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为了能让姑娘改变嫁给帅子的主意,牛有福老两口躺在炕上开始绝食。牛鲜花拿出政治高压手段吓唬公母俩说,这样做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是对革命的背叛,问题很严重,是犯罪!老两口一见女儿又来这一套,谁都没有搭腔。牛鲜花见这招不似先前灵验,继续下猛料说,毛主席是怎么教导大家的?忘了吗?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像你们这样死了就是轻于鸿毛,知道不?

牛鲜花到底还是把父亲气开口了,他说,闺女,爹什么都明白,泰山就是老丈人,爹就是不要给帅子当老丈人,你就让我轻于鸿毛吧。牛鲜花她妈哭了起来,抹着眼泪说:“就是当鸿毛也比给个傻子哑巴当丈母娘好,你要是嫁给帅子,我们俩宁愿去死。”牛鲜花一听来了气,问他们是铁了心?牛有福坚守立场,寸步不让地回答,为了闺女的幸福去死,他们不丢人!牛鲜花气哼哼地说,知道他们上顿没少吃,那就先饿会儿,她要去睡觉了。说罢转身走了。

这一走,牛鲜花竟然三天再没露面。牛有福夫妻在炕上躺了三天一粒粮未进。牛有福开始担心老伴了,问她都三天没进食了,能扛得住吗?牛鲜花她妈有气无力地说,扛不了也得死扛,熊闺女,打打不动,说说不过,咱还有什么章程?就给她个不吃不喝,看她怎么办!

说话间院里传来了鸡“咯咯”乱叫声,接着是扑棱翅膀挣扎声。牛有福一听吃了一惊,这鸡叫的声音不对,怕是招来黄鼠狼了。牛鲜花她妈急了,指责老头子干事马虎,鸡窝盖得不严实。牛有福嗤之以鼻说,她净胡说八道,谁见过黄鼠狼子大白天咬鸡。

两人说着说着,鸡窝没有动静了。过了一会儿,灶间有了响动,有人又烧火又拉风匣的。时间不长,一股强烈的肉香味飘进了屋里。“什么味儿?这么香。”饥肠辘辘的夫妻俩,情不自禁鼻翼大张,拼命吸着这股肉香味。牛鲜花端着汤盆笑盈盈地进了屋,亲热地说:“爹,妈,太阳照屁股了,起炕吧,吃饭。”夫妻俩把头扭到一边,不理女儿。

牛鲜花把汤盆放在了炕沿上,用手把肉香味扇向二人,诱惑说:“闻闻,真香!爹,咱们家数你鼻子尖,猜我给你们做了什么?”

“我瞎鼻子瞎眼,闻不着看不见。”牛有福生气地说。牛鲜花说:“是小鸡炖蘑菇,溜鲜的,赶快趁热吃了吧。”牛鲜花她妈一听这话,一骨碌从炕上爬了起来,惊叫道:“小祖宗,你把芦花大公鸡杀了?”“嗯,不杀它我到哪儿整鸡呀?”亲耳听到女儿说这话,牛有福两手气恼地使劲儿拍着炕席,叫道:“老天爷呀,你这是不想过了,我那是留着过‘五一’走亲戚的。”“咦?是我不想过了还是你们不想过了?咱们可得说清楚。”牛鲜花跟父亲抬起了杠。

牛鲜花她妈哭了起来,边哭边喊:“我的天啊,我这哪是养了个闺女,简直就是女魔头,你可气死我了!”“你俩要是死了可别怨我,不是我气死的,是饿死的。你们心疼鸡了是不是?不吃是不?好,明天我把圈里的猪杀了,给你们溜肥肠、炖红烧肉。”牛鲜花在家从来都是说到做到,气得母亲嚎啕大哭起来:“老天爷呀,我这是上辈子作了孽呀,这辈子遭报应了。”这下让牛鲜花抓着了把柄,叫道:“咦?你们怎么还迷信起来了?哎呀,小鸡炖蘑菇都不吃,我是不吃鸡的,那我就要送人了。”说完端着汤盆要走。牛鲜花她妈心疼这盆鸡,哭求道:“亲祖宗,你给我放下,我们吃还不行吗?”牛鲜花得意起来,“哎,这就对了。”这下老两口绝不了食了。

这天牛鲜花跑到河边破冰洗衣服,帅子在旁边往河水里丢石头打水玩。郝支书路过这里看到了他们,就走过来问牛鲜花:“鲜花,听说你打算把他接家去住?”牛鲜花看了一眼帅子,无奈地说:“要不怎么办?咱大队知青点撤了,他也没地方去了,先在我那儿凑合过了冬吧。”

郝支书说,这事情他不能同意,还是叫帅子和五爷住一块吧,他们住一块好说不好听。这事上就别任性了,还是听他的。牛鲜花听出了郝支书这是好意,说这事儿她不能不管。郝支书叹了口气说,管是要管可是不能啥都管。他有事先走了,希望她好好掂量一下。郝支书了解牛鲜花任性的脾气,怕两人为这事儿说僵了,意思说清楚了赶紧走人。

牛鲜花洗好衣服端起衣盆正要走,帅子跑过来拽住她的衣襟,示意她向远处看,只见吴国庆来了。吴国庆老远就喊:“鲜花,你在这儿啊?让我好找。”等吴国庆走近以后,牛鲜花非常惊讶地问:“表哥,你怎么来了?”

