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天晚上知青点吃完晚饭后,闲暇无事,男知青们聚在院子里,分成两拨,玩“骑马打仗”游戏,女知青们给双方鼓噪加油。众人玩得不亦乐乎。

帅子骑在兔子身上正与大庞和李占河打得难分难解,喇叭里突然传出了《北风那个吹》的乐曲。帅子马上从兔子身上溜了下去,兔子顿感意外,忙问帅子:“哎,怎么不玩了?”“有点事。”帅子含含糊糊地说。荆美丽捅了兔子一把说:“你懂什么?悄悄的吧。”兔子一下子醒悟过来,不放声了。刘青的脸立马阴沉下来,哀怨地望着帅子离去的背影。

帅子越走越快,最后一溜小跑地朝大队部跑去。从知青点到大队部要路过一个高坡,下了高坡就是大队部。帅子童心未泯,他取出两根早准备好的竹板,捆到脚下,背着手,弯下身子,顺着陡坡滑了下去。

帅子轻轻推开大队部的门,见牛鲜花正坐在办公桌前看报纸,他亲近地喊了声“牛姐”。牛鲜花抬起头不冷不热地说,告诉多少回了,叫牛队长,不愿意叫就叫牛鲜花。

帅子嬉皮笑脸地说,是,牛队长,练节目吗?牛鲜花点点头说,你还有救,能迷途知返。帅子上前作揖,感谢牛鲜花关键时刻又捞了他一把。牛鲜花皱着眉头说,祸是兔子惹下的,他为啥不讲呢?哥们儿义气害死人呀!帅子胸脯一挺说,男人不讲义气,就不是玩意儿。

牛鲜花欣赏地点着头说,她总认为,一个能跳芭蕾的人,应该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怎么能是他这样的人呢?

帅子瞪着一双清纯的眼睛,看着牛鲜花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牛鲜花笑着说,是一个坏人。帅子嘻嘻一笑,如释重负。牛鲜花拿过一个包裹,打开让帅子看,他眼睛一下就直了,里面是一件长袖海军衫,一顶海军帽。

帅子惊喜过望,问牛鲜花这是从哪里鼓捣来的,太漂亮了。牛鲜花得意地说跟小姨夫要的,他是海军军官。牛鲜花让帅子试试合不合身,帅子迫不及待赶紧穿上海军衫,戴上海军帽,“啪”地给牛鲜花敬了个军礼。

牛鲜花眼睛里全是笑意,夸帅子特精神,他兴奋地跳上了炕,翩翩起舞。牛鲜花连忙制止,说别把炕蹦塌了。帅子听话地跳下了炕,问说相声的搭档找到了吗?牛鲜花说有人了。帅子问是谁,她指着自己的鼻子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帅子一愣,等他缓过神儿,马上鼓起掌来。他又问杨白劳呢,也找到了?牛鲜花大言不惭地说,还是本人。

帅子眼睛瞪得溜圆,这实在出乎他的预料。牛鲜花心里有些打鼓,问帅子是否满意。帅子夸张地说,满意,太满意了。他提出跟牛鲜花来一段,活动一下筋骨。牛鲜花说不用练,到时候就知道她有几把刷子了。帅子终究不放心,非要拉着牛鲜花比画一下。

牛鲜花是个豪爽人,她打开电唱机,放的是《北风那个吹》乐曲。两人跳了起来,帅子跳得舒展优美,牛鲜花也有板有眼地随着。帅子点点头说,还行,谁教的?牛鲜花说,在县里的时候,芭蕾舞电影《白毛女》她看过八遍,看也看会了!

帅子心里算是有点谱了,牛鲜花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帅子被笑傻了,问她笑啥。牛鲜花说:“笑咱俩呗!男的扮女的,女的扮男的,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吗?”

帅子一听这话,也笑了起来。

文艺宣传队到了去公社参加文艺会演的那一天,牛鲜花带队,郝支书亲自送行。

出发仪式搞得非常隆重,成员们整齐地排在大队部门前听郝支书讲话。“大伙都给我听好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是骡子是马这回要牵出来遛遛了,会演就看你们的了,别给我落台上,一定要把红旗给我扛回来!有没有信心?”

大伙齐声吼道:“有!”“这回我是豁上了,下血本了。”郝支书说,“一人发两张大肉饼,两个鸡蛋,可别给我撑出屁来。”大伙被郝支书的话逗笑了。郝支书威武地一挥手,大声喊道:“队伍出发!”

大伙纷纷爬上由石虎子开的拖拉机。在郝支书的目送下,朝公社方向疾驰而去。由牛鲜花起头,大家合唱起来:“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会演地点定在座无虚席的公社俱乐部。公社领导也十分重视这件事,开演前包书记亲自登台讲话,在讲了一大套所谓的会演重要意义后,挑明这次会演评出的优秀节目,要拿到县里去参加调演比赛。

为了显示公平,节目上场顺序由抽签来定,牛鲜花和帅子的相声排在了开场头一个。

牛鲜花得知这个结果,在后台紧张得要命,她哆嗦着说:“帅子,没想到第一个就是咱的相声,我慌得不行了,心一个劲地跳。”帅子笑着安慰她:“别慌,大伙的心都在跳,谁的心不跳谁就得玩完。”牛鲜花哆嗦得都快抽抽起来了,她死死地抓着帅子的手,哭唧唧地说:“帅子,完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词都记不住了!”

“你不是挺有把握的吗?词儿不也都滚瓜烂熟了吗?”

