸,更加不好意思了。蒋玲兴奋地说,成,我看你脸上有买卖。两个围着大人绕来绕去玩耍的孩子听到了这话,也跟着叫了起来,噢,妈妈脸上有买卖。帅子一听笑了,什么呀,这怎么和买卖联系上了。

蒋玲白了帅子一眼,做出十分懂行的样子说:“你懂什么,吃开口饭的,尤其是说相声,第一要看脸上有没有买卖。买卖就是观众缘,没有观众缘,练也是白搭。”“真的?”牛鲜花好奇地看着蒋玲。蒋玲说:“可不。你没见过马三立?长得要多丑有多丑,小眼睛,招风耳,瘦得像猴子,可就是脸上有买卖,可招观众喜欢了。鲜花,你要是喜欢曲艺,妈抽空点拨你几下,学学大鼓什么的。女孩子说相声没大出息,偶尔反串是个新鲜。”

帅是非一听着急了,叫道:“说些什么呀?鲜花是我们话剧团的人,你想挖墙脚?”“那可不好说,要真是块料,我和文化局的杨锦峰说说,调到我们团。鲜花,妈这就教你唱大鼓,就学学这个绕口令。”蒋玲操起三弦弹拨了几下,说道:“我唱一句你跟一句,玲珑塔……”牛鲜花学了起来。别说,牛鲜花学得挺像,真有点儿蒋玲的味道。

帅是非悄悄把帅子叫进屋里,拿出一张请帖递给他说,星期天去参加个婚礼吧,刘青结婚了。去看看吧,毕竟你们要好过。帅子不相信刘青一眨巴眼的工夫就要嫁人了,她肯定是在报复,这会毁了她自己的。手里的请柬红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他不能不相信。帅子沉默了一会儿说:“她的婚礼我就不参加了,事后我约上知青点的同学给她庆贺庆贺吧。”

高悬在刘青头上的“不纯”炸弹,终于在她的新婚之夜炸响了。男女事毕,黄建波忽地一下子从床上坐起身,先是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外,愣了一会儿,突然冷笑起来。笑够了,他下了床,光着身子去了厨房吸起闷烟来。

刘青紧张地跟了过去,心虚地小声问道:“怎么了,建波?”黄建波低着头大口地吸着烟没有说话。刘青用手捅了他一下,小声地问:“你倒是说话呀?”黄建波猛地抬起头,愤怒地叫道:“还说什么?”刘青不甘示弱地提高了嗓门,质问道:“你什么意思?”黄建波吼道:“你应该知道什么意思。”刘青一把拖住了他问:“你给我说清楚。”黄建波一甩胳膊说:“你在和我认识之前有故事。”

“什么故事?”

“一个非常动人的故事。”

刘青指着黄建波的鼻子说:“有话你就直说,少阴阳怪气的。”

黄建波痛苦地垂下了头,自语道:“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却是一个破落户!”

“你不要这样,有什么话就直说!”

黄建波说,刘青不是第一次了。刘青装得很无辜,很愤怒,质问他是什么意思。黄建波产生难以遏制的暴怒,他也吼了起来,说刘青骗了他,她不是第一次。刘青冷笑着说,黄建波你太卑鄙狭隘了,甚至可以说是个科盲,女人出现这种情况,和小时候做过于激烈的体育运动有关系,你懂吗?黄建波听罢也冷笑起来。刘青问他笑什么。

黄建波说:“我笑你太不把我当盘菜了,你不知道我过去是妇科医生。你还不知道,我是个业余作家,既然要当作家,什么书都要涉猎!”

“既然这样,我也不解释什么了,我们离婚吧,你有这种心理,一辈子都会在痛苦之中,永远好不了。”

刘青这一将,黄建波沉默了下来。“你说话呀。”刘青催促道。

“让我再考虑考虑,”黄建波低下了头,继续吸他的闷烟,“不过,能给我讲讲这个故事吗?”刘青愤愤地说:“你别不要脸!”她扔下这句话,转身走了。厨房里只剩下黄建波一个人呆呆地坐着,他不停地用后脑勺撞着墙,咚,咚,一下又一下……

第二天中午,是事先约好的知青点同学上门庆贺的日子。刘青一边忙着在桌子上摆菜碟,一边提醒坐在一旁闷闷不乐地吸着烟的黄建波:“在大伙没来之前,有句话我要跟你说。”

黄建波让刘青有话就说。刘青说,不管咱们怎么样,不管是明天离还是后天离,不管咱过不过,但是今天你必须给我这个面子,把这台戏唱下去。黄建波说,我会配合你的。不过话说得不要那么难听,我还是想和你过下去,但是你必须诚实,必须把这个真实的故事,这个人告诉我,我不过分吧?