吴国庆说,姨夫捎信了,让他来劝劝,难道她真想嫁给小帅?牛鲜花满脸严肃,说她已经决定了。吴国庆听了好半天沉默不语。牛鲜花问他咋不说话了。吴国庆说,他为牛鲜花感到悲哀。她一定是出于对帅子的同情、怜悯才做出这样荒唐决定的。牛鲜花说,对帅子,她确实有同情,包括怜悯,可更多的是爱。

这下轮到吴国庆惊讶了,他不相信牛鲜花能爱上这个半傻子。牛鲜花第一次对表哥说出了掏心窝子的话:“表哥,我这个人虽然表面看来粗粗拉拉、风风火火,其实心底里是浪漫的。你可能不知道,我喜欢看爱情小说,喜欢文艺,喜欢穿样式新颖、色彩鲜艳的衣服。可以我现在这个位置,怎么敢呢?我这些年心里一直苦恼着,挣扎着。铁姑娘队长、县革委会委员、武装部副部长……一顶顶帽子压在我的头上,实在压得喘不过气来,我是稀里糊涂地被推到时代的风口浪尖上的。”

吴国庆关切地问,那她现在厌倦了?牛鲜花说,是帅子让她的生活有意思了。吴国庆点点头,他啥都明白了,看样子他不该来,那他回去了。牛鲜花感激地说:“表哥,谢谢你能理解我。你既然来了就不能越门而过,家去吧,劝劝我爹妈。”

吴国庆叹了口气答应下来,他转身刚想走,被牛鲜花一把拉住,牛鲜花轻轻地说:“忘了我吧,你就把我当成一只没有视力的飞蛾,让我奔着亮光扑过去吧,就是烧死了我也认了。”

“那好吧,我祝你幸福。以后有什么难事就告诉我。”说完吴国庆转身走了。牛鲜花待在原地傻呵呵望着表哥离去的背影,一直看到他进了村,再也看不到为止。

牛有福老两口到底没有犟过牛鲜花,她和帅子登记结婚了,洞房只能设在牛鲜花住的屋子里。晚上客人们都走了,牛鲜花整理着收到的满满一桌子结婚礼物,《毛选四卷》等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帅子好像浑然不觉今天是自己大喜的日子,淘气地蹲在地上摇着扎着红花的崭新大国防牌自行车的车轮。“帅子,要好好爱护这辆车子,这是公社送给咱们结婚的礼物呢。”牛鲜花提醒他。

帅子傻呵呵地笑着答应着。牛鲜花把那些《毛选四卷》全部放进书柜里后,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精心保管的纸包,小心翼翼地把它打开,是半截口红。牛鲜花拿着它对着镜子描了起来。帅子过来了,伸头看着镜子中的牛鲜花,笑了,高兴得直拍巴掌。帅子玩完了,又走到书柜前一本本翻起书来,他把一本包着牛皮纸的书皮撕下来,竟然是那本《红与黑》。他举着书给牛鲜花看,比画着,意思是在这儿,在这儿,你藏起来了。

牛鲜花化好了妆,默默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起身关上了灯,黑暗中,她紧紧地抱住了帅子……

婚后,牛鲜花按医生教的办法,开始带着帅子锻炼。她骑着新自行车在前面走,让帅子跟在后面跑。开始帅子跑了一段路后,就啊啊地叫着比画着,意思我不行了,我撵不上你了!牛鲜花硬着心肠大声地训斥他,逼着他跟着跑,帅子的体力一天天在增长。

一天他们到野外锻炼,忽然发现远处的林场里冒出了一股烟尘。帅子扔下牛鲜花啊啊地喊着叫着,朝林场奔去。跑近了一看,只见林场的猪圈里燃起了大火,猪被烧得大声嚎叫着。帅子冲进猪圈,一趟趟地往外抱着能抱动的猪崽。很快大火把他围住了,帅子本能地惊叫起来,自从出事以后一直浑浊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他清醒了,瞪着两眼惊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思索着,四下看着。这时牛鲜花和其他救火的人也赶来了,牛鲜花最先发现了帅子,叫道:“帅子在火里,赶快救他啊!”大伙冲进火圈中,把帅子救了出来,把他身上的火扑打灭了。帅子走到牛鲜花跟前,恭恭敬敬地喊了声:“牛队长……”话没说完就昏了过去。

帅子马上被送到了公社卫生院,他的烧伤并不重,医生给他上好药后,让他留院观察。牛鲜花先跑到向阳饭店给他买了饭送到病房。进门就见帅子背对着门,坐在床上怔怔地望着窗外。牛鲜花走到他身后轻声问道:“帅子,好点儿了吗?”帅子一动没动,没有说话。牛鲜花又问道:“换药了吗?伤处还疼不疼了?”帅子还是没有反应。牛鲜花放下手里的饭,上前轻轻地为他揉着肩,发现帅子已是泪流满面。“帅子,你怎么了?”牛鲜花问道。帅子轻轻地攥住她的手,口齿清楚地叫道:“牛姐。”牛鲜花听了不由一愣。帅子突然转过身,大声哭着说:“牛姐,我好了,什么都记起来了。”说完一下子把牛鲜花紧紧搂住。牛鲜花呆呆地站在那里,任他搂抱着。“姐,回家,我要回家……”牛鲜花强忍住泪水,挣脱开帅子的搂抱,转身走出病房。

牛鲜花靠在走廊的墙上无声地哭了挺长时间,这才止住了眼泪。她隔着门玻璃,伸头望着病房里的帅子,帅子也在屋里望着她。牛鲜花把脸贴在了门缝上说:“帅子,我回家了!”说完转身走了。帅子从后面追了上来,喊着:“牛姐,等等我……”

两人一起回到月亮湾。一进村,牛鲜花边走边兴奋地大声喊着:“帅子好了,帅子好了。”郝支书和乡亲们听说后,都围过来问究竟:“鲜花,你好好说,怎么回事?”牛鲜花顾不上细说,只是重复地喊着:“帅子好了,帅子好了!”

牛鲜花一溜烟朝家里跑去,一进门她就一把抱住母亲,喜极而泣:“妈,天大的喜事呀,帅子好了,明白了,会说话了,清清亮亮的呢!”牛有福高兴得在院里直打转儿,嘴里叨念道:“老天爷开眼了,好人得好报啊。老伴,捆猪绳子呢?把猪绑了,我要杀猪,请全村的客,好好庆贺庆贺!”“不留着过年了?”牛鲜花她妈问道。“啰嗦什么?今天就是过年!”