“我过去常在台上讲用,从来没慌过,以为没事呢,谁知道演出和讲用不一样。”

帅子耐心鼓励她把心沉下来,跟着他走,实在不行就说车轱辘话,要不就哼呀嗨呀的,别冷场就行。

大幕拉开了,报幕员雄赳赳气昂昂地上了舞台,大声喊道:“东方红公社学习小靳庄文艺会演现在开始。根据会演的规则,节目的演出顺序是由抽签决定的。演出的第一个节目,相声《大寨红花遍地开》,演出单位月亮湾大队,表演者帅红兵、牛鲜花。”

台下报以热烈的掌声。这下牛鲜花不得不跟着帅子上台了。她朝台下望去,台下黑压压坐了一大片人,一张张红嘴都咧开了,忙着往里填花生、瓜子。

帅子马上进入角色:“哎,这不是小杨吗?几天不见又年轻又漂亮,咱俩站一块,好像父女俩,吃了什么仙丹妙药了吧?” 牛鲜花紧张得脸上表情呆滞,毫无反应。帅子瞅了她一眼,示意她接话碴儿。牛鲜花醒悟过来,随嘴说道:“啊,吃了点。”帅子一看词儿变了,马上随机应变,抢了牛鲜花的词儿:“我说嘛,你看,我就没吃。看我这张脸,又瘦又黑,不敢笑,一笑抬头纹都出来了,就像煮熟的茧蛹。”牛鲜花磕磕巴巴搭腔:“茧蛹……好吃呀!”

帅子知道完了,相声肯定演砸了,他脸上挤出笑容,笑得比哭都难看,只能顺着牛鲜花的词儿临场瞎编。牛鲜花大脑里一片空白,想哪儿是哪儿,跟着感觉走。台下的人听出苗头不对,发出一阵阵哄笑。

牛鲜花先是发慌,接着所有的词儿全忘了,绝望中她眼一闭心一横,抖擞起精神,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拿话教育人。“大寨是毛主席亲自树立的典型,英雄的大寨人民在支部书记陈永贵的带领下,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学习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坚持以阶级斗争为纲,斗私批修,战天斗地,三战狼窝掌,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大家可能对大寨了解得不太清楚,我给大伙介绍一下,大寨是山西省昔阳县一个山村,解放前只有几十户人家……”

帅子急得抓耳挠腮,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躲在侧幕后面的主持人也听出这不是相声而是演说了,赶紧压低着嗓子悄声提醒牛鲜花:“喂,走题了,走题了,赶紧下去!”

观众们一听是这些老词儿,早倒了胃口,有人就抻着脖子喊了起来:“滚下去!”有人鼓起了倒掌。俱乐部里像爆炒豆子一样乱了起来。

帅子示意报幕员赶紧拉幕布,大幕徐徐拉上了。台下哄笑声、喝倒彩声响成了一片,经久不息。牛鲜花羞愧地呆立在台上,眼泪哗哗流个不止,帅子把她拉回了后台。

按抽签顺序,隔一个节目就是他俩合跳的芭蕾舞《北风那个吹》,帅子催她快化装。牛鲜花站着不动,嘴里叨念着:“完了,完了,相声叫我演砸了!”

“没事,西方不亮东方亮,相声砸了还有芭蕾,看我的。”帅子安慰她。

“可我的腿还在哆嗦。”

“哆嗦就对了,杨白劳又冻又饿,还要卖女儿,哆嗦是应该的。你就围着我哆嗦,简单地配合我就行。”

两人换好了戏装,简单往脸上抹了几下油彩,主持人就来催了:“喂,又该你们的了,准备上台。”

牛鲜花一把握住帅子的手,撒娇地央求着:“帅子,我上不了啦,全靠你了,替我争口气!”帅子一听就急了,都什么时候了,哪能打退堂鼓:“‘北风吹’是咱俩的,怎么让我一个人跳啊?”“我不行了,腿上一点劲也没有了!”牛鲜花越说身体越往下堆。帅子无奈地说:“你呀你,叫我说什么!”

舞台上响起了《北风那个吹》的乐曲。不能再拖了,无奈中帅子一个人走着台步出场了。他随着乐曲跳了起来,跳得如痴如醉,十分精彩。

“哗”台下响起了一片掌声。牛鲜花没有上场,躲在侧幕后面看着帅子独舞,她让帅子迷得眼睛发直,人都傻了。

台下的掌声越发热烈。帅子开始得意忘形地卖弄起来,打旋,劈腿,动作一个接着一个令人目不暇接。帅子又玩起了大跳跃,当他脚尖落地时,舞台上没有扫干净,不知踩上了什么东西,脚下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一个屁股蹲儿坐在了台上。他装扮喜儿戴着的那根长辫子也飞了出去。

冷不丁舞砸了场,台下先是寂静了片刻,紧接着爆发出一阵幸灾乐祸的哄笑。牛鲜花痛苦地闭上眼睛,一把将自己下巴上粘的假胡子扯了下来……

会演的节目全演完了,大庞等人聚在俱乐部门口议论纷纷。“完了,”大庞失望地说,“咱们两个最拿手的节目全演砸了,评比肯定没戏了。”

“帅子的‘北风吹’本来没问题,可咋那么倒霉,把辫子摔掉了。”刘青愤愤不平地接过话来。

“这就叫放屁打了脚后跟,点儿背。”

刘青抱怨道:“相声本来挺好的。本子我看了,很精彩,排演也挺好的,都怨牛队长!”

评选结果出来了,各大队文艺宣传队的领队被包书记叫到了俱乐部会议室宣布结果,月亮湾大队文艺宣传队的两个看家节目,双双落选。

其他领队都走了,牛鲜花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包书记一看于心不忍,过来劝慰她:“牛鲜花同志,不要难过。你们月亮湾大队的节目虽然全部落选,可是大伙都看出来了,你们的实力不弱啊。只可惜出了点纰漏,回去好好总结经验教训,以后还有机会。”

牛鲜花抬起了头,脸上挂着泪珠问:“包书记,这么说,到县里参加调演的节目没我们的份儿了?”