刘青急眼了,她压低了嗓音叫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黄建波冷冷地说:“我想知道这个动人的故事,我还想这个故事肯定很精彩、很感人,我想把它写成一篇小说。现在的小说太缺乏感人的力量了,具体点说,缺乏爱情的感人力量。”刘青沉默了。黄建波拿起一个钢勺,围着桌子一个接着一个敲起了放在桌子上的菜碟,碟子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有预感,我的预感相当灵敏、相当准确,说不定你以前爱情的主人公今天就能光临我的寒舍。”

刘青低声央求道:“建波,咱们和我知青点的同学吃完这顿饭就散了吧。”

正说着,帅子和大庞、兔子、荆美丽等人来了,他们推开门,大声嚷着:“刘青,恭贺新禧!”帅子看着新娘装束的刘青,目光黯然。刘青也哀怨地看着帅子,眼睛湿润了。瞬间她醒悟了过来,把头扭到一边,强装热情和大伙打着招呼:“欢迎欢迎,屋里坐。”黄建波在一旁冷眼观望着二人的表情,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荆美丽一把抱着刘青,上下打量了打量说:“啊,新娘子好漂亮啊!”

“去你的,少来虚情假意。”刘青推了她一把,接着一一给黄建波介绍,“建波,这都是我们知青点的,这位是庞秀岩,点长,叫他大庞就行;这位叫荆美丽,漂亮不?外号公主……这位是帅红兵。”帅子插嘴道:“叫我帅子就行。”

黄建波握着帅子的手说:“幸会,幸会,请问你的血型是……”帅子被问愣了说:“O型,怎么了?”黄建波阴阳怪气地说:“我说嘛,看起来多才多艺还多情,颇具领袖气质,欢迎,欢迎啊。”为了掩饰尴尬,黄建波又握住荆美丽的手说:“你别说话,听我说,你是AB型,对不对?”“你说得很准,神了!”荆美丽大呼小叫恭维道。

互相介绍完,又聊了会儿天,大家开始坐下来喝喜酒。大庞四下打量了一下屋子说:“你们这房子还好,可是怎么没装修一下呀?”黄建波有些得意地说:“哦,过不了多久我就要调到省城工作了,我想把刘青也办过去,就不折腾了。”荆美丽兴奋地叫道:“哎呀,你们是双喜临门呀,这酒一定要多喝!”

刘青端着酒杯朝大家比画了一圈,介绍说:“诸位,谢谢大伙的祝贺,我这个老大难终于也有自己的窝了。对了,应该介绍一下我的金龟婿,他叫黄建波,市中心血站的,三十岁。我们认识了不到一个星期,闪电式结婚。建波,咱们也算是一见钟情吧?”

黄建波勉强笑了一下,点点头说:“对,一见钟情,一见钟情。”他脸色却不太好看。刘青酸楚地说:“我今天很高兴,高兴什么呢?高兴的是终于有人答应娶我了,现在我是黄建波的老婆了。来,为了能给人家做老婆,干一杯!”说罢,一饮而尽。大伙鼓掌:“说得好!”

帅子怔怔地看着刘青,没有喝酒。刘青发现了,她指着帅子说:“你们看啊,帅子没喝!帅子,看我结婚你是不是吃醋了?”帅子赶紧掩饰道:“别瞎说,我今天胃口不太好。”“蒙谁呀,谁不知道你喝酒海量?记不记得,那年你和祥子拼酒,把胃都喝出血了。我的喜酒你不喝,说得过去吗?喝!”刘青不依不饶。大伙起哄:“喝,刘青的喜酒一定要喝。”帅子无奈地说:“好,我喝,我喝。”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大喜的日子里,刘青心里却不痛快,言语间多少流露出一些。她铆上帅子,拿话暗暗刺激他,她笑嘻嘻说,帅子,今天你做得不对呀。帅子看出她的心思了,小心翼翼应对,问怎么了。刘青说,为啥不把嫂子带来?兔子听了一拍巴掌说,对呀,怎么不把牛鲜花带来热闹热闹?大庞也凑趣道,帅子,是不是金屋藏娇呀?帅子赶紧解释说,牛鲜花最近不大舒服。刘青感叹说,太遗憾了,自打他们回城,她还一直没见过牛鲜花呢。

别人唠嗑,黄建波在一旁听着,刘青似乎不想冷落他,便转过脸来对黄建波说:“建波,你是没见过帅子的夫人,我们月亮湾的大美人,帅子耍尽手腕才把人家追到手呢。”黄建波点了点头,问帅子,听说你在话剧团工作?帅子淡淡一笑说,混饭吃罢了。黄建波恭维说,一看就是个当演员的料,气质在那儿摆着,举手投足有范儿。最近团里排了什么话剧?