帅子跟着牛鲜花回了家,默默地坐在炕沿上,看着新房的陈设,望着墙上挂着的新婚照,半天没有吭声。猪杀完了,牛鲜花端着一碗做好的猪肝走了进来说:“帅子,吃吧,刚杀的猪,猪肝都留给你。”“大家一起吃吧。”帅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推辞道。“吃你的,吃完了我有话对你说。”

帅子把碗接过来,放在炕桌上,看着牛鲜花说:“那就先不吃了,我也有话对你说。牛姐……”牛鲜花一听忙纠正他说:“帅子,你也该改改口了,就叫我鲜花吧。”“那好,鲜花,这么说咱俩是正式结婚了?”帅子有些忐忑不安。牛鲜花羞赧地低下了头说:“都一年了,谁和我睡一个被窝?”帅子站了起来,茫然地看着四周说:“我好像做了一个梦,发生过的一切影影绰绰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鲜花,我必须告诉你一件真实的事,不说出来我就会憋死的。”牛鲜花很诧异,说两口子有什么不好说的?帅子两手把住牛鲜花的肩膀艰难地说,他不是英雄,是他自己把自己打伤的,那是一场他自导自演的闹剧。

牛鲜花一听,恍如遭了雷击,她惊异地看着帅子,喃喃自语道:“你……这不是真的,你说呀,不是真的!”

帅子痛苦地低下了头说,他不能再隐瞒真相,那是真的。事情的起因是因为驴蛋子参军。这个小子就是个混子,按他的表现,再有个十年八年也回不了城,可就因为他在大粪坑里救了个小孩,成了典型,参了军,还是空军呢。驴蛋子的事迹启发了他,按照他的条件是很难回城的,他要想回城或是参军,只能成为英雄。于是,那个雨夜他把自己给打了,没想到打得太狠了。

牛鲜花叹了一口气说:“帅子,别说了,我理解你。”“可我没有想到你把我接到家里来,还结了婚。”帅子松开了手,无奈的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耷拉下头。

“你后悔了?”牛鲜花不安地问。“不!说句实话,自从你回到月亮湾,开始我一直想讨好你,目的就是想早点儿回城。”牛鲜花一听这话,身体哆嗦起来,嗫嚅地说:“我也看出来了。”“可后来,我发现我爱上了你。我没爱错,我能有今天全靠你,这辈子我就在月亮湾了,不回城了……鲜花,我曾是个很卑鄙的人,你处置吧,我全交代了。”说完他一声不吭地看着牛鲜花。

牛鲜花沉默了一会儿,眼里含泪说:“帅子,没想到你能把真话都告诉我,就凭这一点你是把我当妻子看待了,我很高兴。”帅子可怜巴巴地问:“这么说你原谅我了?”牛鲜花点点头:“嗯。可我很难受。你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做代价,这太残酷了。”帅子后悔地说:“都怨我太糊涂。”“不要再说了,你确实是个好样的,本质上还是个英雄,为了抢救集体的财产,你冲进火海,又一次受了伤,我没有看错你……”

帅子惭愧地摆手说,他不是英雄,他自私任性,不过没有害人之心。牛鲜花沉思着说,现在帅子病好了,她希望他回城一趟,静心想一想,他俩今后怎么办。帅子急了,说他就在月亮湾,这辈子不走了,到哪里都是生活,他不会离开她的。

牛鲜花背过身去说:“你是在意识不健全的时候和我结的婚。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知青点并了,你无家可归,当时我只好那样做。我不强求你承认这个婚姻,你回去吧,好好想一想,我们都不要做后悔的事,再说也该回去看看你父母了。”

帅子毫不犹豫地说:“咱们毕竟是法律上的夫妻了,我不能让你担了个虚名,咱们过一段时间再说吧。我现在就是回去也见不到我爸妈呀,他们还被关押着呢。”

里屋小夫妻俩谈得热乎,院子里牛鲜花她妈激动得直擦眼泪,哭着对老伴说,老闺女这也是苦尽甜来啊。牛有福听了连连点头,都是托毛主席的福呀。牛鲜花她妈说,打算这回咱们把席面办大点,放上十桌。牛有福豪爽地说,十桌哪够?最少十八桌。牛鲜花她妈痛快地答应了。

牛有福扭过头看着牛鲜花的屋子,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这回算是出了口舒坦气,这半年没把我憋闷死。”

“就你憋闷?你没看见?我小半年没出大院门了,怕丢人啊!”说着牛鲜花她妈又开始抹眼泪了。

时间不抗混,一晃又是半年。帅子回城去看父母了,牛鲜花挺着怀孕的大肚子到火车站送他。帅子安慰她说:“鲜花,不要送了,我回去看看就回来,你生孩子的时候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临分手时,牛鲜花叮嘱道:“帅子,你现在说话还不太利索,回去这些日子药还要盯着吃,注意睡眠质量……”“我知道了,”帅子有些不耐烦了,“你说了不下十遍,快成了爱唠叨的碎嘴子了。”牛鲜花不满地嘟囔说:“怪我唠叨吗?我不盯着你,你多会儿按时吃药了?”