“是啊,这次会演,评上前三名的节目代表公社到县里参加调演,你们就没机会了。”

“包书记,会演没评上奖我没意见,谁叫我们出娄子了呢?可我们的芭蕾舞《北风那个吹》,你公理公道地讲,除了帅子的辫子掉了,还有别的毛病吗?咱们县还有这样水平的舞蹈吗?”牛鲜花力争起来。

包书记想了想,摇了摇头。

“我认为,参加县里的调演,一定要代表咱们公社的最高水平,我们的舞蹈水平在那里明摆着的,谁也不能否认。”牛鲜花腰杆挺起来了。

包书记点点头说,没人否认啊,大家都为你们惋惜。牛鲜花激动地说,她强烈要求舞蹈《北风那个吹》参加县里调演。她敢立军令状,一定为公社拿来大奖。包书记为难了,说结果是评委会决定的,不能说推翻就推翻啊。

牛鲜花问,不能改变了。包书记说,除非全体评委一致同意。牛鲜花心一横说,我一个个地去找评委,他们同意了,你也要同意。包书记安抚她说,行,他们都同意了,我就同意。

包书记原想拿这句话打发牛鲜花,没想到她认了真,拉着帅子到公社办公室、政工组、文化站,所有的评委他们都找了个遍,拿出软磨硬泡加蛮缠的工夫,直到这些评委们个个点头。

回到大队部,牛鲜花向郝支书汇报了情况。郝支书一听俩节目都被淘汰,当时就急了。出乎牛鲜花意料之外,郝支书不但没有生气反而高兴了,连声说:“挺好,挺好,不管怎么说,总算完成任务了,也省了我的工分了。真要是选上,我还得搭上不少工分呢。”

牛鲜花不干了,抱怨郝支书是唯生产力论。两人正说着,大队部的电话铃响了起来。郝支书拿起电话,是公社打来的,说要让他们大队的舞蹈代表公社参加县里的调演,这都是牛队长争取来的。郝支书刚想摆困难诉苦拒绝,被对方一句这是政治任务给挡了回来。

郝支书放下电话,冲着牛鲜花发火说,这种事情应付一下就行了,为啥又到公社去找麻烦?这下可好了,北风吹到县里了,又得置行头,又得搞乐队,还干不干活了?

牛鲜花不乐意了说,老支书,你可不能光算经济账,还要算政治账啊。郝支书说,搞这个宣传队,社员意见大了,这些日子搭进多少工分啊!牛鲜花想说服郝支书,信心十足地说,帅子跳得棒极了,他到县里肯定能拿第一。

郝支书有点不耐烦,说得第一能当吃还是能当喝?鲜花,你也要注意了,群众对你和帅子有点儿反映。牛鲜花闻言一愣。郝支记又补了一句,有的反映很难听,说着他摇了摇头。

牛鲜花火了:“我牛鲜花站得直坐得正,身正不怕影子歪!我图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挽救一个劣迹青年?我没想别的,就是想在县里树立这么一个典型,把知青工作搞好,我问心无愧!”说着气得哭起来。

郝支书一看牛鲜花掉了眼泪,心里软了下来,劝道:“你看你,他们议论他们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你上什么火?好了,好了,就定下来吧,参加县里的调演。这回要是再给我捅娄子,我连你一块收拾!”

演出失利让帅子上了火,被急火攻病了,刘青忙前忙后照顾着他。他呕的东西黑乎乎的,全是血,刘青急了,劝他赶紧上医院。帅子强撑着说,没事儿。他摇摇晃晃下炕要去大队部向牛鲜花检讨。刘青拦着不让去,帅子内疚地说,都是因为他浪歪,把大队的节目都演砸了,他要负荆请罪。话说到这个份儿,刘青知道是拦不住的,只好放行。

歪歪斜斜、一路踉跄来到大队部,帅子凭着一股子热血顶着,推开大队部办公室的门。牛鲜花正坐在桌边发呆,郝支书的话像是在她心湖里投入一块巨石,荡起的涟漪久久难以平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对帅子有点想法,她自己却掩耳盗铃,嘴上死硬。感情这东西看似柔弱,其实是软刀子,无孔不入。

帅子一见牛鲜花眼泪就下来了,哽咽着说:“牛队长,我辜负了你和社员们的期望,给大队脸上抹黑了,我真没用!”“不要气馁呀。其实咱大队的水平在那儿摆着的,是公认的,公社领导也不得不承认,就是点儿背了。再说了,谁还没有个马失前蹄的时候?”牛鲜花看帅子脸色不好,一个劲儿地劝他。

“你是宽慰我。这个舞演砸了确实怨我,我在台上是有些忘乎所以了,动作做大了,要不然辫子也不会掉。不说了,都过去了。喏,海军衫我给你洗了,还给你吧。”

牛鲜花看着他,突然笑了,问他不干了,想散伙?帅子无奈地说,到县里调演没份了,宣传队该散了。牛鲜花不接海军衫,她让帅子先收着,兴许将来还能派上用场。帅子黯然神伤,一个劲儿地摇头。牛鲜花爱怜地笑着说,瞧你,像个孩子。告诉你吧,公社已经同意“北风吹”代表公社去县里汇报演出啦!