帅子说,排了一个《报春花》,反映纺织战线的。黄建波头摇得像拨浪鼓,显摆地说,没意思,太没意思了,中国的话剧太小儿科了,为什么不排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小仲马的《茶花女》?中国的话剧,不行!帅子不以为然地说,中国也有好的话剧,《雷雨》、《茶馆》都不错嘛。对帅子的话,黄建波有些不屑,撇撇嘴说,都是小儿科,要是他搞话剧,中国的舞台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刘青坐不住了,让黄建波赶紧闭嘴,守着艺术家瞎卖弄,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吗?黄建波马上不说话了,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喝光。

此番争论,破坏了酒桌上的气氛,众人都默不作声了。黄建波把酒杯往桌子上重重一蹾,冷冷地一笑,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什么艺术?刘青见势不妙赶紧拽着他朝外走,边走边说:“上厨房去,你教教我苜蓿菜怎么做,做这个你最拿手。”

进了厨房,刘青小声说,建波,今天你要多吃菜少说话。黄建波不高兴地说,难道他就不能有自己的艺术见解。刘青知道他是借题发挥,故意找碴儿,忙解释说她不是那个意思,希望他能给她留点面子,把这顿饭安安生生地吃完。黄建波嘿嘿笑了,说那个人一定是帅子,他看出来了,是他俘虏了刘青。刘青终于忍不住,大声骂道,黄建波,你这个王八蛋!

两人在厨房里的争吵声传进了屋子。帅子一个人一杯接着一杯默默地喝起了酒,众人默默地望着帅子。厨房里响起一声清脆的摔碗声,帅子闻声一震。大庞轻声叹息,新婚燕尔,这是怎么了?兔子说,看来的不是时候,改日再聚吧。主人家打得不可开交,客人哪还坐得住?大伙纷纷离席,准备告辞。

黄建波听见客厅里有响动,忙走出来假惺惺挽留说,这就走啊?再坐一会儿吧。帅子,关于话剧还没聊够呢,有一肚子话要跟你唠。帅子强颜欢笑着说,改日再聊。黄建波像是啥事儿都没发生过,说他还要收拾厨房,让刘青去送送大家。

刘青把大伙送出门外,帅子走在最后。他问刘青,从哪儿扒拉出这么个宝贝?为什么这样糟践自己?刘青满腔怨恨地说,用不着帅子可怜,她就想说一句话,她饶不了牛鲜花。屋子里传来酒瓶子摔碎的炸响,帅子劝她赶紧回去看看,既然选择了黄建波,就别后悔。

帅子回到家时,已有醉意。牛鲜花把他扶进屋里放到床上,心疼地抱怨说,喝谁的喜酒去了,醉成这样。帅子闷闷不乐地说,刘青的。牛鲜花惊讶地问,丈夫是干啥的?咋样啊?帅子叹了一口气说,是个摆弄血的,看起来将来有刘青难过的日子。牛鲜花闻言长舒了一口气,你替人家操的哪份心?自家的日子自家过嘛。

众人走后,刘青一头栽倒在床上,一直到晚上也没有起来。她心里百感交集,呆呆望着窗外,不停地流泪。黄建波拿着笔和本,端着杯热茶,走到床前坐了下来,小声地哄刘青:“别生我的气了,我理解你,原谅你,也原谅那个特殊的年代。我们当年都年轻,都冲动,都被那个特殊的年代压抑着,喘不过气来,但青春在搏动,爱情在燃烧,我们没有错,是吧?”刘青烦躁地把头转向一边。

“都过去了,向前看吧,纠缠在以往的过失里还有什么意思呢,那是自寻烦恼。我告诉你,开始我也过不来,不过现在我想通了,再不提它了,谁提谁是王八蛋。咱好好过。我说说我的想法,我确实想要写一篇小说,是长篇小说,也许用一年,也许用十年。反正我要一写到底,不把这本书写成,我死不瞑目。我为什么这么执著呢,就是想给现在和以后的年轻人看看,当年我们的爱情,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是多么艰辛,又是多么浪漫……”

刘青回过头来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一字一句说:“黄建波,我要睡了,你不要再折腾我了,睡个好觉吧,明天我们各奔东西。”

“你能睡着吗?你能睡着我可睡不着啊,我确实有创作冲动。好,你躺着讲也行,多讲讲细节,细节是编不出来的,也是最感人的。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什么时候有了爱情的萌芽?喝口水吗?”