两人正说着,突然火车站的广播喇叭响了:“王张江姚是赫鲁晓夫式的资产阶级阴谋家、野心家,是地地道道的党内资产阶级的典型代表,是不肯改悔的正在走的走资派。他们疯狂反对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主席,反对周恩来总理,妄图篡夺党和国家的最高领导权。他们是共产党的大敌,是工人阶级的大敌,是全国人民的大敌,是中华民族的大敌。我们同王张江姚反党集团的斗争,是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社会主义同资本主义、马克思主义同修正主义之间你死我活的斗争……”他俩像所有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一样惊呆了,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帅子这一去就再没有影儿了,他给望眼欲穿的牛鲜花写来了信:

你好!自从回城以后,我别的事什么也没干,一门心思跑爸爸、妈妈的案子。爸爸说,他还是个热血青年的时候就背叛了家庭投身革命,他绝对没有叛党。我相信他们,更相信我们的党会还我父母的清白。现在,和我父母一起入狱的难友分布在全国各地,我要找遍他们给父母作证。鲜花,我这样做,既是为了父母,也是为了我,为了你,为了咱们即将出生的孩子。一旦案情大白,我会立即回到你的身边,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直到牛鲜花分娩了的时候,帅子也没回来,她在孤独中,生了一对双胞胎姑娘。牛鲜花每当想帅子的时候,就唱《北风那个吹》:“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年来到……”牛鲜花她妈听了叹了口气,心疼地对老伴说,这孩子,就这么唱啊,唱啊,心里苦着呢。

牛有福也是忧心忡忡,不满地说,看样子帅子不能回来了,他早就看出来了,帅子是光拿好听的话哄闺女。牛鲜花她妈心疼地说,咱闺女痴心啊,看熬煎的,脸上都有皱纹了。牛有福一听这话更恼了,抱怨说,孩子都要过百日了还不回来看看,他还有良心吗?自己捂出来的痱子自己挠,自己种的蒺藜自己采,怨不得别人,我看这个帅子,早晚要变成陈世美!牛鲜花她妈又抹起了眼泪,你就别说了,说一千道一万,咱闺女是个苦命的孩子,太傻了……

在帅子的四处奔走下,帅子的父母终于出狱了。帅子去接他们,一见面就扑了上去,抱住二老痛哭失声。蒋玲也哭了。帅是非烦躁地说:“都别哭,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先把我们的工作落实好,还有房子,欠发的工资,有空再哭。”

蒋玲一听就不乐意了,骂道:“你这个人怎么没心没肺?娘俩儿好不容易见面了,团圆了,能不激动吗?孩子哭两声不是很正常吗?”

帅是非辩解说,他没不让哭,他是说有比哭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哭能哭回工作吗?能哭回房子吗?能哭回这些年欠发的工资吗?蒋玲冷笑一声,说帅是非没人情味儿,对他们娘俩儿没感情。老帅听了当然不干了,夫妻两人又吵了起来,帅子习以为常,劝他们别在路上吵啦,赶紧回家。

回家的路上,竟然遇见了刘青,帅子大感意外,问她怎么来了?刘青径直走到帅子父母面前,柔声说:“伯父,伯母,祝贺你们一家团圆。”

蒋玲认出她了,态度很是热情。刘青存心讨蒋玲的喜欢,说她和帅子既是同学,下乡又是一个知青点的。蒋玲一把拉住了刘青的手,邀请她到自己家做客,一起庆贺庆贺。

到了帅家,刘青抢着进了厨房,她扎着围裙炒菜,帅子给她当帮手。刘青一边忙碌着,一边装作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帅子,回来这么多日子了,为什么不见她?帅子敷衍说,一直在忙。刘青问牛鲜花干吗呢?帅子说,在乡下带孩子。

刘青消息很灵通,她听说牛鲜花生了一对双胞胎,心里醋酸,说起话来夹枪带棒的。帅子听了很不乐意,刘青忍住怒火,端起炒好的菜进了饭厅。她把菜放在八仙桌上,解下围裙对老两口说,他们一家团圆,她就不搀和了。

蒋玲赶紧留客人,刘青坚持要走,帅是非看出了苗头不对,说那就不强留了。帅子,去送送人家吧。帅子答应了一声。

两人出了院子,走在大街上,刘青问帅子今后是怎么打算的?帅子说还没来得及考虑,办完了这一切烂头事他也该回去了。刘青不相信帅子甘心在乡下呆一辈子?帅子不冷不热地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刘青急了,给帅子出主意说,中央开会要恢复高考,他应当参加高考,考回城市,那才是他的出路。

听了这个消息,帅子有些动心了,不过他担心自己底子差,怕考不上。刘青鼓励说,他学习好,脑子又聪明,一定能考上。不是有句话吗,人生能有几回搏?搏一回吧。

帅子回来后,一家人开饭。蒋玲夹了一口菜,夸奖道:“这个刘青菜炒得还真不错,真对我的口味。”帅是非问儿子:“鲜花在乡下还好吗?我的两个孙女呢?叫什么?月月,亮亮?”

帅子说,那是小名,大名等你给起呢。帅是非笑了,满意地说,眼里还有你老爸,我早就起好了,就叫帅倾国、帅倾城。蒋玲插嘴道,嗯,意思不错,可有点不像女孩的名。帅是非不屑地看了她一眼说,你懂什么?

蒋玲不跟他计较,问儿子见过孩子没有。帅子愧疚地说,还没顾得上看,一直在忙他们平反的事儿,真有些对不住她们娘儿仨。帅是非催儿子赶紧回乡下去看看。蒋玲火了,说家里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跑,他走了谁去跑?再说了,眼看要恢复高考了,帅子得考大学。

“可我总觉得……”蒋玲没等帅是非说完,就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你觉着的事多了,一辈子犹犹豫豫,什么事不是你犹豫坏了?就说当年吧……”蒋玲又来了,帅子烦躁地放下碗筷,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屋里。家里第一顿团圆饭就闹得不欢而散。

晚上帅子睡不着觉,烦闷地点上支烟吸着。蒋玲走了进来,痛苦地摸着帅子的头,难过地说:“孩子,这些年你跟着爸妈受苦了,不是因为我们你能娶个乡下媳妇吗?”帅子打断了她的话说:“妈,别说了,谁也违抗不了命运。”

蒋玲说:“不,命运是可以改变的,就看你如何去对待了,你要争取改变它。为了你的将来,你别的什么都先放一放。首先要准备参加高考,要不你就摆脱不了当农民的命运。”