帅子闻言,灰暗的脸上顿时灿烂起来,他情不自禁地抓住牛鲜花的手臂问,真的?牛鲜花点点头说,我多会儿骗过你?帅子兴奋得直蹦高,嘴里说,牛队长,真不知道咋样报答你。牛鲜花沉稳地说,啥都别说,你把县里的红旗给我扛回来就是最好的报答。

帅子神采奕奕地拍着自己的胸脯说:“你放心,这回我不把红旗扛回来,就把我的姓倒着写。不,我打倒立,用两个手掌走回月亮湾!”牛鲜花笑吟吟地道:“我就喜欢人有这股心劲。你要是能把县里的红旗扛回来,我好好犒劳犒劳你!”两人正说笑着,帅子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血从嘴里流了出来。

牛鲜花惊叫道:“你吐血了?”帅子说:“上了点儿火。没事儿,我常这样,过两天就好了。”

牛鲜花关心地说:“还是上医院看看吧。”

“不碍事儿。”帅子玩笑说,“现在要是有块猪肝一吃,什么病也没了。”

帅子前脚一走,牛鲜花马上回了家。她屋都没进,急三火四地找了根绳子,站在猪圈外面用绳子套起猪来。猪受了惊,嚎叫着满圈乱窜。

牛有福从屋里跑出来,跺着脚喊道:“小祖宗,你要干什么!”牛鲜花一见牛有福来了,求救道:“爹,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把它捆起来,杀了吃肉。”牛鲜花她妈听见院里这么热闹,也跑出了屋,一听这话,赶紧阻止说:“鲜花,你傻啊?咱的猪还没长到时候,杀不得!”

“怎么杀不得?这猪养了几年了?它要在咱家养老吗?”

牛有福上前来夺绳子,说猪不能杀,他有用项。牛鲜花把绳子藏到了背后,问有啥用项?牛有福说,要留着她定亲的时候杀。

“你们知道我什么时候定亲?还不知道我的对象在哪儿刮旋风呢,到那时候这头猪都该进敬老院了。”说着牛鲜花又要套猪。

牛鲜花她妈在旁边急得就差蹦起来了,叫道:“不年不节的,杀的哪门子猪呢?”

“谁规定的年节杀猪?那都是老皇历了。”

“那你也得说说,为什么杀猪?”牛有福问道。

牛鲜花打了一个梗儿,强词夺理地说:“我看着它不顺眼。”牛有福一听就火了:“看着不顺眼就杀?我还看你不顺眼呢!”“好啊,看我不顺眼是不?那你就把我杀了吧!”说着牛鲜花把脖子伸给牛有福,“杀啊,动手啊!”牛鲜花她妈一屁股坐到院子里,哭了起来:“我的天啊,俺闺女这是妖魔附体了,怎么这么浑啊,要了命啦!”牛有福鼻子都气歪了,指着牛鲜花说:“你说你,在外边当着大队长,有模有样的,也会说话,也会做人。怎么回到家里就没个人样了呢?上辈子该你的啊?”“爹,你不杀是不?你不杀我杀!”说着牛鲜花拿起绳子跳进猪圈就去捆猪,在猪圈里跟猪搏斗起来。

牛有福和老伴儿站在猪圈旁看着女儿和猪滚成了一团,两人目瞪口呆。牛有福小声问:“孩她妈,这闺女精神不正常,是不是疯了?”牛鲜花她妈一听这话眼泪又流下来了:“谁说不是……”

到了晚上,知青点院子里的喇叭又响起了《北风那个吹》。帅子像是打了强心剂,病马上轻了,一个高儿从炕上跃起,穿上棉袄直奔大队部而去。

他一溜小跑,跑到高坡上时,从身上取出那副竹板,捆到脚上,背着手,弯着腰,像高山滑雪运动员一样从坡顶冲下。突然,帅子被什么东西猛地绊了一下,一个跟头栽倒了,狼狈不堪地滚落到了坡下,脸也被擦伤了。

帅子艰难地爬了起来,他想看看自己是被什么绊倒的,又回身朝坡上爬去。这一看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有人暗算他,在坡道两侧树上拉了根绳子,他是被这根绳子绊倒的。

帅子一瘸一拐地去见牛鲜花。牛鲜花看帅子这模样,吓了一大跳,着急地问道:“帅子,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又和人打架了?”帅子没事儿似的笑了笑说,没有。牛鲜花紧着追问,那怎么回事?帅子搪塞她说,滑雪来的路上不小心滚了一跤。

牛鲜花不放心地叮嘱说,这节骨眼儿千万要当心。她说着把盖在办公桌上的报纸掀起来了。帅子一看就愣了,报纸下面竟是几碗杀猪菜,中间一个大碗里装着两块帅子最爱吃的猪肝。不过年节的,哪来的这稀罕玩意儿?牛鲜花不去管帅子满脸的疑惑,拿出一瓶高粱大曲说:“明天你要到县里演出了,给你增加点儿营养。少来点?”

帅子不好意思地说:“总是吃你的喝你的,心里……”牛鲜花把眼一瞪,爽快地说:“不会说话把嘴闭上!吃,喝!”

帅子听话地坐下,不客气地拿起筷子立马开吃,两人推杯换盏,边喝边谈。两杯酒下肚,帅子身上暖洋洋的,舒坦极了,嘴上像抹了蜜似的:“牛队长,咱大队幸亏有你这么个懂艺术又喜欢艺术的领导,要不然我也不会到县里演出。”

牛鲜花喝了一大口酒说:“对你说吧,其实我从小就喜欢文艺,唱歌呀,跳舞呀,都喜欢。不谦虚地说,有点艺术天赋。”帅子啃着猪蹄不忘捧臭脚:“那当然,你气质在那儿摆着,举手投足都能看出来。”

牛鲜花酒意上来开始说酒话了:“你听我说,文化大革命刚一开始,兴跳忠字舞,我跳得可好了。那时候我还在学校念书,被各大队请去教跳忠字舞。每到一个大队,把人集中到场院教,全公社没有人不认识我的,不管走到哪里,身后总是跟着一大群大姑娘小伙子。”

“那肯定了,他们是把你当明星。”

“也有讨厌的,说些不三不四的话,更有些该死的还动手动脚,烦死了。”

帅子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猪肝,费力地咽下,险些没噎得背过气去,含混不清地说:“哪儿都有这样的人,别理他们。”

“你躲不开,有时半夜一些半大小子趴在我家墙头打口哨,吱吱响,可瘆人了!”