刘青看了他一眼,泄气地说:“就喝一口吧。”“这就对了,今晚你就给我讲一宿吧。”说着黄建波把茶水递给了刘青,她接过水杯,手腕一抖,把一杯热茶水全泼到他的脸上,烫得黄建波痛叫起来……

日子真是不抗过,转眼八年过去了。月月和亮亮已经长到了十一二岁了,帅子在话剧团已经成了角儿,而牛鲜花在话剧团跑了八年龙套。对她来说,还像是漫游在一个长长的梦里,她的人还在月亮湾。这个城市是属于别人的,她的心挂在自己身体的外面,寒冬酷暑,风吹雨淋,它已经变得不那么敏感了,甚至变得还有一点儿麻木。生活在这个嘈杂的城市里,她不能站下来喘息,更不能停顿,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往前奔。不管怎么样,这是她喜欢的事情,不管她愿意还是不愿意,生活都在推着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这天话剧团的演员们正在排练话剧《救救她》。导演简明在说戏,他告诉男主角儿傅绍华,让他注意这段台词,情绪要一点点地激昂起来,不要一开始就绷得很紧。傅绍华按照导演的要求,很投入地朗诵着台词:“是的,你说得没有错。我们是被压抑了很久,我们的心灵一直被奴役着,我们甚至成了瞎子,看不见太阳从东方喷薄而出,看不见月亮照亮黑夜,可这毕竟已经过去了,春天已经到来了……”帅子听了好像是什么触动了他,抑郁地站在一旁看着。轮到牛鲜花上场了,剧情的要求是,当傅绍华在朗诵台词的时候,她推着自行车从台前走过,喊着:“卖冰棍了,卖冰棍了!”

帅子看不过眼了,对坐在身旁的副导演孙建业说:“孙导,我不是已经和你说了吗,牛鲜花已经跑了八年龙套了,该给个角色了!”“帅子,我现在是个副导演,人家简导是中戏的高材生。再说了,牛鲜花在这个剧里适合哪个角色?但凡有合适的角色我能不推荐她吗?顾顾你自己吧,自从傅绍华来了,这几年你总是B角,再不努力就彻底没戏了。”

帅子抱怨说,孙建业当导演时就没给过牛鲜花机会。孙建业一听这话不乐意了,说帅子你别昧着良心说话。她刚来到团里的时候,咱们排的是《报春花》,我看她形体还不错,让她担当一个角色,还记得不?她一上台就哆嗦,嘴嘎悠着,一句台词也说不出来,没办法才让她跑了龙套,她根本就不是块当演员的料。帅子说,导演导演,就得指导演员演戏嘛。孙建业气哼哼地说,得了吧,连你爸都说牛鲜花在话剧上没有天分,我还有什么章程?帅子不满地哼了一声说,别找借口,你就是不给我面子。

排练结束,帅子和牛鲜花走出剧院。帅子愤愤地骂道:“这个孙建业,真不够意思,我求了他多少次,他就是不给你机会,欺负人!”牛鲜花一个劲地劝他:“生什么气?现在他说了不算,简导用的都是中戏的人。都怪我没出息,再说龙套也得有人跑。”

帅子走到一台轿车前打开后备厢把自行车放在里面,牛鲜花好奇地问哪儿来的车。帅子说是朋友送的。牛鲜花顿生狐疑,问哪个朋友这么大方?帅子说是祥子送的,人家这两年到广州倒服装,发大财了,把车送给我玩,咱们真是白活了。牛鲜花听了也很感慨,越是阿猫阿狗,越能混出人样儿来。

帅子拽着牛鲜花上了车,他逞能似的在街上胡乱飙车,一路上吓得牛鲜花不停地尖叫。到了家门口,牛鲜花瘫倒在车里,晃吐了。帅子笑着说,看你这点出息!