帅子为难地说,月月和亮亮要过百日了,他无论如何也该回去看看了。蒋玲出主意说,先写封信吧,把情况说明一下,不要得罪人家。要好好商量商量,不要干傻事,你参加高考还是得回去考,就是考上了,大队的思想鉴定做不好也是白搭。这件事很难办,你好好想想,抓紧复习吧。说完她走了。

帅子长叹了一声,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一直看到了天明。

到了孩子过百日那一天,牛家热热闹闹地摆下了百日酒席,在院里一气放了二十几桌。潘哑巴也被请来了,默默地坐在角落里。牛有福和老伴抱着孩子给大伙看着,逗着孩子玩,表面上喜气融融。

牛鲜花端起满满一碗酒,给来客敬酒:“各位乡亲,叔叔、大爷、婶子、大娘,谢谢大伙这么抬爱我,给孩子过百日。今天我就这个机会给大伙说一声,月月和亮亮他爷爷捎信来了,孩子的大名起好了,大的叫帅倾国,小的叫帅倾城。”

郝支书凑趣说:“鲜花,给大伙说说,这名字有什么说道?”“好。”牛鲜花答应道,“古人有一首赞美女人的诗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于是就有了倾国倾城的成语来形容女人的美丽。”

郝支书带头鼓掌,不住地称赞道:“到底是城里的文化人,名字起得就是艺术,你不服不行。”“敢情,人家爷爷、奶奶都是艺术人儿。”大家随声附和。

牛鲜花敬酒敬到石虎子面前说:“石虎子,今天月月、亮亮过百日,多喝点啊。”石虎子有些喝多了,硬着舌头说:“当然要多喝点,我高兴,高兴有这么一对待人亲招人疼的小侄女,叫什么?帅倾国,帅倾城?可你的帅红兵呢?孩子他爹呢?怎么他不来敬酒?”

牛鲜花解释说,他忙活孩子爷爷、奶奶的那一摊,脱不开身。石虎子借着酒劲说,得啦,别替他圆美了,这个没有良心的,自从走了就再没回来,你瞒不了我。牛鲜花不愿意让人背后说丈夫的不是,指着桌子上的奶粉、小衣裳、鞋帽说,谁说他没回来过?回来好几趟了,他可心疼女儿了。

石虎子心里着了火,他跟牛鲜花叫起板来,说怎么他没见过帅子回来,总不会是三更半夜偷偷摸摸回来的吧。牛鲜花只能咬着牙往下编,他正忙活大事呢,首先是忙活他父母的工作。她这才知道,他爸还兼着话剧团的副团长呢。还忙活着要回房子,他们家原先住的房子可大了,一个日本式的小独楼呢。

大家听了都夸赞帅子真行,牛鲜花有眼光,不久就要回城享福了。牛鲜花笑得花枝乱颤,别人夸帅子她听着高兴。牛有福和老伴这时难受地悄悄离了席,躲在僻静地方哭去了。

酒席散了,只有潘哑巴一个人没有走,他把牛鲜花拖到一旁,一遍遍愤愤地比画着什么。牛鲜花看明白了,可她却坚决地摇着头。最后潘哑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走了。

在住房这一点上牛鲜花没有吹牛,帅子家已经搬回出事以前独居的小楼里。这天夜里,帅子在灯下复习功课,蒋玲端着一碗馄饨走进屋来,看儿子正在用功,心疼地说:“歇会儿吧,吃点夜宵,妈给你包了牛肉馅的馄饨,趁热吃了。”

帅子让母亲歇着,身体不好别再忙活了。蒋玲把馄饨放在了书桌上,在帅子身旁坐了下来问:“鲜花那边来信了吗?”帅子脸色沉了下来,摇摇头。她又问:“为什么不来信呢?”帅子没有出声,放下书本走了。蒋玲望着帅子的背影,深深叹了一口气,自语道:“唉,将来都是些麻烦啊。”

帅子坐在小楼的台阶上,闷头抽着烟。刘青来了,关切地说,怎么坐在这儿呢?别着凉。帅子冷淡地问,这么晚了,她来有啥事?刘青一听有些不乐意了,没事就不能来看看?帅子不想让两人的关系弄得更尴尬,解释说他不是那意思。刘青说她给帅子划拉了一些高考的复习资料送过来。帅子没精打采地道谢。

刘青挨着帅子坐了下来,柔声说:“帅子,别折磨自己了。我知道,你们之间没有爱情,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你们之间该了断了,当断不断必留后患,必要的时候要快刀斩乱麻,拿出男子汉的气魄来!”

“你说些什么呀!”帅子有些不高兴了。刘青愤愤地说:“说些什么你还不清楚吗?当年她牛鲜花使尽了卑鄙手段横刀夺爱,今天应该把吞进的东西吐出来了!”帅子打断了她的话:“刘青,你不了解当时的情况……”

刘青抢着说:“我了解,什么都了解!我知道你们有了孩子,那不是问题,你大胆地跟她离,离了孩子我养。你离了就行,我等你,我不能输给她!”帅子头又垂下去了,不再吭声。

“你说句话呀!哑巴了?”刘青气愤地指责道。“刘青,你听我说,当年我做下了糊涂事,命都差点丢了。是她在危急时刻关爱我,照顾我,她为我付出的太多了,对我有恩。”

“就她关爱你吗?再说了,你为什么做了糊涂事?没有她的诱惑你能走那一步吗?她为你付出的太多了?我付出的还少吗?我……我为了你,人家……”

“刘青,你不止一次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一直不明白,你说清楚。”

刘青一听马上哭了起来:“你永远不会明白,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你付出的是女人宝贵的……”说着她呜呜哭着跑了。