“是不是这么打的?”帅子把手送到嘴里打了个口哨。

牛鲜花笑了:“你也会呀?不学好。”

帅子瞅着她嘿嘿傻笑起来。

“打那以后,我爹妈再也不许我在文艺方面出头露面了。县里文工团有一回招人,我偷偷地去报考,都考上了,硬是叫我爹给拽回来了。”

“真可惜,大叔也是的。”

“要不他现在像欠着我似的。打那以后,我做个文艺工作者的理想破灭了,就一门心思干农活,参加铁姑娘队,干出名声了。”

“我听说你的事迹了,你是公社的名人。”

“寂寞,乡村的生活寂寞呀。太阳一落山,家家赶紧吃饭,不到八点,家家都熄灯,村子里像死一样的寂静,静得人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乡村就是这样,没有夜生活。”帅子深有同感。

“你们知青来了,公社、县里的大街上呼啦冒出这么多的年轻人,嚷啊,叫啊,把乡下这湾死水搅活了。有些社员对你们很厌烦,说你们争夺了他们的口粮,可我觉得生活有意思了,没有你们,月亮湾的一天天,一夜夜,实在太难熬了,太难熬了……”

牛鲜花也许自己也没意识到,在遇到帅子后,爱意偷偷地占据了她的心头。帅子已经感觉出牛鲜花的意思了,他一句话也不说,低头喝起酒来……

帅子跳的芭蕾舞《北风那个吹》果然没有让牛鲜花失望,在全县文艺宣传调演中荣获第一名。帅子抱着巨大的玻璃镜框奖状,和牛鲜花一起兴冲冲地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引来了人们驻足观看。

帅子乐得就差在大街上跳舞了。牛鲜花也是一脸的灿烂,她看帅子有些得意忘形,赶紧叮嘱他:“稳当点,都看你呢。”

帅子兴奋地要请牛鲜花到县城最大的饭店——向阳饭店吃饭。牛鲜花说还没到饭口,她想请帅子去县城洗个热水澡,他不是半年都没洗热水澡了吗?帅子大吃一惊,眼睛瞪得溜圆,心说这个女人不简单,连这她都知道。

牛鲜花轻车熟路领着帅子去县城的澡堂子洗热水澡,她抱着大奖状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等着,眼睛盯着对面墙上的大镜子,大镜子可以照到男澡堂子的出口。

帅子一进澡堂子,就被里面热气腾腾的氛围所感染,他舒舒服服泡在热水池里,沉浸在喜悦之中。旁边一个小青年在给半身不遂的父亲搓澡,爷俩尽管没说话,可是父子情深溢于言表。帅子触景生情,久久地看着。小青年搓得累了,毛巾搭在肩上,坐在那儿休息。帅子突然站起来走到小青年的父亲跟前,把毛巾往手上一缠,轻轻地给老人搓澡。老人感觉不对,回头一看不是儿子,马上感激地冲帅子笑了笑:“小伙子,谢谢了。”

帅子没说话,泪水和汗水从他的脸上滚落下来……

刚洗完澡的帅子出现在大镜子里,他满脸通红,头发蓬松,格外清爽利落。他对着镜子,用手拢着头发,又用雪白的毛巾“啪啪啪”拍打着头发。他的一举一动洋溢着青春的蓬勃和潇洒,身上穿的长袖海军衫使他显得分外精神。

帅子发现镜子里的牛鲜花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便冲她笑了笑。牛鲜花不好意思地把眼睛移开了,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她把脸转向了门外,问道:“洗好了?走,找个饭店吃饭去。”

吃完饭,两人回到月亮湾时太阳刚刚落山。

他们早晨走的时候,坐的是石虎子开的拖拉机,半路上石虎子有事儿先回了。返回时牛鲜花和帅子只能在路上拦顺道车。司机急着赶路,只把他们送到了村子旁。

牛鲜花和帅子捧着大奖状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朝村子里走去。两个人中午那顿酒喝多了,都有些醉了,现在也没有醒,嘻嘻哈哈地说笑着。

“牛姐,我发现,你好酒量啊,刚才那一瓶酒你喝了一大半,也没看你醉了。”

“实话告诉你,半斤八两的撂不倒我,不信咱俩再喝呀。”

“我可领教你了,不敢和你比。”

“帅子,你知不知道,你在台上跳‘北风吹’,我在下边一直想笑,差点没憋住。”

“笑什么?”帅子停了下来,认真地问道。

牛鲜花咯咯笑着,笑够了才说:“我想起公社会演,你把辫子甩掉了的那一幕,乐死个人。”

“你还笑,当时我死的心都有了。”

“你当时一个腚墩儿坐在台子上,傻呆呆的,咧咧着嘴要哭,像个惹了祸的孩子,那样子我一辈子忘不了。”

帅子有些不好意思了:“丢老人了,当时有个耗子洞我立马就会钻进去。”

“我就纳了闷儿了,你怎么就迷上跳芭蕾了呢?还学女的拿脚尖跳,有点娘们儿胎。”

“你不懂,这叫反串,不新鲜。”

在文艺上,牛鲜花是个虚心好学的主儿,她问啥是反串。帅子少不了又要给她补点常识,反串是传统戏曲中的一种演出方式,比方说,京剧里唱老生的改唱旦角就是反串。一般说来,男扮女或女扮男也叫反串。牛鲜花点点头说,那梅兰芳就是反串了。帅子一龇牙说,那不叫反串。虽然是男扮女,但他本来就是旦角,演女性角色是正常,不算反串。要是他在《辕门射戟》中演唱小生的吕布反而是反串了……

牛鲜花糊涂了,忙打断说,梅兰芳男扮女不算反串,他扮男的吕布反而是反串了,这到哪儿说理去?