一家人吃晚饭的时候,牛鲜花顺手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正播出杨振华的相声《下棋》。月月和亮亮两个孩子饭都不吃了,听得津津有味。

蒋玲不满地说:“鲜花,你听听杨振华的这个相声,也没什么呀,柳活也很一般。我就奇了怪了,他怎么就这么火呢?”“可不是咋的,现在大街小巷都是他的相声。”牛鲜花说。“又不服了是不是?”帅是非抬杠道,“我就喜欢他的相声。你成天奇怪这个奇怪那个的,有什么可奇怪的?人家的相声说得就是好嘛,这是客观存在。”“好什么呀!半路出家,说学逗唱,他哪一样有绝活?不过是会赶个浪头罢了,不信你就走着瞧,他走不远。”蒋玲赌气地说。“对对对,吃不到嘴的葡萄永远是酸的。”帅是非拿话呲儿蒋玲。“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意思?我说东你偏说西,烦不烦!”

牛鲜花赶紧打断他俩的争吵,劝解说:“妈,曲艺上您是行家,爸喜欢他的,您说您的。爸,您也是的,妈就是发表个看法,您说那么多干什么?”蒋玲来劲儿,把手里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摔,气愤地说:“鲜花,这你可都看到了,自从离休回家,你说他哪天不和我唱对台戏?真受够了。”“你够?我比你还够!你成天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像个女博士,谁受得了?”帅是非也把筷子摔了。牛鲜花劝他们:“爸,妈,你们最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现在过好了怎么又这样啊!”蒋玲愤愤然说:“正是因为日子好了,才要好好研究研究生活质量。过去都瞎活了,现在蜡头不高了,我想活得舒心点有什么错吗?”月月在旁边点头说:“嗯,没错,奶奶绝对没错。”亮亮也附和了一句:“大家都应该好好活着。”牛鲜花让公婆吵得心里烦躁,便训孩子说:“你俩少插嘴,一边凉快去!” 月月和亮亮不出声了。

蒋玲不甘寂寞,问道:“说到哪儿了?”孩子到底是孩子,月月插嘴说:“蜡头。”“对,蜡头。”蒋玲边说边扳起了手指头,“就说我们团的周博吧,平反书刚拿到手就见马克思了,还有京剧团唱老生的张铁华,刚评上一级演员,眼看过上好日子,呼啦一下中风了,这个样了。”她学着中风的样子,“还有,唱评剧的鲜灵花,刚平反就离婚了。”

帅是非刚想说什么,帅子赶忙制止说:“妈说得没错,咱就更应该好好活着。爸,妈,都少说几句,还是关心关心您媳妇吧。这回团里排《救救她》,鲜花又是跑龙套,我的脸上都挂不住了。”帅是非惊诧地问牛鲜花,都这么些年了,还没熬上角儿?牛鲜花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没合适她的角色。蒋玲说,导演是看人下菜碟,欺负老实人。帅子气愤地说,鲜花,不和他们治气了,龙套咱不跑了,干点别的!牛鲜花说,龙套总得有人跑,她非常珍惜这个跑龙套的角色,毕竟这次还有两句台词呢——卖冰棍儿了,卖冰棍儿了。这两句总吆喝得不像,帅子,你给辅导辅导。

吃完饭,月月和亮亮在屋里玩拍巴掌的游戏,帅子给牛鲜花辅导演戏。牛鲜花照着帅子示范的样儿做了一遍,吆喝道:“卖冰棍了,卖冰棍了!”在旁边看眼的月月调皮地问道:“阿姨,有小豆的吗?”“我要奶油的。”亮亮也跟着凑热闹。牛鲜花没好气地呵斥她俩:“学习去!”两个孩子见妈妈火了,赶紧去学习了。

帅子提醒牛鲜花,化装要注意,不要太艳,要有一种沧桑感。一个卖冰棍的妇女一定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劳苦大众,被生活所累,不会太阳光,这个分寸一定要把握住。

正说着,屋外传进来帅是非夫妻的吵架声。蒋玲尖叫道:“我又说错了吗?啊,你说说,我哪句说错了?”帅是非怒吼道:“你哪句都是错的!你这张破嘴,吐出来的都是些什么呀?就不会口吐莲花!”

“就你这张破脸,还想要我口吐莲花,我吐你一脸珍珠翡翠白玉汤!”

“你吐吐看呀,臭水平,能吐出来吗!”