帅子被搅和得再也看不进书去,他看时间还早,就跑到电话局给牛鲜花打长途电话。电话打过去,对方有人接。帅子问道:“喂,月亮湾大队部吗?你是哪位?今天是不是牛鲜花值班……”

对方没说话,帅子着急说:“你说话呀!鲜花,是你吗?你说话呀!”任由帅子怎么问,对方就是不说话。他急了,叫道:“鲜花,我是帅子,我知道是你,你跟我说句话呀……”对方还是没有回答。

接电话的正是牛鲜花,帅子吐第一个字的时候,她就听出是他,她不是不想说,而是哭得哽咽着说不出来。牛鲜花强忍着不发出哭声,两个还不懂事儿的双胞胎孩子,在炕上爬着骨碌着玩。牛鲜花打开了留声机,《北风那个吹》的乐曲响了起来。帅子在电话话筒里听到了乐曲的旋律,还有两个孩子的哭闹声,泪水涌上帅子的眼眶,他擎着电话久久地听着……

电话局下班了,帅子郁闷地找了一家饭店,喝了一肚子的闷酒,才醉歪歪地回了家。

看着儿子痛苦成这样儿,蒋玲坐不住了,对帅是非说:“其实呀,我早就看好了刘青那姑娘,她和咱帅子才般配。那个牛鲜花,我就是不对心思。”

帅是非一听马上火了,警告说:“我可告诉你,不许你对他的事乱插手,他现在已经是有妇之夫了,有家有业,孩子也有了,还想干什么?”

蒋玲不满地白了一眼老伴:“我说干什么了吗?就是说说而已。咱帅子娶了个农村媳妇,我就够窝囊的了,说说还不可以吗?你要憋死我呀?”

“咱们被关押的时候,你听说帅子结婚了,为什么高兴得哭了?”

蒋玲被帅是非捅到了痛处,底气不足地嘟囔道:“彼一时此一时!”

“我看你就是忘恩负义,你想让帅子当陈世美呀?不道德!”

夫妻俩的吵声惊起了帅子,他醉眼惺忪地问道:“爸,妈,你们吵什么?”蒋玲所答非所问地说:“给鲜花挂电话了?”帅子点了点头,痛苦地说:“挂了,她不接。”“看来对你一直没回去有看法了。过两天你就回农村参加高考了,你们俩的事再好好商量商量,一切都要慢慢来,千万别惹急了她,你现在的命运还掌握在她的手里。”蒋玲柔声劝解道。

帅子失声痛哭了起来。

帅子要回月亮湾了,刘青送他一直送到了站台。帅子上了车,趴在窗口对刘青说:“快回去吧,挺冷的。”“发车还早。好好考,等待你的凯旋。”刘青在鼓励他,“还是那句话,我等你。”帅子无奈地说:“刘青,你何必这么固执?咱们之间已经结束了,你该考虑自己的归宿了。”刘青闻言一脸执拗地说:“结束了?我可不这么认为,她把你从我手里夺去,我要夺回来,属于我的我绝不会撒手!”

说话间列车开动了,刘青跟着火车跑了几步,冲着帅子大声喊道:“你给牛鲜花捎句话,这辈子我一定会把你夺回来!”

列车向远处疾驶而去。刘青目送着远去的帅子,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帅子不声不响地进了村,径直来到牛家。进了院子,院子里没有人,他上前轻轻推开了家门。只见牛鲜花不在家,牛有福夫妻俩正一人抱着一个哇哇哭的孩子在哄着。牛鲜花她妈抬头看见了帅子,不自觉地脱口惊叫道:“我的天啊,帅子回来了!”牛有福定睛瞧去,果然是帅子,他激动地大声叫起了孩子:“月月,亮亮,快叫爸爸!”孩子那么小,哪会说话,帅子扔下手里提的东西,从二老手里接过孩子,一手一个抱着不停地亲着。

傍晚时分,牛鲜花才收工回家。她走进屋就见两个孩子在炕上哭闹着。帅子哄哄这个,又哄哄那个,忙得是一头汗。牛鲜花倚在门框上,默默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帅子感觉屋里进来了人,回头一看见是牛鲜花。两人竟然像陌生人相遇一样,都沉默了………

夜深了,牛鲜花开始哄两个孩子睡觉。帅子坐在台灯下复习功课,他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在小声地背政治题。“具体的事物,做具体的分析,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做出特殊的选择,这是马克思主义的活的灵魂,是共产主义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做出的特殊选择,这并不违背马克思主义的宗旨……”

月月哭了起来,牛鲜花赶紧用枕巾堵住孩子的嘴,抱着月月去了外屋。她一边困得打着哈欠,一边来回踱着步子,哼着摇篮曲。帅子也跟了出来,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牛鲜花,动情地说:“鲜花,真对不住你,让你受累了。”牛鲜花轻描淡写地说:“没事,你继续背题吧。”

“请你理解我,这个大学我一定要考,你多受点儿累。”

牛鲜花轻声问他:“你要是考上了呢?”

帅子犹豫不决地反问道:“我能考上吗?”

牛鲜花认了真,问到了两人关系最核心的问题:“你要是考上了呢?我和孩子怎么办?”帅子避而不谈,他笑了笑,问道:“你看我能考上吗?”牛鲜花见帅子不愿意回答,也笑了笑,抱着孩子在外屋转着。

帅子不再说话,他低着头在想心事。牛鲜花索性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也不用说出来了,你要是想好了咱俩就离了吧,你肯定能考上大学。”

帅子赶紧辩白,说什么呀!牛鲜花说:“我想你回城里这么长时间,还带回这么多复习资料,你一定是什么都想好了,什么都想透了,只是张不开这张嘴。我也想了很多,我有准备。”帅子苍白无力地劝牛鲜花别胡思乱想。牛鲜花平静地看着帅子,像是讲别人的事儿,没事,离了吧,你安心地考大学吧,没人能拦住你。正说着,留在屋里炕上的亮亮哭了起来,两人又是一通紧忙乎,话说不下去了。