两人一路说着一路笑,余兴未尽,又唱起了《北风那个吹》,边唱边在雪地里歪歪斜斜跳起舞来。帅子唱着,跳着,一转身不见了牛鲜花。他大吃一惊,急忙喊着:“牛姐,牛姐,你跑哪儿去了?”

山坡下传来牛鲜花一串咯咯的笑声,她一不小心滑到坡底下去了。帅子赶紧一屁股坐在雪上,滑到了坡底,只见牛鲜花躺在雪地里,还是一个劲儿地哧哧傻笑。帅子赶紧问,牛姐,你没事儿吧?牛鲜花摇摇头。帅子上前拽起她说,咱快赶路吧,天已黑了。

牛鲜花挥手摆脱了帅子拽拉,放赖道:“要走你走,今晚我就睡在这儿了,你给我滚!”

“牛姐,你怎么了?”

牛鲜花挣扎着再次摆脱帅子的手,嚷道:“你放开,不要管我,我不要你管,谁也管不了我!”她耍起了酒疯。

帅子不能由着她耍性子,冬夜的风又冷又硬,弄不好会冻坏人的。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牛鲜花背在背上,又捡起扔在一旁的奖状,步履艰难地朝村子走去。

牛鲜花趴在帅子的背上,自顾自地唱了起来:“北风哪个吹,雪花那个飘……”越唱声音越小,最后竟然哽咽哭了起来……

到了村口,帅子把牛鲜花放下,把奖状往牛鲜花面前一送说,牛姐,到站了。牛鲜花接过了奖状,呆呆地看了看帅子,又环顾了一下四周说,哦,到家了?没什么事吧?帅子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就是喝多了。牛鲜花不放心地问,没出什么事吧?帅子摇摇头说,啥事儿都没有,他走了。

牛鲜花恢复了往日的神态,严肃地说:“帅子,你最近思想确实有进步,但不能骄傲,要戒骄戒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监管快要取消了,但我认为思想改造是长期的,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懂吗?”

看着牛鲜花瞬间变化这么大,帅子都有些发呆,他木然地答应着:“我懂。”

帅子回到了知青点,推开自己的屋门正要进去。刘青从黑影里闪了出来,拦住帅子,生气地说:“帅子,你先别走,我有话说。”

帅子被她吓了一大跳,吃惊地说,这么晚了,还没睡呀?刘青没好气地反问,能睡得着吗?帅子问她咋了,刘青说是让他气的。帅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咋就惹着她了?

刘青哭了起来,边哭边委屈地说:“你们俩挺快活呀!又洗澡又下馆子,真是神仙过的日子,把我晾到一边,好意思吗?心里还有别人吗?”

帅子自觉理亏,赶紧安慰她:“刘青,你别哭,小点声。我对你说,我们俩今天是去领奖的,得了奖能不高兴吗?”

“高兴了就去洗澡?洗的是鸳鸯浴吧?没打肥皂给她好好胳肢胳肢?开心吧?”

帅子不高兴了:“你胡说些什么!我是洗了个澡,她可没洗。”

刘青不满地白了他一眼问,洗完澡下馆子,小酒喝得挺滋润吧?帅子说,那是为了答谢她。刘青哼了一声说,真会答谢,背着她回来的吧。又说又唱,恶心死人了!帅子无奈地说,她醉了,能把她扔到半道吗?刘青揪住帅子的小辫子不撒手,蛮横地说:“你们美了,逛了县城了。不行,你也得领我去逛一逛,我也要洗澡,也要下馆子喝酒。”

帅子被逼到墙角了,只能答应。他纳闷儿地问刘青,这些她是咋知道的。刘青得意地说,都是石虎子说的。帅子气恼了,说碍着他什么事儿了,他到底想干啥?刘青恨恨地说:“干什么?他不想让你抢他碗里的肉!”

第二天一早,帅子领着刘青去了县城,一路上两人说说笑笑,又是滑雪又是跑闹,让刘青享够了浪漫。到了县城他们直奔向阳饭店,结果来早了,饭店还没有营业。

刘青提议他们去洗澡,帅子说,饱不剃头,饿不洗澡。刘青不乐意了,说那也不能在这儿干等啊。帅子说,他昨儿刚洗过。刘青一听就火了,柳眉倒竖地说,她还没洗呢。帅子被逼得没辙了,只好陪着她去了澡堂子。谁知澡堂子大门紧闭,门口挂着牌子:检修锅炉,停业一天。

刘青垂头丧气地抱怨说,怎么这么倒霉。帅子幸灾乐祸地说,你就是头倔驴,怎么劝都不听。刘青吼道,我乐意!帅子袖着手,百无聊赖地说,好吧,那就等吧。刘青横了帅子一眼,生气地说,不等了,去逛供销社。

等刘青逛够了,再回到向阳饭店,饭店早开门了,里面坐着四个知青在喝酒,吵吵嚷嚷,旁若无人,其中一个叫斜眼祥子的尤为张狂。

帅子和刘青坐到角落点好了酒菜开吃开喝,刘青心情不畅,几杯酒下肚,就有了醉意。看到他们喝得热闹,觉得这寡酒喝着没有滋味,提议说:“帅子,这么吃喝没意思,咱们划拳吧。”

帅子一听笑了,问道:“你会划拳?”“不会。”她寻思了一会儿,有了主意,“这样吧,咱俩学杨子荣闯威虎厅,说黑话,谁说不上来罚酒一杯。”

“行,我当杨子荣,你当座山雕。”

“行,开始吧。天王盖地虎。”刘青尖着嗓子叫道。

“宝塔镇河妖。”

“嘛哈嘛哈。”

“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

“脸怎么红了?”