父母争吵,弄得帅子情绪全没了,他叹了口气说,唉,人啊,可以共患难却不能同享福。

早晨,牛鲜花睁开眼就是紧忙活,一边听着收音机里播出的侯宝林的相声《夜行记》,一边在厨房里为一家人准备早饭。抽空还要从屋里拖出月月和亮亮,给两个女儿梳头。看到她俩哈欠连连,忍不住嘴里嘟囔她们:“晚上不愿意睡,早晨懒得起床,叫你俩忙活死了!”

帅是非夫妻也起来了,他俩就像是冤家对头一样,睁开眼就吵。蒋玲恨恨地抱怨道:“真受不了,你睡觉打呼噜我说不出别的,干吗还要打口哨呢?”帅是非恼火地说:“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打口哨了?让瞎子听见像真事似的。”蒋玲嘲笑着说:“冤枉你了吗?真后悔没给你录下音来。嗬!那口哨打的,嘘……拖着长音儿,你当你是足球裁判呀?”帅是非不甘示弱,揭短说:“你好,你睡觉还咬牙呢。咯吱,咯吱,闹心,老鼠啃木箱啊?”

牛鲜花听到他们的争吵声,赶紧端着两杯水进了屋说:“爸,妈,早起来了?先空腹喝一杯白开水,饭一会儿就得。你们俩一早这是怎么了?说相声溜活呀?”蒋玲嘴一瘪,白了一眼帅是非:“就他?还会说相声?一点幽默感也没有。”帅是非一点也不让,反唇相讥说:“你有幽默感?你们搞曲艺的来正经的不行,荤的素的,拿起嘴就说,没治了。”牛鲜花急忙劝道:“一大早起来口干舌燥的,吵架多不好,就不能和和气气的?嗯?什么味儿?”

帅子在厨房里扯着嗓子喊上了:“鲜花,饭煳了!”牛鲜花“哎呀”叫了一声,赶紧跑回厨房,只见帅子光着膀子围着锅转圈,嘴里喊着:“煳了,煳了!”牛鲜花端下锅,抱怨道:“你不能动动手帮我一下啊?”“我不懂工艺流程啊。”说着帅子打了一个哈欠,丢下牛鲜花又回屋睡觉去了。牛鲜花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自语道:“叫你们老老少少给累死了,真赶不上在乡下放牛轻省。”

牛鲜花一早忙得饭都没吃上一口,又要骑着自行车一前一后载着两个孩子送她们上学。在道上还要抓紧时间督促她俩学习:“月月,亮亮,你俩一勺烩,一起给我背课文。”月月和亮亮夸张地抻脖子一齐声背诵起课文来。

等牛鲜花送完孩子再匆匆赶到话剧团上班,已经晚了。她进了化装室,赶忙给大家道歉:“不好意思,晚了,晚了。”气都没有喘匀溜,她又坐下来开始化装。

一个女演员提醒牛鲜花说,牛姐,仔细点化,今天彩排市委宣传部的董部长要来呢。牛鲜花一听紧张了,开始手忙脚乱起来。帅子在一旁看不过眼了,说你放松点儿,又没有台词,就是吆喝两句,怕什么?干了八年群演,怎么回回都紧张啊?牛鲜花声音发抖地说,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话剧团的柳团长跑了进来,催促大家说,都快点,市领导都到了。他扫了一眼众人,着急地问,小秋呢?报幕的小秋呢?孙建业搭了一句,小秋还没到。柳团长急得脚直跺说,这不是给我上眼药吗?牛鲜花,你上!牛鲜花紧张地推辞,柳团长不耐烦地说,就你了。说完他急匆匆转身走了。

牛鲜花抚着胸口,无助地看着帅子说,紧张死人了。帅子笑着安慰说,没事儿,你一艺术就紧张!

不能让领导久等,演出马上开始了。牛鲜花在台上撩开大幕的缝隙朝台下看去,只见一大群市领导一个个正襟危坐。牛鲜花紧张得直哆嗦,转身要走。帅子急忙拦住了她问,去干什么?牛鲜花说她憋尿了,说着一溜小跑直奔厕所。

掌声响起,大幕拉开。幸好牛鲜花及时赶回,她忐忑不安地走到台心,大声说:“各位领导,各位来宾,汇报演出到此结束!”台下先是一愣,接着一片哗然……

演出让牛鲜花搞砸了,气得柳团长一个劲儿训牛鲜花:“你说你还能干点什么?再这样上不了台面,你去道具组吧。”牛鲜花委屈地解释说,她确实一艺术就紧张。听到柳团长发出狠话,帅子待不住了,替老婆抱不平:“调她到道具组?你们好意思吗?让她跑了八年龙套,从来没有一句台词,突然叫她报幕,她能行吗?”