等牛鲜花娘儿仨睡下了,帅子拿着给潘哑巴的礼物去了场院。潘哑巴还没有睡,看帅子来看他了,没有一丝高兴,只顾冷眼相看,就像是看一个陌生人。帅子尴尬地冲他笑了笑,大声说:“五爷,我来看你了。”说着把礼物送到他面前,潘哑巴一把将帅子手上的礼物打掉,突然哭了起来。他紧紧地抓住帅子的手,一个劲地摇着不停打着哑语。惊愕的帅子好半天才猜懂了他的意思,潘哑巴在求他看在孩子的面上,和牛鲜花好好过,要对得起她。

第二天上午,牛鲜花去了大队部,正赶上郝支书和潘哑巴在下棋。“郝支书,给盖个章。”她说着拿出一张纸来。“什么东西?”郝支书接过来扫了一眼,一下子愣了,惊讶地问:“鲜花,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能和帅子离婚呢?”潘哑巴看出事情不对劲儿,站了起来,伸头看到了郝支书手里拿的《离婚申请书》。牛鲜花有些不乐意地催促道:“叫你盖个章你就盖吧,问那么多干什么!”

郝支书把《离婚申请书》硬塞给了她,语气坚决地说:“不行,这事我得问问,帅子欺负你了,是不是?”

“没那事,我们过得挺好的。”

“挺好的还离婚?还两个人都签了字?”

“我想让他没牵没挂地去考大学。”牛鲜花解释道,“郝支书,这件事希望你知我知就行了,千万别对人说,那样对帅子不好,离婚是我主动提出来的。”

郝支书保证说:“你放心,我知道轻重!”

郝支书按牛鲜花的要求,马上召开大队支委会,研究帅子考大学政审的事。“开个临时会,讨论一下帅子报考大学的事,给他搞个鉴定,往公社送……”郝支书的话还没讲完,老贫协张学文就不乐意了,插嘴道:“还用讨论吗?他那号人……”

郝支书怕牛鲜花听了不乐意,和大家闹僵了,就看了她一眼说:“鲜花,这件事吧,请你回避一下。”

“不,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但我一定要为帅子说几句话,这份鉴定关系到他能不能被大学录取,不能毁了他一生……”张学文气愤地打断了她的话:“大学就不应该录取这号人!”牛鲜花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鲜花,你没听见大伙是怎么议论的?”郝支书说,“有人说他是陈世美。他待在城里大半年没回来,这回突然回来了,就要考大学,还要和你……”牛鲜花再也坐不住了,大叫了一声:“郝支书!”

郝支书气愤地说:“我知道,我不会说出去的!有人说他上了大学就会把你和两个孩子撇下了,我们坚决不同意他这样的人考大学。”

牛鲜花真火了,看了看大家,质问道:“谁说帅子是陈世美?他从来没说要抛弃我们娘仨儿,那都是猜测,是传言,我是他妻子,他变没变心我还不知道吗?”

正在这时石虎子匆匆来了,郝支书把心里憋的火撒到了他身上,指责道:“你怎么才来?不知道开会呀?”“半道被五爷拦住了,他告诉了我一个天大的秘密!”石虎子神秘地说。

“天大的秘密?快说说。”大家的眼睛都在看着石虎子。石虎子瞟了一眼牛鲜花欲言又止。“吊什么胃口?快说!”郝支书恼了。“是。”石虎子吞吞吐吐地说,“五爷说,场院盗粮的案子是假的,是帅子一手策划的一台戏,他是自己把自己打坏了!”

除了牛鲜花外,支委会们一听就炸了锅。“假的?这不是把咱们都当猴耍了吗?”“太卑鄙了,帅子为了当英雄都干了些什么呀!”“不可能吧?为了当英雄把自己弄残了,太吓人了。”家有千口主事一人,郝支书猛地一拍桌子,吼叫道:“都不用嚷嚷,石虎子,你去把帅子叫来,问问就清楚了。”

还没等石虎子动地方,牛鲜花就推开门跑了出去。她去找潘哑巴,找遍了场院,找遍了村子所有的角落,都没有找到他。

天黑了,被叫去的帅子还没有回来。牛鲜花跑到大队部去探听动静,见郝支书和石虎子正在审问帅子。石虎子得意地说:“帅子,那个晚上捆绑五爷的时候,五爷在搏斗中拽下你一颗扣子,现在扣子就在五爷手里,铁证如山,你跑不了啦!”帅子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郝支书在旁边敲起了边鼓:“你就是不开口是不?那好,你今天就别回去了,在这儿好好想想。石虎子,咱们走。”

两人审了快一天早审饿了,说走锁上门就走了,只剩下帅子一个人呆坐在屋里。

牛鲜花闪在一旁,等两人走远后,赶紧写了一个纸条叠成小飞机从门缝里投了进去,然后匆匆离去。帅子发现后一愣,他捡起小飞机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五个字:千万别承认。是牛鲜花写的,他认识她的字,帅子的眼泪夺眶而出……

半夜在外面浪荡了一天的潘哑巴回到了场院,刚推开房门就愣住了,只见牛鲜花坐在屋里等他。牛鲜花见他回来了,抢步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大声质问他:“五爷,你这是干什么?你要毁了帅子的!”

潘哑巴比画着表明自己的意思:这是真的,我以前没说。可现在不说,帅子就要飞了,你就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只有这样才能把帅子留在你身边。

牛鲜花使劲儿摇着潘哑巴的手臂,声泪俱下地说:“五爷,你好糊涂啊,我求求你了,你不看我的面子,还不看两个孩子的面子吗?你愿意让月月和亮亮有个永远也抬不起头来的爸爸吗?”