“精神焕发。”

“怎么又黄了?”

“防冷涂的蜡。”

帅子全部对上了词儿,刘青输了,她爽快地喝了一杯酒。那桌的知青一看他们这个德性,哈哈大笑起来。心里不痛快的刘青,正想找机会发脾气,狠狠瞪了他们一眼骂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亲娘老子喝酒?”

帅子见那几个人不是善碴儿,赶紧小声制止刘青别去招惹他们。刘青转过脸来继续跟帅子划“刘氏拳”:“听说许旅长有两件心爱的东西?”

“好马快刀。”

“马是什么马?”

“卷毛青鬃马。”

“刀是什么刀?”

“日本指挥刀。”

“何人所赠……”

“皇军所赠。”

“在什么地方?”

“牡丹江五河楼哇……”

斜眼祥子喝大了,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挑衅地说:“嗬,俩土匪,还是女的,肯定是蝴蝶迷,这个肯定是许大马棒。”

刘青酒胆一壮,火气又爆发出来了,直着脖子骂道:“放你妈的狗屁!许大马棒是你爹,你妈才是蝴蝶迷!”刘青这一骂,斜眼祥子反倒乐了,他流里流气地说:“嘿,姐姐脾气挺大,盘子还挺靓,你刚才说什么?亲娘老子?好啊,我认这个妈了。妈,孩儿饿了,想吃奶。”

帅子赶紧插在他们中间相劝:“哥们儿,她今天情绪不好,喝大了,多包涵。”斜眼祥子火了,指着帅子的鼻子骂道:“去你妈的,你算哪一路的!”说着在刘青身旁坐下,把胳膊搭在刘青的肩上,“妈,敞开怀,孩儿咂口奶呗。”刘青一巴掌打在斜眼祥子的脸上,骂道:“去你妈的,你敢调戏姑奶奶,急着投胎呀!”斜眼祥子喊了起来:“好啊,你敢打我!你个蝴蝶迷,我叫你认识认识巴家店的祥子!”他猛地扑上去,搂抱着刘青又啃又咬。帅子赶紧在旁边说软话:“哥们儿,对不起。我们不知道是你,冒犯了,原谅我们吧。”

斜眼祥子恼了,怒吼道:“你滚一边,给我老实呆着,要不然连你一块收拾。”说着紧紧地搂着刘青,手在她身上摸摸索索。帅子慢慢地脱去外衣,一字一句地说:“你给我放开她,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那三个知青一听,呼啦一下都跑过来,把帅子围在中间,叫嚷道:“反了,好好收拾收拾这小子,打!”

跳舞出身的帅子手脚麻利,三招五式就把三人打得满地找牙。斜眼祥子抓过一个酒瓶子,“砰”的一声砸在了饭桌上,把瓶底敲掉,把碴口对准刘青的脖子,声嘶力竭地喊道:“你敢动!动一动我就扎死她!”

帅子马上站住不动了。斜眼祥子说:“哥儿几个,起来,把这个马子带走,给她点教训,咱们的血不能白流!”刘青害怕了,瞪着一双恐惧的眼睛,看着帅子,哭着说:“帅子,救救我!”

帅子猛地抓起一只酒瓶子,一个虎跃跳到斜眼祥子对面,手起瓶落砸到他的头上。斜眼祥子身体向后一仰轰然倒地,口吐白沫。帅子没想到自己下手这么狠,看到对方伤成这个样子,也有些惊慌失措。

就在这时,外边哨声响了,联防办小队长杨疤瘌领着一群联防队员冲了进来。双方刚起事儿的时候,饭店的人就跑去报案了。

当天晚上,联防办没有放他们走,被关在关押间。刘青酒也醒了,愁得哭了起来:“帅子,怎么办啊?这回祸是惹大了!”帅子无奈地说:“哭有什么用?你也不用怕,这件事我一个人担着,本来也没你的事嘛。”

“不是怕,我是后悔,都怪我任性。我是和牛鲜花赌气,又加上今天事事都不顺,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泄,就把事惹下了。”

“什么都别说了。我事惹得多了,打架斗殴也是家常便饭了,只要是那个斜眼伤势不重,没什么大事。”

“上帝保佑吧,千万别把人家打出事来……”

他俩在这儿害怕,坐在隔壁的联防办陈主任正准备放人。他便和当晚值班的杨疤瘌聊起了天,问道:“我说杨疤瘌,你今年三十了吧?”

“嗯,三十了,属猪的,主任好记性。”

“这岁数该成个家了,怎么还不说媳妇?”

杨疤瘌一听这话耷拉下了头,灰心地说:“咱不是头上有个疤瘌嘛,不好对付。”

“我听说你对象没少看啊。”

“看是没少看,可都是些什么货色?没一个中意的,我是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

陈主任笑了:“别挑了,差不离儿就行吧。哎,疤瘌,晌午打架的那个祥子现在怎么样了?”

“没什么事了,就是脑震荡,医院要留他观察几天,他不干,自己走了。”

陈主任狠狠地说:“这个祥子,这回遇见吃生米的了,活该!”

“这个祥子其实什么也不是,纸老虎,就会唬人。”

“那两个呢?还关押着?”