回家的路上,牛鲜花一个劲儿抹眼泪,哽咽着说:“帅子,你说我还能干什么?多少次了,我想换个单位干点儿别的,可又真心喜欢这个工作,不管什么角色我都不嫌弃……可我心里挺憋屈的,我怎么一进了城市什么都不是了呢?”帅子感慨地说:“转换一个角色哪有那么容易,有时候甚至是一辈子的事,有人一辈子也转换不了。还是那句话,慢慢磨合吧,上下两盘磨不管是从哪个山上采的石头,凑到一起早晚有磨合好了的那一天。”牛鲜花沉默了好久,轻声叨念道:“有时候我真想再回农村去。”开车的帅子一听笑了:“那是回头路。你是不是还迷恋在月亮湾当队长一个人说了算的时候,那日子没有了。”

牛鲜花望着车窗外不语。

吃晚饭的时候,气氛很压抑,牛鲜花没吃几口便扔下碗筷走了,跑到厨房里掉眼泪去了。蒋玲轻蔑地说:“荒料,报个幕都不行,还能干点什么?”帅是非也说:“当年你们回城,我就不同意她进团,她呢,就是认准要搞艺术。艺术这碗饭不是谁都能吃的。”帅子叹了一口气说:“我们这些不是科班出身的人,现在的日子都不好过啊。”

牛鲜花哭完了,回到屋里,帅是非安慰她说:“鲜花,有什么呀?吃饭。当年我刚上台的时候比你闹的笑话多。记得我第一次演《放下你的鞭子》……”蒋玲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别说了,给她换个单位吧。我看她不是这块料,太遭罪了。”两个孩子一见这个阵势,没敢得瑟,赶紧放下碗筷溜了。

晚上牛鲜花在卧室里检查月月和亮亮的作业,一看她俩的成绩,马上火了:“你看你们俩,算术都是三分,妈不行你们也不行吗?”月月不服气地小声嘀咕着:“妈不行我们也不行。”牛鲜花听了,生气地说:“妈不行还有爸呢,怎么不跟爸爸学?今晚上把学过的算术题都给我重做一遍,做不完不许睡觉!”“亮亮,惨了,这就叫水深火热呀。”月月对妹妹说。两个孩子一唱一和,亮亮叹了一口气,帮腔说:“唉,暗无天日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呀?”牛鲜花训斥道:“你俩少贫嘴,做作业!”两个孩子灰溜溜地去做作业。

躺在床上的帅子睡着了,打起了呼噜。牛鲜花坐在床边,也困得直点头。亮亮蹑手蹑脚地凑了过来,小声地问道:“妈,行了吗?我们可以睡了吗?”牛鲜花困得不停地点头。月月兴奋地叫道:“妈点头喽,上床睡喽!”两个孩子欢呼着蹦到床上,争先恐后地往被窝里钻。她俩这一闹腾,把牛鲜花闹醒了,嚷道:“谁叫你们睡觉了?”

她愣是把两个孩子从被窝里拖出来,逼着她们继续做作业。月月和亮亮哭了起来,不停地抱怨说:“我们问你了,你都同意了,还直点头呢。”牛鲜花说:“那是点头吗?我是困了。”俩孩子异口同声地说:“可我们也困了!”“困了也不准睡,”牛鲜花说,“谁叫你们不好好学习了?”帅子被吵醒了,烦躁地数落牛鲜花:“你这种心态很不好,咱们心里都很累,不要把不愉快的情绪转嫁到孩子身上。”牛鲜花不出声了,坐在床头默默地掉起了眼泪。帅子一看心软了,一把搂住了她,哄她道:“好了,好了,别哭了,想点高兴的事。”牛鲜花擦干了的眼泪,又流了下来,灰心地说:“唉,我怎么能高兴起来。”

《救救她》话剧排练完了,要正式演出了。大家在牛鲜花的指挥下,开始从话剧团排练厅往外搬布景,装车运到剧场。柳团长在旁边提醒大家:“大伙都给我好好听着,这次是到艺术剧场演出,头一炮不能哑了。”大伙七嘴八舌地说:“团长放心,大伙憋着一口气呢,一定要闹出动静来。”