潘哑巴比画说,他是好意,他是心疼牛鲜花,心疼孩子,不能让帅子抛弃她们娘儿仨。牛鲜花摇着头哭着说:“五爷,可那样帅子就会身败名裂,你就是害了我们四个呀!五爷,帅子是当了回假英雄,可也当了一回真的呀。为了救生产队的猪崽,他差点儿送了命,你不都看见了吗?再说,谁年轻的时候不犯个错,他犯这个错不就是想回家吗?你不也是有儿子的人吗?五爷!”

说着牛鲜花给潘哑巴跪下了,哀求道:“你别犯糊涂,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这样你就把帅子毁了。他上不了大学,他这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你让他这样窝窝囊囊地活着,这样把我们俩捆绑在一起,我心里好受吗?这日子能过好吗?”潘哑巴流泪了,他从兜里掏出那个扣子,放到了牛鲜花的手上。

第二天,郝支书和石虎子继续狠审帅子。郝支书指着帅子的鼻子,气愤地骂道:“你小子不但卑鄙,还忘恩负义!你他妈的一去不回头,不管她娘儿仨,要是上了大学连影都抓不住你了。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道,一条是打消离婚的念头,念大学的事不考虑了,好好过日子;再一条是马上押你到公社,就你犯的事,少说也该关个三年五载的,你自己掂量吧!”他骂着骂着忍不住落泪了。

潘哑巴畏畏缩缩地走了进来。郝支书一看来劲儿了,叫道:“五爷,你来得正好,叫这个没肝没肺的说说,他还有没有脸面对月亮湾的乡亲父老!”潘哑巴竟然做出了令人诧异的举动,他比画着说,他说的不是真事,是喝醉了酒胡说八道。郝支书愣了,等他缓过神来马上明白了这是怎么一码事儿,狠狠地拍着大腿大骂道:“牛鲜花啊牛鲜花,天底下没有你这么傻的傻瓜蛋!”他气得摔门而去。

石虎子看了看潘哑巴,又看了看帅子,也无奈地走了。帅子像是做梦一样呆呆地望着潘哑巴,潘哑巴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屋子里只剩下帅子一个人,他坐在那里坐了良久才回去。

进门就见炕上的小饭桌上摆满了酒菜,牛鲜花搂着两个孩子坐在那儿等他。“鲜花,不年不节的,这是干什么?”帅子预感到事情不对劲儿,惴惴不安地问道。

“脱鞋上炕吧,咱一家人好好吃顿团圆饭。”帅子听话地上了炕。牛鲜花从炕席下面拿出了一张纸放到桌子上,端起酒杯,看了帅子一眼:“不用瞅,是你想要的东西《离婚申请书》。大队盖章了,喝了这杯酒我就给你。这杯酒是我们娘儿仨敬你的,你得喝。你放心地考大学吧,从此你就无牵无挂了,我知道这辈子怕是看不见你了。”

帅子一声没吭,端起酒杯和牛鲜花碰了一下,两人一饮而尽。牛鲜花从炕席底下又掏出一张纸说:“这是你的思想品德鉴定,报考和上大学都得用。不用拿眼斜,都是好话。不得谢谢我吗?得吧?你得敬我。”帅子依言敬了牛鲜花一杯,两人又是一饮而尽。

牛鲜花有些醉了,她从兜里掏出公章,在帅子面前晃了晃说:“戳子就在我手上,权力也在我手上,还不巴结我?等什么?敬酒啊,你还得喝,你不喝我就不盖这个章。”帅子又敬了牛鲜花一杯,两人还是一饮而尽。

牛鲜花把公章凑到嘴边哈了哈气:“该我行使权力了。”她刚要盖又停住了,“帅子,我喝多了,你别笑话,你要走了,不知多少年还能相见,我好久没看你跳《北风那个吹》了,为我和孩子跳一个吧。”帅子坐着没动。牛鲜花提高了嗓门,大声说:“跳还是不跳?不跳别想走!”说着又拿起公章在嘴边哈着气,欲盖章又把手收了回来。帅子把刚满上的一杯酒一口干了,醉意十足地说:“我,我他妈的混蛋,我跳,只要你们娘仨儿高兴,我跳!”

牛鲜花淡淡一笑,把眼眶里快要流出的泪水收了回去,轻声说:“跳吧,给我和孩子留个念想。小半年了,你知道吗,自从你走后咱这个屋子就没有一点儿笑声,没有一点儿活气,没有一点儿男人气儿。”帅子站起来,对孩子说:“月月,亮亮,你爸就这点能事,我跳给你们看。”说着手舞足蹈起来。牛鲜花笑着对孩子道:“看,看啊,你们爸跳起来了!”说着唱起了《北风那个吹》。帅子跳着跳着火了,生气地说:“鲜花,你想干什么?就是要看我出丑?”牛鲜花又拿起公章,放在嘴边哈着气,乜斜着眼看着帅子,不满地大声质问道:“怎么?这小半年只许你没踪没影,临走前让我们娘儿仨过过瘾还不行吗?让我们乐一乐不行吗?跳!”帅子自觉理亏,服软地说:“好,我跳,我跳。”又接着跳了起来。牛鲜花醉意十足地大声唱着《北风那个吹》,两手使劲儿地打着拍子。两个孩子被他俩逗得咯咯地笑着。牛鲜花百感交集,泪水止不住汩汩而流……

高考那天转眼到了。一大早,帅子就起来整理考试用的书籍和笔,牛鲜花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他。等他整理完了,牛鲜花拿出《离婚申请书》交给了帅子说:“《离婚申请书》大队盖章了,咱俩还得一块儿到公社盖章,什么时候去?”帅子把《离婚申请书》塞给了牛鲜花:“不忙,等考完了再说吧。”

考场开考的铃声响了,考生们都在急着答卷。唯有帅子呆呆地看着卷子,看够了又转头望向了窗外。监考老师替他着急,不止一次地走到他面前,小声提醒他:“同学,快答题吧,时间不多了。”帅子仍然没有动笔答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