“关着呢。”

陈主任看了一眼墙上的表,快十点了。他打着哈欠说:“简单收拾几下放了吧,这样的事太多了。我就回去了,你看着处理吧。”“哎,主任就回去休息吧,一切有我呢。”杨疤瘌赶忙答应着。

陈主任出了门,又回来了,警告杨疤瘌说:“我可告诉你,不许对人家勒索,更不许对那个女娃子动邪念。”“主任,我哪能呢!”杨疤瘌低声下气地说。

“不能?你自从进队以来做的那些事我有数,不是看你姐夫的面子,我早就把你开了。”说罢他走了。杨疤瘌望着陈主任的背影恨恨地自语道:“哼,没我姐夫你能当主任?一个臭烧锅炉的。”

不料陈主任又转回来了,叮嘱道:“你今晚给那个女娃子做个笔录,把人家先放了。”“好,听你的。”杨疤瘌眼珠转了转,乖顺地说。

刘青看帅子两手抱着腿,头低在腿上半天一动也不动,就轻轻地推了他一下,小声问道:“帅子?帅子?你睡了吗?”

帅子没有抬头,说没睡。刘青忐忑不安地问他在想什么?害怕了吗?帅子说,别的都不怕,就是怕那个祥子有个好歹。就是不死,残了,这辈子也就完了,别说回不了城,蹲多少年大狱还不好说呢。

刘青心里一阵内疚说:“帅子,你要是蹲了大狱,蹲多少年我都等你!”帅子说:“净说些傻话,你当是王宝钏等薛平贵啊?人家是夫妻。”刘青抱住帅子,动情地说:“不管怎么说,我已经把自己当做你的人了。”帅子抬起头来,轻轻推开了她:“刘青,别这么说,我不能耽误你。”

刘青流着眼泪紧紧地抱着帅子:“帅子,我的心你还不知道吗?你是不是信不过我?帅子,你是为了我,我……我今天就给你吧……”说着她开始亲吻着帅子,动手解他的衣扣。帅子态度坚决地推开了她,提醒道:“刘青,你清醒一下,咱现在还被关押着,别胡来。”刘青眼神迷离了,喘息说道:“我不管,我什么也不怕,我只要你!”帅子把住刘青的手说:“刘青,你的心思我明白,谢谢,可是现在不能啊,将来我一定要娶你,那时候……”

突然门外传来了开锁声。两人赶紧松开了手,重新坐好。一个联防队员把头伸进来,看了看说道:“刘青,到办公室去!”刘青紧张地看了一眼帅子,帅子示意她跟联防队员去。落到了这个地步,人家说什么,他们就得做什么。

联防队员把刘青领到了隔壁办公室,交给了坐在陈主任座位上趾高气扬的杨疤瘌。杨疤瘌把那个联防队员打发上街巡夜去了,他一个人给刘青做了份陈述事情经过的笔录。做完后他扔掉手中的笔,色迷迷地看着刘青,问道:“情况就是这些?没说假话?”

刘青看出了杨疤瘌不怀好意,她把目光挪到了一旁,辩解道:“我要说一句假话,枪毙我也不喊冤,帅子当时如果不救我,我就有生命危险啊。”

杨疤瘌起身色迷迷地凑到刘青跟前,脸都快贴上刘青的脸了:“你还喊冤叫屈?现在人家躺在医院里抢救,一旦死了,这可就是人命案子,说什么也没用了。也不知那个祥子怎么样了,我给你问问。”

杨疤瘌装模作样地拨通了电话:“喂,医院吗?是我,老杨,祥子怎么样了?哦,很危险?恐怕拖不过明天?好了,知道了。”

刘青一听吓哭了,哀求道:“杨队长,你看怎么办啊,救救我们吧!”

“救你们?让我想一下……”他围着刘青身前身后转了几圈,“嗯,救你们也不是没有可能。”刘青一听这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说:“杨队长,只要你能救我们,叫我们干什么都行。”

杨疤瘌沉吟着说:“让我好好想想……嗯,如果我找到证人,证明你们是正当防卫,事情就不一样了。如果还能证明他祥子耍流氓在先,威胁你生命在后,你的那个……对了,叫帅子吧?为了救你失手打伤、也许是打死了凶手,事情或许会另作结论,这就看我的笔头怎么歪歪了。”

“杨队长,那就请你多帮忙,救救我们吧。”刘青就差给杨疤瘌跪下了。“救你们?我和你们非亲非故,凭什么救你们?”说着他眼睛一翻,“再说了,我这是要冒风险的,图什么呀?”

“我们会报答你的,要钱?我们会出的。”

“你看看,想拉拢腐蚀干部不是?我不吃这一套。”

“那你要我们怎么报答?”

杨疤瘌冲着刘青淫笑起来:“其实也很简单,只要你……咳,你心里明白,透明白,只要你……啊,当场兑现,完事我就放人。剩下的事儿,我给你们兜着。”刘青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怒不可遏地起身骂道:“呸!臭流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杨疤瘌并不生气,他转身回到了办公桌后坐下,公事公办地板起了脸:“好好好,我流氓,我流氓。行了,就当我没说,你可以走了,没你的事,留下那个帅子顶账吧。我还告诉你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就不信你能眼看着自己的人去送死!你走啊!”

刘青木呆呆地站在那里。杨疤瘌起身把她推到了门外,威胁道:“回去好好想想吧,我等你到十一点。”

刘青呆立在联防办门外好长时间才缓过神来,她一个人流着眼泪忧愁地在县城空旷的街道上踽踽而行。她转了一大圈,哭着又回到了联防办,抬头看看挂在夜空中的月亮,已经快到中天了。她没法再犹豫了,手颤抖着敲响了联防办的门。杨疤瘌就守在门口等着她,马上打开房门,一把把刘青拖了进去……