拉着道具的货车到了艺术剧院门前,众人卸下布景就要往剧场里搬,被剧场看门人拦住:“我们经理说了,你们不能进去。”帅子上前说理:“凭什么?不是说好了吗?”看门人瞟他一眼,不屑地说:“说好了的事多了,你们出包场费了吗?人家可出了,剧场让人家包了,现在正在作报告呢。”牛鲜花一听火了,大声说:“这是艺术剧场,你们包场给人家作什么乱七八糟的报告!”看门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牛鲜花一番说:“别朝我来呀,找我们经理去。”

正说着,一个打扮时尚、戴着墨镜的女人,风姿绰约地从剧场里走了出来。看门人一指她说:“哎,这位就是包场的老板,你们跟她说也行。”帅子和牛鲜花走到了那个女人面前招呼说:“这位同志……”那人摘下墨镜,两人都愣住了,竟是多少年没见的刘青!

帅子愣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叫道:“刘青,是你?从省城调回来了?”“不是调回来,是辞职了,自己给自己当老板,里边的报告就是我组织的。”刘青得意地说。牛鲜花转身对柳团长说:“团长,咱们回去吧,争也没有用,现在钱是爹,爹是王八蛋。”“太不像话了。”柳团长愤愤地说,“走,咱们找宣传部去,让他们安排地方。”带着众人又把布景装上了车。

刘青用胳膊肘儿轻轻一碰帅子说:“你们的人要走了,跟我进去听听报告吧?”“就不去了。”帅子推辞说。刘青硬拉着他走向剧场,一边走一边说:“怎么像少女似的,怕我非礼你呀?进去长长见识吧。”牛鲜花看着他俩的背影气得直跺脚。

在剧场的主席台上,一个男子正煞有介事地作相关集资报告:“在咱们国家的东端,有个英雄的城市,它叫丹东。以前叫安东,鸭绿江就在它的身边淌过,江上有座大桥,就是闻名遐迩的鸭绿江大桥,它是连接中国和朝鲜的唯一桥梁。一九五零年,美帝国主义发动了朝鲜战争,我英勇的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八年没见面了吧?还好吗?”帅子问刘青。刘青说:“告诉你吧,看一个家庭幸福不幸福,就看女人的脸就行了,你看我这张脸,还行吧?”

“黄建波呢?还是那么阴阳怪气?”

“他怪吗?你们看到的是假象,其实这个人很有品位。”

帅子闻言笑了:“你们现在做什么生意呢?”

刘青笑着说:“黄建波暂时还没有打算好干点什么。我呢,正在创造奇迹,或者说历史吧。托改革开放的福,这个年代都市里每天都有奇迹发生。没看报纸吗?鸭绿江的断桥要卖了,我正在为省城一家公司在民间集资,要买下这座断桥搞旅游,相当发财,前景不可估量。”

帅子想了想说:“我好像听说过这事儿,没敢相信。”“就怕你们不相信。”说着她朝台上作报告的男人一努嘴,“所以现在我正请专家给集资的群众答疑解惑呢。”帅子动心了,将信将疑地问:“你们的信息来源可靠吗?”刘青语气坚决地说:“绝对可靠!没听说东北民间投资三大怪吗?买断鸭绿江大桥,收购苏联退役航母,瓜分美利坚国土。”

帅子瞪大眼睛说,前两件影影绰绰听说过,瓜分美利坚头一次听说。刘青不屑地说,又是一个孤陋寡闻者。现在美国也在搞融资,拍卖国土。这个项目也叫瓜分美国。帅子听着都新鲜,他问谁有那么大的胃口,能瓜分美国。刘青说,只要交五千块钱,就可以在美国拥有一寸土地,一平方寸。帅子伸出手在刘青面前比画着说,没有半个巴掌大,拉泡屎都得出界,有什么用?

刘青用教训的语气说,那是美国,知道不?寸土寸金,全世界都向往的地方。用不了几年,美国土地的价格,你就瞧吧,噌噌飞涨,成百倍地涨。五千块钱五年后就是五万美金!可惜这个项目被人家抢先做了,不过买断断桥的项目也不错。

现在的刘青可不是当年的刘青,这些年她已经被社会这块大磨石磨得飞快。发财心切的帅子被她游说得动心了。两人正说着,孙建业来了,一见帅子就着急地说,到处找你,原来猫在这里。帅子问啥事儿,孙建业说,你不是答应给人家做婚礼主持吗?怎么忘了呢?帅子急得重重一拍脑门,毁了,真忘了。

帅子忙跟刘青道别,跟着孙建业匆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